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糖。」
她不由分說剝了顆橘子味的糖塞進我嘴裡。
甜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不是嚎啕大哭,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從我的臉龐滑落。
「我把兼職的錢弄丟了...
「我媽讓我找別人當媽...
「我也想和您做研究,可是我連一頓飽飯都吃不起...」
混亂的話像潰堤的洪水,混著橘子糖的甜腥味湧出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死死盯著自己磨出毛邊的褲腳,那裡還沾著昨天發傳單時蹭的灰。
她沒有打斷,只是靜靜聽。
直到我哭得喘不上氣,她才遞來一張紙巾,聲音比剛才更柔了些。
「青禾,你知道'母'字在甲骨文里怎麼寫嗎?」
我愣住,淚眼朦朧地抬頭。
她拿起桌上的筆,在紙巾背面畫了個符號——像雙手捧著一個初生的嬰兒。
「最早的'母',是孕育與守護的意思。」
她頓了頓,鏡片後的目光落在我顫抖的肩膀上,
「如果有人讓這個字變成了枷鎖,那一定是她寫錯了。」
橘子糖在嘴裡慢慢化完,留下淡淡的橘子香。
我忽然想起陳教授名片背面的小字:【凡心所向,素履以往。】
窗外的陽光穿過玻璃,在她鬢角的銀絲上跳躍。
我攥著那張畫著甲骨文的紙巾,第一次覺得,原來【媽】這個字,也可以不是冰冷的扣款通知,不是永遠還不清的債。
8
待我情緒平穩些,便把這些年像背負著濕棉絮般的困頓,一五一十地講給了陳教授。
她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鏡片後的目光里,心疼與惋惜幾乎要漫出來。
「你成績單上的紅勾,還有筆記本上那些『雲』字的弧度,都是藏不住的靈氣。」
她輕輕放下杯子,杯底與桌面相觸的聲響格外輕。
「要是真被這些糟心事纏得邁不開腳,才是讓人心疼的可惜。阿姨想幫你——每月給你兩千生活費。你別多想,更不用喊我媽媽,我這兒從不是要換稱呼的地方。」
她頓了頓,眉眼彎成溫和的弧度。
「阿姨這輩子沒生養過孩子,這些年前後幫襯過七個孩子呢,最大的那個都 33 了,參加工作整十年啦。你要是不嫌棄,就當多了個能說說話的長輩。」
末了又補充道。
「你幫我整理拓片,我會和學校那邊申請,每個月大概能有八百的補貼,這是你應得的。」
日子就這麼一點點亮堂起來了。
書包里不再塞著皺巴巴的兼職傳單,圖書館靠窗的位置總留著我的影子,指尖撫過拓片上的銘文時,再不用分心算「今天饅頭該買冷的還是熱的」。
食堂打飯時,敢多要一勺番茄炒蛋,偶爾還能加個溏心滷蛋——那橙黃的流心在米飯上漫開時,我才驚覺,原來食物的香氣能這樣熨帖心腸。
班級聚餐時,我不再找藉口躲在圖書館,第一次擠在火鍋店的包廂里,聽著同學們笑鬧著搶最後一片毛肚,笑著分享彼此的心事。
原來不用計算「AA 要扣掉幾天飯錢」的社交,是這樣輕盈的。
三個月後的某天,媽媽突然發來條消息,字裡行間帶著種施捨般的自得。
「你總算長大了。你看,這三個月沒給你打生活費,你不也好好的?當初說三百嫌少,現在一分沒有,不也活下來了?人啊,只要肯動腦子,就餓不死!」
我沒提陳姨的事,只回了句。
「假期要留在學校做研究,以後寒暑假不回家了。」
她秒回了個咧嘴笑的表情包,從此我們的聯繫僅限於她時不時微信分享我一些連結,『人要懂得感恩』『賺了錢記得給父母花』『天大地大媽媽最大』。
那時我以為,日子總算能慢慢平穩下來了。
直到我和陳姨合作的商周水利銘文考釋項目拿了獎,電視台來採訪那天,鏡頭掃過我和陳姨並肩站著的畫面——我沒料到,這會成了另一場風暴的導火索。
9
媽媽突然像從地縫裡鑽出來似的,堵在考古系辦公樓門口,隔著老遠就尖聲喊。
「蘇青禾!你個小賤蹄子!翅膀硬了敢瞞天過海了是吧?!」
她頭髮亂糟糟的,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報紙,頭版正是我和陳姨領獎的照片。
「電視節目我都看了!報紙上也寫著呢,獎金十萬!還有那個老女人每月給你的錢!都給我吐出來!」
她的喘息粗重,像餓急了的野獸終於嗅到了血腥味。
「老娘養你這麼大容易嗎?這錢本來就該是我的!立刻!馬上!給我轉十萬!以後那老妖婆給你的錢,每月準時給我上繳兩千!少一分我撕了你的皮!」
她突然衝上來想拽我的胳膊。
「不可能。那不是你的錢!」
話剛出口,就被她撒潑的哭喊蓋了過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大腿嚎。
「沒良心的白眼狼啊!花我的錢長大,現在跟著別人吃香的喝辣的,連親媽都不認了!」
很快,辦公樓門口圍了一圈人,手機鏡頭對著我們咔嚓作響。
她猛地從包里掏出條早就準備好的紅布條幅,抖開了——「無良教授陳硯秋!騙我女兒!奪我錢財!還我血汗錢!」
她那破鑼嗓子通過擴音器被無限放大,響徹整個校園和臨近的區域,污言穢語滔滔不絕。
「天殺的陳硯秋啊!用你的臭錢拐走我女兒!讓她不認我這個窮媽啊!」
「蘇青禾你個白眼狼!白瞎老娘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獎學金不給我,生活費也不給我!你就是被這老妖婆蠱惑了!」
「大家評評理啊!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她們拿了獎金十萬塊!想獨吞啊!」
「學校領導出來給個說法!不然我就死在這裡!」
她像打了雞血一樣,跪在辦公樓前嚎哭撒潑,拍著大腿,扯著自己的衣服,時不時還用頭去撞地面,引得無數學生、老師、路人駐足圍觀。
不明真相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真有人被她那潑婦般精湛的演技迷惑了,投來同情的目光。
陳姨氣得臉色發白,身體微微發抖,但她還是第一時間護住我,對那些詆毀的話據理力爭。
「青禾母親,請你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我資助青禾是因為她的才華和困難!從來沒想過要她跟家裡決裂!獎金是項目經費和合法勞動報酬,跟你沒有關係!」
我聽著那些顛倒黑白的汙衊,看著陳姨受辱,看著周圍投射來鄙夷目光……
這些年被她操控、壓榨、精神虐待的每一幕,都像電影膠片一樣在我腦海里飛速閃過。
那個永遠吃不飽飯,為幾塊錢膽戰心驚,被指責不孝不懂感恩的自己……
不是我不孝!是她不配為人母!
看著她像個跳樑小丑一樣在鏡頭前表演「悲情母親」,企圖用輿論把我打垮,把陳姨搞臭,好逼我就範,把錢乖乖送上……
我拿出了手機里的證據。
2025 年 9 月那筆 300 元的生活費下面,備註:【接電話超 30 秒,扣 30 元】,下面是我解釋在圖書信號不好延遲了 3 秒,可她根本不理。再往下翻,2025 年 6 月的轉帳備註:【視頻檢查時低頭扣 50 元】,附帶的截圖裡,我正蹲在食堂角落啃饅頭,被她遠程勒令抬頭時,頭髮遮住了半張臉。
我的聲音發抖,
「而她的朋友圈——」
2025 年 9 月 17 日的九宮格:鋪在麻將桌上的鈔票堆成小山,還有一沓用橡皮筋捆著,一百元的鮮紅是那麼的刺眼。
文案【手氣爆棚,贏了 3000,今晚吃海鮮自助。】
定位赫然是市中心那家人均 2000 的『深海漁港』。
再往前翻,2024 年冬天,她曬出新買的金戒指,配文【小贏一筆,犒勞自己。】
而那天我剛在日記本上寫了:【肥皂快用完了,明天要省 2 塊錢買新的。】
人群響起議論聲,我攥著手機的手心全是汗。
我點開陳姨之前託人幫忙查到的房屋備案合同照片。
「這是她名下的兩套公寓,」
我放大合同上的地址,
「老城區黃金地段,一套兩居室月租金 12500,另一套一居室 7800,從我上大學起,她每月光租金就兩萬多塊。」
「她總說自己沒錢,說她十塊錢都能過一個月,」
我舉起手機轉向癱在地上的她,螢幕的光映在她扭曲的臉上,
「可她打一場麻將輸贏頂我一年的生活費,收的租金夠給我買上萬塊肥皂,夠我在食堂吃幾千頓帶肉的飯!」
手機相冊里還存著我去年冬天的購物記錄。
2.8 元的肥皂、1.5 元的鹹菜….
甚至有次為了省 1 塊錢公交費,在暴雨里走了三站地,回到寢室時渾身濕透,被室友嘲笑「摳得連傘都不買,活該!」。
這些截圖我一張張划過,像在數著那些被餓肚子、被剋扣、被羞辱的日夜。
媽媽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想說什麼,卻被我點開的錄音打斷——那是她前幾天跟親戚打電話的錄音,清晰地說。
「那老女人有錢,蘇青禾手裡的獎金也不少,我鬧一鬧,總能榨出套房子來。」
陳姨的朋友這時也趕了過來,手裡拿著警方的調查回執。
「你所謂的『做生意』,其實是倒賣偽造的古董,已經被立案了。」
媽媽的臉唰地白了,嘴裡還在胡言亂語。
「你們不能這麼對我……我是你媽……」
圍觀的人群開始散去,有人臨走時回頭啐了一口。
「真是白披了張人皮。」
最終,警察來了。
尋釁滋事、造謠誹謗,再加上那些不法收入的帳,她被帶走的時候,看我的眼神淬著毒。
我望著媽媽的背影,她對我苛待,對我算盡分毫,不過是想把「虧欠」刻進我骨頭裡,好一輩子攥著我罷了。
而如今,那些刻在骨頭裡的「虧欠」,好像隨著她撒潑的嘴臉,一點點碎成了渣。
10
三年後,監獄的鐵門在身後吱呀合攏時,媽媽站在初秋的風裡,頭髮白了大半,枯槁地貼在臉頰。
我去接她,手裡拎著個裝著換洗衣物的布袋,她掃過袋子上超市的 logo,嘴角立刻撇出慣有的刻薄。
「就給我帶這些破爛?蘇青禾,你現在出息了啊,聽說進了那個什麼研究所,一個月掙得比我一年都多吧?」
她伸出枯瘦的手來搶袋子,指甲縫裡還嵌著沒洗乾淨的灰。
「趕緊的,給我在市中心買套大平層,再每月打五萬塊過來——當年你吃我的喝我的,這點錢不算什麼吧!」
我後退半步,避開她的拉扯。
「我住單位宿舍,沒閒錢買房子。」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起來,在路邊就撒開了潑。
「你個白眼狼!當初要不是我生你,你能有今天?我告訴你,不給錢我就去你單位鬧,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麼忘恩負義的!」
後來她真的去了研究所門口堵過幾次,叉著腰罵到嗓子嘶啞,直到保安把她架走。
我沒再理她,只是每月月初,準時往她卡上轉十塊錢。
轉帳備註里寫著:「本月生活費」。
她打來電話罵,我聽著, 超過三十秒就掛,然後從下月的十塊里扣掉三塊——就像她當年對我做的那樣。
她在電話那頭跳著腳咒罵,說我是故意作踐她,我握著聽筒, 聽著電流里傳來的嘶吼,心裡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
五年後的冬天,我接到醫院的電話。
她腦溢血住院, 躺在加護病房裡,左邊身子不能動了。
護士說她手機里只有我一個聯繫人,住院費欠了三天, 親戚們早被她當年的折騰纏怕了, 誰也不肯露面。
我去病房時, 她正歪著頭看窗外,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滴砸進透明的管腔,像敲著鈍重的鐘。
陽光斜斜切進來,在她半邊癱瘓的臉上投下陰影,曾經用來撒潑的嘴歪著,說話漏風。
「青禾……」
消毒水的味道漫在空氣里,她忽然開始哭, 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
「我記得……你七歲那年, 我發燒到 39 度, 渾身疼得動不了……是你搬個小板凳, 踩在上面給我熬粥, 粥溢出來燙了你的手,你也不吭聲……」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氣若遊絲的哀求。
「那時候你多好啊……給我揉胳膊揉腿, 說長大了要給我買金鐲子……
「青禾, 你原諒媽這一次, 好不好?咱們……咱們回到從前……」
我站在病床邊,看著她歪斜的嘴和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
記憶里那個踩著小板凳熬粥的小女孩,好像還縮在時光的角落裡, 手裡攥著被燙紅的指尖,等著一句溫柔的安撫。
可這麼多年過去,那個角落早就落滿了灰, 連帶著那點微弱的期待,也被歲月磨成了粉末。
「媽, 」
我淡漠開口,聲音冰冷。
「粥涼了,就不能再喝了。」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 歪著的頭慢慢垂下去,輸液管里的藥水還在滴, 只是再也沒能敲開我心裡那層結了冰的湖。
有些債, 不是不想還, 是早在日復一日的磋磨里, 連本帶利都成了穿腸的毒, 吐不出來, 也咽不下去。
窗外的雪落下來了,一片一片,落在玻璃上, 很快化成水,像誰沒忍住的眼淚,卻再也暖不透這個冬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