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第七天,魂魄飄在家裡,看見我媽忽然開口。
「你姐的保險金怎麼還沒到?」
我妹妹有些遲鈍地抬頭,望著她,不解地問:「媽,你為什麼這麼問呢?」
「雖然她是死了,但她這效率真不如你爸當年。」
「說白了,就是死都死得不利索。」
我媽加重語氣,憤憤不平地又重複了一遍。
「你爸當年頭七沒過,錢就到帳了,五十萬呢。你姐呢,這次賠償應該有一百萬吧?怎麼還沒消息。」
我恍然明白。
原來在我媽心裡,我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那份死亡保險金的數額。
1
我的魂魄輕飄飄的,像一縷忘了關窗而被吹進來的炊煙。
我看著我媽,她正坐在我生前最喜歡的那張沙發上,手裡拿著遙控器,百無聊賴地換著台。
電視上正播著一部家庭倫理劇,裡面的女兒哭著說媽媽不愛她。
我媽嗤笑一聲。
「矯情。」
她把遙控器往茶几上重重一放,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妹妹許暮暮正在拖地,被這聲響嚇得肩膀一抖。
「媽,姐才剛走。」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哀求。
「走了怎麼了?走了日子就不過了?」我媽眉毛一橫,吊梢眼裡的精明和刻薄毫無遮掩。
「你看看這個家,什麼都要錢。你姐這一走,我們娘倆以後的日子怎麼辦?我不為那筆錢著急,難道等你那點死工資養活我?」
許暮暮低下頭,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水漬拖干。
我飄到她身邊,想摸摸她的頭,手卻直接穿了過去。
我看見她眼圈是紅的,手把拖把杆攥得更緊了。
「一百萬,」我媽對暮暮的悲傷視而不見,自顧自地掰著手指頭算帳,「到手之後,先把這破房子賣了,換個三室一廳的電梯房。」
「你那間房太小了,以後嫁人,婆家來看了多沒面子。媽給你留一間,剩下的那間做個書房。」
她越說越興奮,臉笑開了花。
「再給你拿出二十萬當嫁妝,剩下的錢我存著養老。暮暮啊,你看媽安排得多好。」
暮暮沒應聲。
我媽的不滿立刻涌了上來。
「怎麼,你不樂意?你姐死了,你還不高興我拿她的錢給你置辦嫁妝?許暮暮,你別跟你姐學,學得一身假清高,半點不為家裡著想。」
「我沒有。」暮暮的聲音悶悶的。
「沒有最好。」
家裡的電話響了,我媽立刻換上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接起電話。
是小姨打來的。
「姐,你還好嗎?朝朝這孩子,怎麼說走就走了……」
「我能怎麼辦呢,白髮人送黑髮人啊。」我媽立刻開始乾嚎,聲音悽厲,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我這心裡苦啊,朝朝走了,就剩下我們孤兒寡母的,以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小姨在那頭不住地安慰。
我媽嚎了幾嗓子,話鋒一轉。
「許朝朝公司那邊也真是的,人都沒了,賠償金的事一點動靜都沒有。你說我們家這情況,沒錢真是寸步難行啊。」
小姨在那頭沉默了。
我媽渾然不覺,繼續道:「按理說,一條人命,怎麼也得賠個一百萬吧?我養她這麼大,不容易啊。」
電話那頭的小姨似乎聽不下去,匆匆說了句「你節哀」,就掛了電話。
我媽放下電話,臉上的悲傷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撇了撇嘴。
「假惺惺的,問候兩句就完事了,也不知道說拿點錢來幫襯一下。」
她又看向暮暮,頤指氣使地命令:「明天你去你姐公司問問,就說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讓他們快點把錢給結了。」
暮暮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回答了一句。
「好。」
2
第二天,暮暮沒去我公司。
我媽在家裡發了一通脾氣,罵她胳膊肘往外拐,心裡根本沒有這個家。
暮暮紅著眼,一言不發地承受著。
到了下午,我媽自己坐不住了。
她翻箱倒櫃,找出我公司的電話,親自打了過去。
電話接通後,她又換上了那副悲戚的腔調,把家裡的困難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核心思想就是要錢。
HR 在那頭禮貌地表示,一切都會按流程走,請她耐心等待。
我媽碰了一鼻子灰,掛了電話,臉色鐵青。
她開始在我房間裡踱步,煩躁不安。
「流程流程,什麼都要流程!你爸當年死的時候,人家廠里多痛快,三天不到,五十萬就打到帳上了!」
她提起我爸,語氣里沒有絲毫懷念,只有對那筆錢到帳速度的讚賞。
「你爸這輩子,也就這件事辦得最利索。」
我爸……
我的魂魄劇烈地顫抖起來。
關於我爸的死,我一直覺得蹊蹺。
他是一家工廠的安全質檢員,工作嚴謹得近乎刻板。他出事那天,廠里說是他自己操作失誤,從高處墜落。
廠里賠了五十萬,息事寧人。
那時候我還在上大學,接到消息趕回家,只看到我媽數著那筆錢,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
她告訴我,不要鬧,鬧了對誰都沒好處,錢拿到手才是最實在的。
我當時悲痛欲絕,根本沒精力去深究。
現在想來,一切都透著詭異。
「媽,你別說爸了。」暮暮小聲開口,打斷了我媽的念叨。
「怎麼,你爸說不得了?」我媽立刻把炮火對準了暮暮,「一個窩囊廢,幹啥啥不行,死都死得那麼窩囊。要不是看在那五十萬的份上,我才懶得給他辦後事。」
「要我說,他還不如你姐,你姐好歹還值一百萬。」
暮暮的臉白得像紙。
「媽,你怎麼能這麼說爸……」
「我怎麼不能說?我說的是事實!」我媽理直氣壯,「你們姐妹倆,從小到大吃的穿的,哪樣不是我辛苦掙來的?他管過你們嗎?現在他死了,你姐也死了,給我留點錢,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她似乎覺得話說得還不夠重,又加了一句。
「你要是心疼他,就趕緊去把你姐那筆錢要回來,別讓你媽我天天在這兒干著急!」
暮暮再也忍不住,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媽看著緊閉的房門,罵罵咧咧。
「一個個的都是討債鬼,沒一個省心的。」
她罵累了,就回到我的房間,開始翻找我的東西。
她看中的是我放在抽屜里的一個首飾盒。
裡面有我工作幾年攢下來的一點金飾。
她把首飾盒裡的東西倒在床上,一件件地看,嘴裡嘖嘖有聲。
「這丫頭,還知道攢點金子,不算太傻。」
她挑出一條最粗的金鍊子,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滿意地笑了。
然後,她拿出手機,對著剩下的金飾拍了張照,發了個朋友圈。
配文是:「女兒留下的念想,睹物思人,心痛。」
底下很快有不明真相的親戚點贊和留言安慰。
我看著她這番操作,只覺得一陣反胃。
這就是我的母親。
一個把親情、悲傷都明碼標價,隨時可以拿來表演和利用的女人。
3
沒過兩天,我媽就把我剩下的那些金飾拿去金店賣了。
換回來的錢,她一張張數了三遍,臉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她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了一件貂皮大衣。
商場裡,她穿著那件黑得發亮的貂,在鏡子前轉來轉去,滿臉的得意和滿足。
暮暮跟在她身後,表情麻木。
「媽,這太貴了,而且現在穿也太早了。」
「貴什麼貴?這是你姐的錢,就當是她孝敬我的。」我媽理直氣壯地刷了卡,「再說了,好東西得提前備著,等那一百萬到手了,媽帶你去買更好的。」
她已經認定那一百萬是她的囊中之物。
從商場出來,我媽心情大好,甚至破天荒地提出要去吃頓好的。
她選了一家很貴的日料店,這是我生前一直想帶她來,她卻總嫌貴不肯來的地方。
點菜的時候,她專挑貴的點,什麼海膽、金槍魚大腹,眼睛都不眨一下。
「媽,夠了,我們吃不完。」暮暮看著菜單上的價格,眉頭緊鎖。
「吃不完打包,怕什麼?」我媽白了她一眼,「花的又不是你的錢。」
一頓飯,吃掉了幾千塊。
結帳的時候,我媽自然地對暮暮說:「去,把帳結了。」
暮暮愣住了:「我……我沒帶那麼多錢。」
我媽的臉立刻拉了下來:「你怎麼回事?出門不知道多帶點錢?你姐那些金子賣的錢呢?我不是給你了嗎?」
「你沒給我,你直接存銀行了。」暮暮小聲說。
我媽的臉色更難看了。
「那你自己想辦法,總不能讓我一個長輩來付錢吧?」
暮暮窘迫地站在原地,臉漲得通紅。
最後,還是她打電話給一個朋友,借了錢才解了圍。
走出餐廳,我媽的嘴就沒停過。
「真是沒用,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以後還能指望你幹什麼?」
「跟你那個死鬼老爸一個德行,關鍵時刻掉鏈子。」
暮暮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肩膀微微顫抖。
我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心裡一陣陣地抽痛。
回到家,我媽的數落還在繼續。
她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一邊剔牙一邊教訓暮暮。
「你看看你,一點眼力見都沒有。你姐在的時候,這些事哪用我操心?她早就安排得妥妥當帖帖了。」
她竟然還有臉提前我。
「她知道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不像你,榆木腦袋一個。」
我聽著這些話,只覺得可笑。
我生前,她何曾說過我一句好?
我帶她去旅遊,她說我亂花錢。
我給她買保健品,她說我咒她生病。
我給她錢,她嫌少,還總拿我和別人家的孩子比。
如今我死了,倒成了她口中那個「懂事」的女兒。
不過是為了襯托暮暮的「不懂事」,為了更好地拿捏她罷了。
傍晚,我生前的一個好友紀禾找上門來。
她是來送東西的,是我之前拜託她從國外帶回來的護膚品。
紀禾看到我媽穿著新買的貂,又看到桌上日料店的打包盒,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但什麼也沒說。
她把東西交給暮暮,輕聲安慰了她幾句。
我媽卻熱情地把紀禾拉到沙發上坐下,開始訴苦。
「哎,你是不知道啊,朝朝這一走,我這心都空了。」
「你看,這是她之前非要給我買的貂,說天冷了讓我穿著。這孩子,就是孝順,可惜福薄啊。」
她指著身上的貂皮大衣,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著謊。
紀禾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媽沒看出來,繼續表演。
「她走了,留下一堆東西,我看著就傷心。這不想著,她生前最愛美,就把她那些首飾都拿去給她換了這件衣服,讓她在天有靈,也能漂漂亮亮的。」
紀禾顯然是聽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勉強笑了笑:「阿姨,您節哀。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送走紀禾,我媽立刻收起了悲傷的表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什麼玩意兒,看我的眼神跟看賊一樣。不就是個破護膚品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大概忘了,那套護膚品,是我特意為她準備的生日禮物,花了近萬塊。
她也忘了,紀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很多事,紀禾都知道。
包括我媽是怎麼對待我的。
4
幾天後,保險公司終於來了電話。
通知家屬過去辦理手續。
我媽立刻催著暮暮去。
「快去快去,把所有證件都帶齊了。早點辦完,錢早點到手,我也能安心。」
暮暮拿著一個文件袋,沉默地出了門。
我跟著她。
到了保險公司,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很專業,態度也很好。
他拿出我的保險合同,一條條地跟暮暮解釋。
當他說到受益人的時候,暮暮的臉色變了。
「受益人……是我和姐姐兩個人?」
工作人員點點頭:「是的,許朝朝女士在合同里特別註明,如果她發生意外,保險金將由您和她本人共同持有。但現在她已故,根據補充條款,這筆錢將自動轉入一個信託基金,由基金會代為管理。您作為受益人之一,每月可以領取定額的生活費,直到您年滿三十歲,或結婚生子,屆時可以申請一次性取出剩餘款項。」
暮暮愣住了。
「信託基金?為什麼會這樣?」
工作人員解釋道:「這是許朝朝女士本人的要求,她在附加條款里寫明,是為了保障您的未來生活,避免這筆錢被不當使用。」
避免被不當使用。
我的暮暮,你聽懂了嗎?
這是姐姐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暮暮拿著那份合同副本,走出保險公司大樓的時候,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
陽光照在她臉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回到家,我媽正焦急地等著。
看到暮暮回來,她立刻迎上去。
「怎麼樣?辦好了嗎?錢什麼時候到帳?」
暮暮沒有回答,只是把合同副本遞給了她。
我媽一把搶過去,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當她看到「信託基金」那幾個字時,她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
「什麼東西?信託基金?這是什麼意思!」她尖叫起來。
「意思就是,錢我們拿不到。」暮暮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可怕。
「放屁!」我媽一把將合同摔在地上,「一百萬!那是我女兒的賣命錢!憑什麼給什麼狗屁基金會管?許朝朝這個死丫頭,死了都不讓我省心!她安的什麼心!」
她氣得在客廳里團團轉,把茶几上的東西全都推到了地上,像一頭髮瘋的母獅。
「她就是防著我!她就是不想讓我好過!」
「她憑什麼這麼做?我養她那麼大,我沒資格花她的錢嗎?」
她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我這個已經死去的人身上。
暮暮始終沉默著。
我媽罵累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
她死死地盯著暮暮。
「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一百萬,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拿!」
她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暮暮,你去找律師,告他們!告那個保險公司,告那個什麼基金會!這錢,必須拿回來!」
暮暮抬起頭,看著我媽,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冰冷。
「媽,這是姐姐的遺願。」
「我管她什麼狗屁遺願!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還管活著的人死活嗎?」我媽拍著桌子吼道,「我告訴你許暮暮,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你要是不去,就別認我這個媽!」
她又開始用親情來綁架。
這是她最擅長的伎倆。
但這一次,暮暮沒有像往常一樣妥協。
她站起身,默默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留下我媽一個人在客廳里氣急敗壞地咆哮。
我飄在空中,看著這一切,心裡竟然有一絲快意。
我親愛的媽媽,你以為掌控了一切。
卻不知道,你最看不起的那個女兒,早已為你布下了一個你永遠也掙脫不了的局。
5.
被暮暮拒絕後,我媽消停了兩天。
但這兩天裡,她沒閒著。
她通過各種關係,打聽到了一個據說「很有辦法」的律師。
姓梁,看起來油頭粉面的,看人的眼神像是在估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