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夜談會,每個人要講一個恐怖故事。
我摸了摸腦袋,無奈開口。
「我家祖上,干撈屍的。」
「干我們這行,除了不能愛上客人,還有三條禁令。」
「夜黑水寒莫伸腳,子母河中鬼纏身。」
「七月十五閉門戶,閻羅敲門莫伸頭。」
從我有記憶開始,這條禁令就刻在我們家的門板上。
可偏偏那年七月十五,一個女人找上家門。
她出十萬,求我爺出山,幫她撈一隻狗。
自此,一切全都亂了。
1
「王師傅,求你了,豆豆對我真的很重要。」
「你開開門啊!我願意出十萬!只要你幫我把豆豆撈上來,我願意出十萬啊。」
女人哭嚎聲從門口的方向傳來。
一聲接著一聲,悽厲無比。
我站在院子裡,雙手抖了又抖,還是沒忍住沖回屋子。
「爺!十萬!她都出到十萬了!就一條狗,咱……」
「不撈。」
爺眼皮都沒抬,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見我遲遲不動,一瞪眼,呵斥道:「忘了咱們這行的規矩了?『七月十五閉門戶,閻羅敲門莫伸頭。』」
「你想掙人家的十萬,人家可想著要你的命呢。」
「那都是封建迷信!」
我梗著脖子頂回去:「有了這十萬,學費我就能湊夠了……你要是不接,那我自己去接……成不成?」
「你敢!」
這話一說出口,爺猛地抬頭,眼珠子瞪得溜圓,手裡的煙槍用力地拍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老子說不接就不接!你敢動一下試試!」
無力感油然而生。
一股子悶氣堵在胸口,我牙關咬得死緊,還是沒憋住:「爺,你是不是就想把我困死在這個爛地方!」
「啪。」
右臉傳來劇痛。
刺痛過後,是火一般的灼燒感。
我被這力道打得歪過頭,耳朵轟鳴不止。
「你,你就是這麼想爺的?」
爺失望地看著我,眼裡閃過悲痛。
我垂眸,盯著地上裂開的土縫:「你讓我怎麼想?你這段時間做的事,我能怎麼想?」
屋子安靜下來,只有門外女人拉長的、瘮人的哭腔,一陣高一陣低。
過了老半天,爺踉蹌地坐回椅子上,哆嗦著手拿起煙袋往嘴裡塞。
塞了幾下,又都吐了出來,最終,他啞著嗓子開口:「告訴她,這單我接了。」
「但是,要明天才去撈。」
2
我將爺的話告訴女人。
女人哭聲一滯:「明天?不行啊!我的豆豆還那么小,我怎麼忍心讓它沉在那裡一夜啊。小師傅,你想想辦法,我願意加錢的!」
「我有什麼辦法,我爺那人,軸得很。」
這是實話。
女人哭了又哭,聲音里滿是痛苦:「小師傅,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沒有家人,只有豆豆和我相依為伴,我是拿它當親閨女的。要不是那些人實在撈不上來,我也不會大老遠地來求你了。」
「如果你覺得錢不夠,我還能再加……只要王師傅能接。」
我倒吸一口涼氣,都出到十萬了,還能再加?
見我不吭聲,門口女人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猛地貼近門板,聲音壓得又低又急:「小師傅,我聽他們說,你從小就跟著王師傅下水。這活兒……你能接不?」
「我,我不行!」
我下意識拒絕:「我從來沒單幹過。」
「就當試試了不成嗎?!我真等不到明天就得走!」
女人的聲音像鉤子:「遲早都要單幹的,這次就當試試了,你要是同意,不管成不成,我都給你額外加三萬。」
又加三萬?!
心口那點火星子,「騰」一下燒成了火苗。
剛想再問仔細點,爺冰冷的聲音砸在背後。
「說了今天不接就是不接!等不了,就滾蛋!」
他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冷聲驅客:「快點走!」
說罷這話,爺不管女人的哀求,鐵鉗似的手攥住我胳膊,不由分說拖進屋,拿出繩子將我結結實實地捆在床上。
「小兔崽子!打小就不安分!這單邪性!你那點花花腸子,給我收乾淨嘍!」
我掙了兩下,怕傷著爺,不敢真用力,只能扯著嗓子喊:「爺!我不會去的!你別捆我!」
「信你?老子信你個球蛋!」
3
爺一直守到天色暗沉。
這期間,無論我說什麼,怎麼哀求,他都沒有心軟的跡象。
門外女人的哭聲終於遠了,沒了。
爺慢騰騰起身,推門出去。
我心如死灰地盯著天花板,在他即將踏出門的時候,喉嚨里滾出幾個字:「爺,我恨你。」
他的身影晃了晃,可最終,只聽見一聲含混的、像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低語:「……崽,恨吧。爺……對不住你。」
爺離開了。
屋子裡沒有開燈,黑暗籠罩整個屋子。
我被無盡黑暗包裹,孤獨又無奈,只能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嘶吼。
4
爺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打我記事兒起,他疼我比疼眼珠子也差不了多少。
我媽生我的時候沒了。
是他抱著我,一家家求奶,把我喂活。
我長身體的時候,餓得都快跟骷髏差不多了,是他省下自己的飯,結結實實地壓到我的碗里。
我生病的時候,他比誰都急。
別人家孩子有啥好吃的、好玩的,趕集那天,他准給我捎一份回來。
可自打我拿著大學通知書告訴他我要去上學後,一切都變了。
他先說,家裡沒錢,供不起。
在得知我要去申請貸款後,他哄著我把材料拿給他看。
我以為他是不放心,還在巴拉巴拉給他講解這是國家助學的一種手段時。
「真不要錢?」
「真不要。」
「真的要走?」
「真的走!」
他臉色「唰」地就變了,抄起那疊紙,「嗤啦嗤啦」撕得粉碎!
「離開這裡?想都不要想!」
紙屑砸到桌子上,又撲落到地上。
我呆呆地看著,不明白怎麼成了這樣。
以往最疼我的爺爺,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准我出門,逼著我繼承他的那些老手藝。
一開始我只覺得他是老糊塗了,還想著自己偷摸去辦理。
可他就像是我肚裡的蛔蟲。
我撅個腚,他就知道我要拉什麼屎。
眼看申請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第一次感受到絕望。
這不是玩笑。
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
意識到這個答案時,我果斷提桶跑路了。
就算申請不了貸款,但我去打幾個月螺絲,應該也能湊點生活費,到時候進了大學再想辦法。
可沒跑幾天,村裡電話追來了。
爺絕食好幾天,人快不行了。
我被迫回到這個破爛的家。
5
我狠不下心拋棄爺不管。
那就只能放棄唾手可得的前途。
坐在院子裡,看著破爛的門框,我恨不得來個雷給我劈死。
飯咽不下去,頭髮一把把掉,十來天功夫,瘦脫了形,掉了二三十斤肉。
村長怕出事,開始不停給爺做工作。
爺抱著煙槍,一口接著一口,煙霧繚繞里,他說要和我一起熬。
「就沒有爺治不了的孫。」
我又一次認輸。
端起涼透了的飯,拚命地往肚子裡塞。
我逼著自己吃,吃完就吐,吐完再吃。
一直到吐血。
爺終於怕了。
他甩了我兩個耳光,嗓子啞得像破鑼:「家裡就這光景!學費,你自己想法子弄!」
距離開學沒幾天了,我上哪裡賺幾萬。
村子裡窮得叮噹響,就算去借,頂多也就三五百,杯水車薪。
我咧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算了吧,爺,我守著你。等你沒了,我就找個枝頭跟著你一起下黃泉。等下輩子我做你爺,讓你也嘗嘗這滋味。」
爺拿著煙槍對著我的腦門,抖了又抖,始終沒有敲下來。
日子就這麼熬著,直到女人找上門。
毫不誇張,當她開口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看到了光。
我甚至想,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他們聽到了我的祈求,送給我這個機會。
可現在,這個機會還是消失了。
爺根本就沒有想過放我走。
6
「臥槽!你這啥造型?」
發小二虎從後窗戶翻進來,看見我這五花大綁的樣兒,樂了:「你爺倆在家玩的還挺花。」
「花你大爺!」
我下意識回罵出去。
緊接著,驚喜湧上心頭:「虎子,快!幫我!」
二虎小心地關好窗戶,幫我解開繩子:「我在村口看到個女人,她說是來找人撈屍的。我一猜就是你們家。」
「她現在走了嗎?」
「走了走了,我親自送鎮上的——不過我替你應了,說回來勸勸你。」二虎一臉得意。
什麼叫瞌睡來了送枕頭!
我感激地捶他一拳:「夠意思!等爹出息了,帶你吃香喝辣!」
「別放屁了,咱們快點,別讓你爺逮住了。」
二虎提到我爺就嘆氣:「以往看王大爺還是個挺明事理的人,怎麼現在鑽上牛角尖了。」
「我要是能考上大學,我爸得買五千響的鞭炮從早放到晚。你這也太可惜了。」
我苦笑。
別說他了,我這個和爺朝夕相處那麼久的人,也沒看出來他會這樣啊。
沒有繼續廢話,我將柜子里撈屍用的那套東西裝好,跟著二虎跑了。
一路上腳踏車蹬得火星子四濺,唯恐被人搶了先。
村子和鎮上有點距離。
到達二虎說的河邊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夜黑水寒莫伸腳。」
我喃喃出聲。
「啥?」
「沒事!」
我將這句話拋到了腦後。
現在真的沒空管這些封建迷信了。
我滿腦子都是插著翅膀、飛來飛去的十萬塊。
7
岸邊圍著幾個人,幾輛車開著大燈,慘白的光照著黑黢黢的水面。
那個女人還在悲切地哭著,賞金已經加到了十三萬。
這數字加的,我眼都綠了。
剛要過去,一隻大手猛地扯住我的肩膀:「王升?你小子怎麼來了!」
這人和我爺有些關係,也是專門做這行當的。
不過他是高科技那套,各種裝備攝像頭,比我們野路子強多了。
擔心他跟我爺告密,我沒忍住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地開口:「是我爺讓我來的。」
「少他娘的胡咧咧!」
他臉上沒了平常的溫和:「抓緊給我回家去,這事有些邪乎,你別摻和進來。」
「什麼邪乎不邪乎的,那都是封建迷信。」
「你懂個屁,給我滾回去。」
「我不!」
我咬著牙,腳下使力,死活不肯離開。
叔急了:「我這是救你命呢,你這完蛋玩意,怎麼好賴話聽不進呢。」
「上學也是我的命!」
我不肯放過這近在咫尺的希望。
瞅著叔一個愣神,對著二虎使了個眼色。
二虎嗷一嗓子撲上去抱住叔。
就這麼一鬆手的功夫,我就舉著手,跑到了女人跟前:「我接!這單王升接了。」
8
我怕叔追上來,一邊跑一邊喊。
女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攥住我手腕:「小師傅?」
我咽了咽口水,平息劇烈蹦跳的心臟:「是我!我來了!」
她看了看周圍,似乎還有些猶豫。
畢竟我看起來太小了。
「姨,真的!你信我!我五歲就跟著爺下水,誰不知道我們王家的名號。」
圍觀的幾個人稀稀拉拉地應了幾聲。
只有我叔大聲叫罵讓我滾回家。
女人看了一眼我叔,又看了看我,下定決心:「行,好孩子。你要是能幫姨把豆豆撈上來,姨給你十五萬!」
十五萬!
原來天上真的能掉餡餅。
我暈暈乎乎地應下。
婦人繼續開口:「不過有一點,要是哪裡不舒服,就立刻上來,姨不能因為自己的閨女害了你。」
「我明白。」
讀書誠可貴,前途價更高。
若為生命故,兩者皆可拋。
問清了落水的地方,趕在叔掙脫二虎追上來時,我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一條狗能有多難撈,這單我必接!
學,我也上定了!
9
「王升!」
叔的聲音從背後追來的同時,我也進到了水裡。
已經七八月份了,這水卻冷得徹骨,讓我這個從小泡水裡長大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夜黑水寒莫伸腳。」
記憶中爺的話又一次浮現在腦海里。
我有些渾噩地想著,以往這個時候,水有這麼冷嗎?
似乎,沒有吧。
我心裡有些後悔,可想到十五萬,還是定了定想逃跑的動作,開始準備巡屍。
10
正統撈屍是不能點燈的,要全靠天光。
說白了,也就是怕染上邪事。
一般正常的屍體,最遲九天就會浮上水面。
可總有一些不正常的,遲遲不浮,也找不到。
按照行話,這就是「陰屍避陽」,成了水鬼。
水鬼嘛,自然就是要抓替身的。
天光屬陽,水鬼不敢近身,這個時候用獨門秘方將水鬼引到天光下,藉助陽氣鎮壓,才能順利請屍上岸。
可現在,顯然沒有這個條件了。
湖底黑如墨汁,什麼都看不清,更別說摸索了。
我將纏在手腕上的河繩扯下,一頭散開在水裡自由飄著,一頭抓在手裡,在心裡念叨:「四方請神,邪祟莫近。白幡引路,渡亡靈——豆豆,歸家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繩子像是有了牽引一樣,忽然繃直如鐵棍,直直下墜。
這股力道來得突然,我不受控制地被帶著往下沉。
等我好不容易穩定住身形,右手試探著左右晃動。
無論往哪邊,繩子的末端都死死鎖定一個方向。
難不成,還真在水底?
可看著周圍虛空的一片,我心底隱隱排斥。
總覺得一旦下去,就會有什麼危險等著。
就在遲疑的功夫,下面的力道更大了,像是在迫不及待地扯著我下去。
與此同時,若隱若現的狗叫聲從四面八方朝我壓來。
我忽然發現自己遺漏了什麼。
是聲音!
周圍太安靜了。
除了狗叫聲,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岸上的呼喚,水中的魚游擺尾,什麼聲音都沒有。
「七月十五閉門戶,閻羅敲門莫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