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望了一眼那道鎖,心情有些複雜難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8
用早膳的時間,賀琮沒有出現。
賀夫人出門禮佛,是以今日只餘下我與賀蓮亭兩人用膳。
賀蓮亭到得很早。
偌大的膳桌琳琅地擺滿精緻可口的小菜,他垂著眼,默不作聲地吞咽,似乎比平時沉默。
我謹慎地開口問好:「叔郎,早。」
「早。」
賀蓮亭看起來不是很好。
他的眼下蓄著兩汪青黑,似乎很疲憊,眼裡充斥著隱約的血絲。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叔郎昨夜沒睡好麼?」
賀蓮亭執箸的手頓了頓,語氣陰沉不定。
「你很關心我睡沒睡好嗎?」
他的神色冷得嚇人,我被驚得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是在責怪我多管閒事嗎?
半晌,他盯著我,緩慢綻開一個熟悉的笑。
「確實睡得不好。」
我忙道:「我在故鄉的時候,曾同娘親學做過一種安神茶,如若叔郎需要……」
賀蓮亭放下筷子,眼睛輕輕撇去一邊,避開了我的目光。
「不必了,」他輕描淡寫地道,「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房間裡的鳥有些吵。」
鳥?
賀蓮亭的房裡怎麼會有鳥?
賀蓮亭沒有解釋的意思。
他皺了皺眉,依然沒有看我。
「你呢?」
我怔了怔:「我?」
「嗯,」他啞聲問,「你睡得好麼?」
其實是挺好的。
昨夜,我在賀琮懷裡睡了我自嫁入這個府中以來最安心的一覺。
賀蓮亭問出這樣的問題,我卻總覺得意有所指。
過去聽人說,賀蓮亭行事無忌,且與嫡兄賀琮關係不好。
事事樣樣,都總是要同賀琮爭的。
現下他與我身份特殊,或許,我應該明確地提醒他幾句,好讓他知道同我保持距離。
否則惹出麻煩,遭殃的只會是我。
「很好,」我小聲回答,「你兄長也對我很好。」
賀蓮亭冷哼了一聲。
「他就是個懦夫。」
一眾僕役還垂首侍立一旁,我臉色一白:「叔郎慎言!」
「慎言、慎行、慎欲,那都是君子要守的規矩,」他滿不在乎地起身,「我不是君子。」
賀蓮亭敷衍一般地扯扯唇,神色再次冷了下去。
他不笑的時候,與賀琮更像。
我不知怎麼回話,裝聾作啞地埋頭喝粥,在心裡祈求老天讓賀蓮亭早些吃完走人。
可惜,天不遂人願。
下一瞬,一陣熟悉的薰風習習撲面,寬闊的陰影將我籠罩。
我尚來不及反應,就覺得發間一重。
——賀蓮亭伸出手,扶正了我的發簪。
蓮葉一般的香氣清雅和諧,隱約帶著夏日灼人的熱意。
我如遭雷擊,定在原地。
這個氣息,為何同我昨晚在賀琮身邊聞見的那樣相似?
回過神來,我像只兔子一樣跳開幾步,動作太急,手肘撞上了一旁的木櫃。
我「嘶」了一聲,忍著痛道:「叔郎自重!」
賀蓮亭唇邊弧光薄薄,隱含幾分譏誚。
「我不過是見嫂嫂簪子歪了,隨手一扶,嫂嫂何必如此緊張?」
他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我的手臂,似笑非笑:「都是一家人……兄長忙碌,我這個做弟弟的,多照拂一些,也屬自然。」
「不必了,」我低下頭,「多謝叔郎好意。」
我按住微腫的手肘,快步離開了膳廳。
一直走到後院僻靜處,我才停下腳步,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
一定是我想多了。
世上怎麼可能有這樣荒謬的事。
即便賀蓮亭行事無狀,賀琮與賀夫人又如何能允?
阮央,你真是瘋了。
9
那次之後,賀琮兩日沒歸家。
賀蓮亭倒是待得氣定神閒。
為了避免在宅中撞見賀蓮亭,我每日只待在自己的院落,儘量避免外出。
賀夫人禮佛回來後,神色愈發憂鬱。
她來我院中小坐,旁敲側擊地問那晚賀琮對我如何。
我不敢撒謊,也不敢說實話,只能含糊其辭地表示自己會繼續努力。
她嘆了口氣,無聲攥緊了手中摩挲得光滑圓潤的佛珠,最後沒為難我,合了合眼,起身走了。
當晚,賀琮終於回宅。
晚膳時,他罕見地飲了些酒。
我記得,賀琮過去明明很討厭喝酒。
他是清高的讀書人,厭惡應酬、厭惡奉承、厭惡虛與委蛇,信奉君子之交,兩袖清風。
官場上的那些事,我不太懂,但我覺得,賀琮似乎一直在悄無聲息地變化著。
在那些醉意闌珊、腳步虛晃的夜晚,我看見有些東西,在賀琮眼裡一點一點地碎了。
或許是不得已。
人總有些不得已。
深夜,我用小盅溫了甜湯,給賀琮送去。
我想,經過那一晚,或許賀琮已經沒那麼排斥我。
到了書房門口,我卻又猶豫著停下來。
我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這樣做。
正在猶豫的時候,門卻開了。
賀琮開門看見我,似乎有些意外,但還是沉默著側身讓我走了進去。
我將湯盅擺在桌上,儘可能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
「……我看你夜間用了酒,想著做些甜的,睡前喝了會舒服些。」
賀琮只是沉默。
我低著頭,感覺他的視線輕飄飄落在我頭頂。
看來他不喜歡這樣。
我果然太得意忘形了。
「……對不起,」我搶在他開口前道歉,「如果你不喜歡,我……」
這時,賀琮卻倏然抬起手。
糟糕的記憶紛至沓來,我下意識合上眼向後退了半步,準備迎接瓷盅碎裂的銳聲。
然而,意料之中的聲音並沒有響起,只是我的發上落了一隻溫暖的手。
我難以置信地睜開眼。
湯盅好好地擺在几上,賀琮的手掌落在我發間,很生澀地揉了揉。
他低聲道:「謝謝你,央央。」
我揚起頭,怔怔地望著他。
因為開心,我並沒有注意到,一道陰冷的視線在軒窗的狹縫中死死地黏住了我。
10
賀琮當著我的面將甜湯喝完,放到一邊。
「……過去沈伯母也喜歡煮冰糖銀耳湯,尤其是夏日。」
我有些恍神。
賀琮口中的沈伯母是我娘親。
我們成親以來,他從未提起過她,就好像已經忘記了她。
賀琮說的那段過去,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當時我家尚未傾頹,我尚是爹娘嬌寵的大小姐。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我遊刃有餘地學著這一切,驕傲、自由、有恃無恐。
後來,父親因意外陡然離世,叔伯爭奪家產,將我與娘親掃地出門。
無奈之下,娘親帶我回了故鄉。
故鄉的日子很清貧。
日復一日的磋磨中,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都會蕩然無存。
時至今日,我已經記不清琴弦該怎麼撫,棋子該怎樣拿。
我壓下眼底的濕意,笑著接話。
「是啊,我記得那時候你最喜歡她做的銀耳湯。」
賀琮卻笑著搖了搖頭。
「那不是我,」他淡聲道,「我不喜食甜。你說的,應該是蓮亭。」
賀蓮亭嗎?
可我記得,我小時候明明沒有見過賀蓮亭。
我望著賀琮,想問他這話從何說起,但看著他泰然自若的模樣,又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這樣安詳的時光,對我與賀琮來說太難得。
我不忍打破,甚至不忍提起無關的另一個人。
賀琮身上幾乎沒有什麼氣味,只有隱約的書墨香,白紙一般乾淨,讓人很安心。
遲疑片刻,我伸手握住墨條,為他磨墨。
墨汁旋凝,賀琮卻盯著我的指尖。
那裡布滿老繭與傷痕,早不像當初的模樣。
賀琮道:「我說過,你不用做這樣的事。」
我苦笑:「你就這麼討厭我?」
賀琮滯了滯,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不,」他抬頭望向我,聲音枯朽低緩得像隨時會折斷的老木,「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成為更好的人,也應該擁有更好的人。」
心弦猛地一動,我無法壓抑住自己顫抖的聲音。
「什麼叫更好的人,」我轉頭望著他,「誰是更好的人?」
賀琮沒有立即回答我。
他端坐在位置上,平靜得像一尊白玉做的菩薩。
很久,他才安定地陳述。
「你不可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該離我遠一些,」他垂下眸,「阮央,我是為了你好。」
墨條幾乎被我捏碎。
我無法再顯得淡定,說出口的話語激烈得不像我自己。
「你又了解我多少?既然如此,你當初何必娶我?」
11
我與賀琮不歡而散。
從書房出來後,夜風驟起,天落起雨。
時節入秋,天氣也愈發寒涼,小雨一陣接著一陣。我一邊攏緊身上的外袍,一邊還想著賀琮的話。
我一直知道他不喜歡我。
這一年,他默許我待在府里,待在他身邊。
儘管他喜怒不定,總是冷淡,但我還是覺得,或許事情沒那麼糟。
現在看來,我想錯了。
賀琮說話總是這樣,隨時都藏著幾分,不夠坦率,讓人云里霧裡。
也讓人覺得很累。
明明小時候他不是這樣的人。
小時候的賀琮,極坦率、極自由。
他會牽著我的手跑過蓮塘,也會摘下新鮮的蓮蓬塞進我手中,與我邊剝邊吃。
會與我說,他將來一定要同我在一起。
然而過去的賀琮,就如過去那段美好的記憶,都已經成為不可追及的泡影。
走過長廊,我停在檐下。
這裡離我的院落還有一段距離,而我沒有帶傘。
我正猶豫是要衝出去還是等雨停,身邊卻不知何時多了道人影。
熟悉的氣息微弱地飄散,我回過頭,又一次望見那雙漆黑的眼睛。
賀蓮亭如同一隻夜鴉,毫無聲息地落在了我身側。
他撐開傘,語氣懶懶。
「嫂嫂不走嗎?」
我急驟地想要退後,賀蓮亭卻像早有預料,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拽了回去。
距離倏忽拉近,香氣愈發濃郁。
他輕笑著問:「這一次又想撞到哪裡?」
我掙脫不開,咬牙道:「叔郎這樣做,可曾想過你的兄長?」
賀蓮亭不怒反笑。
「嫂嫂怎知,不是兄長希望我這麼做?」他垂著眼,眉目料峭,仿佛浸透了雨水,嗓音低得像在蠱惑,「或許該與你在一起的人,本就不該是兄長。」
他說的話越發荒謬了。
氣急之下,我反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賀蓮亭卻沒有鬆手。
他收緊手指,將我攥得更近,直視我的眼睛。
但我不再掙扎,也沒再逃避他的眼神。
我鎮靜地注視著賀蓮亭,一字一句地問:「好玩嗎?」
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賀蓮亭愣在了原地。
我用力將手抽回來。
「……我不知道叔郎對我有什麼誤解,我也不關心,但像方才那樣的話,往後還請叔郎不要再說了。」
我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叔郎是男子,恐怕不知曉這個世道對女子有多苛求。一旦出了事,無論誰是誰非,無論是真是假,禍患總會落在女子頭上。叔郎只是一時興起,卻會給我帶來無盡的麻煩。時至今日,我只求一處安身之所,只求吃一口飽飯。我知道忍飢挨餓的滋味,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
賀蓮亭面色慘白。
「……央央。」
「您當喊我嫂嫂。」
我再次低下頭,聲音很輕,但足夠清晰。
「求您放過我,也求您……離我遠一點。」
賀蓮亭的一雙眼瞳像是被大雨包裹的火焰,不息地燃燒。
許久,他將傘收起,靠在一旁的廊柱上。
「我不是一時興起。」
他沉默著轉身,離開之前,我卻望見廊上燈籠的光落在他的側臉。
他臉上是瀰漫的雨水。
燭光將他的眉眼映得濕潤濃郁,連帶著總是彎著的眼睛都有了模糊的紅影。
「為什麼我不可以?」他寂寂地、緩慢地問,「憑什麼我不可以?」
我無端覺得心痛。
賀蓮亭的呼吸凌亂地起伏,過了好久,才重新平穩下去。
「你在害怕,央央,」他冷靜下來,似乎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節奏與自信,「你害怕自己喜歡上我。」
我呼吸一窒。
賀蓮亭卻仿佛抓住什麼痛腳,眼神清明、不依不饒地繼續。
「你本來喜歡的就是我……你有沒有想過,或許現在的一切根本就是錯的。你為什麼不問一問你自己,如果當初同你成親的人是我,你會不會過得更開心?」
他的眉深重地蹙在一處。
「他根本不看重你。他根本……」
我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