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著頭,努力忍住眼淚:「是啊,我真是廢物,明明一開始也懷疑過的,後來居然就信了。」
這裡頭有多少的「信」是缺錢後反覆洗腦自己才有的,我已經不想去思考了。
我只知道,最後剩的三萬七全被他們拿走了。我再想住院、放化療,已經沒錢了。
老林警察說:「丫頭別哭。這事兒不能怨你,你們也是想活下來,什麼能救命的法子都要試一試。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小林警察好像也愣了一愣,慢半拍地安慰我:「姑娘你別擔心,現在手機號都是實名註冊的。照你說的話,他們幾次進出醫院,監控也都是能拍下的。你別怕,這救命的錢,一定給你追回來。」
救命的錢。
真是救命的錢。
「哐當」一聲,我循聲望去,看見外婆已經蹲下去收拾摔碎的湯盅,找藉口似的念叨:「太燙了,太燙了。」
不知她聽到了多少、又想到了什麼,總之她好像丟了魂一樣,就這麼光手去拿瓷片, 一下沒拿住,手指被劃出一道血口子。
她全然沒發現,仍低著頭去撿摔得七零八落的食材。
小林警察匆忙拽住她手腕:「老太太你不要弄了,手都割破了。」
外婆不聽,哆嗦著拿紙巾擦地,自言自語:「我老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沒用了。」
擦著擦著,她忽然哭了:「我真是沒用了,是我送上去讓他們騙的呀,是我送上去的呀。倩倩,都是外婆害了你呀……」
護士來不及阻止,我已經掀開被子下了床。
多奇怪,我分明是個看上去隨時會斷氣的癌症晚期病人,卻在這一刻硬是把老太太拉了起來。
她緊緊抱住我,白髮稀疏,老年斑刺眼。
原來我已經長這麼高了,高到可以輕易抱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是你害了我,外婆,害人的是那兩個騙子。你別哭,我還等著你給我煲湯呢,煲一碗蘿蔔湯,好嗎?」
我暈倒的時候,是鄰居叔叔開著他運貨的麵包車把我送進醫院的。
於是鄉親們都知道我得癌症了,兩百塊三百塊地給我湊了醫藥費。
鄰居叔叔帶著一沓陳舊的紅色紙幣過來的時候,外婆幾乎要嚎啕大哭。
我說:「拿回去吧,我沒能力還,也不想治了。」
他說:「這錢你不用還,這病你必須治。你是我們鄉第一個考上 Z 大的,還等著你病好了回家給弟弟妹妹們講學習方法呢。」
這話似曾相識。
龔醫生的錦旗、鄰居叔叔的學習方法,一個又一個,無非是變著法地激勵我好好活下去。
我笑,眼眶太淺,淚盈於睫。
我又回到了附醫,還是龔醫生收的我。
他板著臉說:「指望著你活蹦亂跳地給我送錦旗,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我說:「對不起,騙子演得太像了,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了,死到臨頭才發現是騙局一場。」
他眉毛一抬:「呸呸呸,不許你在我的病房裡說那個字。既然回來了,就給我好好活下去,聽見沒?」
他手機又響了,接起後腳步又是匆匆,可又轉身撂下一句:「給你申請了特殊基金,可以覆蓋特效藥 70% 的費用,讓你外婆別擔心錢的事兒。」
白袍消失在門外,我拿手摁著額頭,覺得這一幕太過眼熟,又太過……讓人眼濕。
他走後不久,門口又擠進來一群人。
是我的幾個好朋友。
我住院太久了,桂花落盡了,天上下起了雪。
金工實習早就結束了,錘子都快磨成針了,我還沒返校。
朋友們覺得不對勁,在手機上對我連環追問。
當然了,問的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角度刁鑽:你不會是看上給你割闌尾的醫生,決定住在醫院倒追他了吧?
我久違地笑出了聲,打字:嗯,而且追到了,現在正在醫院養胎。
滿嘴跑火車。
所以她們站在病床前紅著眼圈罵我不是人的時候,我也不能回嘴。
只好哄她們:「我可是病人啊,病人不能哭的。你們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她們慢慢接受了我生病的事實,於是突發奇想說要剪掉長發給我做假髮。
我說:「就你們那點發量,頂多能給我做個劉海。」
於是毫無疑問地,又被小拳拳捶胸口了。
只是這次很克制,輕輕落在棉被上,連一隻螞蟻也捶不死。
她們知道了我被騙子騙走錢的事情,一個個憤怒得要倒拔垂楊柳。
「有照片嗎?我去靈隱寺蹲他!」
「這種騙子肯定是慣騙,也太缺德了!」
最後甚至商量出了喬裝打扮去寺廟釣魚執法的餿主意。
在鎮痛泵的加持下,我哈哈大笑,笑夠了,開始趕她們:「你們回去吧,好好學習,等我回學校了,還要抄你們的筆記呢。」
於是她們一個一個過來抱我,明明剛才還是氣勢洶洶擼起袖子準備跟騙子決一死戰的,怎麼忽然,就帶了哭音呢?
「你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會的,我當然會的。
朋友們走了以後,病房裡又恢復了安靜。
手機忽然連著有了好幾條簡訊,都是銀行發過來的。
「貴帳戶*9632 於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帳轉入資金 8000 元。」
「貴帳戶*9632 於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帳轉入資金 5000 元。」
「貴帳戶*9632 於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帳轉入資金 5000 元。」
匯款人姓名我也很熟,就是剛剛我目送進電梯的那幾個。
唇邊的笑意還沒散盡,眼淚就很突然地落了下來,滴滴答答,全掉在了我手機螢幕上。
小群里又有消息在閃動:剛好發獎學金,這是提前給你結婚的份子錢。你要是敢把錢退回來,以後你結婚我們就不去了。
我擦乾螢幕,邊哭邊打字:不行,我不要。等我結婚了,你們不僅要親手把份子錢給我,還要來給我當伴娘。
求你了,老天爺,給我一個請鄉親們喝酒的機會吧。
求你了,老天爺,給我一個封伴娘大紅包的機會吧。
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好想活下去啊。
7
杭州下第二場大雪的時候,癌細胞已經全身轉移了。
龔醫生說:「關倩,你還是蠻幸運的,全身上下都是癌細胞了,腦子卻還很清醒。」
我說:「嗯,可能老天爺想留著我的腦子做點事情。」
等待警察把騙子抓回來的日子裡,我確實想做點事情。
心理學裡有個「孕婦效應」,說是當你成為孕婦後,你就會發現生活中總能遇到孕婦。
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當我被騙後,我意外地發現,原來有那麼多病人都被騙過。
醫托、神婆、假中醫、算命先生……
騙人的花招各式各樣,卻都利用了病人和家屬求生的心理,騙走了他們最後的一絲希望。
把被騙的經歷寫出來、分享到各種病友群、論壇和網站上,能挽回一個家庭是一個家庭。這是我的初衷。
但我沒想到的是,有一個同樣被方醫生和李姨騙過的家庭,順著網絡找到了我。
我其實精力已經很差了,睡著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
於是,查看到那條留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但對方很快通過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請。
一加上好友,他就給我打了語音過來。
「喂,關倩嗎?我姓雷,你可以叫我雷哥。」
雷哥說,要不是他刷知乎看到了我這個回答,他至今都不知道,原來方醫生和李姨是騙子。
「他們倆騙我媽的方式,跟騙你的一模一樣!我媽患癌症那年,經常去寺廟燒香,一來二去,碰見了姓李的那女的。那女的說自己也得過乳腺癌,也是晚期,還被中醫治好了。然後就是那姓方的出來了,穿得人模人樣的,講話一套一套的,哄我媽去喝他的中藥。
「他家的中藥比尋常醫生開得貴太多了,我一開始也起疑心,姓李的那女的挑撥離間,我媽就罵我是不是不想給她看病。這頂帽子扣下來我哪敢再說一個不字,幾萬幾萬地掏錢買藥。
「姓方的和姓李的一個勁勸她出院治療,可能是怕我們把錢花在醫院裡、沒錢給他們騙了。出院那一陣,我媽的病看上去是好了一些,現在想想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覺得有救了,心態好了,狀態就也顯得健康。
「再後來,她被我傳染了流感,整個免疫系統直接崩潰了,病情急劇惡化,送去搶救後兩天不到人就沒了……我一直以為,都是我害了她……我甚至還給那兩個騙子報了喪,讓他們來我媽的白事席上吃飯。我他媽真是個大傻逼。」
說到這裡,他哽咽了一下。
我沒有說話,但眼淚已經慢慢掉下來。
「雷哥,不是你的錯。按他們的方法治療後,我的癌細胞擴散到了全身……他們本來就是打著中醫旗號的大騙子,你不要自責,真的不是你的錯。」
雷哥吸了下鼻子,說:「你看我,被你叫一聲哥的人了,還這麼情緒化,見笑了。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其實是想跟你說,可能是我一直表現得很信任他們的緣故,那兩個騙子沒有拉黑我的微信,我能幫你把他們倆釣出來!」
雷哥假稱自己早已去世的奶奶患了癌症,懇求方醫生和李姨來醫院勸說一下奶奶接受中醫療法。
兩個利慾薰心的人立刻來到了醫院。
他們倆跟著雷哥進入病房,看見病床上躺著的是我的時候,幾乎是立刻想明白了發生了什麼,扭頭就要走。
雷哥,一個東北漢子,牢牢地堵住門口,誰也走不了。
「來都來了,聊兩句唄。」他冷笑。
病房裡喧鬧不已,我躺在病床上,打量這兩位「故人」。
方醫生看上去依然仙風道骨,李姨依然氣色上佳。
和病床上形銷骨立的我、病床旁極度衰老的外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還沒說話,李姨先開了口:「姑,你這是鬧哪出啊?擺鴻門宴哪?」
外婆一見到她就想撲過去打她,被我死死拉住,紅著眼睛罵:「你這個騙子!騙子!」
方醫生彈了彈衣襟上不存在的灰,斯斯文文地反問:「關倩外婆,你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什麼騙子?我騙你什麼了?」
外婆怒吼:「你騙我們說能治好倩倩,你騙走了倩倩的救命錢!」
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的小老太太,吼得脖子青筋畢露。
方醫生笑了笑:「看病收錢,天經地義。病我沒給你們看嗎?藥沒給你們開嗎?你情我願的事情,怎麼算騙呢?要按你這樣說,關倩要是死了,你是不是還得醫鬧啊——附醫也收你們醫藥費了嘛!」
他在咒我死。
ťù₋外婆半晌倒氣,捂著心口跌坐在扶椅上,手指著方醫生:「你這個畜生!你不是人!」
方醫生挑了挑眉,第一次,我看清他眼中的輕蔑意味:「我不是人?老太太,別忘了,當初可是你一定要把我們介Ťŭ̀ₚ紹給關倩的!如果不是你,你外孫女怎麼會喝我的中藥呢?」
句句如刀,句句戳人心窩。
我好不容易安撫下外婆讓她不要自責的,此刻,全白費了。
雷哥往前走了兩步,冷冰冰地說:「方醫生,我看你是要把老太太往死路上逼啊。」
方醫生又轉向雷哥,表情和緩多了:「小雷,你不會真信了她們的話,覺得我是騙子吧?這樣的病人我見得多了,一旦病情惡化了,就著急甩鍋給醫生。不是我說,每個個體都是有差異的嘛,病情反覆很正常。一旦有一丁點不好就要打罵醫生,那以後誰還敢行醫治病?」
起初面對我外婆的憤怒慌了陣腳的李姨,現在好像找到了主心骨,跟著附和:「就是啊,做醫生風險很大的,吃的是良心飯。你們不感激方醫生也就算了,怎麼能這樣讓他寒心呢?」
好一出一唱一和,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明明是他們惡意欺騙,此刻模糊重點,試圖把我和外婆塑造成醫鬧的形象。
夠無恥,也夠惡毒!
我幾次想說話,因為病重虛弱聲音輕微,姓方的又有意在我說話時放大聲量試圖掩蓋。
我伸手拿住床頭柜上的玻璃杯,狠狠往地上一摜。
「砰——」
玻璃碎裂的聲音讓病房有了片刻的安靜。
我也終於有機會開口了:「方醫生、李姨,好久不見,口才見長啊。」
方醫生要說話,我抬一抬手:「我確實沒幾天好活了,所以先讓我說完。」
「被你們拉黑聯繫方式的這幾天,我集中學習了一下刑法。刑法第 266 條規定了詐騙罪,什麼是詐騙呢?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就叫作詐騙。」
「你說看病收錢、你情我願,沒錯。但這個情這個願,是建立在你們欺騙的基礎上的——當時,你和李姨親口說過,用你的方法可以治好癌症,並且,李姨當年的癌症晚期就是這麼治好的。」
我一口氣說了太多話,需要停頓一下,才有力氣繼續。
李姨趁機說:「我們當時可沒有打包票說一定能治好的,你有證據嗎你,我可告訴你……」
雷哥冷冷地打斷她:「聽關倩說完!」
我對雷哥感激地笑了笑,繼續說:「忘了告訴你們,在欺詐行為中,即便被害人有判斷錯誤,也不妨礙欺詐行為的成立。換句話說,你用了錯誤信息誘導我和外婆,即便我們錯信了你們,也不會影響你們違法犯罪的事實。」
李姨和方醫生都沉默下來,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我又喘了陣氣,指了指手機,微信聊天最後一條是,老林警察說:好嘞,我馬上來。
「至於證據——雖然我換病房了,但當時你們來遊說我的時候,隔壁床的病友和家屬還是不難找的。人民警察就在來的路上了,請不要小看他們的能力。」
頓了頓,我看向雷哥:「不好意思啊哥,我一開始不能確信他倆是不是真的會來,所以現在才跟警察說。」
雷哥擺擺手:「沒啥好道歉的,不浪費警力嘛,我懂。我一開始也沒把握他們真能上鉤。」
方醫生忽然換了態度,笑了笑:「關倩,何必鬧那麼大,報警做什麼?這其中肯定有誤會。沒有欺詐,也沒有故意讓你們有錯誤認識。都是為了治病救人嘛,只是方式方法用錯了而已……」
現在還要狡辯。
我反問:「哦?原來全是為了治病救人?既然如此,你在騙走我最後一分錢之後,為什麼要拉黑我微信,又為什麼雙雙註銷了手機號?你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原來治的是錢,不是病?你們拿著錢跑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要靠這些錢救命?我才二十歲,我還想活下去?!」
住院太久了,我的嗓音都變得沙啞,此刻聲嘶力竭,真是破鑼嗓子。
外婆給我倒水,蒼老下垂的一雙眼睛,覆上一層又一層淚膜。
我抽出紙遞給外婆:「別哭,我沒事的。」
外婆哽咽:「都是我不好,倩倩,都是我不好。」
方醫生還要甩鍋:「是的呀,當初可是你外婆求我來給你治病的,不是我強迫你的呀。」
多奇怪啊,我渾身上下都在痛,唯獨腦子清明一片:「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讓我外婆替你背鍋。我外婆想找的是能給外孫女救命的中醫,你是嗎?你只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騙子罷了。姓方的,從頭到尾,我外婆只想救我,如果說做錯了什麼的話,源頭也在你們!」
外婆沒有說話,眼淚卻掉得更凶。
李姨說:「話說得真難聽,方醫生也是好心……」
我把水杯放下,聲音已經徹底沙啞:「李姨,別忙著摘他了,你不會以為詐騙罪跟你沒關係吧?」
她柳眉倒豎:「關我什麼事,我又沒給你開藥!」
我已經不想再跟她普法說詐騙罪的核心在欺詐了,現在,我只想問她一個問題。
「你那些診斷單子我之前看過,醫生也說是真的,這也是為什麼我相信你們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不明白……」
說著說著,我又鼻酸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曾經跟我一樣痛苦過,為什麼,你會和別人一起騙走我的救命錢呢?」
我仰著頭,眼淚仍是一顆一顆滑下來。
「李姨,回家養病的那幾天,我外婆還給你做了香腸、腌了臘肉,說要好好感謝你……」
她愣住了。
我擦乾淨眼淚,丟下最後一句:「可是,你真的不配!」
李姨沉默了,方醫生拉了拉她的袖子,嘴上說著:「關倩,你別動氣,你這病需要保持情緒穩定。你這樣,今天你肯定也累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麼誤會,我們明天再講。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錢嗎,你的診療費我都退給你好吧?藥費都買藥材了,你也喝了,這是退不了的……」
他一邊說,一邊就想走,雷哥惡狠狠地盯著他:「你跟關倩的事沒完,跟我的事也沒完!是得讓關倩好好休息,但你得跟我去派出所!」
雷哥足足有一米九,像座小山,壘在方醫生面前。
此刻憤怒到神情扭曲,真是很能嚇住人。
方醫生說:「你幹嘛?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去什麼派出所,誤會,都是誤會!」
病房門被推開,老林警察和小林警察出現在門口。
老林警察慢吞吞地說:「有人要去派出所?是你嗎,劉建明?」
方醫生徹底愣住:「你……」
小林警察快人快語:「用了假身份證辦了假車牌號,查你們老底是費了點工夫,不過就算你們不自投羅網,我們馬上也要去你家找你了。」
我聽明白了,原來方醫生不僅醫術是假的,就連姓名也是假的。
方醫生,不,劉建明聽見警察喊出他真名的那一刻就徹底蔫了,只會重複:「都是誤會啊,真的,都是誤會。」
老林警察說:「是不是誤會,跟我們去趟所里就知道了。」
頓了頓,他又看向我和外婆,表情溫和了許多:「關倩,你的情況特殊,我給他們做完筆錄後,再有情況要核實的話,不用你跑,所里會來同志到醫院來找你。你安心養病,好嗎?」
其實,看到他們倆進來的那一刻,我緊繃的弦就鬆了。
此刻,全身的痛又開始清晰起來,一點、兩點、千百點,每一處都痛得我想哭。
我哽咽:「好,謝謝林叔叔。林叔叔,我能不能再跟你說句悄悄話?」
他附耳過來,我小聲說:「我知道你們辦案的過程會比較長,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那麼久。錢追到了之後,外婆要還鄉親們的錢,說不準還要給我辦葬禮,她肯定不會給自己剩多少。我還有張卡,裡面存著兩萬八,那裡面是我賣攝影器材的錢,留給外婆養老。等我死了、葬了,沒有可以花錢的地方了,你再把卡給外婆,密碼是她的生日。銀行卡就放在我老家的書桌最小的抽屜里,裡面還有一封遺書,我外婆不識字,你回頭念給她聽。」
老林警察再抬頭看我的時候,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看錯,他的眼圈怎麼有點紅。
我問:「可以嗎?」
他點一點頭:「包在我身上。」
外婆擔心地問:「有什麼話呀,什麼話不能跟我說?」
老林警察閉了閉眼,轉過去看外婆的時候,臉上又是人民警察穩重嚴肅的表情:「這是我和關倩的一個小約定。」
我閉上了眼睛,隔開外婆疑惑的神情,喃喃:「你們快走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病房門開了又關。
姓方的喋喋辯解聲、李姨跟他的爭吵聲、雷哥的怒罵聲和小林警察「都給我閉嘴」的呵斥聲都漸漸消失。
唯一能感知的,是外婆緊緊握住我的那雙手,好像無論如何也不會鬆開。
我睜開眼睛,她就很緊張地看我:「怎麼了倩倩?」
我笑一笑:「你織的那條圍巾,織好了沒有?我想戴了。」
紅色的毛線圍巾,溫暖地包裹住我的脖頸。
連同外婆粗糙卻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我面頰。
我閉上了眼睛。
我累了,真得好好地睡一覺。
睡到長夜將明,睡到檢測儀器尖銳的嗡鳴也喊不醒我。
我戴上了這條圍巾,無論去多遙遠的地方也不會害怕。
天會亮的,無論多晚,總會亮的。
而我,有外婆親手織就的圍巾。
(正文完)
【番外】
關倩走的那天,杭州又下起了雪。
我們接到電話往醫院趕的時候,不約而同都穿了黑色。
關倩那時還睜著眼睛,看見我們,幾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一雙眼睛,固執地不肯閉上。
外婆泣不成聲:「你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的,你不用擔心我。」
於是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慢慢滾了下來。
她手裡攥著一條新圍巾,紅色的,細密的毛線針腳。
而圍巾的另一頭,被她外婆牢牢地握在掌心。
那條圍巾好像是個隱喻:這一老一少相依為命的紐帶,直到關倩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曾斷開。
如果你問我,關倩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一定會說,她啊,是個小騙子。
她自己親口說的,說結婚的時候要收我們紅包的,不僅要收我們紅包,還要我們做伴娘。
結果呢?這個小騙子跑路了,不僅沒要我們紅包,連做伴娘的機會也沒有給我們。
這年頭,錢拿在手裡卻送不出去,也是沒誰了。
她明明愛財如命,臨了,卻顛覆了我們對她的印象。
開玩笑的啦,其實我知道,關倩這個人之所以拚命賺錢,完全是因為她從小到大都過得很苦的緣故。
因為苦著長大,所以只能靠自己。自己勞動所得的錢,一分也捨不得多花。這個邏輯很簡單,想想卻心酸。
跟她認識這麼久了,她只喝過一次酒。她喝醉了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爸媽的祭日。原來她只有一個外婆,爸爸媽媽在她小學的時候就出車禍沒了……
我都不明白了老天爺,她都慘成這樣了,你怎麼還要讓她得癌症啊?不是都說運氣守恆嗎?怎麼到她這裡全是噩運,沒一點幸運呢?
或者,老天爺,你是不是覺得她實在太慘了,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想早點帶她回天上做仙女?
拜託了,一定要是這樣啊,不然,她外婆都沒有念想了。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給我們寢室的姑娘,還有辦案的警察每人織了一條圍巾。
老林警察說,按規定他們是不能收的,但是,他知道這是老太太的一點寄託。
外婆說了,看著我們幾個姑娘戴上圍巾,她就好像看見關倩戴上了一樣,挺好,挺好。
我爸媽讓我以後常去看外婆,其實他們倆不說我也會去的。
關倩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以後我就有兩個外婆了。
對了老天爺,你記得跟關倩說一聲,那兩個騙子都判了,現在已經在坐牢了。警察順藤摸瓜,還破了好幾樁案子。被騙的錢也都追回來了,老林警察幫忙存進她給外婆留的那張卡里了,她不用擔心外婆的養老。
最不濟,還有我們呢。她不在了,我們就是外婆的外孫女。
在關倩的葬禮上,我們認識了雷哥。
多彪悍的一個東北漢子,給關倩上香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
其實,我挺能理解他的。他這些年一直以為是自己間接害死了母親,自責了這麼久,終於發現自己也是受害者,應該是既有憤怒,更有解脫。
這些騙子都該下地獄。
雷哥說了,他以後也要像關倩那樣,把自己的被騙經歷寫出來,做反詐科普,讓更多人知道騙子的套路。
「能挽回一個家庭是一個家庭。」他說了和關倩一模一樣的話。
其實我並不意外的。
因為這些在深淵掙扎過的人,太明白彼此的苦難了,總想著拉身邊的人一把。病友之間的情誼,有時比金子還珍貴。
除了……那個李姨。
李姨和方醫生不一樣,她並不是徹頭徹尾的騙子。
方醫生跟中醫完全八竿子打不著,他是個久坐棋牌室的賭徒。但李姨,確實是貨真價實得過癌症又幸運存活的。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想不通,為什麼她明明知道癌症病人和家屬有多艱難多絕望,卻還是要殘忍地從她們身上騙錢牟利呢?
或許,騙人的過程中,她不是沒有動搖過的。
這也是為什麼,她在接受審訊的過程中,把她知道的方醫生的詐騙行跡都講了出來的緣故。
壞人偶爾也會良心發現,只是來得太遲了,代價太重了。
但我們不會讓這個代價落空,雷哥的反詐科普隊伍里,除了我,還有小西和小蕾,未來還會有更多的人。
我年輕的、聰慧的、勇敢的朋友關倩,我想,你可以安息了。
呀,紙錢燒起來的灰燼飛起來了。
關倩,我的心裡話,你一定都聽見了吧。
那你在上面,可一定要保佑外婆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