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中間還包一頓盒飯。
原本這個月,交完會費只剩下一百元,要吃 30 天的饅頭。
卻沒想到兼職還可以改善伙食,而且飯盒裡竟然還有雞蛋。
我吃得津津有味。
接下來的日子,我除了上課、去圖書館就是在兼職。
在一次視頻中還是被媽媽發現了我在兼職,因為那天我接電話的時間超過了三十秒。
原以為媽媽會大發雷霆,覺得我浪費時間、耽誤學習。
卻沒想到,她露出欣慰的表情。
「青禾,你總算長大了,知道幫媽媽分擔了,你好好乾,相信媽媽很快也能收到你送的大牌香水,媽媽今天開心,就不扣你生活費了。」
我……被肯定了?
這個認知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我,四肢百骸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委屈和受寵若驚的暖流。
長久以來被否定的、被視作累贅的自我,第一次,僅僅是「去做一份體力兼職」,就得到了她正面的評價。
這份久違的、甚至堪稱奢侈的「認可」,像最強勁的燃料,瞬間點燃了我全部的熱情。
我乾得更起勁了,無論多苦多累的活,都咬著牙接下來。
仿佛多發一次傳單,多刷一天盤子,就能更快地擦亮媽媽眼中那份稀薄的肯定,更快地攢夠那份象徵性的大牌香水。
終於,一個半月後,我完成了那抵扣入會費的六次兼職。
想到馬上就要真正賺錢了,我興奮得睡不著覺。
可是,這份興奮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切卻戛然而止。
4
周六到了,靜悄悄的。手機沒有響起,螢幕一片死寂。
周日,同樣的沉寂。
我握著手機,從清晨等到日暮,期待的那個來電通知始終沒有出現。
不對勁。
一絲冰涼的不安悄然爬上心頭。
我點開與張沫的微信對話框,輸入:
「沫沫,請問周末有適合我的單子嗎?隨時可以去的。」
下一秒,螢幕下方卻猝不及防地彈出一個刺眼的紅色感嘆號!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拒收?!!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
血液瞬間湧向頭頂。
不可能…也許是誤操作…她可能是屏蔽了朋友圈?
我用盡力氣穩住發抖的手指,按下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的,卻是一個冰冷、機械、毫無情感的女聲:
「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空號……
耳鳴聲尖銳地響起,蓋過寢室內室友模糊的談笑聲,世界仿佛在旋轉。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股窒息感,喉嚨卻乾澀得發緊。
不!不能坐以待斃!
我記得她說她是會計學院的……會計二班!
一種近乎偏執的求證欲支撐著我,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衝出寢室,幾乎是踉蹌著跑到會計學院的教學樓,攔住一個下課的同學。
「同學,請問…你們會計二班…是不是有個叫張沫的女生?」
那同學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在我過於蒼白的臉上停頓片刻,搖搖頭。
「張沫?沒聽說過。會計二班名單貼在公告欄,你可以自己看。」
我撲到公告欄前,手指划過密密麻麻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張萌、張雪、張玉……唯獨,沒有張沫。
沒有。
沒有叫張沫的人。
心臟那塊被攥住的地方,終於徹底碎裂開來。
我,被騙了。
被騙了二百元巨款。
被騙著做了整整六次兼職,用本該屬於自己的血汗錢,抵了那該死的、根本不存在的入會費!
身體里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我靠在冰冷的牆上,才勉強沒有滑倒。
暴曬下的促銷活動,快餐後廚油膩的洗碗水味,烈日下發傳單的汗水和白眼……
所有關於兼職的畫面在腦海中翻滾、混雜,然後猛地破碎,只剩下那個女孩最初遞過傳單時溫和的微笑。
為什麼?
為什麼要騙窮人?!
憤怒和巨大的委屈像岩漿一樣灼燒著五臟六腑,燒得我喉嚨發腥。
我拿出那張已經發皺的飯店傳單,上面還別著那張刺眼的名片。
是因為沒錢才去想著做兼職的啊!
是為了那一點點可憐的生存空間,是為了能像「別人家孩子」一樣買一塊肥皂而不用心疼啊!
我把那張傳單攥緊,用盡全身力氣,仿佛要把它和那張虛偽的名片一起捏得粉碎。
劣質的紙張發出不堪承受的「嚓嚓」聲,堅硬的塑料名片碎片硌得掌心生疼。
錢沒了。
希望沒了。
連帶著,那份從「理解我」的媽媽那裡得到的一點肯定,都變成了一個巨大、諷刺的笑話。
5
想來想去,我還是告訴了媽媽我被騙的事情。
不想讓她等待禮物的心一直被耗著。
電話那頭傳來不堪入耳的謾罵聲。
「cao 你個女馬的,你是傻 B 嗎?你沒長腦袋嗎?怎麼別人都不被騙,怎麼就你被騙?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人家兒女給父母送這送那!你這倒霉催的讓我倒搭二百塊錢!乾了一個月響屁沒聽著一個!
她的聲音尖利扭曲,穿透耳膜直刺神經。
「老娘這輩子造了什麼孽?臨死前是不是連你一毛錢都指望不上?!你個天殺的剋星!」
「媽,我也沒想到會被騙,我也很難受。」
我幾乎是帶著哭腔打斷她,嘴唇哆嗦著,
「你別著急,等我畢業賺錢了,香水、項鍊、包包,我一樣不差給你買!我一定拚命學,往死里干……」
「呵!」
她一聲冷笑。
「我 tm 真後悔生了你,也不該花這麼多錢供你這個白眼狼讀書!人家孩子上大學就能孝敬爹媽,看電影,逛景點,你呢?為什麼我的孩子就不行!你就是不孝順!你就是自私!你個狼心狗肺,喪心病狂的東西!……」
那句在我喉嚨里翻滾了無數個日夜、帶著血氣的控訴,終於被這極致的羞辱逼出了口,每個字都像瀕死的鳥在嘶鳴:
「媽!那是因為別人……別人一個月生活費至少兩千!!!」
咆哮出口的那一刻,我反而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冰涼。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
仿佛信號被突兀掐斷,又像是暴風雨前極致的低壓。
隨即,火山轟然爆發。
「兩千?!!你也配?!!」
她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幾乎要撕裂空氣。
「你以為家裡有印鈔機?!老娘當年十塊錢就能活一個月!嫌少?!哈!嫌少是吧?!嫌少就給我——滾!嫌少去找別人當媽去!老娘不伺候了!滾——!」
後面不堪入耳的咒罵像污水般湧來,我猛地按下了掛斷鍵。
世界瞬間清凈。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指尖冰涼,那股支撐著我熬過無數日夜的、名為「母親」的繩索,似乎徹底繃斷了。
「找別人當媽去……」
這句話像淬了毒的迴旋鏢,釘死在我心頭最後的幻想上。
視線模糊又聚焦,死死釘在手機螢幕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混雜著一種近乎解脫的瘋狂念頭涌了上來。
我打開微信列表,找到那個幾乎被我遺忘在角落的水墨蘭草頭像。
毫不猶豫地發送。
「媽!」
6
這位水墨蘭草頭像的主人,是曾來學校做學術講座的陳硯秋教授。
我至今記得她的模樣——銀絲般的頭髮鬆鬆挽在腦後,鼻樑上架著細框眼鏡,眼睛像盛著晨露的湖面,溫煦又清澈。
可當她講到甲骨文里【雨】字的象形演變時,那雙眼睛會驟然亮起,仿佛能穿透千年時光,看見先民刻在龜甲上的濕潤期盼。
講座結束時,她特意叫住我。
那時我正蹲在報告廳後排,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摳著地上一塊形似【水】字的瓷磚裂紋。
「同學~」
她的聲音帶著書卷氣的溫潤。
「你剛才在筆記本上畫的『雲』字變形,很有靈氣。」
我慌忙把筆記本往身後藏,那上面除了她講的古文字,還寫滿了今日開銷:【饅頭 2 元,肥皂 3 元,鹹菜 1 元,筆芯兩支 1 元,省下的 3 元可以買個本子】。
她卻輕輕抽過本子,指尖撫過那些歪扭的數字,又落在我畫的雲紋上。「你看,這個弧線多像捲雲紋的弧度。古文字研究需要你這樣對線條敏感的孩子。」
她遞來一張名片,水墨蘭草的底色上印著她的名字和電話。
「我在做商周水利銘文考釋,缺個整理拓片的助手,你有罕見的天賦,願意跟著我深入研究嗎?」
我捏著名片的邊角,硬卡紙的溫度燙得掌心發疼。
整理拓片需要泡在圖書館,需要買專業書籍,需要...時間。
可我的時間要用來兼職,我的錢要算計著買饅頭,媽媽連三百塊都要剋扣,讓她知道我「不務正業」去搞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怒火和斷絕生活費的威脅,會瞬間將我打入深淵。
「我...我不行的教授。」
我幾乎是咬著牙拒絕,生怕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會掉下來。
她鏡片後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卻還是溫和地笑了。
「沒關係,想通了隨時找我。」
此刻,手機螢幕上那個突兀的【媽】字,像枚燒紅的烙鐵。
【媽】字剛發過去我就後悔了。
我這是在做什麼,太唐突了。
我和陳教授甚至只有那一面之緣,對方一定覺得我是個神經病吧!
沒想到的是,幾乎在發完消息的瞬間,陳教授秒回。
「青禾?蘇青禾同學?」
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罕見的急切,完全不同於宣講會時的從容沉穩。
「怎麼回事?你遇到什麼危險了?人在哪裡?安全嗎?告訴老師,別怕!」
我的手在手機鍵盤上刪刪打打,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陳教授再次發來消息。
「去一食堂前面的咖啡廳,我現在過去找你。」
7
推開咖啡廳玻璃門時,風鈴叮噹作響。
陳教授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著兩杯咖啡,旁邊還擺著個白瓷碗,裡面盛著幾顆方糖。
看見我進來,她把另一杯咖啡推向我。
「快坐,剛點的咖啡,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甜的,我沒給你加糖。」
她把白瓷碗推到我面前。
我盯著碗里的方糖和面前的咖啡。
小時候路過咖啡店和媽媽要咖啡喝。
那時媽媽罵罵咧咧,『喝咖啡牙會變黑,傻 b 才喝咖啡呢!』
「教授,我...」
道歉的話堵在喉嚨口,突然被她輕輕按住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