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閉門戶,閻羅敲門莫伸頭……」
「七月十五閉門戶……」
我閉上眼。
完了。
這次我要被別人撈走了。
11
難道自己今日就要交代在這裡了?
漂浮在水中,周圍的黑暗漸漸籠罩住我,人生走馬燈在眼前輪流閃過。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不受控制地恨上我爺。
恨他的倔,恨他的逼迫,恨他這麼多年如此對待我。
恨他天天將祖上的風光掛在嘴邊,恨他自持身份,恨他頑固不化。
我曾無數次地勸我爺,不行咱們就去民政申請個補助。
我沒爹沒娘,他無兒無女,就算是要面子,起碼也得先吃飽吧。
可我爺不願意,非說自己要靠本事吃飯。
靠本事吃飯。
說得挺硬氣。
可現在這個社會,發展得太快了。
老手藝遇上現代文明,無異於拿著蠟燭和人家燈泡比亮度——自取其辱。
就算有人意外落了些東西到水裡,人家有高科技,沒多會兒就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哪裡還需要我們這種人出手。
可我爺不聽。
我也理解,干這行嘛,各有怪癖。
我爺就是越老越頑固。
誰讓我是孫子,我得認命啊。
可為什麼,想吃個飽飯就那麼難呢?
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困在這裡呢?
太多的怨恨和太多的不解像是無形的繩索,將我扯向更深的黑暗。
怨氣和不甘像無數根看不見的繩子,把我往更深的黑暗裡拽。
我張開手,眼神發空。
現在好了,我真的走不出去了。
真的要按照他說的,永遠繼承這門手藝了,死在水裡了。
12
就在我自暴自棄的瞬間,手中的河繩忽然灼熱起來,將我從渾噩的死志中拉了出來。
不對!
這水不對。
我比誰都想活,怎麼會因為一點點問題就想去死了?
有東西,在引誘我赴死。
是,水鬼!
想到那兩個字,我猛地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
我將繩子用力地摁在手心,不去管那股能將我燙傷的灼意。
舉起左手,放到唇邊,咬破。
就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將我渾身的力氣都散了個乾淨。
柔弱無骨的水,這個時候卻像是黏稠的非牛頓流體,扯著我的四肢,逼迫我停下。
我閉住氣,努力忽視這種阻力,艱難地將染血的手指點在眉心:「血引成珠,河繩開路,心燈,起!」
四散的血珠被無形的手攏到一起,猶如夜明珠一般照亮一圈位置。
這是我爺教我的保命術。
以童子精血為燈油,燃燒心燈,驅散邪祟。
13
心燈一起,腳底像是有什麼東西受驚了一樣,「嘩啦」一下驚起大片水花。
與此同時,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穿過水層。
是二虎的聲音。
「我看到你了!等我!」
片刻後,一隻手臂伸到水下,揪住我的衣領,將我一把提了起來,拖到船上。
空氣湧入肺中,我咳得驚天動地,大口喘氣。
「剛才你看到了什麼?」
我拉著二虎,焦急地問道。
剛才的情況很不對勁。
二虎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才會來喊我。
果不其然,聽到我的話,二虎的臉色非常難看。
他抹了一把臉:「升子,這活你別接了,這狗是有些邪乎。」
「什麼?」
我有些錯愕。
二虎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能說出這話,絕對是看到了什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追問。
二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搖著船槳,帶我上了岸,才開口。
「你知道自己下水多久嗎?」
我沒有算過,不過估摸著也有個三五分鐘吧。
我將答案說出口,二虎的臉色陡然蒼白下來,嘴唇顫抖:「你下水連一分鐘都沒有。」
「這不可能。」
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像是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你下水之後,就直直地垂在水中央,誰喊你都不理……你懂嗎?」
「你什麼動作都沒有,就直直地垂在水底,只露出一個頭頂。」
「喊你名字,拍水,你一點反應沒有!」
二虎的聲音帶著後怕的顫抖。
我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也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可我在河底,明明做了那麼多事。
我用河繩引路,還點了心燈。
對!心燈,我可是點了心燈的。
手上的傷口可以證明。
我將手指舉給二虎看。
可指尖沒有一點傷口,反而是手腕上纏著一圈滑膩黏糊的肉形物品。
「是狗崽子!」
14
「我艹她仙人的。」
二虎一把扯過狗崽子,氣勢洶洶地衝到女人面前,將狗崽子摔到她懷裡。
「為什麼不說那隻狗懷孕了!你不知道規矩嗎?為什麼要瞞著我們!」
女人尖叫著躲開:「狗懷孕了,這有什麼好說的!你之前說的是不撈懷孕的婦人,我家豆豆又不是人。」
「我去你媽的!」
二虎掄起拳頭就要打。
我掙扎著爬起來攔了下來。
「是我自己貪心,沒有問清楚就下水了。我也有責任。」
只是這水,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下了。
「這單我不接了,你另尋高明吧。」
女人沒有說話,只小心地打量著我的臉色。
猶豫幾秒後,從包里掏出三疊錢遞給我:「之前說好的,不管成不成,這個錢給你。」
我想拒絕,二虎卻一把接過,塞到我懷裡:「憑什麼不要,好歹是你半條命換來的。」
女人也在一邊搭著話:「是的,你要是覺得不安心,就幫我把這個狗崽子埋了吧——豆豆找不回來了,好歹讓這狗崽子入土為安。」
這次,我應下了。
15
和二虎回到家,我爺已經等在門口了。
他拿著煙槍,啪嗒啪嗒地抽著,見著我的狼狽模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一言不發,扶著門框起身,進了院子。
那次之後,爺好像想通了。
他開始主動催著我去上學。
「你這小崽子,心太倔了。我怕再留你,真的只能留下一抔土了。」
我跪在爺面前和他發誓:「爺,等我出息了,一定會回來的。」
爺沒有理我,只擺了擺手。
我對著他佝僂的背影磕了兩個頭,這才頭也不回地走了。
16
「那這個故事也沒有什麼恐怖的啊。」
老四忽然開口:「感覺像是爛尾了。」
「是有點……」
老大沒忍住笑了:「算了算了,老二的腦子本就不好,能憋出這麼多,也算是難為他了。」
老三支著下巴:「可我還好奇著呢,豆豆最後有沒有撈起來,狗崽子又是怎麼回事。」
我張嘴想解釋。
可話到嘴邊,大腦一片空白,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困意排山倒海席捲而來,我打了一個哈欠,不怎麼在意:「剩下的……睡醒了再編吧……明兒早八呢……」
幾個人窸窸窣窣爬回各自床鋪。
「下鋪的,吹燈哈。」老大瓮聲瓮氣。
「嗯。」
我應著,探頭湊近那根燒得只剩小半截的蠟燭。
燭火跳了一下。
我猛地頓住。
不對。
17
我盯著那簇搖晃的、昏黃的火苗,心跳得快要撞出肋骨。
不敢吹,也不能吹。
第六感瘋狂預警,後脖子上的汗毛全豎起來了。
我張嘴又閉上,茫然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宿舍。
「等啥呢老二,抓緊吹燈啊。」
老三也伸出頭催促。
「睏了。」
老四靠在床上,斜著眼睛看我。
明明那麼熟悉。
可心底的不安卻越發擴大。
到底哪裡不對?
我說不出。
「等什麼呢?傻了吧唧的。」
三個人的催促聲越來越大,疊在一起,不斷重複。
這樣的嘈雜聲中,我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如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
我還聽到了舍友們的聲音。
「快點啊!」
「吹燈啊!」
「吹燈!」
「吹燈!」
「吹!」
到了最後,那些聲音在我耳邊,全變成了「汪汪汪」的狗叫。
我猛地抬手,將指尖塞到嘴裡,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咬!
劇痛帶來一絲清明。
顧不得多想,我將血滴到蠟燭上。
「老二!」
「你幹嘛!」
「汪汪汪汪汪汪。」
眼前的場景猛然變化。
哪有什麼舍友,哪有什麼宿舍。
我分明還在水底,根本沒有離開過。
這一切都是幻境。
我舉起那盞用血點亮的、豆大的心燈。
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
就在這圈光暈邊緣,不到三尺遠的水裡,漂著三團黏糊糊、肉乎乎的東西。
肉狀物不足掌心大小,和夢中的狗崽子一模一樣。
心一橫,我撈起狗崽子,就往水面游。
還是那句話。
來都來了,不撈點「貨」回去,這半條命才真叫白丟!
17
「嘩啦——!」
探出水面的瞬間,二虎就竄了過來。
和夢中一樣的焦急。
我搭著他的手,感受到溫度,連滾帶爬翻上船,癱在船板上,肺像個破風箱,呼哧呼哧響。
「咋這麼快就上來了。」
二虎愣愣地看著我:「狗撈到了嗎?」
我點頭,又搖頭。
看向同樣焦急圍過來的女人,開口:「豆豆……是不是揣崽了?」
女人臉色變了又變。
女人臉色「唰」一下變了。
二虎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眼珠子瞪得溜圓,惡狠狠剜向女人:「你是不是瘋了?你不知道撈屍的規矩?」
「那,那都是封建迷信……」
女人不敢和二虎對視,訥訥地辯解:「再說了,我可是出了高價的。我又沒強迫你們接。」
「我去你媽的!」
和幻境中一樣,二虎提著拳頭就要打過去。
我喊住他,然後將那三隻狗崽子的屍體擺了出來。
「一隻一萬,給錢。」
女人詫異地低頭,借著燈光,用腳撥了撥:「這什麼東西?」
「你孫女。」
我淡淡開口。
女人反應了一會兒,才像是明白我的意思。
尖叫著閃開,鞋底在泥地上瘋狂地蹭:「你他媽的有病啊!我讓你撈豆豆,又沒讓你撈這些玩意!」
「我只給豆豆付錢,這些玩意和我又沒有感情,我才不管!」
果然,美事只有夢中才會有。
有錢人又不是傻子。
怎麼可能什麼代價都沒有,就獲得三萬。
我嘆了一口氣。
為了我丟失的三萬。
19
「哎,你發什麼呆呢,這水你還下不下?」
女人蹭乾淨鞋底,情緒又平靜下來。
她繞過狗崽子,走到我身邊,問我。
「下個屁,你想害死我兄弟?」
二虎朝地上啐了一口,指著女人鼻子:「我告訴你,我不要臉,我打女人的!」
女人後退一步,撇撇嘴:「不下就不下,那這錢就算了!是你自己沒有撈上來的,可不是我說話不算話!」
「誰說我不下的。」
我打斷她的話,撐著站起來:「咱們立字據,我下去給你撈,先給三萬定金。撈不上來退給你,撈上來你把尾款給我。」
女人面帶猶豫:「倒也不用那麼拼……」
「你是不是捨不得?」
二虎瞪眼:「我就知道,什麼富婆重金撈狗。你就是個騙子!」
被人連續擠兌幾次,女人臉色也沉了下來。
她盯著我:「你別後悔。」
我沒吭聲。
沒有紙筆,只能掏出手機錄視頻,簡單說清楚條款。
原本要散開的幾個人,見到有樂子,都圍了過來,自願當了證人。
我掃了一眼圍著的人,沒有看到叔。
應該是去找爺了。
我垂著眸,加快了動作。
二虎聽我話,但視頻錄完,他忽然後悔了。
「升子,規矩不能破啊,你打算怎麼辦?」
我走上前,彎腰撿起那三團因為脫水已經皺巴發硬的狗崽子屍體。
「原本是沒有辦法的。」
「但現在,辦法有人遞來了。」
20
「在這裡等我,要是發現有什麼異常,立馬拽我上來。」
跟二虎吩咐完,我將繩子捆在狗崽身上,再次下了水。
短暫的窒息感後……
我再次將指尖咬破,點在眉心。
「心燈,起!」
豆大的幽黃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黑暗。
手裡那三個乾巴的狗崽子,一沾水,竟然像泡發的海綿,微微蠕動起來,發出細弱、黏膩的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