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知恰好進來,眸中含著我看不懂的情緒,摟著她護至另一側,隨後挨著我坐下。
他瞥了眼喜帕,像是被大紅色刺了眼,唇線緊抿。
我挪開了些,淡淡提醒:
「皇叔坐這,怕是不合規矩。」
「我若不坐這,怕也不合你的規矩。」
一場接風宴,吃得各懷心事,裴行知給賀巧添菜的間隙,也給我夾了一筷子魚:
「刺都剔乾淨了,嘗嘗?」
我擱了筷子,垂下眼瞼擦擦嘴:
「碰過就髒了,我不喜歡。」
魚是這樣,人也一樣。
裴行知捏了捏泛白的指節,牽強地扯出個笑,假意打趣:
「這麼難伺候,以後誰敢娶你?」
我不在意他的話,畢竟,下月初九我們將同日嫁娶。
賀巧早已坐不住,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身軀微微顫抖:
「行知……我想回家。」
「好,我帶你走,」裴行知神情肅然起來,朝父皇拱手示意,「陛下,賤內身體不適,臣先帶她回去。」
隨即頭也不回,離席了為他而設的接風宴。
他前腳剛走,便有宮人匆匆來稟報:「啟稟陛下,江南顧家到了。」
4
「顧西樓?他來宮宴作甚,帶這一籮筐紅箱子又是想鬧哪出?」
「老五,你私下邀的麼?」
五皇叔搖搖腦袋,很是無辜,幾位皇叔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
「來議親。」
我扶著杯沿,抿完最後一口茶,「他是我親自挑的駙馬,婚期定在下月初九。」
「明月你說什麼?那小九……」
「閉嘴,」二皇叔捂住五皇叔的嘴,堵回他訝異的眼神,「明月自有她的分寸。」
隨著父皇笑著賜坐,幾位皇叔交換了眼神,結伴過去恭賀,顧西樓也笑嘻嘻的一一敬酒。
「我去外邊等你。」
「妥,給我一炷香。」
和他打完招呼,我悄然離席,準備透個氣,角落卻傳來低聲爭吵。
賀巧弓腰捂著小腹,嗓音委屈,帶了點控訴:
「行知哥哥,我當真沒亂吃什麼,只嘗了兩口明月桌上的糕點……」
裴行知背對我,留下一片陰影,很輕地嘆了口氣,扶住她雙肩。
「阿巧,你多慮了。」
「依她的脾性,即便要對你動手,也決不會用這種下作手段。」
「你信她,不信我麼?」
賀巧驟然提高了聲音,哭聲更加尖銳起來:「裴行知,我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
「是,她明月公主金枝玉葉,千人疼萬人愛,跟你青梅竹馬,我比不上她,可我們的三年也是真的,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欺負我。」
她哽咽著撲進他懷裡。
「行知,回京後你就冷淡了很多,告訴我,你心悅季明月對不對?」
裴行知身形一僵,沒了聲響。
沉默了很久,才啞著嗓回答:
「沒有,我待她,只有親情。」
「那你有種告訴我,昨晚宿在書房,對著她畫像到底做了什麼!」
我瞳孔驟縮,猛地掐緊手心,三步並作兩步過去,在賀巧驚恐的眼神中,反手就是一耳光:
「小皇叔懼內,管不住枕邊人的嘴,無礙,可若污了皇家顏面,便由我親自教她何為禮義廉恥。」
眼見賀巧的臉頰迅速腫起來,裴行知向來沉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我教你那點三腳貓功夫,不是叫你用來欺負皇嬸的!」
他咬緊牙關,布滿老繭的手猝然抬起,卻顫抖著落不下。
我輕笑一聲。
抬眼,將脖頸仰得更高,靜靜地盯著他慍怒的眼眸:
「打啊,怎麼不敢動手?」
「妄言公主清譽,就是給皇室潑髒水,怎麼,還需我提醒皇叔麼?」
裴行知稍稍冷靜下來,放下拳頭,「那你也不該如此過激……」
「非我過激,」我淡淡一笑,退後兩步拉開距離,指向他後方,「未來駙馬在呢,我怕他誤會。」
5
「精彩,真是一齣好戲。」
顧西樓笑吟吟地拍了拍手,「倒不知,九王爺還有秉燭賞畫的雅興,顧某佩服。」
賞畫二字,他特意咬得很重,話里話外都透著一股諷刺。
裴行知掃了他一眼,沒仔細端詳,先帶上了一絲不屑:
「駙馬,就你?」
「看來我走的這三年,陛下的確疏於管教,竟讓公主學會了撒謊,還跟你這種紈絝有交集。」
顧西樓似乎來了興趣,高高挑起眉,不怒反笑:
「恐怕王爺要失策了,我看明月公主就偏愛我這樣的。」
「呵,笑話。」
裴行知冷哼一聲,定定望向我:
「她自幼眼高於頂,目光從來只落在第一身上,你一個遠近聞名的草包,連入圍都不配。」
顧西樓聳聳肩,沒反駁。
要不說,凡事莫要太早下定論,何況江南首富,也稱得上個第一。
我無奈攤了攤手,拽著顧西樓掉頭就走,將喜帕丟進他掌心。
「正好沒繡兩針,你瞧瞧,想要個什麼圖樣,鴛鴦、牡丹,還是並蒂蓮?」
他歪了歪腦袋,咧開嘴笑:
「明月吧,繡一彎明月。」
「……也成,不愧是花花公子,慣會哄人開心的。」
「公主謬讚,我心昭昭。」
我木著臉應下來,把喜帕揣回袖中,領著他逛了一段。
不久,顧家遣人來催他離開。
此後接連幾天,宮內外開始張燈結彩,牆頭屋角都掛上紅綢。
大婚前夜,我再次攀上了房頂。
遠遠地,望了一眼裴王府,燈火正通明。
身後一陣窸窣聲,裴行知拎著壺酒,從房檐旁邊的樹枝翻身而上,三兩下竄到我身側。
「不請我坐一坐?」
「你來這,已是於禮不合。」
他輕笑一聲,坐在兩步之外,臉色酡紅,手腳也不太協調,又自顧自地悶了口酒。
「你還跟小時候一樣,一有心事,就往房頂爬,一待就是一宿。」
「小皇叔,我很久沒來這了。」
還是撒了句謊。
三年來,每個噩夢失眠的夜晚,我都會來這裡,盯著裴王府的方向。
屋頂的枝椏,聽過我最虔誠的祈禱。
等了三年,終於等到王府的燈亮起來,卻是慶賀他娶親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
我拍了拍塵土,站起來,「明日還得成婚,恕不奉陪了,皇叔。」
昏暗的天幕下,裴行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逐漸縮緊發燙的掌心。
「你沒什麼想問我的?」
他嘴唇微微顫抖,眼眸閃爍,呼吸都噴薄著酒氣。
「說什麼都遲了。」
我抽出手臂,默了默,一腳踹翻酒罈,又朝屋內喚了一聲:
「春枝,送九王爺回府,莫要誤了吉時,讓皇嬸著急了。」
裴行知爛醉如泥,在春枝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往外走,一步三回頭。
我熄了燭光,盯著窗外。
只待天一亮,他娶他的小王妃,我嫁我的紈絝子。
自此再無瓜葛。
6
沒睡多久,春枝便早早催我起來,替我梳妝打扮。
外面敲鑼打鼓聲漸起,顧家的隊伍已經候在了宮門外。
收拾完,道了別,便準備上花轎。掀開帘子卻見賀巧一臉驚恐。
她捂著小腹,看我身著嫁衣,尖叫著往後躲:
「來人啊,來人啊!明月公主要搶婚,她這是要害自己的皇嬸!」
我眸子冷下來,春枝眼疾手快,利落地封住她的嘴。
「呸,這是我家殿下的花轎,你尚未過門,哪來的狗膽血口噴人。」
賀巧狐疑地打量我一眼,動作滯了滯,很快平靜下來,沒再反抗,露出個玩味的笑:
「喲,這麼巧,小侄女也今日成親呀,那是我失禮了,不好意思。」
「不過,覬覦你九皇叔這麼多年,說放下便放下麼?」
她瞥了眼顧家的人,笑得無害。
收到我遞的眼色,早就氣得牙痒痒的春枝抬手就扇過去兩巴掌:
「賀姑娘,慎言。」
「我家殿下尊你一聲皇嬸,不代表你能拿輩分壓人,憑你肚子裡那團肉,還不夠格。」
賀巧猛然瞪大眼,「你……你敢讓一個下賤的丫鬟打我?」
我抬手補了一巴掌:
「意思是,勞我親自動手?」
年少時,我跟著裴行知練過兩招,力道不小,賀巧被打得髮髻歪斜,很是狼狽。
七叔嘆了口氣,推著我上轎,「大喜的日子,別置氣,鬧得太難看也不好收場,趕明兒七叔親自替你討回來。」
「夠義氣,走了。」
我偏過頭,瞧著顧西樓騎在馬上,已經急得原地轉圈。
「慌什麼,沒人跟你搶。」
顧西樓笑得痞氣,二話不說攔腰抱起我塞進花轎,「我看未必。」
「好不容易搶到的寶貝,當然得提防些,七爺,咱們改日再敘。」
「駕!」
他草草跟七叔揮手,抽了兩下馬鞭,領在前頭狂奔起來。
花轎倒是穩當,沒顛簸一點。
前邊和賀巧耽誤了些時間,我便也懶得管他,由他火急火燎去了。
與此同時,裴行知被下人搖醒,掐了掐太陽穴:
「外面好吵,不是吩咐了迎親的低調些,一切從簡麼?」
「王爺,不是咱的隊伍。」
「還有別家娶親?」
小廝躊躇片刻,似有疑惑,最終還是低著腦袋老實回答:
「今日明月公主出嫁,憑她的榮寵,這點儀仗實在不為過。」
「……你說誰出嫁?」
裴行知驟然抬眼,瞳孔巨震,前夜的酒瞬間醒了個乾淨。
小廝抖得像篩糠,瑟縮著答話:
「明月公主,下嫁江南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