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柔貴妃的肚子,那裡平坦得很,都還未顯懷。
「更何況,這孩子生不生得下來,都還是未知數。」
柔貴妃這次是真的驚了,臉上的反應比剛才要真實許多。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皇上,這……」
顧臨安拍拍她的手,眼睛卻是看著我:「你別嚇唬她。」
「這就嚇唬了?」
我嗤笑一聲:「她若真是這樣的膽氣,你還想著要扶她當皇后?」
顧臨安黑了臉,柔貴妃適時開口:
「皇后娘娘誤會了,妾只想伴在皇上左右侍奉,對名分並無要求,絕沒有要跟您爭的意思……」
「哦?不要求名分?」
我瞧著顧臨安緩下神色的臉,真心發問:「她就這麼一說,你就信了?」
話音一落,兩個人不約而同僵了僵。
好的,我明白了。
「柔貴妃想哄你,你既明白這是騙人的,為何還要深信?有時候,有些話,聽聽就好,這不只是後宮的事,已經關乎平時在前朝的決策。
「你可是皇帝!」
我將他剛才的話還給他,不出意料,他又生氣了。
我就坐著聽,算算時間,江福順那徒弟該帶著人過來了。
果然,沒等他說幾句,便有人來稟報。
我順勢起身,三言兩語將事情說明白:
「本宮已經查清楚了,是身邊有個背主的宮女,跟如嬪攪和到了一塊,江福順那徒弟在坤寧宮抓了個人贓並獲,你便慢慢審吧。
「記著多給你的心尖寵配些人,免得多來幾次,那孩子就真生不下來了。」
走到門口,想了想,我還是停下補了一句:「以後也沒那麼漂亮的寵妃哄你了。」
「姜沁!」
「姜沁!你給朕停下!」
顧臨安氣急敗壞得很。
我腳下不停,頭也不回:「你若是要廢后,悉聽尊便。」
我知道,聽見這句他會更氣的。
因為無論是我還是太子,都還沒到窮途末路的時候。
現在的他,一個都廢不了。
7
我從前忍耐,是因為顧及太子。
愛他心切,護他心急,在顧臨安面前便自然矮了幾分。
加上從小在宮裡長大,太皇太后有意把我教成脾性溫和的賢后,因而跟他少有激烈的衝突。
但其實,我是可以不順著他的。
我的父親姜以恆,文能拿下探花郎,武能騎馬攻北狄,雖家世不顯,卻憑實力得以封侯。
他極愛娘親,情深專一,娘親因為生我傷了身子,他也一直沒說要納妾再生。
這個家簡單而溫馨,跟孝昭皇后完全相反。
當初太皇太后選中我,未嘗沒有這方面的考量。
不過這都是娘親還在時候的事了,她走之後,姜以恆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
「醒」來之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娶了繼妻,又生了兩個兒子。
不再疼我愛我,只看重太子,看重權勢。
他認真爭權起來,顧臨安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只不過他面上從不強勢,才顯得不像個權臣,顧臨安也沒那麼忌憚他。
前世也是他死了之後,顧臨安才廢掉太子,又廢了我這皇后。
若是他沒死,顧臨安是廢不了我們的。
只是我以前傻,覺得他性情大變,只看重兒子,便未想著依靠他。
但其實,他就算因為娘親的病逝遷怒於我,我們也還是同一條線上的人。
他心裡再如何,也不會對我做什麼的。
畢竟我是娘親唯一的血脈。
他只會冷眼旁觀我受苦,卻不會看著我真的落入絕境。
現在我看清了,所以我不慌,也不想再忍耐。
但沒想到的是,顧臨安反而不正常了。
「皇上要將中秋家宴交由本宮操辦?」
我放下手中的話本,詫異地看著眼前恭敬的江福順。
才過去一日,顧臨安怎麼就變了個性子,還讓江福順來傳話?
「回娘娘的話,皇上說了,這麼多年您將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每一樁一件都辦得妥妥噹噹的,這中秋家宴交給您來辦,他是最放心不過的了。」
江福順說得好聽,但我知道,這絕不是顧臨安能說出口的話。
「怎麼,他是不相信柔貴妃的能力了?」
「柔貴妃從前便沒管過事,這會兒又懷了龍胎,自然……」
「原來是在這等著本宮!」
我打斷江福順的話,將手裡的話本往桌上一摔。
「我手裡的宮權,他想拿走就拿、想還回來就還?
「本宮就是不辦,他又能如何?」
8
顧臨安自然不能如何。
此事不了了之,他指了幾個年長的嬤嬤給柔貴妃,讓她們協助柔貴妃操辦宮宴的事。
他寧願這樣,都不肯把權放給其他幾個高位妃子。
估計是柔貴妃自己不肯放權。
我懶得關心這些,只聽了一耳朵,便把精力放到了其他事情上。
我叫來宮中最好的繡女,讓她們日夜趕製出了一件新衣,又配上了最好看的首飾。
家宴當晚,我隆重登場。
雖然將至不惑之年,但我保養得宜,這身打扮又貴氣逼人,便成了在場中最出眾的人,連柔貴妃那樣的傾城絕色,也壓了下去。
我很滿意。
如果不是看見顧臨安眼中驚艷之色的話。
這可不是為他打扮的。
我端起杯子,心下嫌棄。
然而剛聞見杯中的味道,便覺不對。
倒不是因為我精通藥理,而是這味道不對得也太明顯了些,有鼻子便能聞出來。
難不成柔貴妃被人算計了?
我不由朝下首望過去,卻見她蒼白著臉,神色惴惴。
「啊!李美人見紅了!」
下方突然傳來響動,聽清楚這話,我偏頭看向青蔓。
李美人是誰?
「皇上最近新封了好幾個美人,這李美人便是其中之一。」
竟然是新封的妃子,顧臨安不是獨寵柔貴妃的嗎?
上輩子沒這個李美人,宮宴上出的也不是這樁事。
我心下疑惑,轉念間卻又想開了。
重來一回,自然不會事事一樣。
便旁觀著看顧臨安叫人去請太醫。
誰承想他話剛說完,柔貴妃也暈了。
得,宴會還沒開始,就先倒了兩個。
不過這跟我可沒關係,又沒經我的手。
我穩穩坐著,絲毫不慌。
卻見顧臨安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好似那暈的人不是他獨寵了許久的愛妃。
「你不去瞧瞧你那心尖尖上的人?」我忍不住刺道。
他不語,只是偏過頭來瞧著我。
「你這樣,倒是像還在延禧宮時的模樣。」
延禧宮,是未嫁給顧臨安之前,我在宮中住的地方。
「這是什麼胡話?都已過去二十年了,哪裡還像。」
他輕笑一聲,「你容顏未改,依舊明媚,尤其今日盛裝,恍惚間竟是讓人以為回到了大婚那日。」
這話在我心間轉了一圈,我方才明悟。
他以為我穿成這樣,是要憶往昔、跟他求和呢!
果然,他緩了神色,伸手過來,就要覆上我的手。
真是噁心!
我冷著臉把他的手打回去。
「你還敢提大婚?
「大婚那日,我確實也想不到,有一天你不僅後宮三千,孩子數十,還會為了個寵妃在眾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下臉子!」
我起身便要離席。
然而腳下一頓,因為顧臨安拽住了我的衣袖。
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姜沁!」
我用力扯回來,頭上步搖晃動,但我無心去注意儀態。
下面的人察覺出了不對,紛紛噤聲,就這麼看著我走出大殿。
「娘娘,您這……」
「無礙,他丟臉與本宮無關,本宮的臉面……」
想起過往種種,我閉眼深吸一口氣,壓下湧起的情緒。
「本宮的臉面,早已被他扒下來了,還怕多這一回兩回的?」
9
顧臨安追了出來,揮退眾人。
他臉上帶著薄怒:「姜沁,朕已經讓步了!你別不識好歹!」
我盯著他,一時無言。
他當皇帝太久了,僅僅說了幾句軟話都不算的話,就覺得自己是在讓步。
「你是皇后!你的孩子是太子!你的父親大權在握,這還不夠嗎!」
聽他提起姜以恆,我怔住了。
姜以恆後來雖然重權,卻極有分寸,顧臨安從沒表露過對他的不滿,難道……
「你是因為父親,才要疏離我的?
「才開始往後宮納人,生這麼多孩子,又如此寵愛柔貴妃……」
說著說著,我便說不下去了。
太可笑了,這話誰會信呢?
顧臨安倒是坦誠:「那倒沒有,長平侯能幹得力,在前朝為朕分憂很多。至於納妃,朕是皇帝,後宮三千有何稀奇的?多子多孫更是自古以來就是福氣。」
「你到底在計較些什麼?」
他不加掩飾地說出心裡話,卻是我意想不到的。
「依你所說,竟是我的錯?」
他嘆息一聲,似乎很是無奈,接著便開始算了起來。
「長平侯在朝中大權在握,因他是你父親,朕才未曾過多計較。
「朕再寵愛柔貴妃,她也只是妃子,是你總要針對她,她家世平平,又善良可欺,朕若不護著點,她要怎麼在這後宮生存?你是皇后,當大度些才是。
「還有太子,他資質愚鈍,朕也沒說要廢他重立,反而給他指了重臣為師,要他好好學。
「姜沁,朕這樣對你,還不夠嗎?」
他說得真情實意,可每說一句,我的心就冷一分。
從前年少,他真心待我,後來我們漸行漸遠,落得上輩子那樣的結局,我也只當他是因權勢變了心,才會做出這般絕情的事來。
卻不想,原來在他心裡,這些舉動已經是在給我臉面。
原來,他竟覺得,他對我並非寡情,而是已經給了十分的愛重。
反而是我,不夠知足,非但不感激他,心中還生起了怨。
何等諷刺,何等噁心!
「你不必掰扯這些,那天我已經說了,咱們的情誼,已如那塊碎了的玉。
「往後你想如何對長平侯、如何對太子,都不必再歸因於我身上。
「我姜沁,擔不起你如此的情深義重!」
10
顧臨安抿唇不語,眉頭緊鎖。
半晌,他冷笑道:「好,好!」
這時殿中跑出來一太監,在江福順耳邊說了什麼,他面色大變,欲言又止地望著顧臨安。
「說!」
「皇上,皇子和皇女吃了席上的東西,腹瀉不止……」
顧臨安表情未變,他以為只有幾個人吃壞了肚子。
卻不想江福順接著道:
「除了坐上席的皇子皇女,其他人都吃了席上的食物,這會兒身體都不適了起來。」
他這才重視起來。
我也一驚,那九皇女豈不是也出了事?
因為宮裡孩子多,所以向來是年紀小的坐在一塊。
今天出了事,宴會遲遲未開始,年歲小的經不住餓,我和顧臨安又離開了,他們準會吃起來的。
我們的爭吵暫且平息,一起朝後殿而去。
到了便見太子正與太醫說話,見我們來了,他忙稟報當下的情況:
「太醫診過了,皇弟皇妹們雖吃了有問題的糕點,但吃得少,並無大礙,過後好好養一段時日,便可恢復。」
顧臨安聞言,腳下拐了個彎,進了柔貴妃所在的那間屋子。
太子面色驟變。
「收收你那神情。」他外露得太明顯,我沒忍住,還是開了口。
「你父皇寵愛柔貴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何須如此作態?」
他收斂神色,低聲道:「這可是十幾個皇子皇女!難道加起來都比不過柔貴妃一人嗎?父皇竟看都未看一眼!」
我心裡想,可不就是比不過?這還不止呢,還得加上你前頭的幾個弟弟妹妹和你自己。
他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聽見屋裡傳來一聲悽厲的叫喊,緊接著便是淒婉的哭聲。
我聽出來這是柔貴妃的聲音,如此做作,想來是孩子沒了。
果然,「先前太醫就說,柔貴妃這一胎怕是難保了。」
其實就家宴的糟糕情況來看,這個孩子沒了,反而對柔貴妃是件好事。
既能勾起顧臨安的憐惜,也能讓她把沒辦好家宴的責任推脫出去。
不過這是顧臨安要操心的事。
我不再想這些,往皇女所在之處走去。
這回受傷的皇女三歲到十歲不等,有些去更衣了,只剩下五人在房中,兩個躺在床上,三個並排坐在榻上。
一進去,坐著的三人忙起身。
我打眼一看,九皇女就站在中間,跟著一同行禮。
叫起後,她規規矩矩地站著,低垂著眼眸,很是安靜。
我心裡一沉。
九皇女未出事,那人……也沒有來。
11
她叫趙若,是異世之人。
上輩子九皇女在家宴上摔倒頭,昏了過去,等再醒來,心子就成了趙若。
她初來乍到,低調行事,我自然沒注意到她。
我們真正相識,是在玉華宮裡。
彼時我被廢成了庶人,她也因集結皇子皇女同柔貴妃作對,棋差一著,而被顧臨安廢了。
在逼仄的宮殿里,我們交心成了摯友。
她為我講述了另一個時空的事。
那是個美好而精彩的世界。
「可惜了,那柔貴妃就是個白蓮花,都成繼後了還天天穿得跟死了爹一樣素,你當皇后的時候肯定不這麼穿。」
那時我已成廢人,柔貴妃又有意折磨,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
她未見過我盛裝的模樣。
這一次,我換了身好看的,她人卻不在了。
「母后?」
或許是我盯著九皇女的時間太長,她小心抬頭,便跟我對上了目光,頓時被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開口。
她眼神明亮,極為純稚。
罷了。
這麼個好姑娘能活下來,何嘗不是件好事呢?
12
對於中秋家宴上的鬧劇,顧臨安給柔貴妃找了幾個替罪羊,強硬地把事情按了下去。
我們的關係仍然緊張。
不過,我倒是把宮權都收了回來。
既然趙若不在,那我就該考慮下一步了——
十五位皇子中,到底選哪個來做養子好?
這是需要好好考察一番的事。
至於太子,我已經完全將他忽略。
但他今日又來了坤寧宮。
只是上回我說了,得將他攔著,所以他沒能進來。
「太子前來,或許是為皇上同意他娶柳姑娘一事。」
「哦?」
顧臨安竟然同意了?
「聖旨剛剛已下,但柳姑娘的身份,成了古道先生的太孫女。」
我坐直身體,「古道先生?是父親那邊做的?」
古道先生年至古稀,曾任帝師,後請辭教書,桃李滿天下,在讀書人里聲望極高。
姜以恆年輕時曾跟他論道,兩個人是忘年交。
那柳姑娘農女出身,如今成了古道先生的太孫女,一定是跟姜以恆有關係。
只是,他能給人改換身份,我並不覺得稀奇,可太子是怎麼說服他的?
柳姑娘毫無家世背景,不能給太子任何助力,他應當不同意才對。
我叫人去把太子請過來。
直至日落黃昏,他才緩步而來,神色淡淡。
我一看便知,他這是生氣了。
跟顧臨安簡直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