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四維後,眼看產婦起身不穩。
我順手扶了她一把。
沒想到她卻雙眼猛地一亮,腰杆子也直了起來。
四個月後,她的女兒剛出生,她就偷了手術刀割開我的咽喉。
「如果沒有你的誤導,我根本不會為了生這個賠錢貨砸這麼多錢!」
我死得不明不白。
一直到她重新在社交平台發帖控訴我這個不良醫生。
而她的上一個帖子是——
【原來醫生真的會暗示胎兒的性別!做完四維,醫生對我的態度都恭敬了很多,我就知道這一胎穩了!】
居然是這樣荒誕的理由?
再睜眼,我被氣活了,回到了她來產檢的當天……
1
我死了。
靈魂輕飄飄的,懸在半空。
我低頭看著自己,看著鮮紅的血從頸動脈噴涌而出,迅速浸透了我的白大褂,在胸口開出一朵妖異又刺眼的花。
手術室外家屬的哭嚎,儀器冰冷的滴滴聲,同事驚慌的呼喊,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兇手那張因極度亢奮與怨毒而扭曲的臉。
她是我的患者,張翠芬。
就在幾天前,我親手為她接生了一個七斤二兩、十分健康的女嬰。
而現在,她手裡攥著一把不知從哪兒來的水果刀,刀尖還在滴著我的血。
她看著我,眼神里沒有絲毫愧疚,只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她尖利地嘶吼,聲音穿透了走廊的喧囂,精準地扎進我的魂魄里。
「是你!都是你這個騙子!」
「是你暗示我懷的是兒子,害我們家為了這個兒子借了那麼多錢!現在生個賠錢貨!」
「你也是個賠錢貨!你賠我的錢!」
賠錢貨……
我怔住了。
沒聽懂。
從醫十年,我自問兢兢業業,從未有過任何醫療事故。
我記得張翠芬,她孕期所有指標都很好,我對她和對其他所有產婦一樣,耐心、盡責。
暗示?我什麼時候給過她暗示?
B 超室有嚴格規定,嚴禁以任何方式透露胎兒性別。
我作為主治醫生,更是把這條準則刻在骨子裡。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我的靈魂無法離開,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只能跟在張翠芬身邊。
她沒有跑,只是坐在產科的走廊長椅上,任由護士和保安將她控制住。
她的丈夫和婆婆沖了過來。
不是看她,而是沖向育嬰室。
在確認了嬰兒的性別後,那個男人狠狠一拳砸在牆上。
那個老太太則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拍著大腿哭天搶地,嘴裡翻來覆去地罵著「殺千刀的」、「賠錢貨」。
沒有人關心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小的女嬰。
也沒有人關心被她殺死的我。
警察來了,帶走了張翠芬。
在警車上,她顯得異常平靜,甚至還有閒心拿出手機,點開了一個叫「媽媽幫」的論壇。
我的靈魂湊過去,看清了她點開的個人主頁。
最新的一個帖子,是她剛剛用顫抖的手指編輯發送的。
標題:【我被無良醫生騙了!她用假暗示騙我以為是兒子,我為這個孩子傾家蕩產,結果生了個女兒!大家說這種醫生該不該死!】
我渾身冰冷,看著下面一排排的跟帖。
【天啊!現在的醫生心都這麼黑嗎?支持樓主,這種人就該死!】
【樓主別怕,我們都支持你!你這是為民除害!】
【早就說暗示不准,我上次那個醫生一直讓我多吃酸的,我還以為是兒子,結果也是女兒,晦氣!】
我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向下滑,看到了她四個月前發的另一個帖子。
那個帖子的標題,讓我終於恍然大悟。
標題:【姐妹們,醫生真的會暗示性別!今天做完四維,醫生扶了我一把,態度超恭敬,我懂了,這胎穩了!】
帖子裡的她,字裡行間都洋溢著一種得償所願的炫耀與竊喜。
【……本來起身的時候有點頭暈,醫生趕緊伸手扶住了我,還讓我慢一點。
她之前對我可沒這麼好!
而且她看我的眼神,特別溫和,還對我老公笑了笑。
我老公說,這肯定是看我們家要有後了,對我們客氣呢!
姐妹們,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下面是一片附和之聲。
【肯定是!恭喜樓主接男寶!】
【沾沾喜氣!我上次那個醫生也是,看完 B 超單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老公一眼,絕對是兒子!】
【我那個更直接,說我這胎火氣大,肯定是個調皮小子。樓主這胎穩了,準備迎接太子爺吧!】
2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四個月前的那天,我看她做完四維彩超後臉色發白,起身時身體搖晃。
出於一個醫生的職業本能,我伸手扶了她一把,叮囑她慢點。
僅此而已。
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出於善意的舉動。
在她的世界裡,卻被解讀成了一個關於胎兒性別的、確鑿無疑的「暗示」。
她為這個自己幻想出來的「暗示」,構建了一個「必定生子」的未來。
當現實無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她沒有去怪自己的愚昧和貪婪。
卻把所有的怨恨與惡毒,都傾瀉在了我這個無辜的「暗示者」身上。
他們永遠正確,永遠無辜,永遠是受害者。
所有的錯誤,都必須由一個外界的「惡人」來承擔。
而我,就成了那個「惡人」。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極致的荒謬,催生出極致的憤怒。
憑什麼?憑什麼我的善意要被如此踐踏?
憑什麼我的生命要為他們的愚蠢和偏執買單?
滔天的怨氣與恨意像黑色的潮水,瞬間將我的意識吞沒。
……
濃郁的消毒水味,混雜著耦合劑清涼的氣息,猛地鑽入鼻腔。
我霍然睜開眼。
映入眼帘的,是 B 超室里熟悉的天花板,耳邊是儀器運行的嗡嗡聲。
一切都清晰得不像夢境。
我動了動手指,觸感真實。
我還穿著那件白大褂,胸前的口袋裡,別著我的工牌——主治醫師,林未。
「林醫生?林醫生?」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我緩緩轉過頭,看見張翠芬正躺在檢查床上,一臉探究地看著我。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正是孕二十四周,做四維彩超的時候。
她剛剛做完檢查,正準備從床上起身。
她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緊張。
動作還有些遲緩,一隻手撐著床,另一隻手護著肚子,身體因為重心不穩而微微搖晃。
歷史,即將重演。
我的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幾乎是本能地,我伸出手,想去扶她。
那是我刻在骨子裡的職業習慣,是對每一個患者的責任心。
可我的指尖,在距離她手臂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要躲開嗎?
不。
躲開有什麼用?
如果我今天不扶她,她或許會從我別的舉動里找到新的「暗示」。
比如我多看了她一眼,比如我遞給她報告時用了雙手。
只要他們想,一根草都可以是上上籤。
就算我從頭到尾對她冷若冰霜,讓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自我解讀的細節。
她也只會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個醫生,下一個「暗示」上。
然後,當幻想破滅時,去尋找下一個替罪羊。
我躲得開一次,躲不開他們的執念。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躲?
3
想到這兒,我快步上前,臉上是我練習了無數次的、最溫和也最職業化的微笑。
我伸出雙手,輕輕托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她是什麼一碰就碎的珍寶。
我的聲音,比前世扶她時還要溫柔百倍。
「張女士,您慢點,孕婦的身體十分金貴,萬事都要小心。」
張翠芬的身體瞬間僵住,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我。
她旁邊的婆婆,此刻眼睛裡爆發出堪稱狂喜的光芒。
她們飛快地對視一眼,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包含了千言萬語。
她們「懂了」。
從這一天起,這場為她們量身定做的、甜蜜的捧殺,正式拉開序幕。
我開始對張翠芬進行全方位的「照顧」。
每一次產檢,我都表現得格外耐心。
聽胎心時,我會把時間延長半分鐘。
然後看著儀器上的數據,用一種沉吟的、專業的口吻說:
「嗯,心跳很有力量,是個健康強壯的寶寶。」
這句話像一顆定心丸,讓張翠芬婆媳倆的笑容愈發燦爛。
解讀 B 超單時,我指著上面模糊的影像,用詞無比考究。
「你看,寶寶的骨骼發育得非常好,四肢也很有勁,以後肯定是個家裡的頂樑柱。」
她們從不追問,只是用那種「我們都懂」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
我還特意為張翠芬延長了諮詢時間。
到她這裡的時候,我偶爾會多留出五分鐘。
有時護士在外面敲門提醒,我也會擺擺手,溫和地說:
「讓她們再問兩個問題,張女士身體比較虛弱,多關心一下是應該的。」
我的「特殊照顧」很快在孕婦群體中傳開,也在同事間引起了議論。
終於,張翠芬的婆婆按捺不住了。
她在醫院的走廊里,對著其他幾個相熟的孕婦家屬,用不大不小的音量炫耀起來。
「我跟你們說,我兒媳這胎,准得很!絕對是兒子!」
「哎喲,那可恭喜了,是兒子啊!」
「看林醫生對你們那態度就不一樣,耐心得很!」
老婦人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得意地擺擺手。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兒媳肚子裡懷的是什麼!」
我恰好從辦公室走出來,她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飄進我耳朵里。
幾個家屬看到我,都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
張翠芬的婆婆卻像是看到了救星,熱情地迎上來。
「林醫生,您忙完了?」
我只是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目光越過她,看向遠處牆上的宣傳欄,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的沉默,在她們眼中,是最高明的默認。
我的同事小陳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
「林未,你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張翠芬,你對她也太特殊了。」
「現在外面都在傳你暗示她懷的是兒子,你這樣很容易引起糾紛的。」
我摘下口罩,平靜地看著她。
「我只是看她身體比較虛弱,每次檢查都緊張兮兮的,多安撫幾句罷了。」
「我說的哪句話,指明了胎兒性別?」
小陳被我問得一噎,想了想,確實,我的確也沒說什麼很明顯的話。
她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
「你好自為之吧,反正別給自己惹麻煩。這種一心想生兒子的人家,最是偏執。」
護士長也找我談了話,言辭更加嚴厲。
她警告我注意影響,不要搞特殊化,否則出了問題後果自負。
我承受著所有人的誤解和管理層的壓力,內心平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有時候,夜深人靜,回想起她們在走廊里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臉,我甚至會控制不住地想笑。
陷阱已經挖好,誘餌已經撒下。
現在,是時候引蛇出洞了。
4
在一次產檢後,張翠芬的丈夫和她婆婆一起,將我堵在了辦公室門口。
男人搓著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不由分說地往我白大褂的口袋裡塞。
「林醫生,這點小意思,您一定要收下。」
「這段時間多虧您照顧我們家翠芬了,我們全家都感激您!」
但我又當著走廊里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和病人家屬的面,將那個紅包雙手推了回去。
我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這位家屬,您的心意我領了。但我們醫生有職業操守,這個是絕對不能收的。」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們緊張的臉,語氣變得鄭重而懇切。
「不過請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對每一位孕婦負責到底的。」
這句話,在旁人聽來,是再正常不過的公事公辦,是醫德高尚的表現。
可在張翠芬一家人聽來,每一個字都別有深意。
「錢你不要,但人情我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