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點點頭:「好啊,我請你。」
「想不到我這個老學長,也能吃到小學妹請的大餐。」他笑容和煦,同我說笑。
我也被他的笑容感染,放鬆下來,一掃陰霾。
第二天,我本想赴約,教授卻約我吃飯,我只好發信息給付凱丞,說抱歉爽約。
想不到他回覆:「正巧,今天教授約我吃飯,剛要告訴你。」
那天我才知道,付凱丞是我教授門下的博士生——飯桌上,教授有意撮合我們,付凱丞笑笑地聽著,不給人一點難堪。
那之後,他真的開始追求我。
福多康復後,被我們共同收養,付凱丞對它很好,經常買零食和玩具,福多比較調皮,他也從不生氣。
後來我懷孕,媽來暫住,提了一嘴,說要把福多扔了,還是付凱丞幫我出頭。
他說:「媽,我和呂妍還要感謝福多做媒,它可是妍妍的心頭肉,不能扔。」
女婿說話比我這個女兒管用一萬倍,媽悻悻,雖不願意,卻沒再提過丟貓的事。
直到我懷孕的第五個月,福多死了。
那天付凱丞在陪我做產檢,回到家,看見福多躺在一隻快遞箱裡,死相慘烈。
媽說,她看見福多在偷吃魚罐頭,便用掃把打了一下它的頭,福多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滿屋逃竄,最後慘叫著死掉了。
為此我動了胎氣,險些流產,付凱丞第一次大發雷霆,把媽趕回了家。
隨後,養胎的日子,付凱丞為了照顧我,向公司請了長假。
可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很差,頭髮一把一把地脫落,全身浮腫,胖了近三十斤,肚子上還長了妊娠紋。
夜不能寐時,我總會哭,閉上眼就是福多小小的身體,睜開眼,便是爬滿裂紋的肚子,和浮腫的雙腳。
付凱丞熬夜,只為哄我入睡,洗澡,剪指甲,塗身體油……事事親力親為。
有時我太敏感,因一點小事情緒失控,他身體和精神都因我疲竭,卻沒說過一句重話。
我很自責,卻控制不住——孕期的激素讓我喜怒無常,借著福多的事,常常跟他發火。
後來,他實在招架不住,又怕我睹物傷情,只好將福多留下的東西扔掉。
我發現後大吵大鬧,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起先他默默聽著,直到後來才失魂落魄地哭,他說寶寶,我心疼你,可我真的好累。
我累得想去死。
我捂著肚子愣在當場,牙齒不住地冷戰。
他眼梢發紅,腮邊掛淚,有些憔悴的臉上,顯露出決絕姿態。
當晚,我在付凱丞的枕下翻出了一瓶安眠藥。
我嚇壞了,哭了整夜——他處處為我,我卻差點逼死他!
可第二天,他依舊面帶溫柔的笑,為我端來早餐:「對不起啊,寶寶,昨天嚇壞了吧?」
我看著他,他烏青而深陷的眼眶,他乾燥開裂的嘴唇,他瘦了一圈又一圈的腮和臉……
我撲進他懷裡:「凱丞,是我對不起你,娶我簡直是你人生最大的敗筆!」
「寶寶,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會永遠愛你。」
我不敢想。
別人是怎麼看我,我究竟變成什麼樣子,我不敢想。
他親手勾畫出一起打拚的藍圖,卻被我的蠢笨和懶惰毀掉。
他鼓勵我走向社會,走入職場,也被我一手搞砸。
就連我們共同收養的貓,也因為我不算健康的原生家庭,慘死在不久前。
我不禁在心裡質問自己,呂妍,你究竟在鬧什麼?
你的內心深處,究竟還有什麼不滿足?
福多的死是我內心的缺口,付凱丞想盡辦法,為我彌補。
某天,他抱回一隻漂亮的金吉拉,眼睛像璀璨的綠寶石。
「寶寶,之前扔掉福多的東西是我不對,以後就讓它陪著你,好不好?」
我坐在床上,像個犯錯的孩子,不敢伸手:「我怕我養不好……」
「怎麼會呢,你把福多照顧得那麼好。」頓了頓,他又說,「再說,它會和我們的孩子一起長大。」
我的手不自覺地撫著肚子,皸裂醜陋的肚子。
在那裡,一條生命正在勃勃跳動。
生下明心後,付凱丞索性辭了職。
之前他為了照顧我請假,公司頗有微詞,有好幾次半夜還打電話來,催他加班做事,他只好摸黑抱著電腦到客廳去。
他說要辭職創業,還說,什麼都不如我和明心重要。
他總說:「寶寶,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你和明心就是我的全部。」
創業之初,他特別忙,早出晚歸,有時爛醉如泥。
他高價請了月嫂,照顧我和明心,我卻不太放心,更不敢讓媽來照顧。
產後,我明顯覺得自己狀態不對——有時看著明心稚嫩的臉,我愛,也恨。
她熟睡時,我偶爾覺得她脆弱,細細的脖子禁不起輕輕一扼。
她號哭時,我偶爾覺得她恐怖,她曾寄生在我的身體里,吸食我的血肉,滋養柔軟的頭髮,和堅硬的指甲。
有時哺乳,她躺在我懷中,我出神地望著窗口。
付凱丞喜歡好視野,29 層的落地窗,半個城市盡收眼底。
我卻想抱著明心跳下去。
懷中散發出尿布的異味,明心大聲哭起來,床頭定好的鬧鐘大叫著提醒我該吃營養素,快遞員在敲門,但明心還在吃奶。
胸部很痛,我像是一瓶堵塞在吸管里,沒有生命的飲料。
我死死地盯著那扇窗,長久地凝視著死亡。
可我狠不下心——我和明心是付凱丞的一切,我們死了,他怎麼辦?
偶爾他應酬回來,會抱著我,輕聲呢喃。
「寶寶,沒有你,我打拚這一切,都沒意思。」
他創業還算成功,但也越來越忙,本來就有胃病,應酬多了,就更嚴重。
我不應該再不懂事,給他添堵。
我不應該再不知足。
說起來很可笑,生下明心後,我突然意識到,我是一隻沒有錨的船。
原生家庭早已不是我的港灣,婚姻的潮水又已經將我推得太遠。
偶爾,在這壓抑又安穩的日常里,我會從手頭的事中突然驚醒。
好像剛把明心的紙尿褲換好,天就黑了。
好像剛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付凱丞就回來了。
好像剛洗完最後一隻碗,一天就結束了。
驚醒時,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可怕的是,當我回頭向後望去,明心又打翻了輔食,各種玩具鋪了滿地。
付凱丞就在這時推開門,看見一室狼藉,嘆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體收拾。
我像個罪人,在他身旁唯唯諾諾:「你去吃飯吧,我來收。」
「不用,我來收,你去休息。」他輕聲說,眼睛卻不看我。
我更怕了:「你去吃飯吧……」
「呂妍,飯在哪兒,你煮了嗎?」他抬頭,茫然地看著我。
而我,我望著沒插電的電飯煲發獃。
「對不起,我馬上去煮。」我說。
「你別說對不起,呂妍,我沒怪你。」
「你叫我什麼?」
「呂妍。」
「你以前都會叫我……」
「呂妍,清醒點,你當媽媽了。」
他冷靜地打斷我,走到廚房,拆開一包速食便當扔進鍋里。
偌大的豪宅里,只有鍋子咕嘟咕嘟在冒泡。
氣氛壓抑得讓我窒息。
我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他沒回頭:「別亂想,你去休息吧。」
沉默中,明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付凱丞關了火,兌好奶粉,去哄孩子。
明心剛出生時是喝母乳的,不過後來,因為我情緒不好,怎麼也不下奶。
換成奶粉後,她食欲不振,總是哭鬧。
我大步走到他身後,不受控制地搶過奶瓶:「付凱丞,你這是什麼態度?」
他詫異地直起身子,一言不發地望著我。
我崩潰大喊:「孩子是我生的!我想給她喝什麼就喝什麼!」
明心哭得聲嘶力竭。
付凱丞表情壓抑,卻沒有喊:「你嚇到孩子了……你去睡吧,寶寶,你去睡吧。」
我不想睡!我不想睡!
或者,其實我想一直睡……
不再醒過來!
我蹲在地上,崩潰抱頭,咬牙發抖。
手從鬢角滑下時,指縫裡,是一團團亂糟糟,毫無光澤的頭髮。
我神經質地伸手,用力摸向自己的發縫,那裡乾癟,又稀疏。
我說付凱丞,你看,你快看啊!我是不是病了?
我一定是病了,我生病了啊!
可他抱著明心安撫,直到哭聲漸停,才抬起頭來看向我。
他說:「寶寶,你真的要把我逼死嗎?」
我不知道,我好痛苦。
或許從一開始就全錯了,我不該做妻子,更不配做母親。
仔細想想,付凱丞是努力緩和過我們的關係的。
出月子後,他曾幾次想跟我親熱,儘管眼中興致全無。
我的肚皮鬆垂,妊娠紋頑固如舊。
我的胸部紅腫,漲出可怖的血管。
我不敢讓他靠近,我覺得我渾身都散發著惡露的魚腥味,連我自己都想要作嘔。
偶爾咳嗽,或是突然打噴嚏,我甚至會漏尿……
那時,我只能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躲出去。
他怎麼會對這樣的身體燃起情慾?
付凱丞的手撫過我稀疏乾枯的頭髮,就似曾經。
他安慰我:「對不起寶寶,不是你沒有魅力,是我太累了。」
我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背對著他。
他是個拙劣的騙子,蹩腳的演員——我的身體失去了女性魅力,他的眼睛這樣對我說。
有時我會想起戀愛之初,那時,其實我沒那麼愛他。
從一開始,我並不深愛付凱丞。
是他太優秀,對我太好,攻勢又太猛烈,我才願意答應他的追求。
但如今......
如今,沒有美貌,不再年輕,考研失敗,從未工作的我,卻成了只能攀附於他的菟絲花。
跟他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多少有些功利,斟酌利弊,才確定他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
那時我以為,我會考研上岸,借他的力找到一份好工作,收穫殷實的家境,和美滿的家庭。
現在看來,好歹殷實的家境,和美滿的家庭,是初見雛形。
於是,在每一個該問自己究竟愛不愛他的夜裡,我改口問自己,到底還有什麼不知足。
5
那次吵架後,我去看了醫生。
結果不出我所料,是產後抑鬱——我不是文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產後抑鬱這回事,我還是知道的。
只是,像我這樣手心朝上,仰人鼻息的女人,實在沒臉給打拚事業的丈夫添麻煩。
明心周歲時,付凱丞的公司也步入正軌。
周歲宴回來,我們的感情有所回溫,我向他道歉,說不是故意無理取鬧,只是病了。
他還是那樣,很溫柔:「我也有錯,寶寶,是我不夠關心你。」
隨後,他送了我精心準備的禮物——一條漂亮的裙子,和一雙精緻的皮鞋。
他說:「寶寶,下周公司晚宴,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我有些侷促地往後躲,「不了吧,不想給你丟人。」
「亂說,我付凱丞的太太,當然是艷驚四座。」
聽了他的話,我鼓足勇氣,換上那條裙子。
背後拉鏈拉到三分之一,卡住不動了。
腰間的贅肉被繃緊的布料箍住,鏡子裡的我,臃腫,蠟黃,邋遢,憔悴……
付凱丞捏了捏我的肩:「沒關係,寶寶,是我沒注意到你尺碼變了,你脫下來,我拿去換。」
我如獲大赦,急匆匆想扒下裙子,像是要脫下烙鐵製成的舞鞋。
褪到腰間時,那裙子唰的一聲,崩開了線。
我茫然地愣在當場,像是被人光著身子扔在了大街上。
這條裙就以這樣滑稽的姿態卡在贅肉上,吊牌耷拉著,售價兩萬九千元。
M 碼。
剛戀愛時,我穿 S 碼的牛仔褲,還要扎腰帶。
我攥緊拳,咬著牙把裙子硬生生扯下,把這片價值三萬元的破布,和我的尊嚴一起丟在地上,用腳亂踩。
幾年後,我也是這樣把煙頭丟在他墓前,用腳亂踩他的墳。
最終那場晚宴,我沒有去。
我不敢去,也不配去——如今的我,這個臃腫,蠟黃,頭髮稀疏,面容憔悴的女人,怎麼敢出現在英俊挺拔,事業有成的付凱丞身旁?
我像是這豪宅里的外人,與他的豪車格格不入,走在他富麗堂皇的公司里,就像是臨時聘來的保潔……
要是真站在他身旁,我既不是他優秀的女伴,甚至,也不是他漂亮的胸花。
我是他體面人生中唯一的不體面,是他上不得台面的話柄。
晚宴當天,我在家帶孩子。
付凱丞剛淘汰了一隻 iPad,我正好拿來給明心播動畫片。
她第一次見這稀罕玩意,捧著看個沒完。
其實,如今過了一年多,我已經想不起當初對明心的那種「愛恨參半」。
醫生說,人的本能會驅使我忘記痛苦的記憶,忘記那種扭曲的恨,而激素則會放大我的無私。
也就是人們口中的「母愛」。
聽起來,真美,像一朵雕在女人骨肉上的花。
但也的確,明心在我眼中越來越可愛,甚至,快成了我人生的指望。
我總是很惦記她,恨不得每天都要拍照,記錄她小小的手腳,今天又長大了沒有。
朋友圈裡,她的照片越來越多,點贊卻越來越少。
這麼一想,跟我有聯繫的老朋友已經寥寥無幾。
那個租房的朋友,她在幹什麼呢?最後一條聊天記錄,是她還了我五千塊錢。
我點進她的頭像,原來是買了房在裝修,29 平的商用公寓,還不夠明心的兒童房大。
可我為什麼會羨慕她?
她新家的牆上貼著一幅掛畫,上面有字:
Life is dear,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什麼意思來著?英語扔下這麼多年,早就忘了。
那個被電信詐騙的朋友,她在幹什麼呢?她每個月還我 1500,還差最後一個月就還完了。
我點進她的頭像,個性簽名是,我先賺它一個億。一個億,付凱丞早就賺到了。
可我為什麼會羨慕她?
她朋友圈裡發的那本考研資料,我也看過,可她曬出的錄取通知,我沒拿到。
那個開餃子館的朋友,她在幹什麼呢?錢她早還了,說生意忙,沒能多聊幾句。
現在各處營業恢復了,她有時忙得四點鐘就要早起,那時我還在夢鄉中。
可我為什麼會羨慕她?
她發了招攬生意的廣告,廣告詞有點牛:吃男人的餃子,一個八毛,吃姐的餃子,把錢抓牢。
我忽然意識到,我就是她口中,吃男人餃子的悲慘對照組。
我的頭像和背景圖,過去是穿學士服的捧花照,現在已換成明心的滿月照。
那些給我點贊的人,他們的大拇指點向了我的丈夫,我的女兒,他們認同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價值。
那我自己呢?我不禁在想,我到底是誰?
絕望像藤蔓,攀向我的全身,我告訴自己應該逃離,腦海中的聲音卻在尖叫。
你!究竟!還有什麼!不知足!
這聲音吵得我的頭快要裂開,明心手中的動畫片,和她的笑聲也一起摻和進來。
不知是誤觸了什麼,動畫片驟停,笑聲也戛然而止。
熟悉的聲音從 iPad 里傳出,是付凱丞:「她不會去的,那條裙子我故意買了 M 碼,果然被她給撐壞了。
「寶貝兒,你沒看見她那天穿不上去,又脫不下來的樣子。
「滿臉通紅,膀大腰圓,像菜市場燈下,掛了半扇豬肉。」
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刻薄又怨毒的語氣,我卻從未聽過。
徹骨的寒冷從腳底湧起,凍僵了指尖。
我機械地回過頭,明心不明所以,揮舞著小手。
「媽媽!畫片!沒啦!媽媽!明心!看畫片!」
我失了魂,尚存一絲僥倖,把 iPad 拿在手裡。
付凱丞換新機器之後,便去參加宴會了,因此忘了退出微信。
我這才得以發現,他出軌了。
我曾說他是拙劣的騙子,蹩腳的演員,真是大錯特錯。
聊天記錄維持了三年之久,他向對方暴露著我的一切。
我的脾氣,我的身材,我稀疏的頭髮,我神經質的哭聲……
那些因創業而晚歸的夜晚,是在肉體纏磨。
那些被「公司」催促的電話,其實另有其人。
那些抱著電腦,躲在客廳「辦公」的深夜,付凱丞原來是在和另一個女人,羞辱我取樂。
原來我的所有痛苦,他都看在眼裡。
這些痛苦,是他們調情助興的香氛。
他說:「我當初追她,是聽教授說她聰明,以為她會有好前程,她又是獨生女,將來能幫我助力。
「誰知道她第一年沒考上研究生。
「我是真想跟她一起工作來著,不過我沒那麼多耐心,她第一年失敗,我就果斷放棄了。」
女人問他:「咦,你不是讓她多考了一年嗎?」
付凱丞笑:「你們女人不是都喜歡好好先生?再說,我那時候一時興起,就想知道……
「全身心馴化一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感覺。
「一定爽到翻天!」
女人曖昧搭腔:「變態,比跟我還爽?」
他答:「難道不是我越變態,你就越爽?」
付凱丞說,他有的是辦法讓我考不上。
「她為了節省時間備考,有時會點外賣,我就跟她說,她做的飯最合我胃口,別的我都吃不下。
「她之前說過要請保姆,來過一次,我當時就擺臉色,我說我不想我們兩個的家裡,有個礙眼的外人。
「我在外面工作賺錢,只想吃她做好的飯,睡她鋪好的床,她怎麼拒絕?
「再說,她自己也有潔癖,家裡髒一點,她就受不了的。
「周末我就帶她出去,花不了幾個錢,說是帶她放鬆,但你知道的,人泄了那股勁,考試就難如登天。
「我跟她說,或許她就是不適合再讀書了,多說幾次她自己也信了,蠢貨一個。她那個見錢眼開的媽更是助攻。
「我說她是我的賢內助,掌握我的財政大權,我的錢當然還是我的錢,但人是可以被洗腦的。
「我嘴上說讓她去旅行去追星,手上卻從來不放鬆。當公主?她想得美。」
我這才想起,剛做全職太太時,我的確享受過一陣安逸日子,每天去美容或喝茶。
不過,付凱丞偶爾會打電話過來,要我找家裡的某份文件給他,得知我不在家,雖沒埋怨,情緒卻不算好。
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再看看消費的帳單,我都滿心慚愧。
花著他的錢,卻耽誤著他的正事。
久而久之,我就不怎麼出門了。
只是想不到,連這也是他的故意為之。
他洋洋自得,對那女人說:「記得當時跟你鬼混晚了,我演戲說胃病去了醫院,她還愧疚得半夜偷哭,其實我都聽得見,只是懶得哄她。
「她越患得患失,我就越高興。
「一步步把一個有理想的女人變成寄生蟲,真的很爽。」
他還說,考研二度失敗之後,他提議養著我,也非真心。
要徹底馴化一個人,要讓她喪失往上爬的能力,更要讓她喪失往上爬的意識。
當她溺於溫水,其實就已經是被活活煮死的青蛙了。
「寶貝兒,她花著我的錢,光這一點就足以折磨她一輩子了。
「錢在她卡上有什麼用?將來真打官司,她也只配我從手指縫裡漏出一點。
「由奢入儉難,當慣了闊太,到時候她走投無路的樣子,我真想看。
「你以為她能幹什麼?找工作?就憑她那張擦屁股都嫌薄的簡歷?
「她越這樣,我越要跟她說我在工作里的事,淺顯的詞我偏不用,我就要說她聽不懂的話,我要讓她從心裡覺得自己已經被時代拋棄,被社會淘汰。
「我在她臉上看到恐懼和茫然,我就知道我成功了一半,她簡直被馴化成一頭麻木的豬,一頭麻木的豬能找到什麼工作?
「你別說,還真有人願意賞她一口飯,做文秘,太搞笑了,我付凱丞身價上億,她要去做文秘?
「女性互助嘛,我懂,不過,套子一破,誰也沒辦法。吃藥?早被我換成助眠劑,真東西被我藏在枕頭底下了。」
女人冷不防插話:「還多虧了你換藥,要不然,我們哪有那麼多機會偷情?」
付凱丞誇她:「不得不說,寶貝兒,你才是我同類。」
狗男女。
我顫著手,咬著牙往下翻。
付凱丞說,他現在對我一點興致都沒有,他不想把我當成一個女人來愛,連當親人也不願意。
他不愛我,甚至看見我就心生厭惡。
可他喜歡演——當看到我被他瞞騙的表情,就像看到被逗貓棒操控的小貓,有種馴化的爽快。
「我總說她是我的唯一,說我的童年有多悲慘,她有同情心,她受不了這個。
「好幾次我還暗示她,我要自殺,她當時的表情你真該看看,痛苦得像在被油煎,可比她在床上的表情令人興奮得多。
「我跟她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多胖,多醜,我都愛你。但實際上我想吐,寶貝兒,你看見她的肚子你也會吐。
「所以她現在就覺得自己又胖,又丑,又沒未來,離開我她根本就活不了,她只能靠我的愛活著。
「我一度怕她跳樓,她死了我的馴化就失敗了,所以,我只好用母親的身份綁架她。
「她太愛孩子了,如果離婚,她沒工作,孩子只會判給我,我一面都不會讓她見,她不敢的。
「我也不會跟她離婚,寶貝兒,她太廉價,太便宜,性價比太高了!想困住她,甚至都花不了幾個錢,只需要一點母愛,一點責任,一點道德就夠了。」
女人冷笑:「你真是太變態了,我懷疑你是不是從小就虐待動物。」
他也冷笑:「猜對了。」
付凱丞回復她的,是幾張照片。
照片上,他提著血淋淋的福多,嘴臉像個戰犯。
當年,根本就沒有什麼虐貓的學生,只是他丟貓被我撞見,又面不改色地撒謊。
事後,他居然還跟我收養了福多,扮演愛貓的樣子,福多抓咬他,也並不是因為調皮。
我雙腿失了力氣,跌坐在地,新養的金吉拉從我身邊蹭過,喵喵地叫。
我輾轉聯繫到了貓舍,才得知,這隻金漸層,當初是他提前三個月預定的。
也就是說,他至少在三個月前,就預判了福多的死亡。
或者說,策劃了它的死亡。
相應日期的聊天記錄里,付凱丞發了張魚罐頭。
「準備投毒。」他說。
女人回覆:「被發現了當心她會鬧哦!」
「我陪她去產檢,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怎麼突然要殺貓?」
「當年就該殺了,這貓抓我。呂妍拿這它當孩子養,她現在又懷了孕,母性泛濫,還是這時候捅的刀子最痛。」
「哇哦,到時候她什麼表情,你記得講給我聽。」
隔了幾小時,付凱丞傳來「捷報」。
「天助我也,丈母娘揍貓,趕上毒發身亡,甩鍋成功。
「正好趁這個機會,挑撥一下她們那岌岌可危的母女關係。
「以後她連娘家都沒得回,我就是她的全部了。」
我想起他丟掉福多的東西,原來並不是怕我睹物傷情,興許,只是毀滅證據。
聊天記錄還有很長,他們幾乎每天都要聊起馴化我的「戰績」,興奮的嘴臉躍然紙上。
每隔幾天,他們就會借著工作應酬偷情,等回到家,付凱丞就會擺出一副疲憊不堪的姿態……
「原諒」我的忘記煮飯,「原諒」我的母乳匱乏,「原諒」我的不修邊幅,「原諒」我的產後抑鬱。
不久前,他還「原諒」我穿不進那條昂貴的裙子,無法陪他出席高端的晚宴。
他說我穿那條裙子的樣子,像是菜市場紅燈下的一扇豬肉。
是啊,這段婚姻是刀俎,付凱丞就是宰割我人格的屠夫。
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作為懲罰,身邊才睡著一個心理變態的虐貓狂。
身邊,明心還在叫著要看動畫片。
此時此刻,其實很妙——那些席捲了我全身的絕望,一點點演變成憤怒,和一些別的什麼。
我忽然記起了 freedom 這個詞的意思,自由。
原來絕望,是邁向自由的第一步。
到達宴會場時,付凱丞已經酩酊大醉。
他高舉酒杯,揚言男人的三大喜事,是升官、發財、死老婆。
那一刻我站在門口,攥刀的手忽然頓住。
最終我沒有走進去,而是默默回了家。
我還有女兒,我要的不是和他同歸於盡。
我要神不知,鬼不覺地……
殺夫!
6
付凱丞的死,從策劃到實施,我用了兩年時間。
我想過把掌握的證據抖摟出去,藉助媒體大肆宣揚。
那樣,付凱丞苦心經營的形象,他的事業,他引以為傲的完美人生,都將付諸東流。
他會身敗名裂,比死更痛。
但不論我承認與否,明心都是付凱丞的女兒,這是我的糊塗帳,卻記在了明心的頭上。
我不想讓明心一輩子暴露在生父的醜聞中,被人指指點點,我想要她安安穩穩地長大。
我的人生已被魔鬼毀掉,所以我更需要錢,越多越好——讓付凱丞社死固然解氣,但論實際收益,並不划算。
還是橫死的結局,更適合他。
他父母雙亡,死後不會有人來爭奪遺產,至於他的腌臢事,大可以等我帶著明心遠走高飛後,再做清算。
我所有的臥薪嘗膽,都是為了明心,可是如今……
明心久病不愈,生死未卜。
明心重病後,我經常做夢,夢到這七年來的種種。
夢境如同一塊玻璃,每到夜裡,我便會透過這塊玻璃,一遍遍地窺見七年來我飽受的所有煎熬,踩下的每一個陷阱。
我想要改變,可這塊玻璃固若金湯,阻隔著我,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重演。
過去我聽說,地獄有十八層,前十七層,無非是些肉體上的酷刑,而第十八層什麼都沒有,只有生前痛苦記憶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