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七年,從校服到婚紗,我和付凱丞是人人艷羨的模範夫妻。
從學歷到工作,從家世到樣貌,我樣樣都要差他一點。
可他深情專一,溫柔體貼,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唯一一次失態,是公司晚宴上,他在席間醉酒,放出豪言:
「男人三大喜,升官、發財、死老婆!」
傻子,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啊。
我掃了掃裙擺的土,朝他墳頭吐了口痰。
1
烏雲密布的盤山路上,我閉著眼,橫躺著。
一隻禽鳥落在我的腹部,通體黑色,喙如彎鉤。
那是禿鷲,正等待著我的咽氣,供它一頓飽餐。
忽然,轟雷劈天,它撲騰著翅膀,尖叫著飛遠。
雷聲乍起時,遠處,一輛黑色保時捷衝下懸崖。
我倏地睜開眼,側頭,視野的盡頭是滾滾煙塵。
我強撐起身體,趴在路的邊沿,支出腦袋往下看。
萬丈深淵,黑霧滾滾,如同魔窟。
那輛黑色轎車掉下去,很快被濃霧吞噬,連一點聲音都不曾有。
萬籟俱寂。
活不見人……
死不見屍!
我攀緊了掌下沙石,儘管掌心已經血肉模糊。
我咬著牙顫抖痴笑,儘管眼淚已經流至腮邊。
車裡的人是我的丈夫,付凱丞。
那輛車,還是我們結婚一周年時,他送我的驚喜。
記得我們一起去提車,那時,店員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說我運氣真好,嫁了個好丈夫。
出來時,付凱丞載著我兜風,我們還一起在車前合了影。
這張照片還被他發了朋友圈,配字是:「賢妻扶我青雲志,我報賢妻萬兩金。」
如今,付凱丞死了。
死前,他了卻了他的青雲志,也不食言,真給我留下了萬兩金。
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我坐在路邊,血順著髮際線往出淌,遮擋了視線。
那隻禿鷲還在圍著我盤旋,像是不甘心我撿回了一條命。
雷響過後,雨從被劈裂了縫的天空里,四面八方朝我砸來。
錯雜的腳步聲漸近,一件雨衣劈頭蓋臉將我罩住。
「我們是救援隊,怎麼樣?你還能走嗎?」雷雨聲中,有人衝著我喊。
我點頭:「我丈夫掉下去了,連人帶車。」
對方一愣,轉身衝著同伴高聲喊道:「她說有人掉下去了!」
一個傳一個,空曠的山間,嘈雜的雨中,迴蕩著此起彼伏的「有人掉下去了」。
不知誰輕聲感嘆:「從這裡掉下去,活不了的。」
我猝然捂住臉,聲音似哭,面容似笑。
戰慄的喜悅與痛快沉甸甸的,如大雨般浸透我的全身。
有人將我拖起,抬到擔架上,我靜靜躺著,偏過頭,往前看。
救援隊的制服鮮艷而斑斕,花花綠綠,色彩繽紛。
而烏雲、黃土、沙石……所有的黑黢黢、灰濛濛,白茫茫,都被我留在身後。
2
病房裡,宋警官坐在我對面。
「身體感覺怎麼樣?」他問。
「還好。」我答。
「那,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我微笑:「當然了,老同學。」
他愣了愣,移開目光,專注在手中的筆記本上:「事故路段是很久以前村民修建的土路,而附近明明有更安全的公路,能說說為什麼嗎?」
「凱丞說他做了攻略,這段路沿途的風景更好,而且也並不是廢棄路段,他車技很好,我便以為很安全。」
「你是說,是他要走這段路的?」
「是的,我手機里還有他向我提議的聊天記錄。」
「方便的話,能給我看看嗎?」宋警官問。
「當然可以。」我把手機遞過去,調好了頁面。
他翻了幾頁,手頓了頓:「你給他的備註……」
「明心爸爸,明心是我女兒。」我探過頭去,提醒他,「我朋友圈裡有很多照片,你可以看看,她很可愛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我,工作忙得,都沒時間刷朋友圈了。你女兒現在誰幫忙帶?」
「她病了,在住院。」我說。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晦澀地低下頭:「對不起啊。」
「沒關係,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他蹙著眉,似乎有些不忍,踟躕了很久,才把話問出口:「你丈夫生前,有巨額的保險和遺產,受益人大部分都是你,你知情嗎?」
我點頭:「我也有很多保險受益人是他,當然,還有我女兒。」
婚後幾年,付凱丞的生意越做越大,遇到的麻煩事也越來越多,因此他給自己,給我和明心,都辦了很多保險。
「宋警官,像我們這種身價的家庭,多買幾份保險也在情理之中吧?」
「當然,當然……」頓了頓,他話鋒一轉,「剛才翻了翻你朋友圈,有很多都是你們的合照,你們夫妻感情應該很好吧。」
「我們本來是要過七周年的紀念日,才出來旅行的。」我回答。
我跟付凱丞,是在他讀博士時認識的。
那時,我只是一個半工半讀的大三學生,經常幫忙打掃辦公室。
付凱丞常來找教授探討論文,一來二去,我們就這麼熟起來。
他優秀,英俊,性格沉穩又溫柔——面對他的追求,我很快招架不住,開始與他戀愛。
他博士快畢業時,我也面臨求職,忽然某天,收到他的微信。
他說:「寶寶,剛剛學校找我談過了,我們這個專業屬於高精尖技術領域,而且博士屬於稀缺人才,所以畢業可以分配工作。」
我一邊投著簡歷,一邊發語音過去祝賀:「太棒了,我就知道你是最厲害的!」
他笑起來:「你先聽我說完,校方說,我可以帶一名家屬一起入職,還有獨立的宿舍。」
我頓住滑鼠,試探著問:「家屬?」
他輕聲埋怨:「傻子,我在跟你求婚,怎麼這都聽不出。」
我尖叫著掩住嘴——語音是外放,宿舍里其他三個室友齊刷刷朝我看過來。
或許是看我沒回復,他再一次問:「寶寶,嫁給我吧,跟我一起工作,一起為我們的小家奮鬥,好不好?」
這下,室友們也跟著我尖叫起來。
她們說呂妍你的命也太好了!這種又帥又聰明又體貼又專一又會賺錢又懂浪漫又把你寫進未來的好男人究竟去哪兒找啊!
在她們一浪高過一浪的羨慕聲中,我笑著捧腮,傲嬌地清清嗓子:「有你這麼求婚的嗎?連個儀式都沒有!」
他的回覆來得很快:「往下看。」
我和室友們嘰嘰喳喳地跑到陽台去,鮮花與燭光里,付凱丞單膝跪地,面向我微笑。
四月的春風中,我穿著單薄的睡裙往下跑。
「寶寶,嫁給我好不好?」他掀開戒指盒,輕聲說,「我這輩子真的認定你了。」
我盯著他手中的戒指——是顆整鑽,成色不錯,尺寸大概有 80 分。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媽媽曾跟我抱怨,她的婚戒只有三十分,雜牌,還會發黃。
當時她曾說:「要是能找到給我買大鑽戒的男人,我怕是挨打都要笑喲!」
不自覺地,我伸出手去。
戀愛一年,付凱丞就用一枚戒指把我套牢。
我們在星光與燭光中相擁,人群中發出羨慕的讚嘆聲。
那瞬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他懷中閉上眼睛。
「寶寶,我今年的獎學金只有兩萬,算上勤工儉學攢的錢,大概三萬多,只夠買 80 分了。」他慢慢地撫摸我的髮絲,輕聲承諾,「我一定會努力賺錢,換一枚更大的鑽戒給你。」
我摟緊他的腰:「我不要鑽石,只要你像鑽石一樣不變心。」
他回抱住我:「當然,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很快,我畢業後,就住進了付凱丞的宿舍里。
他可以帶一名家屬入職,不過,這名家屬的最低學歷,也得是碩士才行。
因此,付凱丞鼓勵我考研:「這是個好機會,寶寶,你這麼聰明,一定考得上,生活費我來賺,你只要在家好好備考,我陪著你,到時候我們一起工作。」
身邊的朋友都說我真是太幸福了,不用為吃穿住用發愁,早早找到了真命天子,他又真心在考慮我們的未來。
是啊,有時候刷朋友圈,看那些因為異地工作,落得分手下場的情侶,或是那些為了生活支出吵得不可開交的夫妻,看到為了生計和求職,四處奔波的同學們,我也真的覺得自己好幸運。
當初見證我被求婚的三個室友,她們過得不如我。
室友 A 租房踩雷,被黑中介騙錢,住在連路燈都沒有的城中村裡,早晚通勤要三小時。
我住著付凱丞分到的獨立公寓,一梯兩戶,兩室一廳,步行十分鐘就是大商場。
室友 B 求職碰壁,試用期沒有社保,好不容易轉正了,每周都被老闆罵到痛哭。
我只需在家備考,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為賺錢操心。
室友 C 和男友合租,大事小情樣樣都要平攤,嘴饞買份稍貴的水果,還要被男友奚落。
而付凱丞月月工資上交,帳上只留兩千元的生活費,他平時吃單位食堂,因此這兩千元,也多用於我們的周末約會。
他會在工作之餘做好功課,研究哪家餐館好吃,哪部電影好看,說我備考壓力大,帶我放鬆嘗鮮。
有時額外發了獎金,他還會給我準備禮物,樣樣都很稱心。
而我無非是早上準備些簡單餐食,他上班後,再簡單擦擦台面,掃一掃地,下午去菜市場逛一圈,回來準備晚飯。
他上班已經那麼辛苦,我想讓他回來後,能有個舒心的地方住,有口營養的熱飯吃。
何況,他還那麼體諒我。
我已經這麼幸運了,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有時腰背發酸,倒在沙發上,我就莫名只想看電視,看著看著又昏睡過去,一睜眼,又該去買菜。
買菜路上總會恍惚,恍惚過後就是悔恨——幹嗎要看電視,凱丞在外面工作,為了我們的未來奮鬥,我卻連考研都要偷懶,實在太不應該。
可是,家務活真就像廚房水池裡的髒碗,從早到晚,一眼望不到頭。
有時就連看著電視都要走神,走去了哪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年,我沒有考上研究生。
查分數的那晚,我蹲在沙發上崩潰大哭。
我說付凱丞,我真的好笨,好沒用!你給我安排好了一切,你為我們的未來做了那麼多,你已經邁出了九十九步……
可是我怎麼就連這一步都會失敗!
那時他把我抱在懷裡,一邊用紙巾溫柔地為我拭淚,一邊輕聲安慰我:「胡說,你才不笨,大不了就再考一次嘛。」
第二天,他神秘地帶我出去,原來是去提車。
一輛黑色的保時捷,我說不上來型號,只知道車在我名下,全款 70 萬。
那時他蒙著我的眼睛,有些興奮地說:「寶寶,猜我給你準備了什麼?本來是打算你考研上岸再送你,不過現在,就當一個小禮物吧。」
他手挪開,我看著那台車,開心地跳起來。
合影后,我們都發了朋友圈,我得了八十幾個贊,他有一百二十個,其中不乏艷羨之聲。
就連媽媽都破天荒回覆:女婿真有出息,外加三個大拇指。
不過我發出的那一條,沒能等來媽媽的點贊。
付凱丞捧著我的臉,說:「寶寶,等你考研上岸,我也要為你發朋友圈,我要讓他們都知道,我太太多麼厲害!」
是啊,為了能配得上他,我要是真能考上……就好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中,付凱丞受公司重用,升了職,收入也水漲船高。
他越來越忙了,有時加班到深夜,飢腸轆轆回家,我才匆忙收好考研資料給他煮飯,他也從不會多說什麼。
直到有次,他犯了胃病疼到發昏,被同事送到醫院,聽醫生說,他是長期飲食不規律。
那一刻,我真的好自責——從那以後,我每晚都去他公司給他送飯,兩點買菜,三點煮好,四點半準時送到前台。
久了,他公司前台的小姑娘找我搭話:「真羨慕付老師,有這麼賢惠的妻子。」
我靦腆地笑,在衣襟上搓搓手:「人家都羨慕我嫁給他的,他又聰明又有能力,哪像我,考試都不會。」
小姑娘親熱地攥著我的手:「付老師還說,等你考上了研究生,要帶你過來工作呢!到時候,咱們就是同事了!」
我默默聽著,有些虛榮,卻又有些無地自容。
回家路上,地鐵難得有空位,我靠窗刷起了朋友圈。
那個租房被騙的朋友終於安家落戶,好歹租到了市區的一居室——她一個月工資 6500,房租 2800。
那個工作不順的朋友居然去飲品店打工了——她跟我一樣學的是生物科學,專業不算冷門,學校也還算不錯,不知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至於那個談了摳門精男友的倒霉朋友,她終於分手了——可男友竟要向她清算戀愛三年的花銷,就連媽媽包的餃子,都要一個八毛錢折現。
跟這些朋友比,我應該算是幸運吧?
她們常常發微信,說自己好累,又說很羨慕我,那我應該算是幸運吧?
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手機一震,我從車窗倒影中回神,查看新消息。
是我大學時的教授,說收拾辦公室的時候,找到了我們倆的合影,拍下來發給我看。
她手捧鮮花,我站在她身邊,身後是學術討論會圓滿結束的橫幅,那時,我們的臉上,笑容意氣揚揚。
她發來消息問:「呂妍,最近忙什麼呢?」
我有些心虛:「老師,我在考研。」
「太好了!我覺得你挺有天賦的,希望我們還有緣分,再做師徒!」
我沒有回覆,迅速按滅螢幕,手在發抖。
身旁乘客遞來一張餐巾紙,我才發現我竟然在哭。
付凱丞發來照片,是我精心準備的便當,放在他辦公桌上。
他說:「同事聞著香味來找我要排骨,我可不給,寶寶,他們羨慕死我了。」
我擦乾眼淚,回了三顆愛心過去,地鐵報站,我起身下了車。
我們是這樣受人羨慕的夫妻,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3
第二次考研,又失敗了。
短短兩年的時間,我和付凱丞攢下了一百萬現金。
其中,沒有一分錢是我賺的。
深夜,我盯著手機,把考研分數的介面,和卡內餘額的介面來回切換。
有人年少有為,有人一事無成。
我第一次開始思考,我是不是配不上付凱丞。
但他還是那樣溫柔地抱著我,安慰我:「不許胡說,寶寶,你是我最好的賢內助,要是沒有你幫我把握財政大權,這些錢肯定早就被我揮霍掉了。」
我埋在他肩頭淌眼淚:「我考不上,我真的辜負了好多人,辜負老師,也辜負你……」
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一點沒有怨氣:「不,是我不該跟你提考研這一茬,我不該給你壓力,或許你就是不適合再讀書了。」
他說,不然,寶寶,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你去喝茶,去美甲,去追星,去旅行,去做這個世界上所有快樂的事,我要把你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
我淚流滿面地看著他,他的笑容,他的眉眼,無一不令我慚愧。
當晚,我給媽媽打電話,報告考研失敗的消息。
媽說:「兩年都沒考上,那就別考了,人家畢業兩年,都要給家裡買房了,你嘛,不花家裡的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那個爸,讀書倒是多哦,有什麼用,讀得嘛人都傻掉,錢都看不到一分!
那一刻,我像是急於證明自己的價值,匆匆打斷她:「凱丞說,他會養著我。」
媽冷笑:「喔唷,你先問問自己配不配。」
聽了這句話,我心中逆反,真做起了全職太太。
不得不說,不備考之後,生活輕鬆多了。
除了準備早飯和晚飯,隔天打掃一下之外,我可以心安理得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刷視頻,或是網購。
付凱丞的工作順風順水,到我們結婚的第三年,他已經是公司中層的領導了。
他照樣溫柔地對我,為我準備禮物和驚喜,有空便帶我出去旅行,費盡心思逗我開心。
他交到家裡的錢,起初是每月一萬多,後來是三五萬,再往後,則是每年年終,一次性交給我二百到三百萬。
他說,做到他這個位置,拿的都是年薪,每個項目的指標不一樣,分紅和績效也不一樣。
偶爾他會像這樣,跟我說起他工作的事,可我不想聽,我害怕。
我聽不懂。
我從來沒有工作過,我不知道什麼是 KPI,年終績效怎麼計算,公司團建是去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像個傻子。
身邊有聯繫的老朋友越來越少了。
那個一直租房的好朋友,聽說她的房租漲了,從原來的 2800,漲到了 3500,不過,她的工資也從 6500,漲到了 11000。
那個在飲品店打工的朋友完成了過渡,工作終於步入了正軌,雖然專業依舊不對口,總歸是能五險一金,按時下班。
至於那個跟媽媽牌水餃經銷商談了三年戀愛的倒霉蛋,她感情受挫後,拿所有積蓄和媽媽的補貼,回老家開了間餃子館,生意還算可以,這事說起來,還有些黑色幽默。
總覺得,大家的生活都在越變越好,至於我……
深夜,我瞪著眼,翻看卡里的餘額,用手指頭一遍一遍地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位數。
終於某天,七位數變成了八位數。
那是我和付凱丞相愛的第四年,也是我做全職太太的第三年。
在一家高檔餐廳里,他替我斟上紅酒:「寶寶,我們現在有一千萬了,我們還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你滿足嗎?」
我看著他,握酒杯的手有些發抖。
我怎麼能不滿足呢?
我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我深呼吸,試探著對他說:「凱丞,我不開心,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不開心。」
或許是煩瑣細小的家務讓我不開心,或許是周而復始的日常讓我不開心,或許是對自己沒考上研的不甘,又或許……
又或許,是他實在對我太好,好得有些離譜,讓我不安,無法開心。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然後慢慢散去,如風止雲消:「對不起,寶寶,是不是我工作太忙,不夠關心你?我是想給我們的未來多一重保障。」
他的愧色讓我刺痛,我搖搖頭,強顏歡笑:「大概是我想太多,你那麼辛苦,不用聽我胡扯。」
他握著我的手,善解人意地說:「寶寶,我看網上很多人說,全職太太壓力很大,你要不要試著找個輕鬆的工作?」
我無聲地抬起臉,驚喜又感激。
他太好了,好得我無地自容。
找工作的過程並不順利——我沒有經驗,只有本科學歷,又不應屆,做了幾年全職太太,卻還沒生小孩。
當我踏出家門,開始試著與職場接軌,才發現這列列車的風景日新月異,而我已被甩得太遠。
整整三個月,我投了上百份簡歷,面試了幾十家公司,全都以失敗告終。
我第一次在付凱丞的臉上看見了失望:「寶寶,我當年都跟你說了,應該去考研的。」
我如同驚弓之鳥——那段回憶像烏雲籠罩著我,儘管我根本說不上來,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我如此憂鬱。
看見我的表情,付凱丞臉上滿是抱歉:「怪我當初沒有勸你堅持。寶寶,其實我不需要你賺多少錢回來的,你開心就夠了。」
越聽,我的心越涼。
我親愛的丈夫並不知道,我並非眼高手低,好高騖遠——我只是連賺錢少的工作,都找不到罷了。
朋友們都說我不知足,窮折騰。
早早財富自由,當上了闊太,老公又能幹,又專一,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以為她們每天為錢奔波,早上在地鐵被人擠碎早餐,晚上加班加到心臟疼痛,就很開心嗎?
她們說:「你啊,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久了,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真的太貪婪,太不知足了。
那麼多人羨慕我的生活,羨慕我的婚姻,我到底在憂鬱些什麼呢?
那個一直在租房的朋友,她的房東忽然說要賣房,恰逢她被公司裁員,上個月剛問我借了五千塊錢應急。
那個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的朋友,她被電信詐騙了,為了兩萬塊愁得日漸消瘦,終於開口問我借錢。
開餃子館的那個朋友,這段時間碰上封城,入不敷出,也問我借了兩萬過渡。
收錢時,她們無一不說,真羨慕我。
她們說生活真苦,女人打拚真難,真羨慕你,嫁了個好丈夫,一輩子的命運都跟著改變。
我看著自己的帳面上,少了這幾萬元,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
五萬,還不夠付凱丞送我的一隻包。
或許是怕我無聊,付凱丞經常送我衣服和包包,讓我打扮漂亮出去玩。
他還幫我辦了美容卡,一年的基礎項目就要幾十萬。
在美容院,我認識了一些新朋友,都是像我一樣的「闊夫人」。
偶爾閒聊,就連她們也羨慕我——她們說你老公蠻年輕,蠻英俊,對你又好,你還不知足啊?
我老公在外面亂搞,都不回家的!
男人嘛,人回不回家無所謂,錢回家就好了呀!
你不知足,那你還想幹什麼嘛?
我有些侷促地說:「其實,我想找個工作。」
那時,一個一直沒說過話的姐姐輕笑一聲,從雜誌後扭頭看向我。
「文秘你能不能做?能的話可以來我公司試試,我跟你蠻投緣的。」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回家後跟付凱丞分享,他也很為我高興,甚至還為我選了一套入職穿的小制服。
但入職不到一個月,我懷孕了。
之前某晚,套子破了,我還特意吃了藥,不曾想還是中招。
付凱丞覺得抱歉,卻又對我說:「寶寶,這個孩子或許是上天送我們的禮物,不然,我們就把她生下來吧。」
我流著淚告訴他,我害怕。
他抱著我,十年如一日的承諾,他會對我好,永遠不變心。
美容院的姐姐得知我懷孕,發了火,讓我滾蛋。
十個月後,我生下了明心。
這個名字是付凱丞取的,他說,希望我能明白他的心。
4
那是我們相愛的第五年,我做全職太太的第四年。
我做媽媽的第一年。
還有,付凱丞出軌的第三年。
在我對面,宋警官的筆桿定住,筆尖扎透紙面。
「出軌?」他抬起頭,「這是你的猜測還是?」
「很可笑吧?原來他在我們結婚第二年就出軌了,我卻一直沒有發現。」我笑了笑。
「所以,你就把他給……」他警惕地問。
「你懷疑我殺夫?」我笑了。
「你應該知道,當意外發生時,我們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伴侶。」他說。
「我應該知道?我不知道。」我頓了頓,繼續說,「我沒有殺人。」
「呂妍,我該怎麼相信你呢?」
「嗯……看在老同學的情分上?」我吐舌,有些調皮。
「嚴肅點!」他生氣了,合上筆記本,「從剛才到現在,你一直在笑!」
實在是不像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
我不以為意:「怎麼了?你們男人的人生三大喜,不也是升官、發財、死老婆嗎?」
他愣了愣,有些無奈地站起來,走到門口:「你好好休息吧,我們下次再聊。」
「宋警官。」我晃晃手機,「其實事發前,我們在車上吵架了,我錄了音,你要聽嗎?」
他頓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緩步走了回來,坐回原位。
我重新把手機遞給他,看著他按下播放鍵。
語音中,付凱丞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大概五周年。」我回答。
他冷笑:「看不出來,你還忍了兩年?為了什麼?找證據?打官司?捨不得我的財產?」
「因為你是明心的爸爸,你不是一個好丈夫,但還算一個合格的父親。」
「我不算一個好丈夫?呂妍,你別太好笑了。你能不能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看看你的發縫,你的色斑,你腰上的肥肉?
「我面對你,還能扮演一個丈夫,還願意演一場專一戲碼,你就應該去查一查,自己哪裡的祖墳冒了青煙。
「你真覺得明心過上好日子是因為你?
「你真覺得那些闊太帶著你玩是看你面子?
「你真覺得你媽現在每天耀武揚威,是你讓她臉上有光?」
面對他的聲聲諷刺,我不哭不鬧,回以沉默。
他卻又變臉,拿出深情把戲:「寶寶,別鬧了,我哪裡做得不好?」
「沒,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我放過你,我們離……」
「寶寶,你最好不要提離婚,夫妻一場……我真的不想把你推下去。」
宋警官捏緊手機,五官顫抖:「他這是?」
我淡淡回答:「你沒聽錯,他要殺了我,他帶我走這條路,就是為了殺我。」
音頻猝然變得嘈雜,隨著一陣悶響,和付凱丞漸遠的喊叫,逐漸歸於安靜。
宋警官盯著螢幕久久出神:「你跳車了。」
「是的,就在他說要把我推下去之後。」
我孤注一擲,從疾駛的車中被甩出,連翻帶滾,半邊身子都栽下了路。
只有雙臂,死死攀著崖邊的沙石。
我咬緊牙,用力向上引體,過程中蹬掉了一隻鞋。
低頭看了一眼,那隻鞋很快被深淵吞噬。
頭頂陰雲密布,不知哪裡來的禿鷲,低低地盤旋,繞著我飛。
如果下雨,我就真的爬不上去了。
汽車的聲音還在我耳邊,不曾遠去,那隻禿鷲還在我頭頂,環繞不止。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爬了上去,只知道自己滿頭是血,指甲外翻,但還在呼吸。
禿鷲落在我的肚子上,我平靜地躺著,直到那輛保時捷翻下懸崖。
雨,這才落下來。
宋警官把手機放下,啪嗒一聲:「他想殺你,卻剎車失靈?」
我不答反問:「你說,這是報應嗎?」
得不到他的回答,我又一次笑起來,揮揮手:「你先回去吧,我累了。」
七年的故事實在太長。
他之橫死,我之重生……
我們的七年,我們的女兒,我們的第三者……
我們各自的報應,總要講個清楚,判個明白。
宋警官走後,我躺在病床上,直到睏倦襲來,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到付凱丞,夢到我們的相識之初。
第一次見他,是在校園裡,教學樓下。
他蹲在綠化帶旁,寬闊的背壓得很低——悽厲的貓叫聲從他懷中傳來。
我這才看清,他懷裡是一隻遍體鱗傷的小貓。
我跑過去,蹲在他對面——我一直很喜歡小貓。
他向我解釋:「我來找教授,看見有學生扔了個垃圾袋在路邊,我走過來就聽見貓叫,解開袋子發現它被虐待成這樣了……」
我氣得發抖,直流眼淚:「太過分了!簡直不得好死!」
付凱丞有些慌張,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別哭,還是先送小貓去醫院吧。」
就這樣,我們救活了一隻小貓,還給它取名叫福多。
從醫院回學校的路上,我說:「對了,醫藥費我轉給你一半吧。」
他搖頭:「你不來,我也要救它的。」
「那我替福多謝謝你。」
「真要謝我,明天就陪我一起吃個午飯吧。」頓了頓,他扭過頭,「本來想說一起吃晚飯,怕你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