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還有迅速瀰漫開來、深不見底的悲傷。淚水迅速蓄滿眼眶,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
空氣死寂。
餐桌上,她精心為我準備、還冒著微弱熱氣的飯菜,此刻散發著一種諷刺的餘溫。
我胸膛劇烈起伏,看著眼前失魂落魄的她和她腳邊那件被貶得一文不值的婚紗,心裡沒有一絲愧疚,反而有一種扭曲的快意。
「我……」
樊寧的嘴唇哆嗦著,聲音破碎不堪:「我只是……想跟你有個家……想好好……」
「家?」
我嗤笑一聲,打斷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倦:「樊寧,我一天在外面累得像狗一樣,沒空跟你過家家。」
說完,我一把抓起玄關柜上的車鑰匙,看都沒再看她一眼,摔門而去。
關門聲在樓道里迴蕩,震得牆壁都在顫抖。
8
我之所以敢對樊寧發這麼大的火,是因為我最近跟姜欣悅的感情急劇升溫。
就在上周,我還見了她的父母。
如我所料,她的家境確實很好,她父母的穿戴都特別講究,全是大牌。
而且他們對我也很滿意,還催促我們儘快結婚。
所以,我現在完全確定,姜欣悅這雙新鞋很合腳。
至於樊寧那雙破鞋,也該扔掉了。
9
我去了姜欣悅的公寓。
她開門時,穿著絲質睡袍。
沒有多餘的言語,我像一頭急於確認領地的野獸,粗暴地吻了上去。
我近乎發泄般地在她身上馳騁,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完事後,我靠在陽台欄杆上抽煙。
深夜,城市的燈火在腳下流淌。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亮了。
是樊寧。
信息一條接一條地彈出來——
【陳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是我太不懂事了。】
【我不該自作主張買婚紗,不該在你那麼累的時候還拉著你說那些不切實際的話。】
【我知道你工作壓力很大,是我沒有及時關心你,沒有體諒你的辛苦。】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你回來好不好?我又做了你愛吃的宵夜。】
她字裡行間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討好。
這種低到極致的姿態,非但沒有激起我絲毫的憐惜,反而像火上澆油。
我狠狠吸了一口煙,手指帶著煩躁敲擊螢幕:
【樊寧,你沒有尊嚴嗎?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真讓人煩,我覺得我們已經不合適了,就到此為止吧。】
發完,我直接關機。
掐滅煙頭,轉身進屋。
看到我進來,姜欣悅自然地靠了過來。
「親愛的。」
她手指在我胸口畫著圈:「要不要再來一次?」
可我這會兒剛跟樊寧說完分手,也沒心情,就哄她說:「漫漫長夜的,著什麼急。」
姜欣悅笑了笑,拉著我去客廳喝酒。
酒喝到一半時,她突然坐到我懷裡。
「親愛的,有個小事想讓你幫個忙。」
「什麼事?」
「我馬上要競選投行部副總監的位置了,競爭還挺激烈的。」
她貼得更近,嘴唇幾乎碰到我的耳垂:「你能不能幫我在你舅舅面前,說幾句好話呀?」
「舅舅?」
我瞬間愣住:「什么舅舅?」
姜欣悅眼神裡帶著一絲審視和別裝的瞭然。
「陳默,咱倆都這關係了,你就別保密啦。」
「總部的樊總就是你舅舅,這事兒在管理層早傳開了,不然公司里追我的人那麼多,我怎麼就偏偏看好你了呢?」
10
姜欣悅的話像一道驚雷,毫無預兆地劈在我的頭頂。
總部……樊總……舅舅……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重複著,大腦一片空白。
「還跟我演。」
姜欣悅眼神嬌嗔地看著我:「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和樊振軍沒有任何關係啊?」
樊振軍……
這個名字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神經上。
我雖然沒見過樊振軍本人,但他的名字我卻早就聽說過。
他是華遠集團的實權人物之一,位高權重,整個華北分公司全歸他管。
樊振軍是我舅舅?
靠!開什麼國際玩笑!
我老家在幾百公里外的窮山溝,祖上八輩都是刨地的,哪來這麼一位位高權重的舅舅啊!
「欣悅,你搞錯了!」
我猛地坐直身體,聲音因為巨大的荒謬感而拔高:「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樊總!更不是他外甥!」
「陳默。」
姜欣悅盯著我:「你再演下去,可就沒什麼意思了。」
「不是演啊!是真的沒關係!」
我急得額頭冒汗。
「好好好,我讓你嘴硬。」
姜欣悅忽然笑了,然後,她神色一凝:「那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給我解釋解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姜欣悅就開始了發問。
「第一,你畢業那年,華遠校招什麼標準?清北復交起步對吧?你一個普通二本,憑什麼能過呢?」
我張了張嘴,想說因為我樸實,但這個理由在此刻姜欣悅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卻顯得無比蒼白可笑。
姜欣悅沒給我喘息的機會,繼續問道:「第二,你入職後,每次晉升考評,是不是都異常順利?風控部藏龍臥虎,有資源的比比皆是,有業績的也比比皆是,憑什麼業績最差的你升得最快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
過去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翻湧,每次晉升前,部門總監看我的眼神確實有些微妙。
「第三。」
姜欣悅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去年那個棘手的光能項目風控報告,明明你老大都指出有重大疏漏了,按流程應該打回去重做,耽誤項目進度在所難免,結果呢?你的報告最後是怎麼奇蹟般地通過了?不僅沒耽誤進度,事後還成了你力挽狂瀾的業績?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為什麼?」
轟……
姜欣悅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鑿子,狠狠鑿在我過去三年精心構築的,關於自我奮鬥成功的認知堡壘上。
11
「不…不可能……」
我喃喃自語,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根本不認識樊總!他怎麼會是我的……」
「哎呀,你能不能別嘴硬了!」
姜欣悅有些不耐煩了,她點開手機螢幕,劃拉幾下,遞到我面前,「喏,你自己看!」
螢幕上是一張照片,看起來是在某個高檔餐廳的角落偷拍的。
照片里,一個中年男人正和一個年輕男人在吃飯,兩人姿態都很放鬆。
那個年輕男人的側臉……
分明是我!
記憶瘋狂倒帶……我想起來了!
那是大約兩個月前,樊寧說她三叔來這邊出差,順路想單獨見見我。
「陳默,我可不是跟蹤你哈,這張照片是我們部門的同事那天恰好也在那家餐廳吃飯,順手拍的。」
姜欣悅得意地看著我。
「你都和樊總單獨吃飯了,你還敢說你不認識他?」
12
轟……
我的腦袋又一次炸開。
三叔……樊寧的三叔……是樊振軍?
緊跟著,一個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猜想,出現在我的腦海。
如果樊寧的三叔就是樊振軍,那麼這些年……
我進入華遠那詭異順利的簡歷篩選和面試……
以及遠超同期背景深厚同事的晉升速度……
還有那些關鍵時刻如有神助的綠燈……
甚至……就連姜欣悅對我的青睞……
這一切一切的源頭,根本不是我自己臆想的什麼樸實特質被賞識,也不是我運氣好能力超群,更不是什麼姜欣悅慧眼識珠!
而是……因為樊寧!
因為這個被我稱為破鞋,被我百般嫌棄,被我今晚一腳踹開的樊寧!
13
認知崩塌帶來的眩暈感讓我眼前發黑。
胃裡翻江倒海。
我猛地推開姜欣悅,踉蹌著站起來,感覺整個公寓都在旋轉。
「陳默?你怎麼了?」姜欣悅被我嚇了一跳,伸手想扶我。
「沒,沒事,就是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我今晚想先回去。」
我抓起沙發上的外套,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
「陳默!這次晉升對我非常重要,你想辦法讓你舅舅幫我說幾句話,你可別忘了啊!」姜欣悅在身後著急地喊道。
晉升……舅舅……樊振軍……
這些詞彙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攪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我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
樊寧!我要立刻見到樊寧!
我衝出姜欣悅的公寓,衝進深夜冰冷的電梯。
電梯下行的失重感,像極了我的心。
電梯門剛開一條縫,我就瘋了似的沖向停車場。
我腦子裡只有一個目的地:家!那個有樊寧在的地方!
我哆嗦著手掏出手機開機。
螢幕亮起的瞬間,兩條簡訊湧出,是樊寧發來的。
【陳默,謝謝你的提醒,讓我知道了我原來已經這麼沒有尊嚴了。】
【從今晚開始,我會變成一個有尊嚴的人。】
我猛踩油門,車子在空曠的街道上狂飆。
雨不知何時開始下了起來。
冰冷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擋風玻璃上,模糊了視線。
巨大的恐懼感,讓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顫抖。
14
我像瘋了一樣沖回我和樊寧的家。
鑰匙插進鎖孔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門開了,迎接我的卻不是熟悉的燈光和身影,而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寧寧?」
我聲音發顫地喊著,摸索著打開燈。
客廳里空空蕩蕩。
餐桌上,昨晚她精心準備的飯菜原封不動地放著,早已涼透。
那件被我貶得一文不值的婚紗,連同那個印著 Logo 的硬紙盒,也靜靜地躺在地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恐慌像潮水般瞬間淹沒了我。
我衝進臥室。
衣櫃空了一半,屬於樊寧的衣服、包包、她常用的護膚品,全都不見了。
梳妝檯上她心愛的首飾盒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床頭柜上,我們大學時在櫻花樹下拍的合影,那個相框還在,但裡面的照片卻變成碎片灑落在了地上。
窒息感鎖住了我的喉嚨。
我顫抖著掏出手機,撥打樊寧的電話。
「嘟…嘟…嘟…」
漫長的忙音,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我的心上。
無人接聽。
再打。
還是無人接聽。
我抖著手切換到微信介面,手指在螢幕上敲打:
【寧寧!你在哪?今晚是我混蛋,我壓力太大了胡說八道,你快回來!】
可消息發出去後,卻像石沉大海一樣。
就在我幾乎被絕望吞噬時,手機螢幕終於亮了起來,是樊寧的回覆。
我心臟狂跳,連忙點開消息:
【陳默,電話就不必打了。
今晚你說我沒有尊嚴的樣子真讓人煩。
現在,我準備把它撿起來了。
你知道嗎?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和那個女人的事了,我鼻子很敏感的,你是不是忘了?
另外,那個女人其實有找過我的。
就在一周前,她加了我的微信,還把你在酒店床上的照片發給了我。
那一刻,我的心被撕得粉碎。
可我竟然還像個傻子一樣,捨不得放手。
我捨不得什麼呢?
捨不得那個在圖書館角落認真做題的你。
捨不得那個在操場上笨拙地彈著吉他、跑調地唱著《情非得已》,只為我一個人表演的你。
捨不得那個在火車站緊緊抱著我,說捨不得我的你。
捨不得那個冬天把我凍僵的手揣進你懷裡暖著,夏天為我搖扇子趕蚊子,笨手笨腳卻無比認真地學著給我煮紅糖水的你。
捨不得剛畢業時,我們擠在小小的出租屋裡,分吃一碗泡麵,對著窗外的月亮暢想未來的每一個夜晚。
我以為,那個你還在。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好,就能把你從那個女人的世界裡拉回來。
我買那件婚紗,不是做公主夢,是我最後的掙扎,是我向過去的我們發出的求救信號。
我想用我們曾經最珍視的承諾,喚醒一點點你的初心。
可惜,我錯了。
今晚,當你看那件婚紗的眼神像在看垃圾,當你用最惡毒的語言踐踏我對婚禮的憧憬時……那個我拚命想拉回來的你,就徹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