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壞,讓你丟臉,對不起。」
「對不起。」
我正要回消息。
已經穿好正裝的宋此君俯下身,在我面前放了一杯熱咖啡。
「待會兒免不了還有社交。先喝一點,墊墊肚子。」
「看你手機震了一早上。」
「怎麼還皺著眉頭?家裡那位在跟你鬧?」
我搖搖頭:
「他很懂事。」
甚至懂事過了頭。
宋此君沒有想到我會那麼乾脆地把他的名頭認下來。
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半分迂迴。
原本清風拂面的笑意僵在嘴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表情。
彬彬有禮地屈起臂彎:
「該出發剪彩了,走吧。」
12
宋此君和安然很不一樣。
總是穿著剪裁精緻的西裝,平平和和,遊刃有餘。
我們是一類人。
出生優渥,享受著豐厚的物質和權力的養育。
從懂事起就被教育,要把真實情緒藏在幕後。
習慣用傲慢的眼光去判斷局勢、解讀人心。
每做一個決定前,都會在心裡反覆權衡利弊,確保自己永遠站在最有利的位置。
方才他瞬間的失態,我很少能在他臉上看到。
我們相偕前行。
「前兩天和奶奶聊天的時候,除了聊你,還提起過他。」
「聊我?那話應該不太好聽。」
宋此君失笑:
「奶奶都是為你好。希望你能夠順利接手企業,少碰壁。」
「她是過來人,知道什麼是最好的。」
話裡有話。
這也是我們圈子裡的人的通病。
從不愛直抒胸臆,仿佛把心思攤開說透,就會顯得自己不夠周全,甚至落了下風。
總習慣繞著彎子,用那些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暗示,等著對方去揣摩。
既維持了表面的體面,又把自己的立場悄悄遞了過去。
我和宋此君的婚約在各自的母腹中便已定下。
我們從小便是鄰居,爾後又一直在同一所學校就讀。
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在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眾星拱月、遊刃有餘的樣子。
我第一次和奶奶大吵一架,想要退婚時。
他也是這樣站在我的面前,有理有據地和我分析:
「婚約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結婚本身,是裴宋兩家為了鞏固合作、綁定利益的紐帶。」
「長輩們要的從來不是結婚這個結果,而是婚約能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
「比如穩住合作、平衡利益。」
「至於最後我和你會不會真的成婚,反倒是最無關緊要的事。」
「所以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
「倒不如就讓我們的約定存續下去。我們知根知底,有什麼不好?」
「我們這些人,誰的婚姻是能自己做主的呢?」
也是我在發現他和學妹在美術教室曖昧相擁時。
在公司和女下屬糾纏不清的時候。
第二次提出退婚。
他慢條斯理地給我遞了一支煙,為我點上:
「裴偌,原來你不是冷清,而是太天真。」
「我們身邊的人,又有誰不是這樣?」
「外表的平和存在,利益基礎存在,不就已經很好了嗎?」
「你在我們這個量級的氛圍里強求真情,豈不是異想天開?」
當時,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各自抽完了一根煙。
宋此君很坦然。
我也沒有和他鬧。
裴家和宋家世代交好。
家族利益纏繞,盤根錯節。
在男女關係這樣無傷大雅的問題上鬧翻,並不是最佳選項。
而且,確實。
豪門大院裡,誰又是完全清白的呢?
一次又一次酒局上,打個電話就能帶來的流量小生、小花。
一層又一層前仆後繼的男男女女。
誘惑深重,大權在握,有誰能一直潔身自好,不被拖下水?
如果真的經得起誘惑,就和我母親一樣盼望一生一世一雙人,難道就會有好的結局嗎?
她當年為了父親,不惜和家族對抗,硬生生把他從利益糾葛的泥沼里撈出來。
滿心以為只要兩個人夠堅定,就能扛過家族的阻力,好好相守下去。
沒想到在意外車禍的一年後,父親便帶了其他女人回家。
……
奶奶總是說我叛逆。
她說我是裴家小輩里最聰明、最有韌性的。
她對我寄予了深切的期望。
但我卻和母親一樣,倔強,不切實際。
讓她費盡了心思。
從來不肯聽她的安排,哪怕知道前面可能有彎路,也非要自己走一遍。
但難道隨波逐流就是對的嗎?
13
我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色西裝裙,剪裁利落的版型將身形勾勒得格外挺拔。
收腰設計恰好凸顯出腰線,搭配同色系緞面襯衫和一雙黑色細高跟。
剛出現在公眾視野,就看到媒體記者長槍短炮。
朝著我和宋此君一頓猛拍。
快門聲此起彼伏,閃光燈在眼前連成一片,密集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顯然是將我們視作了現場的焦點。
有不少人在拍完一通照片後,立刻低下頭操作手機。
我絲毫不懷疑,在剪彩儀式結束以前。
就會有一大批八卦報道在網絡上蔓延開來。
其中奶奶做了多少推波助瀾的工作呢?
我漫不經心地想。
安然看到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此前因為項目保密。
剛剛又因為來不及。
沒能提前和他打招呼。
現在肯定在抹眼淚了。
哭成什麼樣了呢?
是像上次我晚歸那樣。
蜷在抱枕上,下巴抵著膝蓋,眼淚在褲子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連抽氣都不敢太大聲,怕被我發現他在偷偷難過?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安然還會哭的人。
嚇到了,擔心了,害怕了。
被夾得緊了。舒服了。
被我撓了,沒被我撓。
似乎一切都能成為眼淚的緣由。
我自小接受最嚴苛的精英教育。
餐桌禮儀,商業談判。
金融分析,風險管控。
每一步都被精準規劃。
在那樣的環境里,眼淚從來都是被視作最無用的東西。
它換不來千萬級的資金注入,解不開複雜的項目困局。
更無法在談判桌上為自己爭取半分優勢。
甚至會被視作無能、失控和脆弱的代名詞。
是需要被徹底摒棄的情緒廢料。
裴家的女人仿佛生來就帶著感情淡泊的基因,共情能力更是遠低於常人。
耳濡目染下,我早已習慣了用理智包裹自己。
若是換作旁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我只會覺得煩躁。
大機率會皺著眉拂袖而去,連半分多餘的耐心都不會給。
但是安然的眼淚好像有魔力。
我嘗過,濕濕熱熱地綴在他的眼下。
抿了一口,幾乎沒有品出什麼味道來。
反而把安然嚇了一跳:
「髒!」
整天埋頭往我裙下鑽的人反而覺得自己的眼淚是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憂心忡忡地觀察了我半天,看我有沒有表現出不適的現象。
有點想見他……
清脆的「咔嚓」聲響起,剪刀將紅綢穩穩剪斷。
我轉身下台,沒留意台子一角因鋪設的地毯略有凸起而有些不平整,腳步頓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
身旁的宋此君立刻伸手,虛扶在我的腰側,幫我穩住了重心,動作自然又克制。
我抬眼看向他,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他眼底帶著幾分笑意,我輕輕頷首回應。
等我離開現場,這一段視頻已經在網上瘋狂熱轉。
「豪門青梅竹馬真的很好磕啊啊啊啊!」
「誰懂這一笑的默契。這就是男強女強『頂峰相見』的爽感嗎?」
「金童玉女的最佳寫照。」
「誰能給我介紹下女方是誰,真的好漂亮……現實仙女啊,很久沒有見過這麼清冷又勾人的長相了。」
網絡爆火,宋此君翻了翻手機,笑道:
「托你的福,我也是當上網紅了。」
我們已經回到辦公室,站在窗前,他給我遞了一支煙:
「裴偌,這段時間合作愉快。」
他想給我點煙。
我偏頭婉拒,從抽屜里掏出打火機:
「抱歉,不方便太親近了。家裡那位會吃醋。」
14
他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慢慢站直了身子。
我們兩個人相對無言。
我第二次提出退婚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
在走廊上,兩人相對。
和平的、淡然的。
完成了一次交鋒。
現在,既然時機正好,情況相似。
好像也得做一些和當時相同的事情才對。
「此君,退婚嗎?」
說出這一句話,我有充足的底氣。
我承諾了足夠的利益。
我們共同推進的商業合約早已落地生效,合作成果穩固,不再需要婚約這層關係來維繫。
就和他曾經說過的一樣。
婚約能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就已經發揮了最大的作用。
既然現在已經是雙贏,那我又如何不能用足夠的誠意,去換一個自由?
宋此君看著我的眼睛:
「你知道你會有多大壓力嗎?」
「我足夠強大。」
「世界上沒有永續的存在。你就能保證以後不會後悔?」
「觀察虛妄對當下決定毫無幫助。」
他終於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你真的喜歡他。」
我大方承認:
「是。」
「我以為我們是一類人,裴偌,你當時和奶奶吵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但後來我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我已經被同化。
以為我就此妥協?
我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宋此君總是帶笑的眼睛很平靜:
「以前有很多事情我可能沒做對,但是我真的是喜歡你的。」
「共度餘生,裴偌,我心底沒有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選。」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喜歡。
不免有些驚訝地挑眉。
成年人的感情大抵如此,永遠裹在理智的外殼下,藏在利弊的權衡後。
從不會不管不顧地脫口而出,總要在心裡反覆掂量、深思熟慮,確認不會失控、不會失算,才肯透出半分。
而宋此君骨子裡帶著比常人更甚的孤傲與審慎。
凡事都要算清利弊、謀定後動。
對待感情,自然也比旁人多了十倍的思慮,半分不肯輕易交付真心。
「其實你知道,我有很多種辦法能夠讓他不好過,只要我願意。」
我點頭: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驕傲,不會做這樣的事。」
又是一陣靜默。
直到兩人手裡的煙盡數燃盡。
宋此君才點了頭:
「你說的對,我們解除婚約吧。」
15
在回家的路上,我照常打開安然的直播間。
往常正在直播的他,現在卻悄無聲息。
有晚來的粉絲在視頻評論區討論:
「不是吧?主播怎麼突然下播了?我剛點進來還沒看幾分鐘呢!」
「主播今天全程都有點恍惚,魂不守舍的。剛才切完芒果,看到旁邊煮著的糖水冒熱氣,估計是想趕緊盛出來,直接沒套隔熱手套就伸手去拿砂鍋柄,我都看到他手一縮,肯定是被燙傷了,然後沒幾秒就下播了,希望沒什麼事吧。」
「主播今天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在時不時看手機,要麼就是盯著螢幕發獃,連切芒果都切錯了好幾刀,差點劃傷自己。之前從來不會這樣的,感覺心思根本不在直播上。」
「好在人也不多,大家都去看海市兩家豪門攜手合作剪彩了。金童玉女的八卦,大家都願意吃。」
「哎,希望主播快快好,真的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好的 ASMR 美食製作頻道了。一天不看感覺怪難受的。」
「說起來,主播最近總是受傷,也不知道為什麼。」
「最近『特殊的人』也沒有再來直播間。」
「新粉,『特殊的人』是誰?求科普。」
「新粉指路 20250911 直播完整版第三十九分十一秒往後。切片直接搜『美食博主特殊的人』。」
「天吶,這個我知道,當時網絡上爆火了一陣,都出圈了。」
「給新人概括一下,簡而言之就是當時主播在直播做飯,然後突然間『特殊的人』進來了,把包往吧檯上一擱,就把主播摟著脖子撈過去,說『親會兒』。」
「她的聲音特別好聽,玉泠泠的。然後動作也很熟練。主播手上還帶著烹飪手套,直接就彎腰被親。嗚嗚了幾句,『特殊的人』有點疑惑,『嗯?』了一聲。然後主播就束手就擒了。」
「兩個人都沒有露臉,但那個性張力,我天,特別抓人。」
「有沒有人看到『特殊的人』當時放在桌上那個包,很貴很貴的……能抵得上一套房子。」
「『特殊的人』絕對非富即貴啊,你看她那腰,那新款裙子,手上那綠瑩瑩的鐲子,這半邊耳朵上的火彩。」
「原來我們主播是個被包養的好小子麼!」
「可惡啊,我也想被漂亮姐姐包養,和漂亮姐姐貼貼,然後拿零花錢。」
「後來親完了,主播說:『在直播』,『特殊的人』也沒說啥,在他臉上很響地啵了一口,說『忍不住。』說實話,我都能看到主播當時身上開粉紅色小花。」
「『特殊的人』又說,你就一個手機播?明天我叫人給你換套好點的設備。」
「後來『特殊的人』就坐在一邊看主播。主播的身子一分鐘要往她那邊側十次,就是一個盯妻的大動作,真的被拿捏得死死的。」
「當時直播間粉絲數爆炸,悄無聲息上了十萬。就有粉絲問剛剛的人是誰。主播害羞得不行。他也不知道怎麼說,就支支吾吾地看『特殊的人』。她就催:『別人都問了,不回答麼?』」
「然後主播就說,是他『特殊的人』。也就是此名由來。」
「『特殊的人』出現的次數很少,但因為那個『親會兒』視頻實在太火,所以很多人都知道。」
「我去看了那個視頻,但有沒有人發現,這個『特殊的人』和今天的玉女有點像啊。」
「臉都沒露,憑空造謠啊。」
「首先,種水這麼好的鐲子就很少見。就算不能光憑鐲子認人,『特殊的人』手上有三顆連星痣,今天玉女被拍到的高清照片也有。」
「……不費吹灰之力就接受了玉女包養我們主播的事實。」
「原來我們主播吃得這麼好嗎?」
「長得好,性格溫柔,又出身豪門,我天,玉女這妥妥人生贏家啊。」
「沒有人關心金童嗎?」
「主播之前直播被貼臉問『特殊的人』最近為什麼沒有出現。」
「他一次都沒有回應。但是肉眼可見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不會被甩了吧。」
「很有可能。」
「畢竟人都要結婚了。」
「我好像吃到了大瓜……」
「怪不得主播會……」
「雖然我是個溺愛孩子的人,但平心而論主播確實和金童比起來沒有什麼優勢哈。」
「真的沒有人關心金童麼?難道這不是玉女腳踏兩條船?」
「哎,說真的,姐姐這個姿色,多玩幾個人,我願稱之為造福社會。」
16
安然不在家裡。
打電話也沒有接通。
淮語道:
「他出門的時候,我派人跟著了。現在應該在霧裡酒吧。」
我揉了揉太陽穴,去霧裡酒吧接人。
到地方,剛往裡走了幾步,就看到卡座里低著頭的安然。
他面前的桌上擺著好幾個空玻璃杯。
還有兩隻盛著殘酒,杯口沾著淡淡的酒漬,顯然已經喝了不少。
身邊圍著幾個女人。
出門來接我的保鏢也有點懵:
「不是,剛剛還沒人啊?我可以作證,他一個人喝的。」
再走近一些,聽到那幾個女人嘰嘰喳喳道:
「怎麼一個人出來喝悶酒?有什麼煩心事,可以說給姐姐聽。」
「這裡如果吵,咱們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說。」
安然不斷躲開身邊人的觸碰。
他臉上瞧不出半分情緒,平靜得像一潭沒波瀾的水。
也不願說話,只是默默地往旁邊坐,想要避開。
不知不覺就被擠到角落。
無措地抬頭看,正和我四目相對。
立刻慌忙地站起了身。
動作太急,膝蓋「咚」地一聲猛頂到身前的大理石茶几。
骨節與冰涼堅硬的石材碰撞。
在喧鬧的酒吧里聽不到響聲,卻能從安然瞬間表情的扭曲里看到這一下的力度不小。
但他下一秒就一瘸一拐地朝我跑過來。
站到我面前,熟練地低頭,等摸等親。
但我抱著手,沒有動,只是看著他。
安然最近長了一點肉,總算不像以前那樣瘦得可憐。
個子又高,穿著我給他買的成衣。
頗有幾分嫩公子哥的樣子。
怪不得身邊離人一會,就被人盯上了。
「喝了多少?」
「一點點。」
我似笑非笑:
「喜歡喝酒?」
安然搖頭:
「不好喝。」
他等了一會兒,有些委屈地又打手勢:
「沒有親嗎今天。」
「為什麼。」
「因為他嗎?」
安然很少在外人面前這般情感外放。
應該是醉了。
「他比我好。他說話好,讓你笑,開心。」
「我不行,沒有辦法,殘疾,我。」
「懂事我想,對不起。」
「離開我,不要。」
「眼睛,哭痛,心也痛。」
酒吧里的光線從四面八方灑落下來,暖黃的、冷藍的。
吧檯後的調酒師甩著酒瓶,冰塊碰撞杯壁的脆響、駐唱歌手的低吟、賓客的談笑聲混在一起,裹著酒精與香水的氣息。
可這些燈紅酒綠的熱鬧,仿佛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
只留我和安然在獨屬兩人的靜謐空間對視。
「回家?還是說你要繼續喝?」
安然點點頭,又搖搖頭,分別回答了我的兩個問題。
牽著我的衣角,迷迷瞪瞪地出了酒吧。
車子泊在酒吧外。
因為是難得一見的豪華車型,車邊圍了不少拍照的人。
保鏢上前驅散人群。
他們遙遙看著正在走近的我和安然,面色驚異。
互相交換了眼色,一鬨而散。
我讓安然上了后座。
他乖乖坐上車,一直睜著醉意朦朧的眼睛看我。
追著我合上車門,繞過車頭,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
離老宅還有些距離。
車子在夜色里行駛了許久。
霓虹燈的光流轉過安然的臉頰,將他眼底的水光映得格外清晰。
場景似曾相識。
安然安靜地坐著,側臉貼在車窗上。
像一尊沉默的瓷娃娃。
他沒問為什麼今天他要坐在后座。
沒問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沒問我和宋此君的婚約。
也沒問為什麼我會到酒吧里找他。
也沒問他之後應該如何自處。
只是在車程過半的時候,開口和我講了他小時候的故事:
「我出生,耳朵就壞。」
「爸爸來看過兩次,發現我有病,就沒有再來了。」
「媽媽討厭我,說我拖油瓶,打我,問為什麼,我殘疾。」
「小時候, 每一年生日的願望,是聽見聲音。」
「有聲音的世界,什麼樣?想知道。」
「媽媽把我放在福利院。」
「那裡小孩多,我搶不到飯。總是餓肚子。吃不好,只能去竹子林里掐竹子尖吃。」
「有一次,三天只喝一點米湯。我只能跑出去找飯吃。跑了一會跑不動了, 坐在路邊。下雨突然。」
「有一輛車停在路邊, 女孩下來。她漂亮, 給我撐了一把傘。嘴巴張開對我說話, 我聽不到。」
「沒想到她會手語。問我餓不餓, 冷不冷, 渴不渴。然後給我水喝,給我好吃點心, 還給了我一件外套。」
「那時候暖和, 很飽。她看我吃完,走掉。」
「我覺得她是天使。」
我突然想起來,那是一個雨後的傍晚。
那時候我質疑身邊的一切, 和奶奶大吵一架。
上了車,讓司機隨便開, 有多遠開多遠。
車子駛出市區, 最後停在一條偏僻的鄉間小道上, 路面還沾著雨水, 兩旁的行道樹被風吹得沙沙響。
在小道上, 我看到了蹲在路邊的男孩。
他好像不會說話, 但眼睛黑亮亮的, 像落了星子。
淚水和雨水混著往下掉, 怪可憐的。
我並不是什麼有善心的人。
但坐在車裡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給他送一點吃的。
「後來,媽媽又來接我, 因為那個男人找她。」
「她讓我表現可憐, 去要錢。所以我哭很多。」
「哭多了,就忍不住眼淚。」
「其實,我不想哭。哭很丟臉。但是我哭,你喜歡, 我想, 太好了。還好, 你喜歡。」
車子滑進車庫。
我回過頭看他,果然看他眼眶紅紅, 睫毛濕濕, 憋著眼淚。
像蹲在雨里的那個男孩。
可憐又無助。
「後來我什麼都有了, 像做夢。」
「我遇到了天使,天使願意要我。」
「我什麼都不缺了。我什麼都不敢再要了。」
我嘆了一口氣, 問他:
「生日禮物也不敢再要了嗎?」
「為什麼這麼看我,以為我忘了?」
我探身回去,先用掌心擦了擦他的臉。
被熱騰騰的眼淚蜇了一下。
「你真的很會哭。」
我湊上前,在額前、鼻尖、臉頰兩側, 還有因為怔愣而微微啟開的唇角, 「啵啵」補上了見面會有的五個吻。
我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絨布小盒子,裡面躺著一副定製的助聽器。
奶白色的外殼, 側面刻著他名字的首字母。
又從副駕端過一個小巧的草莓蛋糕,奶油上插著一根細細的蠟燭。
我遞到他面前,輕聲說:
「生日快樂。」
「真的沒有願望嗎?天使可以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