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偷看主人被抓包的大狗,無形的耳朵耷拉下來:
「對不起。」
「怎麼這麼愛道歉?以前也是這樣嗎?」
他搖搖頭:
「說話難以前,沒有人聽,沒有人理,對不起沒有用。」
車子停在醫院急診樓前,我帶著安然往裡走。
他左手的傷口還裹著臨時用的紗布,血漬已經暈開了一小塊。
打過招呼,護士領著我們進處置室縫針。
他全程一聲不吭,眼睛都不眨一下,連眉頭都沒皺過,只臉色比平時更蒼白了些。
出了處置室,我把醫生的叮囑逐字逐句轉述給他。
我說一句,他就輕點一次頭,對什麼都毫無異議。
只在說每天來找我幫他上藥的時候,才給了點不同的回應。
他搖頭,顯得有些不安:
「不麻煩你。」
「你,忙。」
「他,介意。」
我皺眉:
「誰?」
他就又閉口不言。
只是避開視線。
安然性格內向,自卑又愛哭。
如果我不強硬提出幫他上藥,恐怕他也不會找其他人幫忙。
往後換紗布、塗藥膏、清理傷口邊緣的結痂。
哪怕躲在房間裡,痛得指尖發顫、冒冷汗,他也只會自己掉著眼淚處理,連句抱怨都不會說。
他總把自己放得太低,低到覺得麻煩別人是種過錯,連疼都要藏起來。
沒有人心疼過他,所以他也不知道如何心疼自己。
我嘆了一口氣:
「手好得慢,怎麼直播,怎麼拍視頻?」
他錯愕地睜大眼睛,慌亂又羞怯:
「你、你看?」
「嗯。每次都看。」
安然的眉毛擰了起來。
他顯然馬上有了新的煩惱。
「視頻,做飯,沒有意思。」
「可是粉絲都說你是他們的寶藏博主。」
他憋了又憋:
「評論,亂說的。」
「什麼評論?說你是寶藏博主的那些,還是叫你老婆的那些?」
7
安然的耳朵尖先紅了,接著那抹紅像潮水似的漫過臉頰,一路紅到脖子根。
他的頭頂幾乎要冒煙了。
忘了自己的手還包著紗布,就要打手語。
被我按住手,才開口,急匆匆地說:
「他們,老婆,我不是。」
「那是誰的。」
「……」
他羞憤欲死,含羞帶怯地看了我一眼。
黑眼珠和玻璃一樣水水亮亮。
我絲毫沒有在欺負人的感覺。
他這樣稍微急切地辯解,總算比來醫院的路上要活潑一些。
也更讓人放心。
「粉絲都說你做飯好吃,我一次都沒有吃到。」
「做,我給你。」
「所以我得幫你上藥。你好得慢,我沒飯吃。這才是麻煩我,明白嗎?」
「不好,也可以。更重的傷,也沒關係。」
「笨。」
安然換了新紗布的手被我輕輕攏在手心。
他不敢也不捨得抽回。
站在我面前,乖乖垂頭看我,好像一隻乖覺的大狗。
晚上把他帶回家,想他這兩天又是發燒,又是被劃傷。
多災多難。
我在他房間門口頓了頓:
「還是很難受嗎?要不要再陪你一會兒?」
「不、不用。」
他紅著耳朵乾巴巴道:
「不難受已經。」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他很輕地用額頭和臉頰回蹭了一下。
明明額溫還半燙著,手上或許還有脹痛的感覺。
可是只要一句問候,一點關心。
他就露出這樣心滿意足的表情。
……
安然顯然已經把我的要求記在心上。
等手好一些,就下廚做了飯。
送到公司來。
稍早宋此君來了一趟,帶著滿滿的合作誠意。
城東商業綜合體開發方案攤在我面前,方案里連配套設施的細節、後期運營的規劃都標註得清清楚楚。
商談了一早上,剛送走他。
奶奶就立刻來了電話。
她的時間卡得太准。
就好像有人在給她通風報信。
「怎麼沒留此君吃飯?」
「他倒是什麼都跟您說。」
我站在窗前,手裡點了一支細煙。
半闔著眼睛,看著燃出的煙霧輕輕騰起,像一團柔軟的棉絮,在空氣中慢慢舒展、散開。
「你怪他做什麼?是我去問的他!」
「你什麼都不跟我說,難道要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我這個老太太才有知情的權利嗎?」
電話那頭傳來拐杖重重點地的聲音。
我皺了皺眉頭,熟練地安撫:
「您別動氣。這個時間點,是不是剛吃完藥?」
「下次直接問我,我也什麼都說。」
「哼,你這馬後炮倒是放得爽快。」
她輕哼一聲,開始順著話題延伸。
感受到後背灼熱的目光,我若有所感地轉頭。
正看到安然拎著四層食盒,侷促地站在門口。
我朝他招了招手,安然便乖乖把食盒放在茶几上,朝我走過來。
我手一抬,他就熟練地把毛茸茸的頭遞到我手心任揉。
我揉了幾下,覺得不夠。
五指順著他流暢的臉部線條輕輕滑下。
從優越的眉骨,到線條幹凈利落、卻又透著幾分柔和的頜面。
指尖在他下頜處細膩的皮膚上,像摸小狗一樣摸了幾把。
安然許是覺得癢了。
他輕微地扭了扭頭,被我捏著下巴定住。
他朝我打手語:
「不開心,為什麼?」
專注的眉眼看起來乾淨清爽,看得我心裡發癢。
乾脆把電話開了免提,又調了靜音,放在一旁。
把煙摁滅,空出手來去捧安然的臉:
「親會兒。」
8
「是,這次合作是有我在推動。但宋家小子心甘情願讓地、讓利,你還有什麼可生氣的?」
「還是你誠心和奶奶過不去?」
「你別怪奶奶,奶奶也是為你好。宋家小子乾乾淨淨,家世清白。和我們家世代合作,又對你懷有好感。」
「比那對一心攀高枝的母子好多了。你爹是個沒用的,我也不會讓他挑大樑,可是你不一樣。」
「你沒有忘記,你媽也是被一副皮囊勾住,到後來是什麼下場!」
「你喜歡什麼樣的,玩玩就好。不要把自己的一腔真心搭出去,明白了嗎?」
「裴偌,你聰明,能幹。奶奶相信你懂事,有些話也不用我說得太明白。」
安然不斷走神,去瞟亮著的手機螢幕。
開口要說話,正被我鑽到空子,侵入口腔。
被裡里外外親了個遍。
水聲嘖嘖,他好不容易後退了半厘米喘氣,指了指電話。
「不信我?專心點。」
「奶奶生氣,我。」
我毫不在意地「嗯」了一聲,追過去吮了吮他被舔得濕潤的唇瓣:
「她不生氣,我就生氣,你選吧。」
安然猶猶豫豫地皺著眉頭,最後頂著一張燒得通紅的臉,選擇任親。
「不要生氣,你。」
晶亮的水珠順著眼角滑落,他抬起手胡亂蹭了一下。
指腹蹭得眼尾泛紅,沒人分得清那沾在指尖的,是生理性溢出的透明眼淚,還是額角淌下來的熱氣騰騰的汗水。
乖得要死。
「裴偌,裴偌!」
奶奶說了半天,發覺這邊聲音全無,很是不滿。
我解除靜音,脫身而出時咬了一口安然的舌頭。
沒收力氣,安然措不及防,發出一聲喑啞的悶哼。
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靜了兩秒。
奶奶反應過來,氣急敗壞,馬上掛斷了電話。
我渾然不在意,收了手機,伸手擦去安然唇上沾的口紅。
又摸了摸他微汗的鬢角。
「怎麼有汗?」
他朝我打手語:
「跑,飯菜熱,好吃。」
「這麼賢惠?太乖了很容易被騙。」
安然一本正經地思考了一番,才回答:
「沒人騙。我不正常,耳朵壞,沒人要。」
「我要。」
「你,我,喜歡?」
「嗯。」
「會一直?……對不起。」
他拉了拉我的衣角,自己轉移了話題:
「飯。」
四層食盒被滿滿當當。
玫瑰豉油雞泛著油潤的醬紅色,水晶蒸餃的薄皮里裹著透亮的蝦仁餡。
蟹粉豆腐盛在白瓷碗里,同一層的小碟子裡綴著涼拌秋葵。
最下層還臥著一碟溫熱的冬瓜丸子湯。
奶白的湯里飄著個頭均勻的丸子,看著就軟嫩入味。
這一周公司忙,我早出晚歸。
忙起來連飯都吃得很少。
更多時候都是一杯咖啡了事。
此時嘗到新鮮的家常菜,便每道都夾了幾筷子。
安然自己碗里的飯沒動幾口,目光總悄悄往我這邊飄,順著我筷子的走向轉來轉去。
等我把三菜一湯都嘗了個遍,最後捧著小碗喝完剩下的冬瓜丸子湯。
放下勺子,才終於撞進他還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里。
「怎麼一直看我?」
安然被戳穿心思,耳尖「唰」地紅了半截,像染了層薄胭脂。
纖長的睫毛飛快垂下去,盯著自己碗里幾乎沒動的飯粒,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搖了搖頭。
他頭埋得更低,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了點。
連肩膀都悄悄放鬆下來,不再像之前那樣繃得緊緊的。
那日晚宴後,他總是走神、發獃。
本就不善言辭,如今更是一言不發。
憂憂鬱郁的。
今天總算是開心了些。
「喜歡吃,我做送來,每天。」
「做飯的時候也拍視頻了?」
「發,晚上。」
「下次有機會看你拍。」
我起身想去倒杯溫水。
剛半支起身子,手臂就被安然輕輕拉住了。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動作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切,像是下意識就不想讓我走。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只見他抬著眼卻不敢看我。
視線卻黏在自己握住我手臂的手上。
眼神飄忽不定,半晌才悶聲說:
「沒見很久。」
「很想,很想。」
「能不能,摸摸我。」
9
黑長的睫毛在斑駁的光影里輕輕顫動了一下,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飯費?」
我按下心中陡然升起的憐愛之情,開口問道:
「不是剛剛親過了?」
安然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浸了水的玻璃珠,透出帶著點無措的慌亂。
猶豫了一會兒,點頭。
「出息了,知道要收費了。」
我點了點他的喉結。
安然喉間悶出一聲極輕的「唔」,氣音混著呼吸飄出來,帶著幾分克制的難耐。
他下意識昂起頭,脖頸的弧度繃得明顯。
凸起的喉結重重地上下滑動了一下,緩緩落回原處。
我向前一步,膝蓋抵上沙發,將他壓好。
手指不緊不慢地下滑。
滯留在少年緊繃結實的腹部。
激起安然全身顫抖。
不過幾秒,他眼底就迅速積起了濕潤的水意,呼吸亂得不成樣子。
還沒哭,可眼眶已經紅透,睫毛輕輕顫著,明顯是在強撐。
「還要繼續嗎?」
安然紅著臉緩慢地點了下頭,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日間的放縱更讓人覺得羞恥。
也更欲罷不能。
我跨坐在安然身上,被緊緊摟在懷裡。
貼著他身上哪層薄薄的肌肉,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大火爐挨著。
我有些微喘。
扶著安然的肩膀,不知所謂。
他把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無辜地問:
「又快又慢,不可以。」
「選一個。」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復。
手機突然震動,螢幕亮起,顯示來信人是「此君」。
安然皺起了眉頭,慢慢停下了動作。
「他消息,不回嗎?」
他憋了半天,又問:
「你也會,摸,他嗎?」
我頭暈目眩,不解他為什麼停下動作。
被吊在一半,不上不下,難以滿足。
摟緊了他的脖子,催促道:
「安然,動一動。」
「我是安然,他是此君,為什麼?」
之前「快」「慢」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
安然乾脆替我做了選擇。
他選了後者。
我只能徒勞地攀著他的頸背。
怕在他身上留了抓痕,便只用指尖蹭著他的後背,不敢用力去抓。
他反而不滿意,眼眶紅得更厲害:
「為什麼留痕跡,不能?」
「想要,想要。」
模模糊糊聽到安然帶著哭腔,低聲說:
「討厭,你們,親密。」
見我垂眼,朦朦朧朧地看他,他又立刻閉了嘴:
「對不起,不是故意。」
「本分,我會。」
「別不要我……」
10
奶奶將更多集團的業務分撥到我手裡。
「不是說不會被狐狸精影響工作?」
「證明給我看。」
她沒有再給我留餘地。
我也知道,這是我和她就安然的事情對峙以來,她給我下的最後通牒。
工作強度逐步累積。
我幾乎沒有時間休息。
早出晚歸,很多時候直接在公司的備用房間裡過夜。
裴宋兩家項目推進,宋此君來我辦公室的次數也逐漸變多。
安然來給我送了幾次飯。
每次來,宋此君都正好在。
或是我和他二人在會議室里,對綜合體規劃圖和運營管理方案逐條討論,白板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標註。
亦或是他坐在我辦公桌對面,手裡攤著項目預算表,正跟我逐行核對後期基建、招商的成本明細。
我垂頭,宋此君湊上來給我點煙。
安然站在門口,臉色慘白。
有一次工作到深夜,我靠在沙發上不小心睡著。
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正披著宋此君深灰色的西裝外套,衣料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雪松香氣。
門半敞著。
兩個頎長的人影在走廊里對峙。
宋此君淡然開口:
「你不適合她。」
他是天生的商業精英,慣於在談判桌上掌控節奏。
此刻即便沒談項目、沒論利益,語速不疾不徐,卻透著股不容置喙的篤定:
「我和裴偌是一種類型的人,我們從小相識,初中、高中都是同學。你能比我更了解她?」
「她什麼都不在意,沒有什麼能真正入了她的心、她的眼睛。」
「她把你拉上床,是因為她喜歡你這個類型。可是沒有你,也會有別人。」
「裴偌她奶奶不會承認你,因為你對於裴偌、對於裴家而言毫無益處。」
「她重視裴偌,她不會允許裴偌步她媽媽的後塵……什麼後塵,你知道嗎?裴偌跟你說過嗎?」
「你憑什麼以為,她會一直選擇你?」
「玩你而已。這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太正常了。奉勸你不要太把自己當一回事。」
兩個男人的對峙劍拔弩張。
安然平靜地說:
「我讓她玩。」
「我,心甘情願。」
兩人視線在空氣中交錯。
宋此君穿著挺括的襯衫,領口繫著淺灰色領帶。
安然則是穿著一件白色的衛衣。
他在我面前總是很嬌氣的,忐忑又愛哭。
逗他兩句就紅了眼眶,撇了嘴。
但此時在半明半暗的陰影里,和宋此君無聲對視。
眼底雖還有點緊繃,卻半點沒露怯,竟也沒有落了下風。
有點長進。
我挑了挑眉。
但如果不是此前,我半夜轉醒。
正看到安然心煩意亂地在用瀏覽器檢索我和宋此君的名字。
我真的會相信他的淡然。
宋此君顯然沒料到安然會是這般平靜的反應,原本準備好的話卡在喉嚨里,一時竟無言以對。
他其實還有很多牌能亮。
宋家與裴家有世代相交的情誼。
他能為裴家帶來的商業利益。
他是奶奶口中最稱心的孫女婿人選。
他和我年少相識至今,仍是最合拍的商業夥伴。
他和我結婚是眾望所歸。
更不必說安然那些能被他拿來作比的短板。
聽障,母親是小三,爹不疼娘不愛……
如此種種話術,在安然的目光下,全部胎死腹中。
安然艱難地調整語序,一字一句:
「她,有心,有感情」
「她對你,無所謂,因為,她不愛你。」
宋此君久久沒有接話,良久才嗤笑一聲:
「不是說是個啞巴麼,倒還挺會說。」
11
安然在宋此君面前強裝淡然。
但和我獨處時,粘人勁卻愈發明顯。
每次親密時,動作都又急又快,鑿得我魂飛魄散。
結束了也不願放開我。
總是數著次數親我。
每次晚上醒來,都能感受到他憂愁眷戀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
見我睜開眼,渾身一僵。
眼巴巴地湊上來,倉皇道:
「對不起,吵你了。」
我朦朦朧朧地辨別出他臉上的水痕。
手摸了一把,濕漉漉的。
「偷偷哭。」
「對不起……」
他有些惶恐地遮住自己的臉:
「腫,是不是?」
「丑……別看。」
我只能摟著他的脖子哄他。
算不上哄。
在耳根上落下一個吻,輕輕挪開他捂著臉的手。
在他的額頭、鼻尖、面中和嘴角都印上吻。
輕輕撬開他的牙關。
吻得他整個人開始回溫,徹底放鬆下來,乖乖接受我的安撫。
把煩心事暫時都拋到腦後才停止。
但最近他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難哄。
即使被我親著,白皙的皮膚下透著淡淡的粉。
濃密的眼睫上還是掛了細碎的水珠,輕輕眨一下,就順著臉頰滑了下去。
不知從何時起,我看安然掉眼淚,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純粹調情的樂趣。
而是會覺得心裡沉悶。
像有隻無形的手輕輕攥著心臟,不算尖銳,卻密密麻麻地發緊。
只想立刻上前,把他揉進懷裡好好安撫。
……
等項目推進到關鍵期。
連續的高強度會議推進。
加上有收尾的活動安排。
頂層不再允許非工作人員進出。
以防泄露機密。
幾天前,安然送我出門。
他狗巴巴地跟在我身後:
「想吃什麼?」
「這幾天公司不方便進出,先不用送飯了。」
他欲言又止,只能點頭應好。
挨過幾日,總算是到了項目剪彩落地的日子。
工作更是吃緊。
我一到公司,便專心投入工作。
手機擱置在一旁,也來不及看。
等午休時,才看到安然忍不住發來了許多信息。
「不讓我送飯為什麼?」
「今天菜你喜歡。」
「之前不好吃?」
「吃膩了嗎?」
「可以學新的。」
「是我,煩人?」
見我久久沒回,他又發:
「還能送飯嗎,以後?」
「飯,討厭?我,討厭?」
「對不起,我不該亂來在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