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風箏完整後續

2025-10-0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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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見過寫著紅色「拆」字的牆嗎?

那個「拆」在我家爛牆上寫了十年。

爸爸吃喝嫖賭,一次次騙走媽媽賣稻子花生雞鴨甚至是看病的錢供自己揮霍。

我無數次勸媽媽離婚。

她總說:「你爸爸沒那麼差的,等拆遷款下來就好了。」

後來真的拆遷,我家卻一夜赤貧。

媽媽崩潰向我哭訴。

可媽媽。

我曾無數次想拉你出泥沼,你總是執迷不悟。

這一次,我不想再管了……

1

從我有記憶起,我家牆上就寫了個紅色的「拆」字。

家裡窮得叮噹響。

我的內褲破得像蜘蛛網還在繼續穿。

爸爸卻抽十塊一包的精白沙,穿百來塊一雙的牛皮鞋。

村裡人笑他:「你女兒學費都交不上,你倒是好吃好喝。」

爸爸揚著下巴:「你們懂個屁,我家馬上要拆遷了,到時候送冉冉去縣裡讀私立。」

但拆遷遲遲不來,我卻已經七歲。

村支書催了無數次,媽媽賣了家裡的下蛋雞,湊夠了我的學費。

那晚爸爸拿著一把從路邊采的野花,抱著媽媽輕聲細語。

「我最近發現了一門賺錢的生意,你把錢先給我,保證半年後能翻三倍。

「這次肯定行!」

這樣的話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這些年家裡賣稻子、茶葉、玉米、年豬甚至是媽媽看病的錢,都是這麼被爸爸哄走的。

我哭著阻止,大喊我要上學。

爸爸將我推進廂房鎖了門。

不知哭了多久,門開了。

爸爸不見蹤影,媽媽微笑著跟我說:「你爸跟我保證,這次肯定是拿去做生意不會亂花的。」

「到時候賺了錢,給你買水冰月的裙子。」

我很生氣:「不可能,他就是個騙子,他騙了你那麼多次。」

媽媽臉色一變,抽了我一巴掌:

「不許這麼說你爸。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花光身上所有的錢給我買裙子。

「你外公外婆從沒給我買過新衣服。」

我知道那條紅裙子。

它嶄新得像是從未穿過,被小心翼翼掛在衣櫃里。

與破爛的家和媽媽的臃腫與滿面愁容格格不入。

那一巴掌並不重,可我眼淚止不住地掉。

鄉間的夜很寂靜。

夜風捲來隔壁王伯家的打罵聲。

「生了四個賠錢貨都生不出個兒子,我要你這婆娘有麼子用!

「趁早收拾鋪蓋滾回你娘家去!」

……

媽媽抱著我,喃喃說:「你爸其實挺好的,這麼多年他從來沒因為我生不齣兒子打我罵我。」

「冉冉你再忍忍,只要拆遷款下來,我們一切都會變好的。」

2

她抱得很緊。

我就像是擱淺在泥漿里的魚。

明明把嘴巴張到最大,卻依然覺得窒息。

我後來還是去上學了。

作為欠費生,每個周五都會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點名,催促儘快繳清學費。

鄉下婆娘閒話多,連孩子也不可避免受影響。

同學們都笑話我。

「你爸不是要送你去私立嗎,怎麼還跟我們一起讀?」

「學費都交不起,你家牆上那個拆字是你爸自己寫上去的吧?」

……

沒有夥伴,老師也不喜歡我。

那時候沒幾個父母會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

活著就已經讓人筋疲力盡,又哪來的精力關心孩子快不快樂。

不餓死不凍死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該感恩戴德了。

可哪個小孩不希望自己被重視呢。

為了獲得關注,我做了很多努力。

一是每天放學主動留下來打掃衛生。

那時太窮,連買鉛筆的錢都沒有。

我會把老師同學扔掉的鉛筆頭撿起來,綁上木棍繼續用。

若是能撿到一根兩寸長的鉛筆頭,能高興好幾天。

二是我在學習上傾盡全力,考試次次拿雙百分。

後來終於當上班長,成了老師的眼睛。

每天第一個到校,然後緊緊盯著教室門口。

一旦早自習鈴聲響起,哪怕只遲一秒。

我都會在本子上記下遲到者姓名。

有了這點微末的權力,同學不敢再笑話我。

幾個月後,爸爸「虧」完學費回家,罵天罵地,說被那個好兄弟騙了。

在外面這三個月過得飢一頓飽一頓。

他拿著一把亂七八糟、莖稈很短的花鬨媽媽:「就算我餓肚子,也不會忘給你買花。」

媽媽的氣消了。

她把賣花生的錢給爸爸去買酒喝,又讓我幫她殺剛下蛋的母雞:「你爸這幾個月都瘦了,給他補補。」

母雞的脖子被菜刀割斷,它拚命掙扎,從我手裡掙脫,在院子裡全力飛跑。

跑著跑著,「咯噠」一聲倒在地上斷了氣。

或許它就是我。

已經被割斷喉管,無論怎麼勸媽媽醒悟,最後都是徒勞。

那把花被媽媽鄭而重之插在塑料瓶里,直到最後一片花瓣枯萎才被捨棄。

媽媽仿佛是爸爸虔誠的信徒。

願意為他奉上所有一切。

爸爸三言兩語,她又把我二年級的學費交了出去。

報名那天我哭著跟教語文的周老師說:「爸爸把我的學費騙走了……」

「為什麼他那麼差,媽媽卻始終放不下?」

3

年輕的周老師摸摸我的頭,回答:「我給你講個故事。」

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卻是全新的解讀。

她說:「小女孩之所以覺得一根火柴的光也很溫暖,是因為她實在是太冷了。」

「或許是因為你媽媽得到的愛太少,所以將這一點點的愛當作汪洋大海。」

如果是那樣。

那就換我來全力愛她。

不管是田間還是山谷,又或者是路過的人家。

我會將所有好看的花苗想盡辦法弄回來,種在院子裡。

春天我採茶葉撿茶籽,夏天我下河摸魚抓螃蟹,秋天上山采野果藥材,冬天下籠抓鳥。

這些東西換來的錢,我給媽媽買裙子。

好幾條。

她偶爾會穿,大多時候疊在衣櫃里。

隨意堆在爸爸那條紅裙子下面。

爸爸好面子愛吹牛一天到晚不著家,媽媽性子溫吞軟弱。

村裡人便逮著我家欺負。

趙大娘說我媽是不下蛋的雞,這麼多年生不出個兒子。

我就回她母豬都沒她能生,一串生八隻。

劉叔說爸爸答應用家裡兩畝高產量水田來交換他家半山腰的旱田。

媽媽訥訥說不合適,劉叔步步緊逼。

我大聲回答挺好的,順便用我家的茅屋來換他家的紅磚房。

劉嬸故意讓牛犢子吃了我家一壟空心菜。

媽媽上門討說法,反被劉嬸說小氣,不就是一壟菜。

氣得我用鐮刀把她家剛打花苞的豆角苗全給割了。

……

村裡人談我色變:「冉冉那個妹子,真是一線線虧都不肯吃。」

「這麼潑辣,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哦!」

真是好笑。

這世上還有人天生愛吃虧嗎?

若總是吃虧,不是太笨,就是太弱。

每一個被爸爸謊言傷害的夜裡。

媽媽暗暗垂淚,我就會安慰她:

「他改不了的,媽媽你跟他離婚吧。

「我可以保護你。

「我會快點長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田裡地里都是媽媽在料理。

家裡的每一分錢,每一口吃食都是媽媽努力而來。

如果沒有爸爸這隻血吸蟲,我們的日子只會過得更好。

媽媽總是喃喃:「你不懂,我沒有娘家撐腰,離了婚能去哪兒?」

「你爸沒你說得那麼壞,咱們再等等,等拆遷款下來就好了。」

你看。

窮人的孩子,總是能更早明白世間一些殘酷的道理。

比如那時我就知道。

你永遠都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村裡人都知道我不喜歡爸爸。

好些大娘教育我:「你爸算好的,這些年沒逼著你媽添弟弟。」

「雖然不顧家,也不打你跟你媽,比我家男人好多了。」

「你爸媽要是離婚給你找個後媽你多可憐,少年夫妻老來伴,過日子都是這樣磕磕碰碰一輩子的。」

4

我不理解。

挑男人難道是老太太燉肉,只有更爛,沒有最爛嗎?

但她們有些話說得對:日子只能這麼咬著牙過。

我太小,無法獨立生活,也不能捨棄媽媽。

因為在這世上我也很孤獨。

只有她會為我做一日三餐。

只有她在盛夏打著蒲扇哄我入睡。

只有她在我生病時背著我急匆匆找醫生。

除了她之外,再無人全心愛我。

所以我只能忍受屎一樣的爸爸,時不時地出來噁心我。

我家住在縣城北城鄉接合部。

之前說縣政府會搬到這邊來,所以牆上才寫了拆字。

但後來換了領導班子,這事就遲遲沒了動靜。

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是很割裂的。

往前步行十幾分鐘就是縣城。

小汽車、歌舞廳、雪白的奶油蛋糕和落地櫥窗里掛滿的蓬蓬裙。

往後退幾步,全是高高低低的稻田。

插秧若是遇到暴雨。

泥漿能一直漫到大腿根,你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拔出腿來。

但也是這種對比讓我很早便知道。

我得努力讀書。

讀書才能馱著媽媽往前踏上地磚路,放縱只能被她拽著後退陷入爛泥塘。

好在老天爺沒將我所有的窗戶都封死,我於讀書上稍有天賦。

從小學到初中,我一直穩在年級前三名。

參加縣裡的作文比賽和朗誦比賽,也都拿過名次。

所以初三寒假,我拿到了城北私立高中單招名額。

這所高中比一中的師資力量更強,有縣裡最好的教學樓和教學設備。

連續三年的本科錄取率都高居全縣第一。

唯一的缺點,就是學費是公立的三倍。

但只要進了城北,就等於一隻腳踏入了本科的大門。

班主任鼓勵我:「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假如被提前錄取,你中考時只要達到標準線就行,壓力也會小很多。」

媽媽每一根皺紋上都寫滿憂愁:「這麼貴的學費,你考上了我怕也負擔不起。」

爸爸用竹籤剔著牙,很不以為然:「能考上再說,說不定過兩個月拆遷款下來了,別說城北高中,就是去市裡讀私立也是小意思……」

5

他一直不反對我讀書。

我考得好對他來說是長臉的事,左右他也從不負責我的學費和生活費。

媽媽當晚開始清點家中資產。

一千斤稻子,二十隻雞,八隻鴨還有四頭不到百斤重的豬。

怎樣都是不夠的。

烏雲閉月,鴉雀悄然。

白熾燈下的媽媽朝我笑了笑:「你大姨說她們公司招家政保潔。」

「地里活不多時,我就去做保潔。」

……

我抱著她紅了眼眶:「謝謝你,媽媽。進了城北我一定努力讀,考上大學以後讓你享福。」

兩個月後的單招考試,我發揮得很不錯。

錄取名單都張貼在校門口,考生自己去看。

那天是周末,一早起來天氣陰沉沉的。

出門時,媽媽讓我帶上傘。

「去吧,學費我湊得七七八八了,只要你考得上,我就送你去。」

……

到了城北果然下雨了。

暴雨沖刷著玻璃櫥窗,濡濕了錄取名單的紅紙。

我費力地擠到第一排。

急切地尋找,總算在第三排的角落裡,找到了我那被暈染的名字——

蘇冉冉。

我用手不斷拂去玻璃窗上的水流,確認數次後,瘋魔一般指著那個名字,對旁邊的女生說:「這是我,我就叫蘇冉冉。」

「這是我,我考上了!」

回去路上大雨還在繼續。

路人都愁眉不展,行色匆匆。

我卻覺得那噼里啪啦的雨聲,像是為我勝利奏響的樂章。

拐過一個路口,我看到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生坐在電線桿下。

暴雨無情砸在他身上。

他渾身都濕透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用頭一下下狠狠撞著杆子,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嘶吼。

他一定遇到了很難過的事情吧。

我想把傘給他。

但對貧窮的我而言,一把傘不便宜。

我遲疑了半分鐘,還是走上前把傘塞他懷裡。

雨水很快淋濕我的頭髮衣服。

但是我笑得很燦爛:「我能去念心儀的高中了,我很開心。」

「別難過了,你也一定能心想事成的。」

過去的十五年,我都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就這一次,讓我放縱一回吧。

我冒雨跑回家,腳步輕快,媽媽還在等我的好消息。

推開破舊的院門,媽媽的嘶吼如尖刀刺入我的耳膜。

「蘇建強,你不是人!

「你怎麼能在外面養女人?你對得起我嗎?

「那是我給冉冉準備的學費,你不能動!」

6

爸爸身邊站著個濃妝艷抹的女人。

媽媽衝上前要去撕扯,爸爸一把將她推到泥漿里。

他神色不耐煩:

「小玉現在懷了,你要麼拿錢讓她拿掉孩子,我跟你以後好好過日子。

「要麼咱們離婚,我跟小玉過。

「她肚子裡說不定是個兒子,到時候我也有後了。」

媽媽倒在地上,喃喃哭泣:「蘇建強,你不是人,你狼心狗肺……」

怒火幾乎將我天靈蓋頂開。

我衝上前扶住媽媽,吼道:「離就離,離了媽媽和我過得更好。」

「媽媽,他永遠不會改的,離吧,我以後對你好!」

……

媽媽流著淚看向我,啞聲道:「冉冉,我不甘心。」

「我熬了這麼多年,憑什麼便宜其他女人。」

不知她是在說服我還是在說服自己:「冉冉,等拆遷,拆遷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把藏在院子爛瓦罐里的學費拿了出來。

我哭著去搶。

「媽媽,我求求你,別信他。

「那是我學費,那是我的學費,你不能給他。」

……

爸爸將我踹進院子的爛泥里,媽媽扶起我。

「沒事的,冉冉。

「你這麼聰明,讀一中也照樣能考好大學。」

爸爸居高臨下看著我們,抽出一張藍綠色的一百扔下來,正好貼在我額頭上。

他說:「吶,這個給你留著做學費。」

他帶著那個艷俗的女人揚長而去,媽媽追在後面喊:「蘇建強,拿掉孩子你就馬上回來。」

「不然我真的跟你離婚。」

爸爸頭也沒回。

我癱坐在泥漿里。

它們像是水泥,又似是惡魔的觸手,緊緊纏著我,拉著我墮入深淵。

沒救了。

那個男人,我的媽媽,還有長在這爛泥里的我。

通通沒救了。

媽媽拽著神情麻木的我去換衣服。

她不住地說:「你爸說了,拿掉孩子以後就好好過日子。」

「我再去賺錢,我給你賺一中的學費。」

我定定看著她,咬牙切齒:「他怎麼不去死?」

「為什麼馬路上的車不把他撞死,瘋狗不把他咬死,他怎麼不掉糞坑裡淹死?」

7

媽媽臉色大變,斥責我:「他是你爸,別胡說八道。」

「你怎麼能詛咒他?你別難受。你還有媽媽,媽媽對你好,媽媽愛你。」

怎麼辦呢。

十六歲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沒有了學習的動力,麻木地過每一天。

麻木地參加中考,麻木地上山下河,麻木地得知中考成績。

因為底子牢,我以三分微弱的優勢上了一中錄取線。

我面無表情地拒絕了城北中學的邀請,古井無波地收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蘇建強叫了一幫狐朋狗友來家裡吃飯。

拿著紅色通知書炫耀:「你們家的孩子都考不上一中吧,冉冉這聰明勁,都是隨了我。」

他倒了一杯白酒:「冉冉,快來敬叔叔們一杯。」

我端起酒想潑他一臉,在廚房裡忙裡忙外的媽媽堆著笑著上前:「冉冉還小,我來喝。」

一直鬧到十點多,他喝得醉醺醺地癱在床上,滿屋子都是煙酒混雜著嘔吐物的氣味。

媽媽去歸還從張嬸家借的蠟油火鍋爐。

只有我跟蘇建強共處一室。

說來也不怕你們笑話。

家裡的房子太老,西廂房塌了半邊,蘇建強說遲早要拆遷,一直不肯修。

所以我們一家三口,都擠在東廂房裡睡。

不過那時鄉下房間大,能放下兩張床。

我實在受不了那氣味,便出來一路走到池塘邊呆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聞到一陣燒糊的氣味,遠處火光漫天。

是家裡起火了!

我趕緊往回跑。

在院門口的樹影下,聽到媽媽急切地對裹著濕棉被的村支書說:「右邊,右邊,建強睡在右邊床上。」

李大娘問:「冉冉呢,冉冉是不是也在屋裡?」

媽媽急急往火里沖:「先救建強,建強睡右邊床上。」

「他喝醉了睡得死,會被煙嗆死的。」

……

媽媽和支書將爛泥一樣地蘇建強拖了出來。

因為夜裡起火很明顯,火情發現得早,蘇建強除了不住咳嗽外,小命無礙。

但媽媽還是嚇壞了,一邊心有餘悸地哭一邊給他拍背。

我從人群末尾走到蘇建強前面,很失望:「怎麼沒把你燒死?」

媽媽站起來,抬手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聲色俱厲:「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是不是你故意放火想燒死你爸的?」

「他是你親生爸爸,你也下得去手!」

她盯著我的目光里,是深深的厭惡。

我笑了笑,含著淚問她:「媽媽,我要是沒跑出來,這會兒已經被燒死了,你會為我哭嗎?」

8

媽媽愣住了。

幾秒後解釋:「我想著你被煙嗆醒肯定能自己跑出來,你爸喝醉了跑不出來的。」

很理智的安排,很合理的解釋。

但愛是下意識的行為,危急關頭總是讓人失去理智。

媽媽不愛我。

或者說,在她心裡,我永遠都比不過爸爸。

一旦有生死。

我定是被捨棄的那個。

那天晚上,我沿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

我遇到了帶著四個狗崽的流浪狗一家。

看到趁著夜色過馬路,結果被麵包車撞扁的癩蛤蟆。

聽到成群結隊的野貓叫個不停。

……

我明白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些年,媽媽一直相信蘇建強某一天會幡然醒悟,回歸家庭,全心愛她。

而我則一直勸媽媽,希望她能從夢裡醒來。

我以為我在拯救她。

但其實我跟她一樣,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徒勞!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被一群染著殺馬特的黃毛跟上了。

他們笑嘻嘻地搭訕。

「妹妹,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在路上走?」

「要不要跟哥哥們一起去溜冰?」

……

我有些害怕,卻又忍不住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就這樣吧。

別努力了,往上爬多難啊!

墮落和放縱才配得上我這爛泥一樣的人生啊。

黃毛們見我不吭聲,走得更近了。

領頭那個還伸手來搭我肩膀:「會溜冰嗎?哥哥們請你溜冰去!」

眼看著就要被他拽進懷裡,一隻白皙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來人的語氣很冷:「爸媽和我一直在找你,大晚上地在外面亂跑什麼。」

我不認識他。

但他比黃毛們高出足足一個頭。

黃毛們以為他是我哥,放棄了我這個獵物。

他拽著我往前走了兩百米,讓我在一家網吧外等他。

他很快去而復返,遞給我一把粉色的雨傘。

「這個還給你。

「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9

原來是他。

那個在暴雨里大哭的男生。

這是我十三歲生日媽媽買的摺疊傘,從小到大唯一一件生日禮物。

「我不想要了,你覺得礙事就扔了吧。

「我不想回家。」

他皺著眉,有點不耐煩:「你爸媽這會兒肯定在找你。」

我哂笑一聲:「不會的。」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聽到他在身後踹了樹一腳,罵了一句髒話。

然後快步上前拽住我的帽子:「跟我來!」

他拖著我進了網吧,刺鼻的煙味混雜著泡麵、辣條、腳臭、滑鼠鍵盤噼啪和咒罵聲朝我碾來。

他打開收銀台邊的房門將我拉進去,又狠狠踹了一腳床。

嚇得床上躺著的紅毛一個彈跳起來:「航哥,地震了地震了?」

他不顧紅毛的反對,拽著他往外走,頭也沒回地說:「太晚了,你在這睡一晚,明天醒來再說。」

沒一會,房門被敲了幾下後開了一條縫。

塞進來一條老麵包和一盒蒙牛酸酸乳。

他命令道:「把門反鎖!」

我輾轉難眠,凌晨時才迷糊睡去。

醒來時已經十點多。

推開門看到盛航坐在收銀台,手裡的滑鼠像是磚頭,被他砸得咣咣響。

四目相對後,他扔下滑鼠站起來:「走,先去吃早飯,再送你回去。」

紅毛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笑嘻嘻地說:「妹妹你大半夜在外面遊蕩,不會是失戀了吧?」

「哪個狗男人這麼不憐香惜玉?我去弄他!」

盛航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閉嘴,人家是重點高中的好學生,你以為是你?」

他問我:「你上次說的高中,是城北嗎?」

我心頭一澀,搖搖頭:

「不是。

「我不想讀書了,反正讀再多書,我媽也不肯跟那個爛男人離婚。

「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賺錢。」

我不想再忍受下水道般腐爛惡臭的家。

一秒都不想留,要快點逃走。

盛航臉色一凝:「你腦子壞掉了吧?」

10

他顯然還要繼續罵我,但卡座里有人摔了鍵盤摘下耳機,怒道:「這狗隊友,又害老子輸了。」

「真他媽帶不動,老子不跟你玩行了吧!」

盛航偏頭瞧我一眼:

「他初中沒畢業都知道隊友太蠢帶不動,就該放手。

「你都能考上城北,這點道理不明白?

「該放手時就要放手,別任由自己被拖累!」

我心頭大震。

紅毛在旁邊翻白眼嘟噥:「自己過得一團糨糊,還給別人當起導師了。」

盛航堅持將我送到村口。

分別時他態度疏離:「你送我一把傘,我收留你一晚上。」

「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再見!」

媽媽看我回來鬆了口氣:「回來就好,你爸鬧了一夜,不然我昨晚就要去找你的。」

原本家就破敗,經過一場大火後,更像是難民營。

蘇建強大爺般躺在床上,揚高聲音:「婆娘,水呢?你想渴死我啊?」

媽媽跟我抱怨:「你爸明明能下床,非要折騰我!」

「你看我胳膊……」

昨晚她救人心切,胳膊被燙出一大片燎泡。

裡面全是亮晶晶的膿液。

以往這時候,我要麼跟爸爸吵一架,要麼分擔媽媽的辛苦。

可這一次,我看著院子裡那根不堪重負被扯斷的晾衣繩,笑了笑。

「媽,這能怪誰,都是你自願的。

「你跟我爸真是天生一對!」

我重新拉了一根繩,將自己的衣服曬上去。

盛夏的風吹過,因為漿洗太多次而白得幾乎透明的襯衫鼓起來,像是雪白的風箏。

你看。

它多麼輕巧,像是隨時可以迎風飛翔。

媽媽,別怪我。

你死死抱著蘇建強不放,實在是太重了。

我非但拉不動你,還被你拖著一直往下掉。

所以這一次。

我要鬆開你,獨自去飛了。

從那天開始,蘇建強再對媽媽吆五喝六,我全當看不見。

媽媽向我不斷抱怨蘇建強,我也只是淡淡應一句:「讓你離婚你不離,那就受著唄。」

因為這場大火,蘇建強不再出門亂跑,只待在家裡折磨媽媽。

媽媽有怨言是真,歡喜更是真。

但這事深深影響到了我。

半個月後是我十六歲生日。

蘇建強竟然破天荒買回一個奶油蛋糕。

打開盒子後,屋裡的蒼蠅都圍了上來。

蘇建強邊用手驅趕,邊堆起一臉的笑說:「過了這個生日,冉冉你就是大姑娘咯。」

「快吹蠟燭。」

我心內警鈴大作,狐疑道:「你有事就直說。」

蘇建強抿了口酒:「自從上次被火熏過後,我身體就壞了,以後也做不了什麼賺錢營生了。」

我懟他:「你以前也沒賺過一分錢啊。」

媽媽皺眉:「冉冉,怎麼跟你爸說話的。」

蘇建強皺起眉:

「看來是我以前把你慣壞了,這些年我們養大你不容易,現在家裡情況困難,拆遷款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下來。

「你只比一中分數線多三分,就算去讀也考不上好大學,別浪費錢了。

「過幾天就出去打工賺錢,幫你媽減輕一點負擔!」

我捏緊手裡的筷子,看向媽媽。

媽媽舔了舔嘴唇,有些愧疚。

「你爸病了一場,花了不少錢。

「我現在要照顧他,也沒時間再去做保潔,實在是湊不齊你高中的學費。

「你爸說得對,你這成績確實很難考到像樣的大學,要不還是去打工吧……」

11

我早就知道,他不愛我。

也早就接受,她不夠愛我。

但我想他們至少該有一點點的底線和良知。

我為什麼讀不了更好的城北,又為什麼只比一中錄取分數線多三分。

他們難道不知原因?

垃圾!

全部都是垃圾!

我怒火上涌,掀翻了桌子。

紅著眼睛吼:「蘇建強,想讓我打工養你這條蛆蟲,你做夢!」

「我要讀高中,我要考大學,我要離開這裡,永遠都不回來。」

蛋糕和桌上的菜都被掀翻。

媽媽急急蹲下搶救:「你這孩子,你爸特意給你買的生日蛋糕。」

「上面這部分還能吃。」

她拿刀刮開,突然不說話了。

因為蛋糕胚里,有白色的蛆蟲在涌動。

我冷笑問:「這蛋糕該不是你從垃圾堆里撿的吧?」

「還裝出一副好爸爸的樣子,真讓人噁心。」

蘇建強惱羞成怒,狠狠拍著桌子:「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以為我跟你媽賺錢很容易嗎?有本事你自己去賺學費生活費,我跟你媽一分錢都不會出!」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出門了。

那會是零幾年。

大城市或許已經車水馬龍,大廈林立。

但我們那個小縣城,卻依然四處都是灰撲撲的。

我走遍了每條大街小巷。

我問過幾乎每一個店家。

可沒有人願意給我工作。

哪怕是刷盤子,人家也要求至少干半年,還得壓一個月的工資。

我腳上起了水泡,喉嚨乾的像是著了火,嘴唇開裂,頭暈目眩。

天黑了。

夜幕如厚厚泥土一樣鋪天蓋地而來,似乎要將我埋葬。

我茫然地走啊走,看到了啟航網吧的招牌。

我推開門走進去,盛航坐在收銀台頭也沒抬地伸手:「這裡不招待未成年,身份證拿來登記。」

我不該來的。

上次分別時他話里意思,明顯是以後不想再有糾葛。

可我找不到其他的路。

我絞著手,蓄起全部的勇氣,澀聲問:「哥哥,你這裡招打雜的嗎?」

12

他這才從螢幕中抬起頭來,看到我後眉頭一皺,斷然拒絕:「我們這不缺人。」

「網吧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的臉紅得要滴血。

知道該走,卻不想放過這最後的機會。

咬著嘴唇站著沒動。

一頭紅毛的江平躥出來,熱情無比地遞給我一瓶冰水:「是你啊妹妹。」

「不好好學習出來當什麼雜工,打工是沒有出路的!」

「我得給自己賺學費,我去問了很多店鋪,他們都不肯招我。」我不想哭的,可積壓了一天的委屈,忍不住聲音就哽咽,「我也很想讀書,可是沒錢怎麼辦……」

除了讀高中考大學,在貧窮中生長出來的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途徑可以改變人生。

江平邊哄我,邊朝盛航使眼色。

但他始終沒開口。

我的心跌入谷底,把冰水還給江平:「這個我就不喝了,謝謝你!」

櫃檯上的價格簽寫著一塊一瓶。

這於我而言,太過奢侈。

我轉身要走,盛航抬眼看我:「拿著吧,內部員工可以免費喝。」

「你在這打雜可以,被我看到你趁機玩電腦就馬上滾蛋。」

江平一蹦三丈高:「太好了,老子總算不用搞衛生了。」

他握著我的手使勁晃:「你不是我妹兒,你是我姐,姐,你救我於水火啊!」

剛入職自然要好好表現,我將網吧里里外外打掃一番。

導致回家時整個人都蓬頭垢面。

蘇建強跟幾個男人在家打麻將,媽媽正在給他們做酒釀蛋當夜宵。

他叼著芙蓉王,將一張二十甩在桌上,罵罵咧咧:「他媽的,又點炮了。」

見我進門,他瞪我一眼:「你在外面打鬼啊,這麼晚才回,還搞成這副鬼樣子。」

「工作沒那麼好找,錢沒那麼好掙吧。趁早死心,踏踏實實去打工。」

其他幾個男人附和。

「是的咯,細妹子讀那麼多書做麼子?遲早要嫁人的。」

「早點掙錢孝順你爸爸才是要緊的。」

「我就沒看到縣裡招一兩個月臨時工的。我有個兄弟開廠的,你要是想進去,那就是我一句話的事!」

13

我扯了扯發皺的衣服,站直身體揚起微笑,一字一句:「我找到工作了。」

「我會賺到學費讀高中考大學,以後賺了錢,一分都不給你花!」

蘇建強氣炸了,跳起來想打我。

結果剛揮舞幾下胳膊就咳嗽不止。

媽媽趁機攔下了他。

那個暑假家裡天天烏煙瘴氣,我絕大部分時間是在網吧度過的。

除了打掃衛生,給客人泡麵送茶水零食外,有時我也需要收銀。

那會縣裡大部分網吧顯示器還是大肚子,但啟航網吧有一半是液晶顯示屏,主機的配置是整個縣裡最高的。

價格也比其他網吧貴五毛一個小時,生意多少受點影響。

盛航有一個死規矩:絕對不給未成年開卡。

江平私下裡不止吐槽過一次:「自己讀書那會天天泡在網吧里,現在成年了,就把其他人的路給堵了,可真有他的。」

「但凡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咱這網吧生意也得火爆!」

盛航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套高中課本扔給我:「坐那沒事的時候別發獃,預習下功課。」

導致每次有客人開卡時見我看書總新奇不已:「喲,在網吧搞學習,妹子你可真別致。」

高一學費加上軍訓校服這些,一共得一千五。

媽媽的錢全填了爸爸的窟窿,我在網吧干一個半月顯然是不夠的。

開學前幾天我很焦灼,反覆練習該怎麼跟成天拉著一張臭臉的盛航開口預支一點工錢。

我們之前已經談好,開學後我每天放學花一個小時來打掃衛生賺點生活費。

那時年少又自卑,無法做到舒展從容。

一拖拖到開學前一天。

那天我里里外外仔細打掃過後,看到盛航正在收銀台冷著臉砸滑鼠。

他一貫如此,心情不好時,滑鼠砸得格外響。

我一寸寸挪過去,叫他一聲:「航哥,我明天就要開學了……」

他皺眉瞧我。

我嘴巴張了又張,不敢開口。

他從收銀台里抽出一個信封扔桌上:「這是你的工資,數數!」

14

足足有一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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