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律師聽我媽添油加醋地講完「案情」,鏡片後的眼睛閃著精光。
他拍著胸脯保證:「阿姨您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保險合同里的附加條款,也不是沒有空子可鑽。只要操作得當,別說一百萬,我還能讓保險公司多賠點精神損失費。」
我媽一聽,喜笑顏開,當即拍板,要請他打這個官司。
梁律師笑著說:「阿姨,這打官司嘛,前期是需要一些費用的,比如律師費、訴訟費……」
我媽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來。
「錢不是問題!只要能把那一百萬拿回來,花點小錢算什麼。」
她似乎忘了,她現在手上根本沒什麼錢。
她把主意打到了暮暮身上。
晚上,她燉了一鍋雞湯,親自端到暮暮房裡。
「寶貝女兒啊,還在跟媽生氣呢?來,喝點湯,媽給你賠不是了。」
她放低姿態,語氣溫柔得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暮暮看著那碗油汪汪的雞湯,沒什麼表情。
「媽,有事你就直說吧。」
我媽嘆了口氣,坐在暮暮床邊,開始打感情牌。
「媽知道,你姐這麼做,是為你好。可你想想,錢放在別人手裡,哪有放在自己手裡安心?萬一那個什麼基金會不靠譜,把錢弄沒了,你找誰哭去?」
「再說了,媽也是為了你。你年紀不小了,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沒錢,哪個好男人肯娶你?有了這一百萬,媽給你買套大房子,給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不好嗎?」
她描繪著一幅美好的藍圖,用未來引誘著暮暮。
暮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的情緒。
我媽見她不為所動,又加了一劑猛料。
「我托關係找了知名律師,人家說了,這官司准贏。就是前期需要五萬塊錢啟動資金。暮暮,這錢你先幫你媽墊上,等錢要回來了,媽雙倍還你。」
五萬塊。
我知道,這是暮暮工作幾年所有的積蓄。
我媽這是要掏空她的所有。
暮暮終於抬起了頭。
「媽,我沒錢。」
「你怎麼會沒錢?你那點工資,不吃不喝的,也該攢下不少了!」我媽的耐心耗盡,露出了真實面目。
「我說了,這是為了你好!你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非要守著那點死工資過一輩子?你是不是就盼著我死,好一個人獨吞那筆錢?」
惡毒的揣測像污水一樣潑向暮暮。
暮暮的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
「我沒有……」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你就有!」我媽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指著她,還抬手給了她一巴掌,「我告訴你許暮暮,今天這錢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你要是不出,我就去你單位鬧,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為了錢連親媽都不管的不孝女!」
暮暮的眼中終於湧上了淚水。
我看到她放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她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集中所有的意念,對著書桌上的那隻筆。
那是我送給她的畢業禮物,一支派克鋼筆。
我媽還在喋喋不休地辱罵著,逼迫著。
暮暮的眼神越來越絕望,她似乎就要妥協了。
就在她張開嘴,準備說什麼的時候。
書桌上的鋼筆,忽然「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暮暮和我媽都愣住了。
暮暮低下頭,看著地上的鋼筆,眼神變得複雜。
我媽尖叫起來。
「許朝朝!你死了都不安生!還要回來作怪!」
她驚恐地四處張望,仿佛我真的會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
暮暮慢慢地蹲下身,撿起了那支筆。
緊緊地握在手裡,冰涼的觸感讓她混亂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她站起身,直視著我媽,一字一句地說。
「這個錢,我不會出。」
「這個官司,我也不會讓你打。」
「這是姐姐留給我最後的保護,我不能毀了它。」
說完,她不再看我媽,轉身拿起外套和包,徑直走出了房門。
「許暮暮!你給我回來!你反了你了!」
6.
我媽的咆哮聲被關在了門後。
我跟著暮暮,看著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眼淚無聲地滑落。
姐姐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
我飄回家,開始焦急地尋找。
一個我藏得很好的,上了鎖的鐵盒子。
它在哪兒?
我焦急地穿牆而過,一間房一間房地找。
終於,在儲藏室最裡面的一個舊皮箱裡,我找到了它。
盒子上了鎖,鑰匙……鑰匙被我放在……
我媽的咆哮聲越來越近,她似乎要來儲藏室找東西砸。
我急得魂魄都快散了。
就在這時,我看到我媽沖了進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箇舊皮箱,像是找到了新的發泄目標。
她瘋了一樣把皮箱拖出來,用力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聲巨響。
皮箱的鎖扣被摔開了。
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那個鐵盒子也滾了出來。
我媽愣了一下,撿起那個盒子,好奇地晃了晃,裡面傳來輕微的聲響。
她找不到鑰匙,就拿起旁邊的一把錘子,對著鎖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錘,兩錘,那把脆弱的銅鎖應聲而斷。
我媽的臉上露出貪婪的獰笑,她以為裡面是我藏起來的金條。
她掀開盒蓋。
笑容僵在臉上。
裡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沓泛黃的紙和一個老舊的諾基亞手機。
她拿起那沓紙,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我爸的筆跡。
是他在工廠的安全巡檢報告副本,上面用紅筆圈出了一個個違規操作和安全隱患。
我媽的呼吸一滯,手開始發抖。
她飛快地翻著,在報告的最後,她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日記。
也是我爸的。
她翻到最後一頁。
「……我跟桂芬(我媽的名字)說了廠里有人故意弄壞安全索,想騙保。我說我要去舉報,不能讓工友們冒這個險。她聽了,臉都白了,勸我別多管閒事。我沒聽,明天就去。為了朝朝和暮暮,我也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我媽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那本日記像一塊烙鐵,燙得她猛地鬆手。
她眼中閃過恐慌,隨即被怨毒取代。
「死都死了,還留下這種東西害人!」
她掏出打火機,點燃了日記的一角。
火苗「噌」地一下竄了起來,舔舐著我爸留下的最後筆跡。
就在這時,儲藏室的門被推開了。
暮暮回來了。
她被我媽的砸東西聲和咆哮聲引了回來,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我媽猙獰的面孔,地上破碎的皮箱,散落的報告,還有……她手中正在燃燒的日記本。
「媽,你在燒什麼?」
7.
暮暮的聲音在顫抖。
我媽想把日記藏到身後。
但來不及了。
暮暮一個箭步衝上去,不顧跳動的火苗,徒手從我媽手裡搶過了那本日記。
「嘶——」
她手心被燙得通紅,卻死死地攥著日記本,用力在地上拍打,撲滅了火焰。
「你瘋了!燙死你活該!」我媽氣急敗壞地咒罵,想去搶奪。
暮暮後退一步,躲開了。
「這裡面是什麼?讓你這麼害怕?」
「什麼都沒有!你爸寫的廢紙!留著占地方!」我媽還在嘴硬,眼睛卻不敢看暮暮。
暮暮不再理她,低頭看清了日記本上被燒得殘缺不全的字跡。
「……跟桂芬說了……」
「……舉報……」
「……為了朝朝和暮暮……」
她又撿起地上散落的那些安全報告,一張張地看過去。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暮暮心中成形。
她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我媽。
「爸出事那天,他是不是跟你說,他要去舉報?」
我媽的身體劇烈地一顫。
「你胡說八道什麼!他就是自己不小心!廠里都定性了!」
「是嗎?」暮暮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字字誅心,「五十萬,買斷了一條人命,也買斷了你的良心。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你為了那五十萬,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我沒有!」我媽崩潰地尖叫起來,撲上來想撕碎那些證據,「我沒有!是他自己沒用!是他自己找死!」
暮暮被她推得一個踉蹌,懷裡的東西散落一地。
那個老舊的諾基亞手機,從紙堆里滾了出來,停在她的腳邊。
她愣了一下,彎腰撿了起來。
一個我早就停用的號碼。
我努力彙集我消散的魂力,將一絲意念傳向暮暮。
充電,打開它,暮暮。
那裡有最後的答案。
暮暮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她緊緊握住手機,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反鎖了房門。
門外,是我媽瘋狂的撞門聲和咒罵聲。
「許暮暮,你開門!把東西還給我!你想造反嗎!」
8.
暮暮背靠著房門,身體因為恐懼和憤怒而不住地顫抖。
她拉開抽屜,翻找著。
終於,在一個角落裡,她找到了一個蒙塵的萬能充。
她把手機電池扣下來,夾在充電器上,插進插座。
紅燈亮起。
在等待充電的時間裡,暮暮顫抖著手,撥通了小姨的電話。
電話一接通,她的眼淚就決了堤。
「小姨……你來一趟好不好……我好怕……」
她語無倫次地把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電話那頭的小姨沉默了許久,久到暮暮以為她掛了。
「暮暮,別怕。」小姨的聲音沉重而堅定,「我馬上過去。你鎖好門,誰叫都不要開。等我。」
掛了電話,暮暮感覺有了一絲力量。
她盯著那個充電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終於,她覺得差不多了,取下電池,裝回手機。
她按下了開機鍵。
螢幕亮起,熟悉的開機音樂響起,將我拉回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
手機的功能很簡單,信號格、電量,還有一段語音留言。
當年,我因為跟媽媽吵架,賭氣換了手機號,這個號碼便廢棄了。
暮暮的手指懸在播放鍵上,遲遲不敢按下。
門外的撞門聲不知何時停了。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聲。
我飄到她身邊,用盡全力,想給她一點勇氣。
終於,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嘈雜的電流聲後,我爸驚慌失措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了出來,撕裂了這片死寂。
「朝朝!朝朝!快跑!別回家!」
「你媽……你媽她瘋了!她把我要舉報的事告訴了廠里的王主管!」
「她拿了王主管的錢!他們要……啊!」
一聲悽厲的慘叫。
接著是重物墜地的悶響,和幾聲模糊的對話。
一個男人的聲音:「處理乾淨點,別留下手尾。」
然後是我媽的聲音,諂媚又狠毒:「放心吧王主管,這窩囊廢死了,沒人會查的。那五十萬……」
後面的話,被一陣風聲淹沒了。
留言結束了。
手機從暮暮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毯上。
無聲無息。
9.
暮暮沒有哭,也沒有尖叫,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原來,不是操作失誤。
原來,不是意外。
原來,也不是知情不報的漠視。
是合謀。
是我的母親,親手把我的父親,推下了深淵。
為了那五十萬。
我看著暮暮空洞的眼神,我的魂魄痛到幾乎要撕裂。
真相,有時候比最惡毒的詛咒還要殘忍。
不知過了多久,暮暮動了。
她緩緩站起身,撿起地上的手機,拉開了房門。
客廳里,我媽正坐在沙發上,見她出來,立刻換上一副兇狠的表情。
「你總算肯出來了?東西呢?拿來!」
暮暮沒有說話,只是走到她面前,舉起了那個手機,按下了重播鍵。
我爸臨死前那段絕望的呼喊,和我媽那句冷酷的「放心吧」,循環播放。
一遍,又一遍。
我媽那張平日裡精明刻薄的臉,寫滿了不可置信。
「不……這不是真的……這是偽造的!」
她撲上來想搶奪手機。
暮暮一把推開了她。
「偽造的?那你告訴我,什麼是真的?」
「是真的你為了錢,看著他去死?」
「還是真的你跟兇手一起,分了他用命換來的撫恤金?」
「許桂芬,你到底有沒有心!」
「我沒有!」我媽被逼到絕境,歇斯底里地咆哮,「我都是為了你們!沒有那五十萬,你們能上大學嗎?能有今天嗎?我有什麼錯!錯的是他!是他不自量力,非要當什麼英雄!」
她毫無悔意,甚至理直氣壯。
就在這時,大門被人從外面被人撞開。
小姨和姨夫沖了進來。
他們在門外就聽到了那段錄音。
小姨衝到我媽面前。
「姐……這是……這是姐夫的聲音?」
我媽還在嘴硬:「不是!是她們姐妹倆合起伙來冤枉我!」
話音未落,小姨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她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在客廳里迴蕩。
「許桂芬!你這個畜生!」小姨氣得渾身發抖,「那可是你男人!是朝朝和暮暮的爸爸!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麼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