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們總是亂報藥名,
我早已習以為常。
他們說「兩隻青蛙」,我就給拿「二甲雙胍」。
他們說「碳酸美女咀嚼片」,我就給拿「鋁碳酸鎂咀嚼片」。
他們說「貝多芬」,我就給拿「布洛芬」。
本來人人都打趣我為神醫,一直到來了個鼻青臉腫的女患者說:
「給我來一瓶百草枯!」
我知道這又是個記不住藥名的,便給她拿了「夏枯草」。
可第二天,女患者卻離奇死了。
她的家屬鬧到醫院,非說她是吃了我給的藥才死的。
「本來只是有點上火,來抓一點夏枯草回去,一定是你這個庸醫聽錯了,才給拿的百草枯!」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亂拳打死了我。
再睜眼,又回到女患者來買藥這天,我全程錄視頻、錄音,自證清白。
1
我死在自己一手操持起來的藥店裡,像一條被隨意丟棄的破敗抹布。
腹部傳來的劇痛已經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作嘔的粘膩感。
那應該是血和塵土混合的味道。
拳頭和咒罵聲是最後的記憶,密集得像午後的雷陣雨,將我徹底淹沒。
那個女患者的丈夫王凱,揪著我的頭髮,將我的臉死死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的怒吼聲仿佛要將我撕裂。
「我老婆只是有點上火,來你這買點夏枯草,你竟然給她百草枯!」
「你這個殺人兇手!庸醫!」
他的母親則在一旁捶胸頓足,用最惡毒的方言咒罵著我的祖宗十八代。
周圍的鄰居、路人,此刻也用鄙夷和憤怒的目光將我凌遲。
我百口莫辯。
喉嚨里湧上來的血沫堵住了我的聲音,我只能發出嗬嗬的悲鳴。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我的視線穿過攢動的人群,落在王凱和他母親的臉上。
在他們悲痛欲絕的表情背後,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們眼裡一閃而過的算計。
原來如此。
原來,我才是那棵被他們拿來入藥的「夏枯草」。
……
猛地一顫,我睜開了眼。
鼻腔里沒有血腥味,而是熟悉的、由各種草藥混合而成的清苦氣息。
身體沒有劇痛,只有躺在竹製躺椅上久了,背脊處傳來的一絲僵硬。
我緩緩抬起手,手背光潔,沒有一絲傷痕。
隨後,我撐著躺椅坐起身,環顧四周。
藥櫃擦得鋥亮,櫃檯上的電腦螢幕還亮著,上面是未完成的藥品入庫單。
我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牆上的日曆上。
紅色的印刷體清晰地標註著:二零二三年,八月十五日。
我死掉的前一天。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驟然收縮,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疼痛。
我不是在做夢,我回來了。
帶著被活活打死的記憶,回到了這場噩夢開始之前。
「叮鈴——」
門口的風鈴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幾乎是機械地循聲望去,心臟瞬間沉到了谷底。
一個女人推門而入,她身形瘦削,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
但那裸露在外的額角和臉頰上,青紫色的傷痕依舊觸目驚心。
是李靜。
一切都和前世一模一樣。
她怯懦地站在門口,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時,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眼裡的絕望。
那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上,即將墜落深淵的眼神。
恨意滔天,但我不能表現出來。
「你好,請問需要點什麼?」
我的聲音平穩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她愣了一下,視線在藥店裡四處游移,不敢與我對視。
就是現在。
我轉身,以整理櫃檯做掩護,身體擋住了李靜的視線。
我迅速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解鎖,指尖飛快地在螢幕上點了幾下,打開了錄像和錄音功能。然後,我狀似不經意地將手機塞進櫃檯邊緣一個半開的抽屜里。
那裡放著一堆雜亂的票據,但手機攝像頭的位置,卻被我巧妙地調整過。
是正對著櫃檯前的位置,能將李靜的臉和我們之間的對話清晰地記錄下來。
做完這一切,我直起身,臉上的微笑不變,耐心地看著她。
「別著急,慢慢想,想不起來我可以幫你。」
2
李靜的嘴唇囁嚅著,似乎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
她的目光掃過貨架上那些貼著標籤的藥瓶,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
她走到櫃檯前,聲音細若蚊蚋。
「我……我買藥……」
「買什麼藥?」
我追問,身體微微前傾,確保錄音設備能清晰地捕捉到她的聲音。
李靜的目光躲閃,她攥緊的衣角已經起了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終於,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
「我要一瓶……百草枯。」
我故作驚訝地「啊」了一聲,身體向後微仰,做出一個疑惑的表情,然後善解人意地笑了。
「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們是藥店,不賣農藥的。」
「你看看你這額頭上的包,還有這嘴角的火氣,是不是要買清熱去火的『夏枯草』?」
我特意放慢了語速,將「夏枯草」三個字說得異常清晰,確保抽屜里的手機能將這關鍵的證據錄得一清二楚。
李靜猛地抬起頭,這是她進店以來第一次正眼看我。
她的眼神里沒有被糾正後的恍然,反而是一種更加執拗的慌亂。
她急切地搖頭,幅度大得仿佛要將自己的脖子甩斷。
「不,不是,」
她堅持道,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也更尖銳,「我就是要百草枯。」
我心裡冷笑,臉上卻適時地流露出一絲為難。
我嘆了口氣,轉身從身後的藥柜上取下一盒包裝精美的夏枯草顆粒。
藥盒是綠色的,上面用蒼勁的字體印著「夏枯草」三個大字,旁邊還配著一株紫色的夏枯草植物圖樣,清晰明了。
我將藥盒放在櫃檯上,推到她面前。
「你看是不是這個?很多人都會來買這個,效果很好的。」
李靜的視線落在那個藥盒上,眼神里充滿了茫然。
她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嘴唇翕動。
似乎在努力辨認,但最終還是徒勞。
她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像個提線木偶一樣點了點頭。
我確信了,和上輩子一樣,她根本不識字。
她從口袋裡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數了好幾遍才湊夠數,遞給我的時候,指尖冰涼。
我收了錢,將藥盒裝進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裡遞給她。
她接過袋子,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我一眼。
轉身便行色匆匆地離開了藥店,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我看著她消失的方向,站了足足一分鐘,才緩緩轉身。
我俯下身,從抽屜里拿出我的手機,停止了錄製。
視頻里,李靜的臉和我們的對話都清晰無比。
我將視頻和音頻文件立刻上傳到了雲端,又分別發送到了我的私人郵箱和另一個手機上。
做完這一切,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開門營業。
陽光很好,街坊鄰居們笑著和我打招呼,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
我甚至還有心情給隔壁王阿姨家的孫子測了測體溫,叮囑她孩子有點低燒,要多喝水。
然而,這份平靜在上午十點左右被徹底撕碎。
一陣悽厲的哭嚎聲由遠及近,粗暴地割裂了整條街道的安寧。
我心裡一沉,知道他們來了。
3
藥店的玻璃門被猛地撞開,王凱和他母親一馬當先。
身後跟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大概是他們的親戚,臉上都帶著悲憤交加的表情。
王凱的眼睛布滿血絲,他衝到我面前。
雙手「啪」地一聲砸在櫃檯上,巨大的聲響讓柜上的瓶瓶罐罐都跳了起來。
他的表情扭曲,看起來悲痛欲絕。
「許茜!你這個庸醫!你還我老婆的命來!」
他的母親則立刻癱倒在地,雙手捶打著地面,嘴裡吐出污穢的方言。
「我的兒媳婦啊!你死得好慘啊!天殺的庸醫害了你的命啊!」
「我們家就想來買點去火的藥,你怎麼能給拿劇毒農藥啊!」
我冷眼看著他們精湛的表演。
王凱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將我從櫃檯後面拖了出來。
他的力氣很大,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指著我的鼻子,對著周圍越聚越多的鄰居和路人控訴。
「大家快來看啊!就是這個黑心醫生!」
「我老婆就說來買點夏枯草,身體有點上火!你們看她給了什麼!」
「她給了我老婆一瓶劇毒的藥啊!」
他的話像一顆炸彈,在人群中轟然引爆。
「什麼?夏枯草能吃死人?」
「聽說是拿錯了藥,給了百草枯!」
「天哪,那可是劇毒,沾上就沒命的!」
周圍的議論聲,像無數根看不見的針,從四面八方朝我刺來。
那些曾經對我笑臉相迎的鄰居,此刻臉上寫滿了懷疑。
他們的眼神,和前世一模一樣,冰冷而銳利。
王凱身後的親戚們得到了指令,開始在我的藥店裡打砸。
藥櫃的玻璃被一拳砸碎,嘩啦啦地落了一地。
一排排碼放整齊的藥瓶被掃落在地,藥丸混著玻璃碴,滾得到處都是。
我最珍視的那些草藥,被他們粗暴地扯出來,撒得滿天飛。
空氣中瞬間瀰漫起一股混雜而苦澀的藥味。
我被王凱的一個堂兄狠狠推了一把,後背撞在藥架上,一陣劇痛傳來。
我沒有反抗,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以為,他們又贏了。
混亂中,有人報了警。
很快,警笛聲呼嘯而至。
兩名警察費力地擠開人群,看到店裡的一片狼藉和癱在地上的老婦人,眉頭緊緊皺起。
王凱立刻像見到了救星,撲過去抓住警察的手臂,重複著他的說辭。
「警察同志,你們要為我做主啊!」
「我老婆……我老婆就來她這買點夏枯草,就被她害死了!是她,是她給錯了藥!」
警察的目光轉向我,那是一種審視的、帶著壓迫感的目光。
其中一個年長的警察走過來,語氣嚴肅。
「許茜是吧?現在有人報案,稱你涉嫌一起過失致人死亡案,請你跟我們回局裡協助調查。」
「對!抓她!抓她去坐牢!」
王凱的家人在一旁煽風點火。
我看著警察,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身體微微顫抖,眼神里充滿了無助。
在眾目睽睽之下,警察拿出了黃色的警戒線,將我的藥店門口貼上了封條。
那明晃晃的黃色,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我和我一手操持起來的事業徹底隔絕。
我被千夫所指,被當成一個草菅人命的兇手。
鄰居們的竊竊私語,王凱一家人得意的眼神,警察不信任的目光,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困在中央。
我被帶出藥店,推上警車。
透過車窗,我看到王凱和他母親相互對視了一眼。
在他們依舊「悲痛」的表情下,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得意。
他們大概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警車緩緩開動,我轉過頭,不再看他們。
嘴角,卻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微微勾起了一絲弧度。
4
審訊室的燈光是慘白色的,毫無溫度。
照得對面牆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黑字泛著冷硬的光。
我坐在一張金屬椅子上,手腕上沒有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