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事情會就此告一段落。
但僅僅兩天後,一場針對我的、有預謀的網暴,鋪天蓋地而來。
始作俑者,正是張翠芬。
她前世發帖的那個「媽媽幫」論壇,再次成了她的主戰場。
這一次,她的帖子標題更加聳人聽聞——
【泣血控訴!無良產科醫生林未,為業績用心理暗示誘導我,致我傾家蕩產!】
帖子內容洋洋洒洒數千字,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她將我塑造成一個冷血、貪婪、為了業績和紅包不擇手段的惡魔。
我每一次「特殊」的關照,都被她扭曲成處心積慮的欺騙。
【她知道我們家條件不好,一心想要個兒子,就故意對我特別好,讓我相信這胎穩了!】
【她推薦我去最貴的母嬰中心,暗示我買最貴的金器,就是為了拿回扣!】
【我丈夫給她塞紅包,她假意推辭,卻說『放心,我們一定會負責到底』。】
【這不是暗示是什麼?她就是故意把話說得模稜兩可,讓我們自己上鉤!】
【現在孩子生下來是女兒,我們家房子賣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她卻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
【她說我們重男輕女,可如果不是她給了我們希望,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她毀了我們全家!】
這篇帖子,比前世那篇更加惡毒,也更加具有煽動性。
它精準地抓住了幾個最能挑動大眾情緒的關鍵詞:
無良醫生、貧苦家庭、欺騙、傾家蕩產。
一石激起千層浪。
帖子被迅速轉發到各大社交平台。
那些不明真相的網友被她聲淚俱下的控訴所煽動,變成了最鋒利的刀,朝我砍來。
我的姓名、照片、工作單位被全部人肉出來,掛在網上。
我的手機被打爆,成百上千條謾罵的簡訊湧入,內容污穢不堪。
醫院的官方帳號下,也全是要求嚴懲我的評論。
【這種醫生就是人渣!吊銷她的執照!】
【太噁心了,利用人家想生兒子的心理騙錢,簡直沒有心!】
【張翠芬一家是重男輕女,但這個醫生更壞!她是主動作惡!】
輿論洶湧,醫院的壓力陡增。
周五下午,我被院長叫到了辦公室。
院長是個年近六十、頭髮花白的老人。
他疲憊地揉著眉心,將一份列印出來的網絡輿情報告推到我面前。
「林未,我相信你的職業操守。」
他開口,聲音沙啞。
「但現在事情鬧得太大,醫院的聲譽受到了嚴重影響。」
「為了平息輿論,也為了能進行公正的內部調查,院裡決定,暫時停止你的所有職務。」
我靜靜地聽著,心中沒有絲毫波瀾。
「我明白。」
我點了點頭,沒有爭辯,也沒有委屈。
我的平靜讓院長有些意外,他抬眼看我。
「你……沒有什麼想說的?」
9
「想說的,我會在調查結果出來後,一併說清楚。」
我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輕輕放在辦公桌上。
「院長,這裡面是我全部的證據。」
「包括我與張翠芬一家每次接觸的錄音,我記錄的工作日記,以及……她從四個月前開始,在論壇上發表的所有相關帖子的截圖,我都做了公證。」
院長愣住了,他沒想到我如此有備而來。
他打開牛皮紙袋,抽出裡面的文件,越看,臉色越是凝重。
尤其是看到張翠芬四個月前那篇「醫生扶了我一把,這胎穩了」的帖子時,他的手指都有些輕微的顫抖。
「我只有一個請求。」
我看著他,語氣平靜但堅定。
「我希望醫院能儘快啟動調查程序。」
「同時,我也會聘請律師,追究張翠芬一家的誹謗責任。」
院長合上文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複雜。
「你放心,醫院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醫生,也絕不會包庇任何一個壞人。」
停職的命令很快下達。
我收拾好個人物品,在同事們或同情、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走出了醫院大門。
網上的風暴愈演愈烈,群眾們的情緒被徹底調動起來。
我關掉了手機,屏蔽了所有外界的紛擾。
我在等待,等待一個最佳的反擊時機。
三天後,我的律師聯繫我,說國內一家極具公信力的主流媒體,希望就此事對我進行一次獨家專訪。
時機到了。
採訪安排在電視台的演播室。
我沒有化妝,只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素麵朝天。
鏡頭對面,是那位以犀利和客觀著稱的資深主持人。
「林醫生,你好。」
主持人開門見山。
「現在網上對您的指控非常嚴厲,張翠芬女士一家聲稱是您的惡意誤導,才導致了他們今天的困境。」
「對此,您想怎麼回應?」
演播室的燈光很亮,但我毫不畏懼。
我直視著鏡頭,沒有控訴,沒有賣慘,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憤怒。
我只是平靜地開口。
「我不想回應任何個人情緒化的指控。
「今天坐在這裡,我更想作為一個從業十年的婦產科醫生,和大家探討一個很值得深思的臨床現象。
「我把它稱為——生育期待下的信息繭房效應。」
這個陌生的、帶著學術味道的名詞,讓主持人和鏡頭後的導播都愣了一下。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當一個家庭,或者一個群體,
「對子女性別抱有極端強烈的偏好時,他們的大腦會啟動一種特殊的篩選機制。
「他們會主動去搜集、放大、甚至扭曲所有可能支持他們期待的信息。
「同時,又會主動屏蔽、忽略、甚至否認所有與他們期待相悖的信息。
「久而久之,他們就活在了一個由自己構建的、虛假的現實里。
「這個現實,就是信息繭房。」
10
我的聲音很平穩,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在這個繭房裡,醫生一句出於善意的關心,比如『你身體金貴,要多注意』,會被自動解讀為『你懷的是兒子,所以金貴』。
「一句對胎兒健康的肯定,比如『寶寶很有力,以後是個頂樑柱』,會被自動解讀為『只有兒子才能當頂樑柱』。
「他們聽見的,從來不是醫生說了什麼,而是他們自己想聽見什麼。」
我頓了頓,看向鏡頭,說出了那句早已準備好的話。
「當一個人只想證明天空是藍色的時候,他會理所當然地忽略所有的白雲、黃昏和黑夜。
「我的『罪』,不是欺騙,
「而是我最終呈現給他們的現實,是黑夜,而不是他們臆想中的、永恆的藍天。」
演播室里一片寂靜,只有機器運作的微弱聲響。
主持人顯然被我的理論鎮住了,她沉默了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林醫生,您的這個分析非常深刻。」
「但是,張翠芬一家堅稱您收了他們的紅包,並做出了承諾。對於這一點……」
「關於這一點,我想,證據是最好的說明。」
我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大螢幕亮了起來。
第一張出現的,是張翠芬四個月前發的那個帖子截圖——
【姐妹們,醫生真的會暗示性別!今天做完四維,醫生扶了我一把,態度超恭敬,還說我身體金貴,我懂了,這胎穩了!】
緊接著,螢幕上開始播放一段音頻。
那是我口袋裡的錄音筆記錄下的、在醫院走廊里拒收紅包的對話。
「林醫生,這點小意思,您一定要收下……」
「這位家屬,您的心意我領了。
「但我們醫生有職業操守,這個是絕對不能收的。
「不過請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對每一位孕婦負責到底的。」
對話清晰無比,我的聲音堅定而禮貌,沒有任何可以被曲解的地方。
然後,螢幕上又出現了幾張截圖。
是我拜託律師從張翠芬婆婆的社交帳號里找到的動態。
她拿著新打的金鎖和金手鐲,配文是:【給我大金孫準備的,醫生都說是頂樑柱,穩了!】
發布日期,遠在我拒收紅包之前。
所有的證據,形成了一條完整而嚴密的邏輯鏈。
它清晰地向所有人展示了,究竟是誰,從一開始就活在自己的臆想里。
究竟是誰,將自己一步步推向了深淵。
我最後看著鏡頭,平靜地做出了總結。
「我公布這些,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因為清白本就無須證明。
「我只是希望所有人能看到,偏見和執念,是如何像病毒一樣侵蝕一個人的理智,最終毀掉一個家庭的。
「悲劇的根源,從來不是外界的某個人,某句話。
「而是他們內心深處那座名為『重男輕女』的牢籠。」
採訪播出的那個晚上,全網都炸了。
輿論的風向,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姿態,徹底反轉。
11
我的那段採訪視頻被瘋狂轉發,「生育期待下的信息繭房效應」這個詞條,一夜之間衝上熱搜第一。
無數網友湧入我的微博,之前的謾罵被潮水般的道歉所淹沒。
【對不起,林醫生!我們都被騙了!您太理智太清醒了!】
【我靠,原來從四個月前扶了一下就開始腦補了?這家人是瘋了吧!】
而張翠芬一家,則成了全網最大的笑柄。
他們之前那篇聲淚俱下的控訴帖,此刻顯得無比滑稽可笑。
帖子下面,風向大變,全是嘲諷和唾罵。
【笑死我了,自己蠢還怪醫生?賣房子借高利貸,都是醫生拿刀逼你們的?】
【頂樑柱怎麼了?我女兒就是我們家的頂樑柱!你們這種人的思想還停留在清朝吧!】
【最可憐的是那個剛出生的女嬰,有這樣的父母和奶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他們的所有親戚朋友,在看到這期節目後,都對他們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點關係。
據說,借給他們高利貸的人也看到了新聞,立刻找上了門,將他們家鬧得雞飛狗跳。
第二天上午,醫院的官方網站和社交帳號同時發布了一則公開聲明。
聲明中,醫院就此次事件對我造成的名譽損害和精神壓力,致以最誠摯的歉意,並宣布即刻恢復我的一切職務。
院長親自給我打了電話,聲音里滿是感慨和歉意。
「林未,委屈你了。醫院……欠你一個道歉。」
我掛斷電話,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
我的生活重回正軌,而他們的世界,則開始了轟然的崩塌。
我沒有刻意去打聽,但那些消息總會通過前同事的閒聊,零零散散地飄進我的耳朵。
首先是錢。
賣房的錢早已在各種「為金孫準備」的豪奢消費中揮霍一空。
如今希望破滅,高利貸的催收電話和上門威脅成了家常便飯。
他們本就岌岌可危的經濟狀況,徹底雪崩。
然後是名聲。
我的那期採訪視頻成了小城裡人盡皆知的談資。
他們一家成了愚昧、貪婪、重男輕女的代名詞。
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指指點點。
昔日等著喝「金孫」滿月酒的親戚朋友,如今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家庭內部的矛盾也徹底爆發。
張翠芬的婆婆,在一次與催債人的激烈爭吵中,突發腦中風。
雖然搶救及時,但還是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
從此只能癱在輪椅上, 口齒不清, 生活無法自理。
她的丈夫,因為在醫院聚眾鬧事和網絡誹謗的行為, 被處以行政拘留十五天。
出來後,他本就普通的工作也丟了, 又背著一身惡名,根本找不到新的活計。
他開始終日酗酒,喝醉了就回家打砸, 嘴裡翻來覆去地罵。
罵他媽, 罵老婆, 罵那個剛出生的女兒是「討債鬼」。
而張翠芬,產後的虛弱、巨大的輿論壓力、家庭的土崩瓦解, 像無數座大山,將她徹底壓垮。她患上了嚴重的產後抑鬱,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 時而呆滯, 時而尖叫。
她不再打罵孩子,只是終日抱著那個小小的女嬰, 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 像卡了殼的錄音機。
「都是你,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們家不會這樣的……都是你的錯……」
孩子在她懷裡, 不哭也不鬧, 只是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安靜地看著這個已經變得陌生的母親。
12
一年後。
我辭去了公立醫院的職務, 用全部積蓄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專注於女性健康與孕產期心理諮詢。
事業比我想像中發展得還要順利, 我的經歷和理念,吸引了很多被傳統觀念困擾的女性。
偶爾,我會從前同事的口中, 聽到關於張翠芬一家的零星消息。
他們最終還是離婚了。
那個癱瘓的婆婆, 被其他幾個子女嫌棄, 送去了鄉下最差的養老院。
張翠芬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她的前夫,則在欠了一屁股賭債後, 徹底人間蒸發, 不知所蹤。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我的工作室里坐滿了年輕的面孔,她們都是即將成為母親的准媽媽。
我看著台下那一雙雙或期待、或好奇、或充滿希望的眼睛, 講述著生命孕育的奇蹟。
講述著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講述著每一個孩子, 無論男女,都應是獨一無二的珍寶,而非傳宗接代的工具。
那一刻,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 溫暖地灑在我身上。
我不僅救了自己,或許,也能救贖更多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