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叔準備請旨娶我那天,邊關戰事告急,父皇派他出征。
他發誓,若有命回來,一定求⽗皇賜婚,十⾥紅妝相迎。
三年來,我拒了十七次聯姻。
再見時,他渾⾝是傷跪在朝堂,「陛下,臣不要賞賜,只求⽤此次戰功娶阿巧為妻。」
那個叫阿巧的孤女,捂著高聳的孕肚,怯生生地躲在他背後發顫。
⽗皇抿唇不語,擔憂地望向我。
京中人人都知,明月公主嬌蠻任性,想要的東西鬧得翻天覆地也得拿到⼿。
⽽我只是垂下眼瞼,斂衽⼀禮:
「見過小皇嬸。」
三年來賜婚的聖旨疊成了⼩山,我隨手抽了一張便下嫁。
⼤婚當⽇,他卻橫刀搶婚,「跟我回去,否則你就嫁一具屍體。」
1
父皇登基前,有九個出生入死的結拜兄弟,裴行知是小九。
他年紀輕,武功卻最高,幾乎帶著我⻓大,稱得上我半個師長。
我自小便是偏愛他,信任他的。
可邊關太久沒消息了。
「殿下!九王爺凱旋!他……」
我猛地一怔,披著頭髮就往外跑,踩到了雪,才驚覺沒顧上穿鞋。
刺骨的冷凍得我哆嗦一下。
丫鬟春枝匆匆提著鞋追上,眼泛淚光,動了動嘴唇,「公主殿下……」
心裡咯噔一下。
「傷了?殘了?還是殉國?」我猜到有變數,指尖忍不住發顫,掐了掐眉心,「罷了,我親自去看。」
春枝慌忙替我撐傘。
卻跟不上我的步子,趕到大殿時,細雪都濕了肩。
朝堂上擠滿了人。
八個皇叔立在兩側,臉色複雜,盯著跪在中間的裴行知。
我終於見到了活生生的他,心弦微松,卻不知他為何遲遲不起。
「父皇。」
「裴將軍凱旋,還不封賞麼?」
父皇坐在龍椅上,冷淡的眉眼儘是無奈,欲言又止。
大家今天都很奇怪。
直至裴行知微微偏頭,瞥了我一眼,像在看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
而後重重叩首:
「陛下,臣什麼都不要,只求給她娘倆掙個名分。」
寂靜的大殿里,只有他重重的磕頭聲,伴隨他的動作,露出身後瑟縮的女子。
「阿巧雖是孤女,可乖順懂禮,擔得起王妃一任。」
那姑娘年紀與我相仿,此時小聲啜泣著,卻勇敢地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跪。
滯了很久,我堪堪反應過來。
原來,變數是這個啊。
父皇眸子深沉,居高臨下,遲遲不下旨,帶著慍怒審視他們。
裴行知沒料到,討個賜婚如此艱難,畢竟,我們從未公開心意。
可他卻不知。
若我不曾挑明,那我作為一朝公主,怎會拖著三年不曾婚配。
在場的沒人敢說話,低著頭,卻不斷有窺探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或同情,或憂心,或譏諷。
凈給些我不需要的東西。
七叔離我最近,靠過來一步,嘆息著拍拍我肩頭,我側身,躲開他的安撫。
視線仍鎖定著裴行知。
邊關風沙摧人老。
他瘦了很多,一道刀疤蜿蜒至脖頸,看得出此戰險之又險。
唯有那雙眼,依舊堅毅,就像當初朝我發誓一般,可惜此次的決絕,不是為我。
「九皇叔大敗敵寇,乃我大梁功臣,哪有討個賜婚而不得的道理?」
「父皇,下月初九是個良辰,宜嫁娶,是九叔接親的好日子。」
金殿中央,一向殺伐果斷的父皇哽塞許久,才疲憊開口下旨:
「允了,就依明月的吧。」
裴行知再次叩首,謝了隆恩,將顫抖的阿巧摟進懷裡,吻了又吻。
他大概不知。
下月初九,是我和父皇約定的最後期限,三年之約,若他還沒回來,我就不等了。
他,趕回得及時。
可三年能改變太多了。
我撐傘回房,掃了一眼堆在角落積灰的一沓婚書,隨便抽了張出來。
2
春枝憤憤地跺腳,急得繞著我團團轉,幾乎快哭出聲:
「殿下,這太委屈您。」
我翻動婚書,眼也不眨:
「春枝,你覺得這些世家公子中,誰最能幫父皇分憂解難?」
春枝一顫,沉默許久才小聲囁嚅:「陛下聖明,左右賢才如簇,怕是不缺駙馬一個。」
我沉吟兩秒,「那誰最有錢?」
「殿下,國庫充盈……」
「自然是江南首富,顧西樓,」窗外的牆頭冒出個人影,「明月公主,打算考慮一下麼?」
春枝瞬間瞪大眼,指著他驚呼:
「大膽毛賊,竟敢擅闖皇宮,這可是砍頭的死罪!」
我眯著眼,拎起婚書上的畫像,瞄了眼不遠處的小賊,細細比對一番:
「招惹誰了,給你畫這麼磕磣。」
顧西樓一愣,隨即爽朗大笑起來,自顧自地跳下來灌了杯茶。
「就他吧,春枝,去回稟父皇一聲,就說駙馬敲定下來了。」
春枝臉漲得通紅,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殿下,他就是個繡花枕頭,出了名的紈絝,就會泡花樓,您可千萬不能嫁他呀。」
我擺了擺手,春枝嘟起嘴,不情不願地嘀咕著轉身。
而顧西樓眉頭一挑,斂了吊兒郎當的笑意,微微正色,拱手道:
「殿下放心,我不叫你做賠本買賣。」
「跟九王爺好生道個別,下月初九,我鋪百里紅妝,迎你回江南。」
我目送他翻牆而去。
心底猜測又坐實兩分。
能夠不聲不響混進皇宮,闖到我面前的,怎會是個繡花枕頭?
況且,他不該知曉下月初九的意義。
晚些,我逛到御花園。
湖心亭邊,碰見了賀巧。
她隔著老遠瞧見了我,熱情地招招手,遞過來個湯婆子。
「小侄女,快來暖暖手,你小叔親自弄的,可舒服。」
我微微頷首,語氣疏離:
「皇嬸,您該喚我一聲殿下。」
畢竟深宮裡,那點微薄的親緣,遠遠比不上君臣關係要緊。
她微愣,眸子裡盈起了霧氣,垂著腦袋染上哭腔:
「對不起殿下,我在塞外長大,無父無母,不懂這些……」
眼看她膝蓋欲彎,我擰著眉剛想上前,腳步卻猝不及防一滑,猛地往後仰去。
被不知何處竄出來的裴行知捉住手腕,拽了回去,堪堪沒變成落湯雞。
跟了我七年的玉鐲,卻在拉拽過程中,磕碰到亭柱摔成粉碎,掉進了冰冷的湖裡。
賀巧像受了驚的小鹿,慌慌忙忙跪下,一個勁磕頭賠罪:
「都怪我,若非我喚殿下過來,也不會差點害您落水,我,我馬上幫您把鐲子撿起來……」
寒冬臘月,她鼓了口氣就要往湖裡跳,被裴行知揪回懷裡護著,一遍又一遍拍著她的後背安撫。
「不怕,有我在呢。」
好一會兒,待到懷中人兒不再嗚咽,他才望向我,眉間聚起深深的溝壑:
「明月,你給句準話,阿巧性子倔,你不說原諒的話,她心裡過不去這個坎。」
我靜靜地望著湖心的漣漪,直到它逐漸平息。
心底也沒了波瀾。
卻諷刺一笑,揚起眼角:
「九叔這般心疼,既然想替她出頭,那換你跳下去撿如何?」
3
裴行知臉上閃過愕然。
「明月,你不該這麼乖張,一個玉鐲而已,犯不著置氣。」
他忘了,那是他贈我的及笄禮。
倒顯得我狹隘。
「小皇叔,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面無表情,「你也知道,我向來不是容人的性子。」
但凡軟弱的,在這宮內早被拆吃入腹了。
而這套狠決和硬氣,恰恰是裴行知怕我受委屈,手把手教我的。
他動作一滯,顯然也想起了這一點,眸中掠過歉疚,從懷裡掏出一串狼牙,覆上我手心。
「你從小就想要的,在邊疆攢了三年,總算湊夠了。」
「這個,算我替阿巧賠罪。」
我輕輕一笑,小指勾著手串轉了兩圈,反手丟進了冰湖。
「硌手得緊,不太合適。」
裴行知怔然,嘴唇翕動了兩下,肩線微微顫抖。
我等了兩秒,仍沒聽到回應,乾脆地轉身,丟下一句:
「小皇叔,與其盼我心胸寬闊,不如勸你的王妃少來招惹我。」
身後,急促的腳步聲追了兩下,像是意識到什麼,又堪堪剎住,停在原地,沉默。
晚間接風宴,幾位皇叔窺著我神色,說說笑笑地擠著我進去。
落座後,人還沒齊。
我掃了眼空缺的位置,百無聊賴,揀了張喜帕開始繡。
也算給顧西樓個薄面。
剛繡兩針,賀巧就一路小跑過來,湊到我身側坐下。
「明月……你還生皇嬸的氣麼?」
她掃了眼喜帕,臉色瞬間煞白,勉強擠出個笑:
「明月有心啦,這就開始給我們繡新婚賀禮了,手真巧,不像我,壓根不會針線活。」
「不過,線腳倒是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見過。」
我猜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她意在試探,我也懶得藏著掖著,不妨直接捅破了窗戶紙:
「眼熟正常,您替小皇叔日日系的那舊腰帶,是我繡的。」
空氣寂靜了一瞬。
幾個皇叔嗅出了不對勁,連忙樂呵呵地打著圓場。
賀巧神色難看,強顏歡笑,「你們叔侄感情真好,明月以後也要多來府里走動。」
她紅著眼,把衣角攥得皺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