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阿爹重病,我自賣自身。
為阿爹換到治病的銀兩後,就跟著牙婆去了京都。
趕巧侯夫人多年無所出,要給侯爺買個肚皮娘子。
牙婆看我懂事,就讓我去了。
這之後,我被關在小院子裡,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
侯府規矩嚴,從不許我出院子,也不許我見孩子。
孩子剛生下來就被抱走了。
這些孩子是死是活,是男是女,什麼樣貌什麼性情,我統統不知曉。
起初,我會求侯爺讓我見上一見,可只換來了一頓訓斥。
生完第七個孩子後,我感覺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又求了侯爺。
侯爺憐惜地摸著我的頭髮安撫:「雲栽,再等等,等孩兒們大了,我讓他們來給你請安。」
後來我等呀等,等到頭髮花白,等到病入膏肓。
卻始終沒見到我的那些孩子一眼。
我道侯爺騙了我,侯爺卻說,是孩子們不願見我。
我頓時心如刀絞。
閉眼的那一刻我想,如果還有來生,我一定不要進這侯府了。
1
再睜眼,我發現自己蹲在一座破舊屋子的屋檐下。
待看清周圍的一切,我的心猛地一跳。
菩薩保佑,我竟然回到了牙婆家。
我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瘦弱稚嫩,是我十五歲時的樣子。
我激動得臉色潮紅,老天爺疼憨人,竟又給了我一次機會。
院子裡,牙婆正跟一個男人討價還價。
「梅丫頭是我從禹州買來的,樣貌好,懂事聽話,十兩銀子,不能再少了。」
高大的男人緊皺眉頭,他顯然覺得十兩銀子太貴了。
「就五兩,我不用樣貌好的,會伺候人就行。」
牙婆看了我一眼,有些猶豫了。
我看牙婆的眼神便知她想放棄勸說這個男人了,忙上前去推銷自己。
「官人老爺,我會照顧人,燒水做飯,養雞養鴨,樣樣都成,您就買了我回去吧。」
前世的今天,小院前後來了兩個人。
眼前這個男人便是第一個,他跟牙婆討價還價,最後實在不願意出十兩銀子就走了。
他走後,侯府便來人了,付了二十兩銀子把我買回了侯府,做了謝淮平的肚皮娘子。
男人看著我,並不說話,看樣子還是不樂意。
我忙繼續推銷。
「我除了這些,還會寫字算帳,捻針刺繡,您把我買回去,絕對不會虧的。」
男人有些意動,但稍顯不甘心。
他對牙婆說:「六兩銀子。」
牙婆一看有門,哪裡還願意讓步。
「十兩銀子一分都不能少咯,官人老爺,您看看這姑娘多好的品性,這姑娘的父母養大她不容易啊。」
「您發發善心,出銀子買了她吧,她老子跟我是同鄉,待我回去了,再分一兩銀子給他們,就當是您的恩惠了。」
好說歹說,男人才不情不願地掏出了十兩銀子。
「這個人我買了,如果沒有你說的那麼好,我可是要退的!」
我鬆了口氣,我說的樣樣屬實,不怕他退。
待畫好押我便跟著這個男人走了。
出院子時,剛好和侯府的大管家擦肩而過。
我縮在男人身後,腳步不停地跟著他。
待走遠了,我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希望這輩子,跟那侯府再也不要有瓜葛了。
2
走了一刻鐘後,便到了男人家裡。
回到家,男人先打水洗了把臉,又端了碗水遞給我:「喝吧。」
我怔愣了一瞬,跟他道了聲謝,接過碗後一飲而盡。
待放下碗後,發現他正看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老爺見笑了,牙婆怕我們出醜,一向不怎麼給水喝,我方才渴急了。」
男人沒說什麼,帶我進了房。
他跟我說他叫杜崇光,是個守城士兵,家裡有一個老母,現在病了,要人伺候。
他沒急著讓我見他娘,而是帶我在小院逛了一圈,每處地方都給我介紹一下。
這裡是廚房,那裡是茅房,這兒是我的房間,那裡是他的房間……
我跟在他身後,時不時應一聲。
就是偶爾看著他的背影,心裡還是會晃神。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了,卻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上輩子,我總共見過他兩次。
第一次是在牙婆家。
第二次是在侯府。
3
那年侯府有什麼喜事,請了好些人來,前院敲鑼打鼓的十分熱鬧。
丫鬟婆子都去看熱鬧了。
小院子裡獨留下了我。
院子裡有一棵李子樹。
我站在樹下痴痴地望著院子外,卻一步也不敢踏出去。
這侯府折磨人的法子多著呢,我謹言慎行,唯恐犯一點錯。
正猜測府里是有什麼喜事,樹上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想看熱鬧,為何不去?」
我唬了一跳,還以為來了賊人。
抬頭一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我大聲問道:「你是何人,竟敢亂闖侯府後院?!」
那道聲音道:「我是府上請的客人,來參加侯府世子的拜師宴,前院吵鬧,你這裡清凈,就來歇歇。你別怕,我這就離開。」
聽到世子二字我心中一動,忙叫住他:「唉,別走,你說今天是侯府世子的拜師宴?」
「對。」
我又問他:「這樹上,看得遠嗎?能看到前院嗎?」
聽他說可以看到,我便央他教我爬樹。
他答應了。
可我身體笨重,他教了好一會兒還是學不會。
他便道了一聲得罪,把我抱了上去。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絡腮鬍,眉眼硬朗,左眼角有一顆小痣。
原來是曾經在牙婆家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
4
那日我爬上樹後,只看得見前院燈火通明,卻看不清人影,看了一會兒便膩了。
可又不想下去,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杜崇光說話。
我問他世子長得什麼樣,是否乖巧聽話,侯爺的其他孩子有沒有見著。
他一一跟我細說,可惜他心裡存著事,侯府的事甚少往心裡去。
我問他許多,他竟然大半都答不上來。
他轉而問我是何人。
我沒答,又問起他心裡有什麼事。
可能是久未對人言,也可能那日的月光甚好,他對我說了許多。
他說起了老家的李子樹,又說起了他娘。
他說:「我娘是個很好的人,可惜我不爭氣,沒讓她享到福。」
我才知道,原來他前不久才死了娘。
我嘴笨,最不會安慰人,只乾巴巴地說了句節哀。
他輕應一聲,不再說話。
我們那日在樹上待了很久,直到前院席散了,去看熱鬧的丫鬟婆子們回來了。
他才帶我下樹,趁著夜色離開了。
在那日之後,我每每睡不著了,便想到樹上看看。
偷偷試了幾次,竟然真被我爬上去了。
我找到了在侯府唯一的樂趣,這塊寶地我光顧了許多次。
最後一次上去時,卻因為不小心,摔下樹來。
驚呼聲引來了婆子,我愛爬樹一事被發現了。
第二日謝淮平便命人把這棵樹砍了。
5
杜家不大,一刻鐘不到,我們便逛完了。
最後杜崇光才把我帶到一個朝陽的房間。
他對我道:「我娘住這裡,你隨我來,以後你伺候好她就成。」
我點頭應了。
屋子不大,掀開門帘,便看到一個瘦弱的老婦人病懨懨地躺在床上。
她看到杜崇光抿嘴笑了:「今日下值那麼早?」
待看到我有些驚訝,她胳膊使力,想要起身。
「你這孩子,家裡來客人了竟然不先說一聲……」
杜崇光忙上前扶住她:「娘,這位姑娘是來伺候您的。」
我也上前,幫她掖了掖被角:「老夫人,我叫梅娘,以後我來伺候您。」
老婦人一愣,她嗔怪地對杜崇光道:「我老婆子有手有腳的,哪需要人伺候,你還是請這位姑娘回去吧。」
杜崇光看我一眼,我知機,跟他們說去燒鍋熱水後便離開了。
讓他們母子說話。
待我從廚房出來時,杜崇光正站在走廊。
他對我道:「娘那邊,我已經勸好了,你放心,只要你伺候好我娘,我必不會虧待你。」
我笑著點頭。
杜崇光交代完就走了,他今日只請了半天的假。
我用木盆裝了些熱水,端進了老夫人房裡。
老夫人眼眶紅紅的,像是哭過了。
我假裝沒看到,對她道:「老夫人,我燒了些熱水,給您擦擦臉擦擦身子,再泡個腳?生病了,身上爽利了能好得快些。」
老夫人神情有些拘謹,像是不習慣有人伺候,好在沒為難我。
她把被子掀開了,動作緩慢地坐到床沿。
我把木盆放到地上,扶著她坐好,把枕頭墊到她身後,讓她靠著床架。
又把帕子打濕擰乾,給她擦臉擦脖子擦手臂。
老夫人全程不發一語。
待我蹲下身子給她洗腳,她才跟我說話。
她問我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人。
我一一答了。
「娘早些年去世了,家裡就剩了我爹和幾個弟妹。
「我娘在過世前病了七八年,我也伺候了她七八年。待她過世後,我爹又病倒了。
「我爹是帳房先生,家裡的一應支出全靠他了,他萬一沒了,我和弟弟妹妹們都沒活路了。」
「我實在沒法子了,只好自賣自身,給他留些藥錢。」
老夫人聽得我的來歷,嘆了一聲,道了句可憐。
我笑了笑,也不算可憐了,牙婆是個好人,特意讓我在家裡多留了幾日。
我離開前,我爹吃了藥,身體已經大好了。
後來我在侯府,也曾收到我爹的來信。
現在這世道,能活下來已經是極幸運了。
6
待水涼了,我給老夫人擦乾淨腳,又把她扶到床上。
讓她歇一歇,我去煎藥。
在煎藥的檔口,我拿出了米麵,打算攤個麵餅當午食。
又翻了翻菜籃子,竟然看到一塊肉。
我把肉切下一小塊,再做個肉湯給老夫人補身體。
待午食都做好了,藥也煎好了。
我把老夫人扶到堂屋,先伺候她吃飯,待她吃飽了,我才拿了一個麵餅吃。
老夫人把肉湯推到我面前:「你也喝點吧,我老婆子喝不了那麼多。」
我推拒:「老夫人,我年輕,吃點麵餅就行了。」
老夫人是個麵皮薄的,看我不喝也沒再勸。
待吃完午食,我又把晾涼的藥端給她喝了。
看著她喝完後問她是要回屋子躺著,還是到院子裡坐坐,老夫人選擇到院子裡坐一坐。
「老婆子在床上躺了兩天了,骨頭都酸了。」
我點點頭,把家裡唯一的一張藤椅放到了屋檐下,又墊上了枕頭,讓老夫人坐到椅子上。
我把院子收拾了一下,又趁著太陽還沒下山,把我和老夫人房間的棉被拿出來曬了曬。
撐衣杆又長又結實,放了兩床被子還沒鋪滿。
我想了想,問老夫人:「老爺房間的棉被要拿出來曬曬嗎?」
老夫人擺擺手:「可以,去吧,我兒沒什麼忌諱,他的房間直接進。」
我依言去了。
進了房間也沒多看,把胡亂放在床上的棉被抱起就走。
整理好後,三床棉被整整齊齊地晾在撐衣杆上。
待太陽下山了,我便把棉被都抱回了房,細心疊好。
杜崇光是在酉時回來的,回來的時候正巧。
我把麵餅燙好了,又做了一盆肉湯,剩下的肉放了點鹽炒香了盛出來。
杜崇光人高馬大的,但是腳步卻輕。
直到他把帶回的豬肉隨意地放在廚房桌子的籃子上,我才發覺。
我笑著對他說:「老爺回來得正好,吃食已經準備好了,您去正堂坐著等便是。」
杜崇光冷淡地應了聲,抬腳離開了。
我把他新帶回來的肉放進小籃子裡,再用繩子把小籃子吊在井裡,免得肉壞了。
等弄好後,我回到廚房,發覺杜崇光把我給自己準備的麵餅也拿出去了。
我這時再去拿也不合適,只好躲在廚房,等他們吃完再出去了。
可等了沒一會兒,杜崇光就進來了。
他一臉莫名地看著我:「你不去吃飯待在這兒做什麼?娘都餓了。」
我:「跟主家一起吃有些不合適。」
杜崇光:「我家沒這個規矩,出來!」
7
他樣子有點凶,我沒敢再說。
小步跟在他後面,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坐到了桌子前。
老夫人笑著把一副碗筷推到我面前。
我道了聲謝,看到那碗烤焦了的麵餅放在杜崇光面前,正想拿過來自己吃。
杜崇光先一步抓起那碗里的碎餅,三兩口吃了。
「唉?」
老夫人把一塊烤得剛好的麵餅放到我碗里。
「沒事,你吃吧,他自小就愛吃焦了的。」
我只好放下手,小口吃著碗里的麵餅。
吃了半張餅後覺得口乾,想去廚房端碗水來。
一碗肉湯被推到我面前。
我像中午一般推拒,杜崇光不說話,就那麼看著我。
我一動不敢動,最後在他的眼神逼視下喝完了這碗肉湯。
這一碗湯模糊了我和杜家母子之間的距離。
自那以後,我便和他們一起吃飯了。
8
在家養了一個多月後,杜母的身體已經大好了。
這天我發現面沒了,於是在杜崇光出門前跟他說了一聲。
他給了我三吊錢,讓我自行去置備。
我收了,又問他能不能帶老夫人去,我對京都不熟。
杜崇光答應了。
杜母得知今日能出門了,十分高興。
出了門後,她也不急著去採買。
專門帶著我去了巷子尾那口水井那逛了一圈。
現在天氣正好,不冷不熱的,不少婦人坐在水井旁縫補閒聊。
她們看到杜母立時打招呼。
杜母樂呵呵地跟她們閒聊了幾句,還把我介紹給了她們。
「唉,這是我老家來的外甥女,特地過來照顧我這老婆子的。」
我有些驚訝,又有些感動。
我順著她的說法喊她舅媽。
這些婦人對我比較好奇,看我到了適婚年齡,問我是否婚配,心儀什麼樣的男子,一個個問得露骨。
杜母不滿,把我拉到身後:「她一個姑娘家家,你們逮著她欺負不是?」
末了又逮著那個問得最多的罵了幾句。
一早上的好心情都快罵沒了。
我忙拉著她離開:「舅媽,我們還得採買呢,去晚了就不新鮮了。」
杜母恍然:「對對對,差點忘了。」
9
到了主街。
我們買了些米麵和腌菜。
看到有賣雞仔的,又買了幾隻小母雞,想著以後長大了下蛋吃。
又去米行買了幾斤糙米喂雞,讓米行一齊送到杜家。
待採買齊全,也不過花了一個多時辰。
我跟老夫人提著幾隻雞仔正要往回走,卻被一個人拉住了。
「雲栽?」
我心裡一咯噔,雲栽是上輩子我入侯府後,侯爺給我取的名字。
這輩子我沒入侯府,不該有人知道的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