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驚訝:「我們當初談的不是這個數,你給太多了。」
「一千二是工資,另外六百算是預支,你要是餓死了,誰給網吧搞衛生?
「難道靠江平?」
氣得江平陰陽怪氣:「你什麼意思,以前網吧不都是我打掃的?盛大爺可是掃把倒了都不扶的呢……」
盛航瞥他一眼:「那以後你繼續掃?」
江平瞬間慫了:「那怎麼行,我不能剝奪冉冉的工作機會。」
但他私下跟我吐槽:「航哥那人,臉比茅坑臭,嘴比石頭硬,心卻跟發麵饅頭一樣軟,絕了!」
當晚回去後,媽媽偷偷塞給我兩百塊:「拿著,別讓你爸瞧見了。」
她抹著眼淚:「媽媽對不起你,你爸太不是個東西了,但我能怎麼辦呢。」
以前我最看不得她哭。
現在勸解安慰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一中是按成績分班,我們這一屆有三個重點班,十個平行班。
我自然是被分到平行班。
座位在倒數第二排,我無比珍惜讀書的機會,但我身後的自費生頭頭周運卻不一樣。
不止下課吵,就連上課都會發出各種聲音,還會故意夾我頭髮踢我凳子。
他還嘲笑我:「你也沒比我多考幾分,裝什麼努力呢?」
我習慣性去尋求班主任的幫助。
從小到大因為成績好,老師一直都偏愛我,重視我的訴求。
這可一次,老宋嗤笑道:
「周運說得沒錯,總要有人坐他身邊吧?
「你是擦線進來的,哪來的資格挑三揀四?
「有本事你考到班級前二十,我給你換個好點的位置。要是走狗屎運你能考到年級前一百,我親自送你去重點班。」
我氣得發抖,捏緊拳頭:「我會的,希望宋老師你說話算數。」
這事不知怎麼被周運他們知道了。
他們越發變本加厲。
欺負一個人,其實精神折磨比動手要更狠。
只要我一學習,他們就在旁邊製造噪聲。
又或者故意將我書全撞倒在地,打翻紅墨水流到我凳子上,眼睜睜看著我褲子被染紅。
我一發怒,他們就陰陽怪氣:「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的。」
氣得我提起凳子打人。
周運卻一臉無辜:「我都跟你道過歉了,你怎麼能動手呢?」
我就像是他們圈定的獵物,越是反抗,越是勾起他們的興趣。
學校惡意重重,家裡更是烏煙瘴氣。
蘇建強每天帶一群男人不是打牌就是喝酒,總是要弄到一兩點才散場。
那些人還會借著喝醉,撞我那扇搖搖欲墜的房門。
回家需要全心戒備,每天出門上學前也得給自己加油打氣。
我感覺自己像是弦,繃得緊緊的,到了斷裂的邊緣。
又是新的一周。
真晦氣。
一大早就在校門口遇到周運。
他朝我走來,我渾身汗毛都在警戒。
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跟我說:「蘇冉冉,對不起。」
「算你運氣好,居然認識 SY。」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那個小團體都沒找我麻煩。
我一臉蒙。
放學到了網吧,江平興奮地迎上來:「怎麼樣,周運那臭小子不敢再欺負你了吧?」
我詫異道:「是你教訓了他?」
江平故意拖著長長的調子:「是某個姓盛的。他品德高尚,做好事不喜歡留名。」
「我就不一樣了,我要做了好事,必須得拿著喇叭整條街宣傳,讓所有人都誇我。」
我又好笑又感動:「謝謝平哥,你真是個大善人。」
「謝謝航哥。」
盛航沒抬頭,只「嗯」了一聲。
江平湊到我耳邊小聲八卦:「你知不知道,航哥昨天為你破例打了一局比賽,他已經一年多沒碰過遊戲了……」
15
盛航一個眼神上去:「閉嘴!」
他不讓說,我於是偷偷查了下。
原來盛航竟然是 WCG 魔獸爭霸去年的賽季冠軍。
在論壇里非常有名,有很多解說他賽事的視頻。
只是認識他這麼久,我從沒見他打過遊戲。
要不就是開著電腦學畫圖修圖,要不就是追小說追番。
這樣一個站上頂峰的人,為什麼說放棄就放棄了?
我不敢問盛航原因,江平也諱莫如深。
不管怎樣,那天后,周運他們沒再找過我麻煩。
我像是沙漠裡的風滾草,滾過漫漫黃沙,遇到了一絲絲水源。
我張開全部的毛孔,瘋狂地吸收著知識。
不管是早自習、課間、午休、網吧還是上下學的路上。
只要有一點點時間,我都會用來學習。
周運還是會笑話我:「聰明人根本不用這麼刻苦,你去不了重點班的。」
「傻子才相信愛拼才會贏。」
我抬頭平靜看他:「如果我能去呢?」
「做夢吧,你要真能去,讓我做什麼都行!
「別說我欺負你,就以文理分班為界,要是你去不了,你就告訴我 SY 為什麼現在不碰遊戲了。」
這個問題,我比他還好奇。
沒了我,周運那個小團體又開始欺負別人。
只是李麗不像我,我勸她反抗,她默默落淚:「我媽在他爸廠里上班……」
但是轉天她偷偷塞給我兩個肉包:「我媽自己做的,我捂在口袋裡帶過來的,還是熱的,很香呢。」
我收下了肉包,卻也分不出精力再來管她。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我前兩個月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必須抓緊每一分每一秒。
但縱使我傾盡全力,期中考試也只排在班級二十一。
就差一點點啊!
重新排座位時,老宋皮笑肉不笑地說:「真遺憾,就差兩分,蘇冉冉你既然沒進前二十,那就還在原來的位置坐著吧。」
但明明排名在我後面的人,都換到了更好的位置。
我緊緊捏著拳頭,默默對自己說:「彆氣,下次你肯定可以。」
那天網吧增設網線所以關了門,我在學校蹭完晚自習直接回家。
家裡一如既往亂糟糟,滿是煙酒混合的噁心味道。
一群男人面紅耳赤,解開襯衫,露出長滿黑毛的肚皮。
見之作嘔。
他們還爹味十足:「冉冉,見了叔伯們怎麼不叫人?」
「學校這點規矩都不教?你書都讀到屁眼裡去了?」
媽媽見我回來,將我拉到一邊。
我以為她會問我成績,沒想到她說:「冉冉,你前兩天是不是發工資了?」
「你先借兩百給媽媽用用,過兩天賣了稻子就還你。」
16
身後蘇建強在嚷嚷:「臭婆娘,要你再去買兩瓶酒鬼,耳朵聾了啊?」
我涼涼一笑:「那是我生活費,你要拿去給他酒喝?」
媽媽急急道:「你爸說他人不舒服,喝點酒好受點。」
「你借我應個急,不然還能怎麼辦。」
我深吸一口氣,笑了:「媽,我來告訴你怎麼辦!」
像是一瓶被搖晃了一整天的可樂,我迫切地要找個出口。
我從廚房提起一把菜刀,噼里啪啦把桌上的碟子、酒瓶、筷子一頓亂剁。
玻璃碎屑四處飛濺。
我舉著刀紅著眼吼道:「滾,都從這裡滾出去!」
「不滾我就砍人了!」
剛才還醉醺醺的男人們,此刻全都醒酒,歪歪扭扭嘟嘟喃喃。
但不影響他們逃離的速度。
我舉著菜刀站在白熾燈下,朝大驚失色的媽媽微笑:「你看,這樣就能趕走他們。」
媽媽小心翼翼走過來,問:「冉冉,你怎麼變這樣了?是不是在網吧做兼職學壞了?」
蘇建強躲在她身後,憤憤瞪我:「我早說網吧不是什麼好地方。」
「你天天在網吧待到半夜回來,就你這樣,就算讀一中也是倒數。」
我也不想邊兼職邊上學,你們倒是給我錢啊。
我抽出成績單扔在桌上。
「我入校確實是倒數,但這一次我考到了班級 21,年級兩百多名。」
蘇建強扯著脖子:「兩百多名有什麼了不起,照樣考不上重點大學!」
我深吸一口氣:「我會的,我一定可以。」
「到時候我離開這,跟你再也沒一毛錢關係。」
媽媽將我手裡的菜刀拿走,蘇建強一下就硬氣起來。
「房子是我的,宅基地也是我的,你想甩開我,有本事現在就滾。」
我背起書包就往外跑。
蘇建強在背後咒罵:「走了就再也別回來,我就當沒生你這個雜種。」
媽媽追上來拉住我衣袖:「這麼晚你去哪裡,你爸喝多了說的氣話。」
但身後,蘇建強咳嗽起來。
她遲疑了兩秒,鬆開了我:「你爸受不得氣,要不你先去網吧躲幾天。」
17
已經不會痛了。
因為我早就知道,蘇建強才是永遠優先的那個。
無處可去,我下意識走到網吧外。
今天休息,門關著。
我在台階上坐下,將頭埋進書包里。
別哭啊,蘇冉冉。
別讓你的眼淚那麼廉價。
他們不值得。
也不知坐了多久,肩膀被拍了拍。
我抬頭看到盛航。
網吧大門的光漏出來,氤氳在他身上。
讓他像是拯救我的神。
忍了很久的眼淚滾滾而落。
他將我拽起來:「別哭了,網吧剛鋪的新電路,一會進水會短路。」
「進來,去樓上睡。」
樓上是他的個人地盤,平時不讓我打掃,江平也極少上去。
屋子裡有點亂。
我想回饋他的善意,於是動手收拾。
結果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盒子。
掉出來一個相冊,裡面有盛航和他父親的照片,還夾著一張死亡證明。
死亡時間就是去年。
再一琢磨,似乎城北出成績那天,就是他父親死亡一周年紀念日,難怪他當時那麼傷心。
門外響起腳步聲,我心慌意亂,做賊般將東西趕緊放回原處。
盛航上來只是隔著門叮囑我一定要鎖窗戶。
二樓沒安防盜窗,而那年頭小偷還未絕跡。
第二天我早早出門去學校。
但一整天都心緒不寧。
盛航昨晚收留了我,那今晚怎麼辦?
放學後到了網吧,盛航把二樓房門鑰匙給我:「去把窗戶外晾的四件套收進來自己換上吧。」
我打開房門,幾乎不敢置信。
原本有些發黃的牆壁,貼滿了淺粉色的包裝紙。
書桌上的雜物已經清理乾淨,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窗外曬著粉色四件套,微風拂過,像是翩躚的蝴蝶。
我心裡有了猜測。
卻又唯恐是自作多情。
一回頭看到江平靠在門框上,他酸溜溜地說:「床單被套席夢思都換過了,這床睡起來肯定比樓下那張舒服多了。」
「先申明下,這些牆紙可都是我選我貼的。」
我紅了眼眶:「謝謝,謝謝你們。」
江平恨鐵不成鋼:「這點小恩小惠就感動了?你得練就鋼鐵之心,不然以後隨便哪個男人對你好點就把你騙走了。」
我下樓跟盛航道謝。
他指著收銀台上的塑料袋:「上午去新華書店買的。」
好傢夥,是全套九本習題冊。
「期中考你的進步很大,把這些題做完,你期末肯定能考年級第一。」
我很謝謝他。
但我想他以後應該不會討小孩子喜歡。
江平的禮物就正常得多。
是一個九成新的 MP3。
這樣的名次,居然還能得到誇讚和禮物,我以前從來不敢想。
在網吧住下後,媽媽來找過我。
看到江平和盛航,她緊張起來:「他們兩個怎麼流里流氣的?你別被他們的花言巧語騙了,夜裡一定要鎖門……」
18
我都氣笑了:「他們都是好人,蘇建強那些酒肉朋友才真的可怕。」
於是她開始了無休止地抱怨。
說蘇建強麻將越打越大,一場輸贏三四百。
說他不肯喝谷酒,非要喝貴的瓶裝酒。
說他那些朋友天天來蹭吃蹭喝。
說家裡雞鴨賣的錢,三天就被造光了。
……
我像是垃圾桶,她將負面情緒一股腦倒進來。
令人窒息。
我打斷她:「媽,你還有事嗎?」
她摸著我的臉,淚眼矇矓:「冉冉,媽媽沒用,辛苦你了。」
「再忍忍,等拆遷了,一切都會好的。」
拆遷?
領導班子換了一屆又一屆,縣政府搬遷的事再也沒動靜。
我想下輩子都不會有拆遷吧。
網吧我每周末會徹底打掃一次,周一到周五則是日常維護。
基本一個小時內就能搞定。
搞衛生時我腦子徹底放空。
大概是因為勞逸結合且暗夜裡不再有骯髒的眼睛窺探。
我睡眠質量大大提高,學習也事半功倍。
盛航在遊戲界的名聲很大,甚至有人坐火車千里迢迢過來,願意出上萬塊,就為了跟他打一場。
但他都拒絕了。
到此刻我才明白他與周運那場比賽的意義。
周運不為難我了,但偶爾還是會刺我。
「期中考試咱們班第一名也就拿了年級 120,智商在這,你把書讀爛也不行。
「不如早點認輸,告訴我 SY 不打遊戲的理由。」
……
我權當他放屁。
我以為全力以赴,命運就會給我回報。
可實際上,從六百名到兩百多名,和從兩百名到一百以內的難度,完全是不同的。
高一上期的期末考,我只拿到了年級一百八。
高一下期的期中考,我到了年級一百三。
江平說我已經夠厲害了。
但周運依然會嘲笑我,老宋還是將我死死釘在倒數第二排的位置。
他說:「只要你在我班上,你就聽我的安排。」
一次次的衝擊,卻一次次的失敗。
明明我已經足夠努力了,為什麼還是不行。
那一刻我甚至生出一種想法:或許這就是我的極限,我只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那個。
那天晚上解不出最後一道大題,我氣得撕了試卷。
盛航突然開口:
「在成為 WCG 冠軍前,我敗過上千場。
「那又怎樣,最後我不還是拿了冠軍。
「你一直在往上,站上頂峰,是遲早的事,急什麼。」
他說這話時,像是出匣的寶劍。
一改平日的沉默頹靡,變得銳利發光。
是啊。
急什麼。
我記得很清楚,高二第一學期期末考,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似是紛紛揚揚的漫天白羽。
從前我討厭下雪。
因為屋子四處漏風,鞋襪衣服都很破舊,下雪天很冷。
但我現在居然在考試中途,短暫地分心了幾十秒,來欣賞這飄飛的雪景。
因為雪很冷,但血是溫熱的。
考試結果周一便出來了。
那時雪還未融化。
四季青上、香樟樹旁,籃球場背陰的角落裡,都還能看到一片片皚皚白雪。
宣傳欄邊已經擠滿了人。
近鄉情怯,我一時竟不敢上前。
這場考試格外重要,這是我與周運賭局最後一次機會,而且還涉及到文理分科。
我的目標,是理科重點班。
周運從背後拽了下我馬尾,嘲笑道:「不敢看啊?」
「我去看,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19
他擠到前排,用惡毒的大嗓門喊:「蘇冉冉,總分 967,排名年級 98。」
「哈哈哈,才 90……」
他笑得一半,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98,怎麼可能,你舞弊了吧?」
我激動上前,確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蘇冉冉,排名 98。
沒錯,那真的是我。
我笑了,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
我指著那個名字,從未覺得自己的腰杆如此挺直:
「周運,看清楚,你輸了!
「你輸了!
「你打遊戲輸給了盛航,你打賭輸給了我。
「你個 loser。」
他臉都氣綠了:「說吧,想要我怎樣出醜?要全校公開向你道歉嗎?」
我冷嗤:
「傷害已經造成,道歉有什麼用?
「你跟我說過的對不起難道還少?
「我要的是你以後不再欺負任何人。」
他愣住:「你跟李麗關係好?」
「不止李麗,是跟我一樣安分讀書、努力學習的任何人。
「我們竭盡全力改變命運,不該被你這樣的人踐踏。
「如果論人格,你不配跟我們站在一處。
「你要是個男人,就說話算數!」
周運捏緊拳頭,咬著牙一字一句:「放心,哥是個爺們。」
我轉身上樓。
一切好似是夢,腳下的樓梯都是軟的。
一口氣爬到四樓,李麗攔住我:「蘇冉冉,我剛才經過劉老師辦公室,看到老宋進去,好像是想將你留在平行班。」
文理分班後,以老宋的水平,肯定是繼續當理科平行班的班主任。
無恥!
我道謝後迅速跑到走廊盡頭劉老師辦公室外。
他是年級主任,也是理科重點一班的班主任,有單獨的辦公室。
門虛掩著,老宋的聲音傳出。
「蘇冉冉能取得這麼大的進步,都是因為我對她格外關照。
「我勞心勞力才培養出的苗子,你們就這樣拿走不合適……」
真噁心。
我實在聽不下去,推開門走進去。
一頓輸出:
「宋老師,您所謂的格外關照,就是哪怕我是班級前五,也繼續讓我坐倒數第二排嗎?
「我記得您之前說我要是走狗屎運考到年級前一百,您會親自送我去重點班。
「我現在做到了,您為人師表,怎麼還能說話不算數呢?」
老宋臉都黑了,怒道:「蘇冉冉,讓你進來了嗎?」
「這就是你跟老師說話的態度?」
不占理的時候,那些人就喜歡拿輩分和態度壓人。
我冷冷一笑:「那也要看有些人配不配得上老師這個稱謂。」
老宋暴跳如雷:「無法無天,我要給你記大過。」
20
劉老師站起來,嗔道:「蘇冉冉,宋老師再怎麼也是長輩,你這態度不行的。」
我心一涼,以為他們是一夥的。
沒想到劉老師下一秒便笑著對老宋說:「不過蘇同學以後是一班的人,我的學生我來管教,就不勞宋老師費心了。」
我都蒙了。
劉老師朝我笑:「還愣著幹嗎,去七班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
「你在一班的位置我都留好了。」
他也太好了吧。
我走到門口,回頭看向臉色烏漆墨黑的老宋,笑道:「宋老師,您真的不送送我嗎?」
「真遺憾,您不教一班,咱們的師生緣分今天便要結束了。」
老宋氣得捂住胸口翻白眼。
劉老師瞪我一眼:「快去吧。」
正式上課前,劉老師單獨跟我談了一次話。
「以後你儘量避免跟宋老師正面衝突,有什麼事我來出面解決。
「另外我看過你成績了,物理稍弱。
「給你安排的同桌物理成績年級前五,英語和語文弱了些,你們正好可以互補。
「你在一班現在排四十,在兩個理科重點班排八十二。名次不高,但能進重點班就說明你本來就是好苗子,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都要哭了:「謝謝劉老師。」
劉老師擺擺手:「為人師者,這些都是應該的,回教室吧。」
放學回了網吧,盛航第一句便問:「考得如何?」
我本來想逗逗他們,但笑容卻忍不住:「考了年級九十八,我進了理科重點一班,班主任很好,同學很好,學習氛圍也很好。」
盛航罕見地笑了:「不錯!」
我小聲問:「那我可以自己選禮物嗎?」
每次他都給我買習題集,實在是膩了!
「可以,你想要什麼?」
「你床底下的相冊,我可以看看嗎?」
盛航遲疑了幾秒後點了點頭:「可以,你以後隨便看。」
我衝過去晃了幾下他胳膊,甜甜道:「謝謝哥!」
「這不算什麼禮物,你可以再想點別的。」
「不,我就要這個,再找江平要個花錢的。」
氣得江平直罵我白眼狼。
晚上他們帶我去吃火鍋慶祝。
我指揮盛航和江平給我燙了許多肉。
熱氣氤氳,讓我恍然。
「我這樣是不是太放肆了?」
論起來,他們可是老闆啊。
盛航摸了下我的頭,輕聲道:「就該這樣,你還是小姑娘,哥哥們允許你放肆。」
好幸福啊。
好想哭。
我小聲嘟囔:「那我想永遠長不大。」
水汽濡濕了盛航的聲線:「別怕,你就算八十歲,也比我們小,永遠是妹妹。」
江平喝多了,路都走不穩。
胳膊一左一右搭在我和盛航肩上。
我們就這樣歪歪扭扭回網吧,迎面撞見媽媽。
她喜笑顏開拉著我的手:「冉冉,快跟我回家!」
21
「我盼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終於到了,咱們家要拆遷了!
「以後你再也不用住網吧,我們可以買一套房子。
「不,我們可以自己建一棟房子,二樓都給你住。」
……
縣裡領導班子又換了。
去年就開始又有拆遷的風聲,現在正式的文件下發了。
牆上的【拆】字被紅色的油漆重新描過。
不止是我家,村子裡還有其他人家也會拆。
不過我家拆的面積最大,補貼也最多。
蘇建強尾巴都快翹到天上:「這下看誰還敢說我白日做夢。」
「我說了會拆,就一定會拆。」
語言上對我也很大方。
「老子就只你這一個種,你聽話點,以後家業都是你的。
「就算考不上大學,你靠我這個爸爸也能一輩子吃喝不愁。」
媽媽逢人就紅眼圈抹眼淚:「這麼多年,總算是熬出頭了。」
那段時間村裡來了好多生面孔。
就在村口老房子裡設了賭場,蘇建強去玩過幾次。
連著贏了好多天。
媽媽一勸他,他就兇巴巴:「拆遷款百來萬,我玩幾把色子怎麼了?」
「不會少你那份。」
媽媽直嘆氣:「我攔不住他,隨他去吧。」
「等款到帳,咱拿一筆錢買房子,再把你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留出來。」
那些日子,媽媽臉上總是帶著笑。
過去幾十年,她都沒笑過那麼多次。
她不斷憧憬著以後的生活,一有空就去逛街。
看了好幾處房子。
又把看好的東西都列出了清單,大到家電小到梳子,只等著錢款到帳就能去購買。
這是政績工程,流程走得很快。
寒假還沒過完,補償協議和放款的工作就完成了。
年節底下,這簡直是驚天巨喜。
蘇建強沒要房,選擇全部拿現金。
到了約定打錢的時間,村裡好多人家傳來錢款到帳的消息。
媽媽一遍遍問蘇建強:「咱們的錢還沒到嗎?」
蘇建強很不耐煩:「問問問,你煩不煩啊!」
但她沒有等來心心念念的補償款,卻等來了凶神惡煞的追債者。
那些人拿著斧頭,把家裡僅有的一張完好桌子劈成了兩塊。
他們把蘇建強踩在地上,用斧頭在他臉上磨出一道血痕。
惡狠狠地說:「還欠我們三十萬,你準備怎麼辦?」
「是剁了你的左手,還是右手?」
直到這時媽媽才知道,原來補償款三天前就到了。
但被蘇建強全部用來還了賭債。
一開始他在那個賭場確實贏了幾天。
賭注下得越來越大。
其後就一直輸。
輸光了之前贏的錢,就找賭場借。
借了又輸,輸了又借。
近百萬的補償款被輸得一乾二淨,還倒欠賭場三十萬。
村子裡不止他,還有其他人也在賭場輸了大錢。
不過傾家蕩產再倒欠的,就只有他一個。
媽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那張購物清單從口袋裡掉出來,被寒風捲起,掉進廚房邊的臭水溝里。
她盯著蘇建強,撕心裂肺地喊:
「輸光了?
「你怎麼能全部輸光?
「你還是不是人,你讓我以後怎麼辦?」
黃粱一夢二十年。
一朝夢碎,一無所有。
媽媽像是瘋了,她衝到蘇建強面前,根本不管那些彪形大漢,一把揪住他頭髮。
厲聲質問:「你說過等拆遷就讓我過上闊太太的日子。」
「你把錢都輸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逼債的人磨刀霍霍,蘇建強又怕又怒。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先想辦法籌點錢救救我……」
媽媽眼淚縱橫:
「你說過最愛我,你還給我買了紅裙子。
「你說我漂亮,經常給我送花。
「既然你愛我,為什麼又要這樣對我?」
蘇建強不耐煩了,吼道:
「那裙子是買給小芳的,她不肯收,我順手送給你。
「說你漂亮都是騙你的,那些花都是從街上開業的花籃上拽下來的。
「老子命都快沒了,你跟我說這些情啊愛啊的。
「你搞點錢救救我,我保證以後只愛你一個。」
那一刻,媽媽的魂魄像是被擊碎了。
眼裡最後一點光都熄滅了。
她站起來,邊喃喃自語邊往外走:
「騙我的。
「全部都是騙我的。
「那裙子不是給我的。
「也從來沒有愛過我。」
……
她狀態不對,我想追上去。
被斧頭劃到脖子嚇得嗷嗷叫的蘇建強突然伸手指向我:「老闆老闆,你們放了我。」
「我女兒還是黃花大閨女,用她來抵債!」
22
他眼淚鼻涕一大把:
「冉冉,救救爸爸。
「爸爸求求你,爸爸不想缺胳膊斷腿。
「你陪大哥睡幾覺就行,對你沒多大損失的。」
為首的文身男朝我看來。
噁心黏膩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妹妹,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就陪哥三個月,這三十萬就抵了吧。」
你們可能無法想像,那時候在落後的縣城,治安可以亂成什麼樣。
他們能在這個地方開賭場,本身就能說明一些事。
那些小弟已經朝我圍過來。
我舉起屋檐下砍竹子的大鐮刀,吼道:
「他跟我沒關係,別說砍斷他的胳膊腿,我巴不得你們弄死他。
「你們別過來,再過來我砍死你們。」
文身男冷笑:「就你這小胳膊小腿?」
我雙目充血:「弄不死你們,我就捅死自己。」
「鬧出人命,我想你們也不好收場。」
我知道自己一定打不過他們。
但我在賭。
開設賭場本來就不合法,就算有背景,要是鬧出人命,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
後背已經濕透,我挺直腰杆,不讓自己露出怯意。
文身男猶豫了十幾秒後,扭了扭脖子:「老子還不信了,你個黃毛丫頭能舍了命不要。」
他一個手勢,小弟們衝上來。
完了。
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一點的人生啊,徹底要毀了。
正在絕望之際,身後響起喇叭聲。
一輛桑塔納飛速駛來,一腳急剎差點撞上院牆。
車門打開。
盛航和江平衝下來。
一把將我護在身後。
盛航回頭,拿下我高舉的鐮刀,溫聲說:「鬆手,別怕,哥哥們在。」
我腿一軟,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江平擼起袖子,雙目赤紅:「你他媽敢欺負我妹,老子弄死你。」
還沒動手,身後響起一道威嚴的聲音。
「江平,不准動手……」
一個成熟版的江平從車上下來了。
文身男本來還沒把江平和盛航當回事,一見中年男人,頓時臉色大變,點頭哈腰。
「江隊長,您怎麼來了?」
江伯伯冷哼道:「我要不來,你準備對我大侄女做什麼?」
「誤會,一場誤會。」
他一個眼色,那些小弟都散開。
他上前幾步,對我深深鞠躬:「妹妹,我這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我一般見識。」
道歉完他又給江伯伯獻殷勤,說要請吃大餐。
江伯伯拉長臉:「吃拿卡要違背紀律,你想害死我?」
文身男臉色尷尬。
江伯伯朝我招招手,微笑:「冉冉,走,伯伯帶你去吃飯。」
幾分鐘前這群黑社會還凶神惡煞,如今個個跟哈巴狗一樣。
畢恭畢敬送我們走。
蘇建強在身後哇哇叫:「冉冉,冉冉救救爸爸。」
「好女兒,乖女兒……」
23
江伯伯停下腳步瞧我一眼。
我搖搖頭:「伯伯,不用管他。」
我們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後蘇建強的哀求咒罵漸漸遠去。
盛航和江平能及時趕到,是因為有個網吧老客戶路過村裡,恰好撞見文身男來找麻煩。
他打電話給盛航報的信。
上車後盛航開始訓我:
「平時看著挺機靈,怎麼就沒想到給我們打電話?
「用找我們拿錢當藉口就可以。
「動不動就拚命,你以為自己是貓,有九條命嗎?」
……
窗外街景流逝。
我的心漲漲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溢出來。
我抬頭看他,小聲回:「知道了,哥哥。」
「下次我不會再犯傻。」
江平打圓場:「行了行了,別說她了,她本來就嚇壞了。」
「這時候我們要給她愛的關懷,知道不?」
江伯伯是真的帶我去吃大餐。
他出去接電話的工夫,我問江平:「伯伯是什麼官?你以前都沒提過。」
「刑警隊長。」江平陰陽怪氣,「我早說過咱有靠山,讓未成年上網也沒人查。」
「結果某些人道德高尚,不賺這錢。」
江伯伯是刑警隊長,抓賭是治安大隊和派出所的事。
所以他能把我撈出來,文身男和他背後的人都會給這個面子。
但江伯伯卻不能越過職權懲治文身男那伙人。
吃飯時,他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你的事,江平都跟我說了。
「好好讀書,考去大城市。
「去北京去上海去廣州,越大的城市越公平,灰色的部分越少。」
吃完飯我還是得回村裡找媽媽。
她費心費力將我養大。
就算不夠愛我,我也做不到像割掉蘇建強那樣捨棄她。
蘇建強被文身男帶走了,媽媽拉著我垂淚:「都是假的,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連那條裙子也不屬於我。」
我握緊她的手:
「媽,你還有我。
「跟蘇建強離婚,我現在進了重點班,我很快就能考上好大學。
「我到時候帶你離開這,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
媽媽粗糙的手反覆摸著我的臉:「冉冉,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對不起你。」
她說想一個人靜一靜,盛航他們也不放心我留在家,擔心文身男半夜使壞。
我回了網吧。
睡到四點多,做了個夢。
夢裡媽媽對我說:「冉冉,媽媽對不起你,下輩子我一定做個合格的媽媽。」
我從噩夢中驚醒,心慌不已。
盛航騎著摩托帶我回家。
推開西廂房的門,我腦子瞬間就空了。
24
媽媽用一根麻繩,把自己掛在了房樑上。
稀薄月光照亮她的臉,成了我經年揮之不去的噩夢。
盛航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別看了,冉冉。」
媽媽的夢碎了,她醒了。
她無法接受,所以她拋下我死了。
我抱著她的屍體,又哭又笑。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