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攔住我,說什麼也不肯要。
「你若不要這被子,那我也不去正屋睡了。」
他張了張嘴,最後無奈地嘆氣:「罷了罷了,明日我去集上買新的鋪蓋。」
回到炕上躺下,我望著陌生的屋頂,仍覺得今晚的遭遇像一場夢。
正當我輾轉反側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響。
周扶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姑娘,我猜你晚上定是沒吃東西,我做了碗面,你趁熱吃了好歇著。」
我打開門,門外卻不見人影。
門口放了我從炕上抱出去的被子,旁邊還擺著個白瓷大碗。
碗里盛著滿滿的麵條,冒著熱騰騰的霧氣。
兩個金黃的煎雞蛋蛋臥在面上,肉絲和蔥花堆得冒尖。
我眼眶有些發酸。
今晚方鶴安約了學堂的同窗在薈英樓飲酒作詩,特意帶我去伺候。
他們吟風弄月、推杯換盞,我忙著給他們斟酒布菜。
方鶴安很講究,酒要溫到恰到好處,他喜歡的菜要夾到碟子裡。
一會兒嫌魚刺沒剔乾淨,一會兒說湯涼了要重熱。
我來回奔波於廚房和包廂之間,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我端起那碗面,麵條吸飽了湯汁,肉香撲鼻。
肚子的確很餓,我吃得很快,連最後一點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胃裡被熱騰騰的面填得滿滿當當,暖意從腹部緩緩蔓延至四肢。
我躺在鋪著乾草的炕上,還沒來得及細想明日的去處,困意就排山倒海般襲來。
06
清晨醒來時,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臉上,暖洋洋的。
鍋里留了一碗冒熱氣的白粥,旁邊還有兩個胖乎乎的肉包子和一個鹹鴨蛋。
在方家的三千多個日夜,從未有過這樣的清晨。
不必在天亮前就輕手輕腳地起身,不必急著去廚房盯著砂鍋,更不必擔心少爺醒來找不到人。
方家明明有廚房,有廚娘,可方鶴安偏要我親手為他料理飲食。
晨起必須要喝溫得恰到好處的粥,配著清淡爽口的小菜。
腌黃瓜要切得均勻,醬蘿蔔要脆而不咸,醋漬薑片要薄如蟬翼,還要有一碟現炒的時蔬,油多了太膩,少了也不香。
點心更是馬虎不得。
茯苓糕要蒸得鬆軟,桂花糕要甜而不膩,他最愛的蟹黃湯包光熬高湯就要兩個時辰。
有時我在廚房忙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做好端去,他卻嫌送得晚了,筷子一摔就不吃了。
我因此也落下了胃痛的毛病。
我剝開鹹鴨蛋的殼,蛋黃泛著油光。
粥熬得恰到好處,肉包子餡料實在,一口下去滿嘴鮮香。
周扶光早已在攤前忙碌,我想幫忙,他卻連連擺手。
我站在院中有些無措,忽然閒下來反倒不習慣。
最後我找出一盆周扶光的換洗衣物,那些衣裳沾著油漬和血痕,袖口都磨破了邊。
我坐在井邊搓洗,又尋來針線,將破口細細縫補好。
07
方鶴安夜裡醉醺醺地回府,頭疼欲裂地倚在榻上喚人:「小茶,沏碗醒酒茶來。」
珠兒怯生生地端茶進來,聲音細若蚊蚋:「少爺,您今日在薈英樓,把小茶姐賣給一個屠夫了。」
方鶴安揉著發痛的太陽穴,恍惚間憶起薈英樓里那一幕。
不過是席間戲言,她又開始耍性子,真是越發不懂規矩了。
念在她家與方家有些淵源,二人又有婚約在身,這十年來才讓她近身伺候。
比起漿洗房裡的粗使丫頭和廚房裡煙燻火燎的幫廚,她的差事不知清閒了多少。
酒意上頭,方鶴安越想越覺得惱火。
定是自己平日待她太過寬縱,才慣得她不知好歹。
他搖搖晃晃走到外間,看著空蕩蕩的腳踏板。
這裡是她守夜的位置,看慣了她蜷縮在那裡的身影,此刻空著,叫人莫名煩躁。
「管家,明日在外間添張床榻,鋪上新的被褥。」
想到那丫頭回來時看見這張床的模樣,方鶴安得意地勾起嘴角。
她必定要感激涕零的,不過還是要好好冷她幾日,叫她記住這個教訓。
08
光陰倏忽而過,我竟在周家住了兩月有餘。
每日晨起,周扶光在肉鋪前操持生意,我在院中曬些紅薯干,或是腌幾壇醬菜。
閒時我便坐在槐樹下編竹籃,然後拿到集市,能換回幾個銅板。
我特意備了個小陶罐,將賣得的錢一枚枚投進去。
那日他買我用的一隻豬腳大約值二十文,再加上這些時日的吃穿用度,我都細細算著。
我日日摩挲著那個小陶罐,聽著銅錢相撞的脆響,只盼著早日攢夠那隻豬腳的錢。
姨娘常說,姑娘家吃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腰杆子就再也挺不直了。
周扶光肯讓我住下,不同我計較吃穿用度,已是天大的恩情,畢竟像我這樣的人,尋常人家躲都來不及,他竟能不嫌棄我。
巷子裡的鄰里見我常在周家出入,倒也沒人多嘴說什麼。
隔壁豆腐攤的劉大娘送來一方豆腐,滿臉笑意:「這巷子裡誰不知道周屠夫是個實誠人,心眼好,幹活又勤快。你呀,是個有福氣的。」
我連忙擺手解釋:「大娘誤會了,我只是暫住在此,幫周大哥做些雜活。」
劉大娘卻渾不在意:「知道知道,周屠夫都同我們說了。他可是頭一回留姑娘在家住,咱們街坊都替他高興。」
我知道他是個頂好的人。
我生火做飯時,他從不閒等著吃,總蹲在灶前幫著添柴看火。
我去河邊洗衣,不論多久他都會來接,然後將沉甸甸的木盆接過去。
他總搶著幹活,每天天不亮便將水缸挑滿了水,灶房裡整整齊齊碼著劈好的柴火。
鋪子裡常年賣豬肉,隔三差五他也會進山打獵帶些野味回來。
有時是肥美的山雞,有時是精瘦的野兔。
他說我臉色差,身子也單薄,便變著法子尋些肉食來給我補身子。
每天傍晚他都燒一鍋開水,給我端進屋裡,讓我擦洗泡腳。
這些好,我都一一記在心上。
正是因為他待我好,我才更要早些攢夠錢。
他是個好人,該娶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09
雅間裡薰香裊裊,沉水香本該寧神靜氣,此刻卻只讓方鶴安覺得煩悶。
那丫頭離開他兩月有餘了。
他原以為,她離了方家的錦衣玉食,最多熬不過三五日,必定會哭哭啼啼地回來求他。
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嘲諷她,如何讓她以後更聽話。
可整整兩個月過去了,他再也沒見過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按捺不住,派珠兒去打聽,帶回的消息卻讓他愕然。
她非但沒有落魄潦倒,反倒在那屠夫家裡安頓下來,聽說還過得頗有些滋味。
可這兩個月,他過得沒有一刻順心。
茶不好喝,不是燙口就是太涼。
飯菜更是難以入口,新來的廚子連他最基本的喜好都摸不清。
每天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屋子裡空蕩得厲害。
他心裡按捺不住,便叫珠兒將她約了出來。
兩月未見,她竟像是換了個人。
原本蒼白的面頰透出紅暈,身子也豐潤了些,行走間帶著從前未有過的輕盈。
他心下微微一動。
她本就生得貌美,如今褪去了在方家的怯懦愁苦,眉眼舒展開來,竟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下意識向前迎了半步。
但隨即又收斂神色,將方才那點歡喜壓回心底。
待小茶走到近前,他刻意冷下臉,聲音裡帶著慣有的刻薄:「看來這兩個月,你過得倒是不錯。」
「方家將你從瘦馬房贖出來,這份恩情你竟全然不顧一走了之,真是忘恩負義。」
她站定了身子,非但沒有像從前那樣低頭垂目,反而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清亮地直視著方鶴安。
「方少爺怕是貴人多忘事。是您親手在薈英樓,用一隻豬腳將我賣了。」
「買賣既成,銀貨兩訖,你我之間早已兩清。如今您站在這裡,是以什麼身份來質問我呢?」
方鶴安被她堵得竟有些怔忡。
他從未見過這樣伶牙俐齒的小茶。
他生氣道:「就算如此,方家待你不薄!你在方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是人上人的日子!」
「人上人?原來在方少爺眼裡,睡腳踏板、吃殘羹冷炙、連月錢都要剋扣的日子,叫做人上人?」
她語氣決絕,「不瞞您說,這兩個月才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日子。從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還請您高抬貴手,莫要再來打擾我。」
10
回到小院,我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我天生本就不是畏縮的性子,只是在方家低眉順眼慣了。
今日直抒胸臆,像是吐盡了積壓多年的濁氣,連呼吸都輕快了。
恰逢周扶光從街上回來,遞給我一個粗布包裹。
我解開布包,一匹海棠紅的軟緞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這料子我認得,是江南來的上等貨色,一匹少說也要三五兩銀子。
「這幾日生意好,多賣出去幾扇豬。聽隔壁大娘說,布店新到了一批江南的軟緞,我瞧著這料子滑溜,想著你穿必定好看。」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心中酸澀不已:「周大哥,這太破費了。」
他揮揮手:「姑娘家才該穿好些,你平日那些衣裳,都舊得不成樣子了。」
我抬起頭細細打量他。
從前只當他是個粗獷的屠夫,此刻看來,眉骨投下的陰影顯得眼眸格外深邃,寬闊的肩線,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挺拔氣度。
我心頭沒來由地一慌,忙低下頭去。
又過了幾日,方鶴安竟尋到了肉鋪前。
正是晌午最熱鬧的時候,街坊鄰里都在採買,肉案前圍了不少人。
他卻渾然不顧,錦衣華服地往攤前一站,對著周扶光扔下一錠銀子:「這裡是十兩,人我帶走。」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買菜的婆子、過路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
周扶光沒看那銀子,先轉頭望我:「小茶,你願意跟他走嗎?」
我堅定地搖頭,往他身後站了站。
周扶光看向方鶴安:「她已自贖其身,如今是自由身。我不能賣她,也不會賣她。」
方鶴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提高嗓門,恨不得整條街都聽得見。
「自由身?好一個自由身!」
「這女子本是我方鶴安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她林家敗落時,是我父親從揚州瘦馬房裡將她贖出來的!如今倒好,竟跟著個殺豬的廝混,真是丟盡了我讀書人的臉面!」
「瘦馬」二字像記響亮的耳光,抽得我渾身一顫。
周遭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那些原本友善的目光瞬間變得複雜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對周扶光道:「周大哥,我也該走了。我攢的銀錢夠贖身了,就在炕底下的陶罐里,別讓我污了你的名聲。」
周扶光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胡說什麼!你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憑什麼走?」
周圍議論聲越來越大,指指點點的目光幾乎要將我淹沒。
這時,豆腐攤的大娘突然撥開人群走上前來。
她一把將我護到身後,衝著方鶴安道:「這位官家少爺真是好大的威風!老婆子我在這街上賣了三十年豆腐,看人最准。周屠夫為人厚道,這姑娘來了之後日日幫著操持家務,手腳勤快得很,怎麼就不是好人家了?」
賣魚的大叔也插話:「就是,誰還沒有個落難的時候。看人要看心,不能光看出身!」
「周大哥是我們這條街上最好的人!這樣的好人,就該配個好姑娘!少爺既然當初不要人家,現在又來找什麼後帳?」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竟將方鶴安說得臉色青白。
他死死盯著周扶光緊握著我的手,突然冷笑一聲:「好,好得很!你們且等著!」
人群漸漸散去,我不安地望著方鶴安離去的方向,生怕他以後再來找周扶光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