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看透了我的心思,壓低聲音道:「丫頭,別怕。咱們朔州誰不知道,方通判是個清廉的好官,斷不會縱容兒子胡來。」
「那少爺就是被慣壞了,跟他爹可不是一個脾性。倒是周屠夫,我瞧得真真的,自打你來了,他是真歡喜。」
「周屠夫是個好人啊,知道我孫子正長身體,總把一些豬骨頭留給我。前年冬天我摔了腿,他天天來給我送柴火。這樣的實誠人,打著燈籠都難找。」
賣魚的大叔也湊過來:「可不是嘛!上月我家老婆子扭了腰,周屠夫天天清早幫我把爐子搬出來,收攤時又幫著收回去。怕我滑到倒,特意在我家門口搬來了一塊青石板。」
大娘湊近我耳邊悄聲說:「今早你在晾衣裳,我瞧見他對著你背影傻笑呢。這樣的好人,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疼著。丫頭,你說是不是?」
我頓時臉紅得要燒起來,心裡卻像揣了個暖爐似的。
11
周扶光生怕方鶴安再來尋釁,特地去官府備了案,又替我繳清了當年的稅銀,取回一紙蓋著朱紅大印的從良書。
他語氣輕快:「官府已經銷了你的奴籍,往後你就是自由身了。」
我正要道謝,卻見他突然別開臉:「只是按大梁律例,如今你既已是自由身,我與姑娘非親非故,再同住一個屋檐下,恐怕於禮不合…」
暮色漸濃,將他稜角分明的側臉勾勒得格外英俊。
我望著他緊抿的唇線,輕聲道:「周大哥,若是我嫁與你呢?」
他猛地怔在原地,古銅色的臉龐上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像是終於明白過來,迸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
「我只是個屠戶,怎麼配…」
「我瞧周大哥就很好,是頂頂好的人。」
他臉龐漫上紅暈,連耳根都燒得通紅。
「你放心,明日我就去請媒人!三書六禮一樣都不會少!」
我與周扶光的婚事辦得很快,雖不隆重,該有的卻一樣不少。
出嫁那日,我從豆腐攤劉大娘家出嫁。
雖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周扶光仍雇了頂喜轎。
大紅的轎帷簇新,四個轎夫穩穩噹噹地抬著,在巷子裡繞了三圈。
喜宴就設在肉鋪後院,擺了六張八仙桌。
掌勺的是鄰街酒樓的老廚子,紅燒肉燉得油亮噴香,整條的糖醋魚翹著尾巴,大盆的燉雞醬香濃郁。
菜色雖不比高門大戶精緻講究,卻實實在在有待客的誠意。
認識不認識的嬸子大姐都來跟我說一句吉祥話。
大娘替我梳頭時笑:「周屠夫真是掏心窩子對你好,連合卺酒都非要買你們揚州來的桂花釀。」
對門媳婦湊過來幫我戴絨花:「我看周大哥今天好緊張,那手抖的系喜綢打了三遍結才系好。」
小院裡,賣魚的大叔喝得高興,敲著碗沿唱起喜歌。
鑼鼓聲、嗩吶聲、笑鬧的歌聲,全都攪在這肉香酒氣里,飄滿了整條巷子。
12
婚後第二日清晨,方鶴安竟又來了。
這次卻只讓珠兒進來傳話,說是請我出去一見。
我走到巷口,見他站在老槐樹下,眼尾泛著紅。
「小茶,你我自幼定下的婚約,難道就此不作數了?」
我冷聲打斷,「方少爺慎言。如今我已嫁作人婦,請您往後莫要再來了。」
他忽然激動起來。
「我讓管家在臥房外間給你打了張梨花木軟榻,鋪上了上好的蘇繡錦被!」
「我還特地從揚州請了廚子,你回來,再不用你親手下廚,你日日都能吃家鄉菜。」
我忽然覺得可笑:「方少爺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遲了麼?」
他臉色發白,卻仍固執地伸手要來拉我衣袖:「不遲,不遲的!我現在就去求母親,風風光光娶你作正妻!婚書還收在祠堂匣子裡,你我自幼的婚約自然作數!」
他語氣急切:「小茶,跟我回去。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以後…」
巷風吹起我新梳的婦人髻,發間的絹花輕輕顫動。
「沒有以後了。」
我退後一步,正好撞進聞聲出來的周扶光懷裡。
他懷裡帶著一股暖意,混合著皂角的清香。
方鶴安望著我們,眼底最後一點光終於熄滅了。
13
傍晚,周扶光照例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我腳邊。
我瞥見他因進進出出凍得通紅的雙腳,在粗陋的草鞋裡瑟縮著,心頭一軟。
「你也一起泡吧。」我輕聲道。
他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你泡吧,我出去劈柴。」
「你若是不泡,那我也不泡了。」我作勢就要把腳從熱水裡拿出來。
他急得一把按住我的腳踝,又像是被火燎到般猛地縮回手。最後終於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將他那雙凍得發紅的大腳慢慢浸入水中。
木盆本就不大,他的腳一放進來,熱水就溢了出來。
那雙腳因常年勞作顯得黝黑粗大,與我的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忽然生出幾分頑劣心思,故意將白嫩的腳丫輕輕踩在他的腳背上。
他渾身一僵,像被燙到似的要縮回腳。
我卻順勢倚進他懷裡,仰頭望著他:「你是不是還是嫌棄我?我雖是瘦馬房出來的,但身子是乾淨的。」
他急急否認,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不是,我從未這樣想!我是怕輕慢了你。」
他呼吸粗重,雙臂卻不敢碰我,只得僵硬地懸在半空。
我主動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感受到他滾燙的呼吸噴洒在耳畔。
他終是顫抖著伸出手,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燭火搖曳,將我們相擁的影子投在牆上。
夜風吹得窗紙窸窣作響,卻蓋不住屋內漸漸急促的呼吸聲。
情到濃時,他在我耳邊呢喃:「小茶,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14
第二日我醒來,只覺渾身酸軟,掙扎著挪下炕,雙腿有些打顫。
院外傳來剁肉聲,我扶著門框望去,只見周扶光正動作利落地分解著豬骨,大嘴一直咧到耳根。
瞧見我出來,他慌忙撂下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三兩步就走到跟前:「怎麼起來了?」
說著竟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把我放回炕上。
他用手揉捏著我的腰,「我一大早從大叔那裡買了條鮮魚燉湯,你今日好生歇著,什麼都不用干。」
我羞得把臉埋進枕頭裡,聽見他窸窸窣窣忙活的聲音。
不多時,炕桌上擺滿了吃食。
奶白的魚湯飄著蔥花,旁邊是金黃的烙餅,還有碟淋了香油的醬菜。
他湊過來小聲問:「昨晚我是不是太不知輕重了?」
我望著他緊張的神情,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掌心觸及新生的胡茬,有些扎人。
「沒有啊,」聲音漸漸低下去,化作耳畔的呢喃,「我夫君身強體壯,樣樣都好。」
15
驚蟄剛過,街面上都在傳,北邊狄戎犯境,官府下了徵兵令,家家戶戶有壯丁的都要抽籤。
肉鋪前的生意也冷清下來,街坊們聚在一起愁容滿面。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徵兵名單貼在城門口,裡面赫然有周扶光的名字。
我眼前一陣發黑,癱坐在門檻上。
命運待我實在太不公,前半生受盡屈辱,好不容易盼來疼我的人,轉眼又要分別。
夜裡我偷著哭濕了枕頭,他緊緊把我摟進懷裡安慰:「別怕,我這身力氣可不是白長的。你且在家等著,我定安全地回來。」
出征前夜,他連夜剁好半扇豬肉,挨家挨戶送給街坊:「往後麻煩各位多照應我家娘子。」
月光照著他忙碌的身影,我躲在窗後看著,淚水把衣襟濕透。
他走之後,劉大娘天天拉著我去菩薩廟磕頭,我們都閉口不提那個最壞的可能,可誰心裡都清楚,刀劍無眼,這一去可能就是一輩子。
冬去春來,我獨自守著肉攤過了一年光景。
這一年裡,我也遇到了不少麻煩。
有幾個地痞看我一個人守著攤子,常來攤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是幾個近鄰掄著擀麵杖、舉著鐵錘護在我身前。
也有個油頭粉面的紈絝借著買肉的名義跟我說輕佻話,後來他想摸我手,被我抄起剛接的豬血潑了一身。
第二日他便帶著家丁來砸攤子,正僵持間,忽見方鶴安領著官兵疾步而來。
他如今在州府當了差,一身官服襯得人清瘦了許多。
官兵驅散紈絝後,他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望著我。
我沖他笑了笑,也並未說什麼。
自那以後,方鶴安經常會有意無意經過肉攤。
或帶著巡街的衙役,或獨自騎馬經過。
他從不靠近,也不說話,就遠遠望著攤子。
我知道他是真的後悔了,也終於學會了如何愛人。
只是沒有人會永遠等在原地,那十年汲汲營營的辛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淡去了。
16
仗打了一年半,我和劉大娘的心就懸了一年半。
我們照舊日日去菩薩廟上香,求菩薩保佑他們能平安回來。
直到前線傳來捷報,說狄戎敗退,大軍不日即將還朝,我們這顆心才稍稍放下些許,開始日日盼著歸期。
那日我正在剁排骨,忽然聽見街口傳來劉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嚇得刀都拿不穩,慌忙跑出去看,卻見一個穿著破舊軍服的男人跪在她跟前磕頭。
竟是二柱回來了!
我心頭猛地一沉,幾乎站不穩當。
軍隊還沒回來,怎麼偏他先回來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
二柱給大娘磕完頭,紅著眼眶朝我走來。
「嫂子,朝廷下了旨,要重審你們林家二十年前的案子…」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清,只死死抓住二柱的胳膊:「你周大哥呢?他可還活著?」
二柱告訴我, 周扶光憑藉過人的勇力和膽識,總是主動請纓最危險的任務, 立下了赫赫戰功。
從一名小卒一步步升為副將,深受主將裕王爺的賞識。
「大軍得勝還朝,在京城的慶功宴上,竟有狄戎餘孽偽裝成侍從行刺。周大哥察覺異常,在刺客發難時挺身而出, 為裕王爺擋下了刀。」
「恰逢聖上親臨軍營慰問將士,便詢問周大哥有何心愿。他雖重傷在身, 仍強撐著奏明林家冤案,懇請聖上為重審。聖上感其忠義,當即下旨重查此案。裕王爺是聖上的親弟弟, 派人將周大哥送至宮中請太醫救治。」
我聽著這些話,心裡疼得難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那他傷得究竟怎麼樣?」
二柱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我離開宮中時,周大哥還醒著, 就是臉色白得嚇人。好幾個太醫圍著他轉,都在搖頭嘆氣…」
他趕緊又補上一句:「但周大哥一直惦記著嫂子,非要我趕緊把聖旨送回來,讓您安心。」
我央求二柱帶我進京, 我要去看他。
二柱卻搖頭:「周大哥昏迷前囑咐我,一定不能讓嫂子舟車勞頓去京城。京城現在也不安全。」
「嫂子您信周大哥一回,他答應過要回來, 就一定會挺過來的!」
我哭到哽咽:「可他傷得那麼重, 我總得去看看他啊。」
街坊們都圍過來勸, 劉大娘抹著眼淚摟住我:「好孩子, 周屠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若是路上有個閃失,不是要他的命嗎?」
我攥著那捲聖旨,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這個傻子!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
他如果不在了,我要這聖旨有什麼用?要這清⽩有什麼用?林家的案⼦壓了二十多年, ⾥頭的是⾮曲直早就不重要了。
如今我不是什麼林家的女兒, 就只是他周扶光的妻⼦, 日⽇盼著他平安歸來的妻子。
只要他全須全尾地回來,笑著喊我一聲「娘子」, 就像從前那樣, 暖暖和和地抱著我。
17
⾃那日起,我便日⽇坐在街尾的⼤青⽯上,從晨霧未散坐到暮⾊四合, 眼睛死死盯著通往京城的官道。
等了整整四十九天, 仍然不見周扶光回來。
懷裡的孩⼉似乎也等得著急,哭鬧得越發厲害。
每回他哭得凶時, 我就抱著他輕聲絮叨:「孩⼉啊,你爹是個頂天⽴地的⼤英雄, 等他回來見著你,⼀定會高興得把整條街的鞭炮都買下來慶賀。」
「你可少折騰些娘親吧, 等你爹回來瞧⻅你這副模樣, 該心疼你娘了。」
這⽇晌午,日頭毒得很。
我正抱著懷⾥的孩兒輕聲哄睡, 忽然覺得有雙溫熱的⼤⼿輕輕拍著我的背。
沙啞的聲⾳從頭頂傳來,「娘子,你在這裡是等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