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巴掌,徹底打垮了我媽最後的防線。
她癱坐在地上,終於不再狡辯,轉而開始嚎啕大哭。
「我命苦啊!我嫁了個沒用的男人,生了兩個討債鬼!我為這個家付出了這麼多,你們誰體諒過我!」
「我不過是想過點好日子,我有什麼錯!」
看著她這副醜陋的嘴臉,我心中最後一絲對「母親」這個詞的幻想,也徹底破碎了。
10.
小姨把失魂落魄的暮暮帶走了。
姨夫臨走前,指著我媽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個家,你一個人待著吧。從今以後,我們跟你再沒任何關係。」
家裡,只剩下我媽一個人,還有我這個沒人能看見的魂魄。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很久。
然後,她爬起來,像沒事人一樣,開始收拾被她弄亂的客廳。
她把那件貂皮大衣小心翼翼地掛好,把散落的化妝品一件件擺回原位。
仿佛只要這個家還是原來的樣子,那些醜陋的真相就不曾發生過。
第二天,那個油頭粉面的梁律師打來電話。
「許阿姨,五萬塊律師費什麼時候能到位啊?我這邊好啟動程序。」
我媽握著電話,眼神閃爍。
「梁律師,這個官司……我們不打了。」
電話那頭的梁律師立刻變了臉。
「不打了?阿姨,你這是耍我玩呢?我們可是簽了委託協議的,前期諮詢和材料準備都是要收費的,你不打可以,把一萬塊的違約金付一下。」
「一萬塊?」我媽尖叫起來,「我什麼都沒讓你干,憑什麼給你一萬塊!」
「白紙黑字寫著呢,」梁律師冷笑一聲,「三天之內錢不到帳,那咱們就只能法庭上見了。」
電話被掛斷了。
我媽無力地垂下手,臉上滿是恐慌。
她沒錢。
她所有的錢,都變成了那件穿不出門的貂皮大衣。
她想到了賣房子,可房產證上,是我和我爸的名字。我死了,還有暮暮的一半。她根本賣不掉。
她開始給那些曾經在朋友圈給她點贊安慰的親戚打電話。
第一個打給了二舅。
「喂,弟啊,我手頭有點緊,你能不能先借我點……」
「許桂芬,你還有臉給我打電話?你對姐夫做的那種事,我們都知道了!你別再來找我們,我們家沒你這種喪盡天良的親戚!」
電話被狠狠掛斷。
她不信邪,又打給三姨。
得到的是更直接的辱罵。
原來,小姨已經把那段錄音發在了家族群里,並且把我媽踢出了群。
一夜之間,她從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寡母,變成了人人唾棄的毒婦。
她不甘心,打開微信,想在朋友圈裡再賣一次慘。
卻發現那些曾經的「好友」,不是拉黑了她,就是刪除了她。
她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她一個人守著這間空蕩蕩的房子,守著她用我爸的命換來的,如今卻一文不值的「家」。
她開始變得神經質,總覺得屋子裡有人。
她會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破口大罵,罵我,罵我爸,罵暮暮,罵所有「背叛」了她的人。
我看著她日漸憔悴,形如枯槁,心中卻沒有一絲憐憫。
這是她的報應。
11
梁律師的催款電話像催命符,一天響三次。
我媽從一開始的咒罵,到後來的哀求,最後只剩下恐懼地掛斷。
她徹底沒轍了。
她想到了那件貂皮大衣,那是她如今唯一值錢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把大衣從防塵袋裡取出,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看了又看。
最後,去了城裡最高檔的二手奢侈品店。
店員戴著白手套,用挑剔的目光將大衣檢查了一遍。
「女士,這件衣服我們最多出八千。」
「八千?」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我買的時候花了快五萬!你們怎麼不去搶!」
店員的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
「二手市場就是這個行情,您要是不滿意,可以去別家看看。」
我媽抱著她的大衣,狼狽地被請出了店門。
她不信邪,又跑了幾家,得到的報價一次比一次低。
最後,她站在街頭,抱著那件沉重的貂,茫然四顧。
絕望之下,她想到了最後一招。
她去了我生前所在的公司。
她在大廳里撒潑打滾,哭喊著公司扣著我的賠償金不放,要逼死她們孤兒寡母。
「我女兒為你們公司賣命,現在死了,你們連錢都不給!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她的哭嚎引來了不少人圍觀。
公司的保安很快趕來,試圖將她架出去。
她死死地抱著一根柱子,像瘋了一樣尖叫。
最終,她還是被兩個高大的保安拖著,扔到了公司門外的大街上。
衣服被扯得歪七扭八,頭髮凌亂,像個真正的乞丐。
回到家,她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整整一天沒有出來。
到了晚上,我聽見她在房間裡說話。
不是對我,而是對著空氣。
「你滿意了?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想要的!」
「你這個窩囊廢,死了都不放過我!」
她在和我爸說話。
我的魂魄一顫。
她的精神,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徹底崩潰了。
12
暮暮在小姨家住了下來。
小姨和姨夫待她如親生女兒,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陪她說話。
暮暮臉上的悲傷漸漸褪去,開始有了笑容。
信託基金的錢,每個月都會準時打到她的卡上。
那筆錢不多,但足夠她衣食無憂。
她辭掉了之前那份枯燥的工作,報名了一個園藝培訓班。
她說,她想開一家小小的花店,像姐姐一樣,靠自己的雙手,活出自己的樣子。
我看著她拿著洒水壺,認真地給一盆綠蘿澆水,陽光灑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我的妹妹,終於要開始自己的人生了。
而我媽,則徹底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她不再出門,也不再接任何人的電話。
有一天,她在儲藏室里翻找東西,翻出了我爸生前穿過的一件藍色工作服。
那上面還沾著洗不掉的機油印子,領口和袖口都已磨破。
她抱著那件衣服,呆坐了很久。
然後,她脫下自己身上那件昂貴的真絲睡裙,換上了我爸那件又舊又破的工作服。
衣服又肥又大,套在她瘦小的身上,顯得異常滑稽。
她就穿著那身衣服,像個遊魂一樣,走出了家門。
她去了我爸當年工作的工廠。
那家工廠早已倒閉,如今只剩下一片斷壁殘垣。
她穿梭在荒草叢生的廢墟里,撫摸著生鏽的機器,嘴裡念念有詞。
「老許,你看,我又來看你了。」
「他們都說我害了你,你告訴他們,不是我,對不對?」
「是你自己不小心……是你自己沒用……」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從廢墟的另一頭慢慢走過來,是以前工廠的看門大爺。
他在我媽身上打量了許久。
「你是……許桂芬?」
我媽像是沒聽見,依舊自顧自地念叨著。
看門大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許技術員是個好人啊,就是……娶錯了人。」
「他總跟我們說,你是推著他往上走的人,可我們都看得出來,你也是那個隨時會把他拽進地獄的人。」
「他這輩子,都被你毀了。」
說完,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遠了。
看門大爺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塵封記憶的大門。
13
她瘋了一樣跑回家,發瘋似的在家裡翻找。
她推倒書櫃,掀開床墊,把所有柜子里的東西都扔了出來。
她在找什麼?
我飄在她身後,也感到很困惑。
終於,在床底下最深處的一個角落,她拖出了一個上了鎖的木箱子。
她顫抖著手,從脖子上掛著的一串鑰匙里,找到了其中一把,打開了箱子。
箱子裡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經泛黃,字跡卻依舊清晰。
我媽一封封地看下去,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
原來,他們之間的苟且,早在我爸出事前的很多年,就已經開始了。
王主管在信里對她甜言蜜語,許諾著未來。
他說他會為了她離婚,會娶她,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而我爸,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那個「意外」的機會出現時,他們一拍即合。
我爸的死,不只是為了騙保。
更是為了給她和她的情人,掃清道路。
我媽還在翻著,她翻到了最後一封信。
信的日期,是我爸頭七過後。
王主管的筆跡,不再是之前的溫柔纏綿,而是冰冷的公事公辦。
「桂芬,我們的事到此為止。我不可能為了你離婚,我太太家裡有背景,能幫我。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應該知道怎麼選。」
「那五十萬,是你應得的。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原來是這樣。
她出賣了丈夫的性命,最終換來的,卻是情人的拋棄和一筆封口費。
她不是單純的貪婪。
她是被慾望和仇恨扭曲了心智的,一個可悲又可恨的女人。
「啊——」
一聲悽厲的尖叫劃破了屋子裡的死寂。
我媽抱著那些信,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嚎啕大哭。
14
王主管。
她嘴裡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不再砸東西,也不再哭鬧。
她變得異常平靜。
她開始打扮自己,從衣櫃里找出最體面的一件衣服穿上,又化了一個濃艷的妝。
她打聽到王主管現在的住址。
他沒有食言,他確實過上了好日子。
他辭掉了工廠的職位,自己開了公司,成了大老闆。
住進了市中心最高檔的別墅區。
我媽站在那棟豪華的別墅前,眼裡的平靜被瘋狂的火焰取代。
她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王主管的妻子。
「你找誰?」
「我找王建國。」我媽的聲音沙啞而尖利,「你告訴他,許桂芬來找他算帳了。」
王太太的臉色變了變,但還是保持著體面。
「我先生不在,你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跟你說?」我媽突然大笑起來,「好啊,我就跟你說!」
她衝著別墅裡面大喊:「王建國!你這個縮頭烏龜!你給我滾出來!」
「你忘了你是怎麼答應我的嗎?你忘了我男人是怎麼死的嗎!」
「你睡了我,殺了我男人,現在想不認帳了?」
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很快引來了周圍鄰居的圍觀。
王主管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比以前胖了,也老了,但眉眼間還是那副精明的樣子。
他看到我媽,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
「你這個瘋女人!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
「我胡說?」我媽從懷裡掏出那沓信,狠狠地砸在他臉上,「你自己看看!這些是不是你寫的!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
信紙散落一地。
王主管的臉色大變。
王太太看著地上的信,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周圍那些看好戲的眼神,她明白了什麼。
她沒有哭鬧, 只是冷冷地看著王主管。
「王建國,我們完了。」
說完,她轉身回了屋,重重地關上了門。
王主管想去追, 卻被我媽死死地纏住。
「你別想跑!你還我男人的命來!」
他氣急敗壞,叫來保安,把我媽拖走了。
15.
我媽被保安從王主管的別墅區扔出來後, 她沒有哭鬧,也沒有離開。
她像一個幽靈,日夜守在那片富人區的門口, 見人就訴說著自己和王建國的「往事」, 狀若瘋癲。
王主管不堪其擾, 也怕她抖出更多當年的事,終於狠下心腸。
他找了幾個混混,在一個雨夜,將我媽拖進小巷,一頓毒打,隨後像扔垃圾一樣把她扔進了開往城郊的貨車。
不知過了多久,暮暮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
電話里的聲音很公式化, 通知她去認領一具無名女屍。
屍體是在一處廢棄的工廠里被發現的, 因為高處墜落, 已經面目全非。
但身上的身份證姓名是許桂芬。
廢棄的工廠……我的魂魄猛地一緊, 那是我爸出事的地方。
暮暮和小姨一起去了警局。
我跟著她們, 飄進了那間冰冷的停屍房。
當白布被掀開,我看到那張破碎又污穢的臉。
我媽在被拋棄後,憑著最後一絲執念, 竟摸回了那個埋葬了她所有罪惡的地方。
她自己走上了那座高台, 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我看見暮暮的肩膀動了動, 但她最終沒有哭。
她簽了字,確認了身份。
「我們會安排火化。」
16
城市一個安靜的街角,開了一家叫「暮光花嶼」的花店。
店裡總是飄著淡淡的花香和咖啡的香氣。
暮暮嫁給了一個溫和的男人, 一個喜歡看書和養貓的大學老師。
小姨和姨夫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寶寶,是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一家人其樂融融。
暮暮時常帶著丈夫回去看望他們。
後來, 暮暮和她的先生也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眼睛像暮暮, 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有時候,暮暮會帶著女兒來墓園看我。
她會把最新鮮的一束洋甘菊放在我的墓碑前,然後絮絮叨叨地跟我講她的生活。
講她的丈夫有多體貼, 女兒有多調皮,花店的生意有多好。
我飄在空中, 靜靜地聽著。
看著她臉上幸福而安寧的笑容, 我感覺到, 束縛著我魂魄的最後一絲執念, 也終於消散了。
我看向暮暮, 她正抱著女兒, 在陽光下笑得燦爛。
爸爸,你看,暮暮過得很好。我們可以安心了。
我的魂魄越來越輕, 越來越淡,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溫暖的陽光里。再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