李姨低聲勸慰她:「姑,你別哭。雖然倩倩現在狀態不好,但比我當時還是好上很多。我都能治好,倩倩這麼年輕,肯定更能治好了。」
外婆揩揩眼角,想到什麼,問:「你上次說的那個神醫,什麼時候回杭州啊?」
我疑惑:「神醫?」
李姨笑著給我掖了掖被角:「是一個祖上世代行醫的老中醫,姓方,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個絕症病人,我們都喊他神醫。」
外婆忙問:「這神醫是怎麼治的啊?」
李姨說:「人家用斷食療法。你想啊,癌細胞也是細胞嘛,也需要營養的,你餓一陣,把癌細胞給餓死了,病不就好了嗎?」
外婆連連點頭。
我忍不住吐槽:「餓一陣,癌細胞是餓死了,那正常的細胞不也餓死了嗎?」
李姨臉上的笑容一僵,說:「方醫生有他自己的治療措施的,搭配著中藥一起吃,會靶向定點給正常細胞供給營養的。」
什麼中藥啊,還長眼睛,能識別出好壞細胞啊?
我腹誹著,但不願意掃外婆的興——小老太太是真的,很久沒有笑得這樣神采奕奕了。
因此我只是扶著額角,露出倦色,李姨就很識趣地說要告辭。
大約也是覺得跟我話不投機,她出了病房,跟外婆倒是長長地又聊了好一會兒。
等我睡著又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外婆在旁邊織圍巾,看見我醒來,笑著把快成形的紅圍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等過年的時候,你就戴這條圍巾。」
我也跟著笑。
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撐到過年。
外婆把毛衣針放下,說:「你李姨說了,方醫生雖然常駐香港,但他鄉土觀念很重,過年的時候也許會回老家掃墓,到時候我就去蹲他。」
方醫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個老中醫。
我搖搖頭:「你真的相信她說的話啊?」
外婆說:「你李姨當年的診斷單子和她當時的照片你不是也看過了,真真是癌症晚期。人現在活蹦亂跳、能吃能睡的,可不就是方醫生的功勞嗎?」
我搖搖頭:「別了,我不太信這種野路子的神醫。」
外婆不再跟我爭。
但,現代醫學手段,似乎連讓我苟延殘喘也不太能做到了。
晚桂被北風簌簌吹落的時候,我幾次暈厥,被送進去搶救。
我已經不太能吃得下東西,外婆花幾個小時給我煲的湯,我只能喝上幾口。
全憑營養液吊命。
洗澡的時候,能看見鏡子裡的我自己,瘦骨嶙峋,兩頰深陷,只一雙眼睛越發顯得大,憔悴得嚇人。
這些,我看得見,外婆更看得見。
某天,她抱著兩個保溫桶進來,一個是給我煲的湯,另一個卻不知給誰。
我喝湯喝到一半,外婆抱著保溫桶走了。
隔壁床的阿婆提點我:「你外婆這是要給主治醫生送湯去呢。」
我愣住。
她繼續說:「你外婆看你情況不好,就想是不是要給醫生塞紅包,這樣他們更盡心點。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錢耽誤你看病,乾脆每天都給醫生送湯喝。」
我感覺嗓子有點啞:「每天?」
她點點頭:「是啊,從你上一次搶救就開始了。你不知道?哦,也難怪,這段日子你精神頭差,睡著的時間多。」
她一邊疊衣服,一邊跟我絮絮叨叨:「其實醫生都說了,不用煲湯,他們肯定會好好給你治的。你外婆啊,也是慌了神了……唉。」
我低頭喝湯,喝著喝著,感覺手裡的勺子扭曲了形狀。
一滴淚砸了下來,砸進了湯里。
這天下午,我感覺呼吸不上來,心臟在劇烈跳動,耳邊出現了雜亂無章的鋒利鳴聲,我睜開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抬起手想摁鈴,連手也抬不起來。
混沌中,我捕捉到一個念頭:我大概是要死了。
我其實不太能回憶起整個搶救的過程,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知道,這是又逃過了一劫。
但,還能再逃過幾次呢?
外婆坐在我床邊,在燈光下,她的頭髮白得刺眼。
「倩倩,我們讓你李姨之前說的那位方醫生看一下病,就試一次,好不好?」
聲音幾乎是哀求的。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
死馬當活馬醫吧……就算治不好,至少外婆能心安些,不是嗎?
4
出乎我意料的是,方醫生看上去並不是想像中的那種江湖騙子。
從長相到穿著再到言語,是頗靠譜穩重的模樣。
方醫生是個很慈祥的小老頭,先給我把了把脈,望聞問切做得清楚明白。
隨後他又介紹了斷食療法,把一沓資料拿給我看。
我仍舊是之前那個疑問:「餓死癌細胞的話,其他正常細胞也會挨餓。說不定癌細胞還沒死,我已經先死了。」
他笑了笑:ẗű⁽「西醫講放化療,你應該也吃化療藥,那些也是不分好壞直接攻擊人體細胞的。不然,你又不做開顱手術,為什麼要把頭髮剃光了?是不是因為吃藥掉頭髮?你讀過書,有文化,應該知道,這些你吃下去的藥不僅攻擊癌細胞,還攻擊毛囊細胞的緣故。」
他說得不快,語氣也平和。
見我一時沒說話,他笑了笑:「有些年輕人對中醫有偏見,我能理解。畢竟你們從小接受的是科學教育,學生物,學化學,中醫的陰陽五行、臟腑經脈你們不願意也從未能真正了解過。」
頓了頓,他繼續說:「我沒猜錯的話,你外婆請我來,應該是西醫對你無效了。是嗎?」
是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慢慢吸了口氣,那種無力感又將我纏繞得密不透風。
方醫生觀察我的神色,和氣道:「既然如此,就按我的方案來治療吧。」
在他的方案中,第一個診療周期是兩周。
在這兩周里,我只能喝他配的中藥,其餘任何東西都不能吃。
方醫生說:「本來該讓你出院回家將養的,知道你心裡仍然不太確信,那就過了這個療程再看看效果吧。」
臨出門,他又補了句:「到那時,你會信我的。」
兩周後,我的各項指標都有了好轉。
比指標更明顯的是我的精氣神好了許多。
外婆連連感嘆方醫生可真是神醫,我卻仍然存疑。
因為,這一時間,我也在同時服用特效藥。
我們在學校做實驗的時候,講究控制變量。
眼下同時有特效藥和中藥兩個變量,實在不能將我好轉這個結果歸結到中藥這個單一變量上去。
方醫生和李姨再來看我的時候,我也是如實這樣說的。
方醫生笑了笑:「一定要講科學的話,其他類型的特效藥你以前也用過,效果如何你應該也知道,這樣能不能排除變量呢?」
我沉默不語,方醫生就也再沒說什麼。
反而是李姨開了口:「倩倩,你外婆開始問人借錢了,你知道嗎?」
借錢?
指甲忽然攥緊了掌心。
洗手間裡的水流嘩嘩作響,是外婆在裡面洗水果,預備招待方醫生和李姨。
她繼續說:「老人家一把年紀了,張口問我借幾千塊,我不可能不借。我說了,這錢不用還,倩倩跟我女兒一樣大,我也心疼的。但倩倩,她連我都借了,周圍親戚朋友只怕是都借了遍。」
我低頭看手背上的點滴針頭,怎麼突然會痛得這樣厲害,連呼吸好像也會痛起來似的。
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以為我們還有錢。」
自從上次暈倒,我就把卡里的錢都轉到了外婆的帳戶里,是怕我一不小心過去了,小老太太拿不出錢來結醫藥費。
這段時間不是沒問過她錢還夠不夠,她總說還有。
原來,已經到了要問才認識幾個月的人借錢的地步了嗎?
李姨又說:「你外婆以前講過的,說ţúₒ倩倩能幹,讀大學就開始掙錢了。但她肯定沒跟你講,這些錢給你看病都快看完了。你的特效藥要好幾萬一支,再厚的家底也經不住這樣燒啊。」
外婆把洗好的水果端出來,於是我們的話題戛然而止。
她渾然不覺,臉上還掛著笑:「來吃水果呀方醫生。」
方醫生起身,把果盤往她那裡推一推:「您得多吃點新鮮水果,您身體好,才能好好照顧倩倩。我們就不吃了,先走了。你們再商量看看,下個月是不是還繼續在我這裡治。」
外婆遲疑:「方醫生這就走啦?再坐坐吧。」
方醫生腳步停了停:「但有句話我得提前說,要是還在我這裡治病,第二個療程是真的不能再碰西醫的任何東西了。」
外婆還要送他,他示意外婆留步,又嘆氣:「您也要好好保重身體,比起上次看見您,您現在好像瘦了一大圈。」
我抿著唇,看向外婆。
幾年前就開始穿的大花棉服,當時看是合身的,現在看,好像是有點空蕩蕩了。
我只知道住院以來我瘦了多少斤,卻沒留意到,原來外婆也瘦了不少。
方醫生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外婆轉過身來,絮絮地念叨:「哎,這方醫生可真是大忙人,每次來都坐不了多久。但他的醫術可真高明,這才兩周,你的臉色都好看起來了。」
我一直沒說話,她也渾然不覺,把橙子遞給我,半道又收回手去:「瞧我,忘了,你這會兒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中藥的。」
我把橙子抓過來,握在手心。
外婆詫異,隨即又笑:「怎麼啦,饞了?我收起來,省得你看見了饞……」
我攥緊了冰涼的橙子,問:「我們是不是沒錢了。」
她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你是不是,問很多人借錢給我看病了?」
外婆沒有說話。
我難以想像她去問親戚朋友借錢的樣子……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再難的時候也沒有低過頭的老人家,到底是怎麼為我彎下腰去的啊。
特效藥一針幾萬元,她又要彎多少次腰、低多少次頭,才能給我借到一針的藥費?
我仰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堵住了我的喉嚨。
Ţũ³「你把錢都還回去,我要出院。」我說。
外婆猛地抬頭:「不行的!你好不容易才好一點了,不能出院。」
我擦乾眼淚,努力露出一個笑:「出院又不是不治了,我吃方醫生的中藥啊,他的藥效果也挺好的。」
外婆遲疑了一下。
語氣要怎樣才會顯得自信而鎮定?啊,對,辯論隊的老師教過的。
首先要自己相信,然後才能說服聽眾——
「特效藥的效果也就那樣,還不如專心用方醫生的藥。方醫生走之前的話你也聽見了,他說了,第二個療程絕對不能再碰西醫的東西了。方醫生的話,你聽不聽?」
外婆愣了愣,點了點頭:「方醫生的話肯定沒錯的,那,那我們回家去喝中藥,好好調理。」
5
醫生專門抽空來跟我單獨聊了幾句,跟我說雖然病情有所好轉,但仍然很嚴重,不建議我出院。
另外,他又問:「我聽護士說,有個中醫來過你病房,介紹過斷食療法?」
我點點頭:「確實有效果。」
他想了想,欲言又止:「有效果是最好的了,中醫有這麼久的歷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處,我們現在也倡導中西醫結合嘛。不過呢,這麼多年病人看下來,我也是遇到過一些冒充中醫的騙子。當然了,不是說你的那個中醫是騙子,只是這裡面的灰色地帶很多,你和你外婆要小心把握。」
我笑了笑,只是問:「我是不是不太能治好了?」
他沉吟片刻,答:「到了晚期還能活幾十年的病人,我也見過。」
我忍不住笑了,為他在尖銳糟糕的現狀里,費勁扒拉出一個善意溫和的措辭。
冰涼的晚風順著窗縫滲進來,我推開窗,伸手出去感受夜風。
冷一點,我需要冷一點,才有足夠的勇氣說話。
「能同時用特效藥和中藥,對我肯定會更好。龔醫生,我知道的呀。但是,我沒錢啦。你都不知道,我外婆居然借錢去給我治病了。」
唉,還是哭了。關倩,真沒出息。
「我讀高中的時候,外婆為了給我湊學費,會去收廢品賣錢。有ṭū⁻一次放學,我和同學一起走,路上遇到了外婆,她正在翻垃圾桶撿瓶子。她喊了我一聲,我怕同學笑話,裝作沒聽見,轉身就走了。你看,我以前這麼傷她的心,這麼不懂事。」
眼淚越流越多,我擦一擦,繼續說:「後來我一直想,等我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外婆。讓她吃大餐,住大房子,帶她環遊世界。我現在才剛剛能做到請她吃大餐,一切就都停了。」
我雙手蒙住臉,被風吹涼的手指摁在眼角,很快又被溫熱的淚水打濕。
「她都七十多歲了,還為我借錢。她都沒想過,萬一我走了,她一個老太太要怎麼還這筆債。難道還去撿瓶子賣廢品嗎?那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醫生默默遞給我幾張紙巾。
我把紙巾攥在手裡,努力扯出一個笑:「特效藥一針就要幾萬元,在中醫那裡可以吃一個月的中藥了。算了,怎麼治不是治呢?沒準我回家喝中藥真能治好呢。這幾個月謝謝您和其他醫生護士的關照了,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帶著錦旗來送給您。」
他沉默了許久,大約是看我情緒太過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輕鬆道:「那我就盼著你的錦旗了,可不許爽約。」
手機響了,他接起,急匆匆往外走。
臨出門前,他又停步,語速快卻鄭重:「關倩,有什麼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記住,就算出院了,你也還是我的病人。」
他沖我揮一揮手,握著手機,腳步飛快:「喂,我馬上來。」
遠遠地看,長廊外夕陽光影給他的白袍鍍上一層霞色,這也成了附醫留給我的最後一個畫面。
如此溫暖,如此熨帖。
我出院了,回到了老家。
方醫生說的,我們老家山清水秀,空氣品質好,水源質量也好,適合養病。
是的,我又在他那裡配了一個月的藥。
這回用的藥材更珍貴一些,藥量也更多,於是收費明顯比之前高了許多。
但幸好,之前修的片子陸續收到了尾款,湊一湊也差不多了。
得知我東挪西湊也還差三千元的藥費後,方醫生嘆了口氣,說:「沒事,三萬七就三萬七吧,能把你治好是最要緊的,三千元藥材費我自己貼。」
我握著手機,感覺眼睛酸脹:「太謝謝你了,方醫生。」
方醫生和善地笑了:「傻姑娘,別謝了,好好養病吧。」
吃藥吃到第九天,我整個人都是虛浮的,耳鳴變得嚴重,看見什麼都想吃。
但我一一忍下來了,因為方醫生說過的,越是虛弱的時候,越是藥物對抗癌細胞的時候,一定要忍耐。
忍耐的結果,是我正在和鄰居家的小奶娃勾手指,勾著勾著,眼前突然黑紅一片,只來得及聽見小奶娃的哭聲,卻分不出半點力氣安慰她別哭了。
咚、咚、咚。
我聽見我的心臟在急促搏動。
我能聽見外婆聲嘶力竭的哭喊,還有錯亂的腳步聲。
啊,還有她緊緊握著我的那雙手,真粗糙,也真涼。
我想說話,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眼前是一片虛空,所有感官似乎都在一瞬間失靈了。
我徹底暈了過去。
等我在急診室睜開眼睛,終於有力氣給方醫生髮微信,想詢問是不是該停一停藥,卻發現他已經把我刪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醫生的小孫子玩手機,不小心刪錯人了嗎?
我又給他打了電話,電話那邊,冷冰冰的女聲一遍遍重複: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另一邊,外婆疑惑地問我:「怎麼你李姨的電話打不通了?會不會是沒話費了,要不你給她充十塊錢?」
我攥著手機,理智尚沒有回籠,手心卻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汗。
醫生掀開帘子進來了:「你外婆說你是餓暈的?年紀輕輕不要減肥,都這麼瘦了。」
他長得和附醫的主治醫生有點像,我沒戴眼鏡,一聲「龔醫生」就要脫口而出。
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想起龔醫生那番欲言又止的話——
「中醫有這麼久的歷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處,我們現在也倡導中西醫結合嘛。不過呢,這麼多年病人看下來,我也是遇到過一些冒充中醫的騙子。」
騙子。
他說騙子。
仿佛晴空中劈來的一道銳利閃電,那些不太對勁的地方逐漸連點成線,將我直直貫穿——
寺廟裡遇見的老鄉……
醫術神奇的老中醫……
極力勸我省錢出院,再確認我一分ƭûₛ錢也沒有了之後就人間蒸發的行跡……
巨大的恐慌從腳底漫到天靈蓋,原來只需要一瞬間。
醫生看了我一眼:「哎,姑娘你別哭啊,只是讓你別減肥了,我這不還沒說什麼呢。」
我死死攥著被子,不讓眼淚流下來,努力鎮定地說:「我外婆可能沒說清楚,我沒有在減肥,我是以為這樣能治好我的癌症。」
醫生好像反應過來什麼,小聲問:「不會是斷食療法吧?好多騙子都拿這個扯大旗來著。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這個方法好像確實救了一些人。」
我笑了一笑:「是啊……但,給我用斷食療法的那兩個人,都人間蒸發了。」
醫生同情地看我:「報警吧。不管是不是騙子,都得問個清楚。」
6
警察來得很快,外婆的湯還沒煲好,他們已經聽我說完了來龍去脈。
兩個警察都姓林,一個年紀大些,叫老林警察;一個年紀輕些,就叫小林警察。
小林警察忍不住說:「看來大學生反詐意識還不夠強啊,這騙局也太典型了吧,假老鄉、假中醫、一唱一和、騙到錢就失蹤……你們就沒想過,他這麼一個神醫,哪裡有空一次次上門來給你看病啊?」
老林警察瞪了他一眼,於是他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