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對我感恩戴德。
我公事公辦地回敬他們:
「放心,我們會負責到底。」
但聽在他們的耳中——
這不就是保證嗎!保證他們能得到一個兒子!
男人的手微微顫抖著接過紅包,眼眶都有些紅了。
他激動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婆婆更是對我露出了一個近乎諂媚的笑容,那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
從那天起,他們徹底瘋狂了。
他們賣掉了家裡唯一的房子,暫時搬回鄉下和公公婆婆擠在一起。
他們說,要用賣房的錢,在市裡給未來的「金孫」換一套最好的學區房。
他們在我推薦的那家高端母嬰中心,訂了最貴的、為期三個月的月子套餐,光定金就交了五萬。
他們去金店,給那個尚未出生的「孫子」,打了一個沉甸甸的金鎖,還配了一對金手鐲。
據說那天,張翠芬的婆婆在金店裡逢人就說,這是給她大孫子準備的。
她兒媳有本事,一舉得男,醫生都給看準了。
他們跟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夸下了海口,擺酒席的酒店都提前看好了,只等孩子出生就大辦一場。
護士站的同事們把這些事講給我聽,言語間都是對這一家人的不解和對我這個「爛好心」的擔憂。
我只是聽著,偶爾會問一句:「他們給孩子取名字了嗎?」
「取了!聽她婆婆說的,叫什麼……高天賜。老天爺賞賜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高天賜。
我低頭整理著病歷,將「高天賜」三個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很好。
現在,你們就帶著這虛無的狂喜,盡情地飛吧。
飛得越高,才摔得越慘。
5
幾個月後的一天,清晨六點。
我剛結束一台急診手術,手機就響了,是護士站打來的。
「林醫生,你的病人張翠芬發動了,已經開了兩指。」
「家屬包下了 VIP 產房,正在往這邊送。」
「知道了。」
我掛斷電話,脫下沾著血污的手術服,換上乾淨的白大褂,走向產科病房。
走廊盡頭,最好的那間產房門口,已經圍了一小圈人。
張翠芬的丈夫和婆婆站在最中間,如同兩尊即將揭幕的雕像。
他們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即將功德圓滿的狂喜。
男人正舉著手機,唾沫橫飛地打著電話,聲音大到整條走廊都能聽見。
「哎,三叔!對對對,就是今天!快了快了!」
「你跟大伯他們都說一聲,百日宴的酒店我回頭就訂,就咱們市裡最好的那家!」
「……哈哈,那必須的!我兒子,高天賜!排場能小得了嗎!」
他婆婆則抓著一個路過的護士,滿臉的褶子都擠在一起,笑成了一朵爛菊花。
「護士同志,都安排好了吧?」
「我們家這可是金孫,一點差錯都不能有!我跟你們林醫生說好了的,她都懂!」
護士被她纏得沒辦法,只能連聲應付。
他們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男人立刻掛了電話,和婆婆一起迎了上來,那股熱情幾乎要將我淹沒。
「林醫生!林醫生您來了!辛苦您了,一定要多費心!」
男人搓著手,臉上是近乎諂媚的笑。
婆婆更是直接,湊到我耳邊,用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語氣說:
「林醫生,等我們家『天賜』出來了,一定給您包個天大的紅包!我們都懂,都懂!」
我微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好的。」
說完,我轉身推開了產房的門。
門在身後關上,將那兩個人的狂喜與喧囂,隔絕在外。
產房內的幾個小時,是等待,是煎熬,是生命最原始的搏鬥。
張翠芬的每一次宮縮,每一次嘶喊,都像是在為這場大戲擂響戰鼓。
我冷靜地監測著所有數據,下達每一個指令,動作精準,有條不紊。
我的內心是一片冰封的湖,不起一絲漣漪。
終於,下午三點零五分,一聲響亮清越的啼哭劃破了產房內的緊張空氣。
助產士將嬰兒清理乾淨,用柔軟的襁褓包好,遞到我手上。
我低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個皺巴巴的小臉,眼睛緊緊閉著,嘴巴卻張得很大,哭聲充滿了生命力。
我抱著這個小小的嬰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確保臉上的微笑和藹可親,又不失專業。
然後,我推開產房的門,走了出去。
張翠芬的丈夫和婆婆,還有幾個聞訊趕來的親戚,十幾隻眼睛齊刷刷地釘在我身上。
更準確地說,是釘在我懷裡的襁褓上。
他們的眼神,像是狂熱的信徒在等待神跡降臨。
我迎著他們的目光,將職業性的微笑又加深了幾分,聲音清晰而平穩地宣布。
「恭喜,母女平安,是個非常健康的小公主。」
「小……公……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
6
張翠芬婆婆臉上那燦爛到極致的笑容,先是凝固。
然後像劣質的石膏像一樣,寸寸龜裂,最後轟然垮塌。
她眼裡的光瞬間熄滅了,只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盛滿難以置信的窟窿。
張翠芬丈夫的表情變換更是精彩絕倫。
那張臉,在短短一秒鐘內,完成了從狂喜到錯愕,再到震驚,最後定格在一種混雜著屈辱與暴怒的猙獰。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仿佛被人用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了一拳。
產房外的空氣像是被瞬間抽乾了,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幾個等著道喜的親戚,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尷尬與同情。
緊接著,竊竊私語聲像潮水一樣從角落裡蔓延開來。
「……女兒啊?不是一直說是兒子嗎?」
「看他們家那架勢,房子都賣了,這下可……」
「嘖嘖,白高興一場。」
這些聲音不大,卻像一根根鋼針,精準地扎進了張家人的耳朵里。
「不可能!」
第一個崩潰的是那個婆婆。
她像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吼,猛地朝我撲過來,伸手就要搶我懷裡的孩子。
「你胡說!這不可能!你不是早就暗示我們是兒子嗎!」
我早有防備,側身一步,旁邊的護士立刻上前將她死死攔住。
「你這個騙子!庸醫!」
她丈夫也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他通紅著眼睛,一根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破口大罵。
「你他媽是故意的!是不是!」
「你害我們把房子都賣了!你害我們借了那麼多錢!你賠我們的錢!」
他一聲怒吼,像點燃了火藥桶。
婆婆被護士攔著,開始撒潑打滾,拍著大腿哭嚎。
「我的天爺啊!沒天理了啊!」
「這個殺千刀的醫生騙了我們啊!我的大孫子沒了!我的錢啊!」
我抱著孩子,冷靜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
「你說話啊!你不是說我兒媳身體金貴嗎?」
「你不是說孩子是頂樑柱嗎?你現在給我說清楚!」
男人嘶吼著,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我抬手,用手背擦掉臉上的唾沫,語氣平靜地回應:
「我從未暗示過胎兒性別,這是醫院的規定。」
「我說身體金貴,是因為每一位孕婦都需要小心養護。」
「我說孩子是頂樑柱,是夸寶寶健康強壯,以後能幹,有問題嗎?」
「你……」
男人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我們不信!你就是故意的!」
婆婆尖叫。
「報警!對,報警!讓警察來抓她!」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暗示胎兒性別是違法的!我們要告你!讓你坐牢!」
「好啊。」
我看著他們,甚至還笑了笑。
「你們報警吧,我等著。」
我的鎮定徹底激怒了他們。
他們真的報了警。
7
警察很快就到了,看著這亂糟糟的場面,一臉嚴肅。
張翠芬的丈夫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指著我向警察控訴。
「警察同志!就是她!」
「這個醫生,她違法暗示我們胎兒性別,跟我們說是男孩,結果生下來是女孩!」
「她這是詐騙!你們快把她抓起來!」
兩名警察看向我,眼神裡帶著審視。
我抱著孩子,從容不迫地對他們說:
「警察同志,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現在指控我暗示他們懷的是男孩,但事實是,張女士生下的是一位非常健康的女嬰。」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家人憤怒的臉,繼續說道:
「這恰好說明,我根本就沒有進行過任何關於性別的暗示。」
「如果我真的暗示了,並且說對了,那才叫違法。」
「現在生的是女孩,只能證明一切都是他們自己的臆想和過度解讀,不是嗎?」
警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瞭然的神情。
「你胡說!」
張翠芬的婆婆不依不饒地衝上來。
「你當初對我們那麼客氣,還說我兒媳身體金貴,那不就是暗示是兒子嗎?」
「不然你對別人怎麼沒那麼好?」
我看向警察,無奈地攤了攤手。
「同志,我作為醫生,對身體虛弱、情緒緊張的孕婦多一些關心和安撫,這是我的職責。」
「難道我要對她說,你身體很差,孩子可能不健康,他們才滿意嗎?」
「那頂樑柱呢?」
她丈夫抓住了另一個「證據」。
「你說孩子以後是家裡的頂樑柱,這不是說兒子是什麼!」
「這位家屬。」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說孩子健康,骨骼發育好,以後肯定能幹,是個頂樑柱。」
「請問,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難道在你們看來,女孩子就不能幹,就不能成為家裡的頂樑柱嗎?」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婦女還能頂半邊天呢。」
我的話擲地有聲,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中,甚至傳來了幾聲低低的附和。
那男人被我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臉漲成了豬肝色。
警察聽完這番爭執,總算徹底明白了來龍去脈。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警察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無語。
他轉向張翠芬的家人,語氣變得嚴厲。
「行了!你們這是在浪費警力!」
「醫生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問題,是你們自己思想有問題,非要往那方面想!」
「再這樣胡攪蠻纏,就跟我們回所里走一趟!」
警察的警告像一盆冷水,澆在了他們頭上。
那家人雖然滿心不甘,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用淬了毒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
警察簡單做了筆錄,警告他們不許再在醫院鬧事後,便收隊離開了。
一場鬧劇,就此收場。
就在這時,產房的門再次被推開,剛剛縫合完畢、筋疲力盡的張翠芬被護士推了出來。
她臉色慘白,神情虛弱,但眼睛卻在瘋狂地尋找著什麼。
當她的目光落在她婆婆和丈夫那張如喪考妣的臉上時,她瞬間明白了什麼。
「是……是女兒?」
她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一絲最後的、絕望的希冀。
她婆婆沒說話,只是扭過頭去,狠狠地抹了一把淚。
這個動作,成了壓垮張翠芬的最後一根稻草。
「啊——!」
她突然從移動病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像個瘋子一樣指著我,用盡全身力氣尖叫。
「是你!林未!是你故意的!」
「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要害我!」
她的吼聲,比剛才她婆婆的哭嚎還要悽厲,還要怨毒。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那張因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臉。
那張臉,和我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漸漸重合。
8
我沒有動怒,甚至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我只是用那套已經說過無數遍的說辭,平靜地看著她,也看著她那崩潰的一家人,清晰地說道:
「我沒有,我不是。有本事,你們就拿出證據,去報警抓我。」
張翠芬一家人沒能從我這裡討到任何便宜,在周圍人鄙夷和看好戲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推著失魂落魄的張翠芬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