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著我,朝圍堵她的少年喊:
「那是我妹妹,她身上錢多,我搞壞了你們的自行車,你們去找她賠錢好了!」
幾個少年只是看了看我,又朝她逼近了一步。
「你當我們好糊弄啊?她一身破舊校服,你一身新衣服。誰有錢我還是看的出來的。快給錢,別耍心機。」
我媽對我和棉言習慣性區別對待。
她喜歡給棉言買新衣服,卻讓我穿舊校服。
她怎麼也沒想到,她的偏心會在這時候幫了我。
我慢悠悠從棉言面前走過時,棉言恨恨地瞪著我。
「吳雁,別得瑟那麼早,回去看我媽怎麼收拾你!」
如她所說,回去後我媽確實對我進行了棍棒教育。
這事還鬧到了村子裡。
村裡人人都說我冷血。
她們沒有指責棉言撒謊說我錢多,反而是怪我這個妹妹不顧姐姐。
人只要「臭名遠揚」,以前所有的事都會被拉出來公開處刑。
有人說吳雁小時候就沒禮貌,見人從來不喊。
有人說吳雁臉臭臭的,脾氣特別不好。
我爸不止一次幫我說話,可是人言可畏,他的話也只是石沉大海般無用。
他看著我被村裡人詬病,一次又一次嘆氣,不停地跟我說對不起。
那時我察覺到,我要擺脫的不只是我的媽媽。
還有這個村子。
忍啊忍,終於在初三結束後,向我爸提出了一個要求。
「您要是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給我在縣裡租個房子吧,就租在姑父家附近,我自己住。」
我爸考慮了好幾天,答應了。
但我媽不樂意。
「怎麼,農村出生的,還看不起農村?家裡有房子不住,非要花錢去外面住?」
我爸聽完,當著棉言的面一腳踢翻桌子。
鍋碗瓢盆碎了一地。
「李淑芬,你親女兒還不到 15 歲!她要出去住,你不考慮她的安全問題,居然考慮錢???」
「你還是人嗎你?」
10.
那一晚,我爸媽鬧得很兇。
甚至鬧到了要離婚的地步。
僅僅是因為我一個人去縣裡住,租房是額外的開支……
棉言躲在角落,惡恨恨地盯著我。
她成績不好,初中畢業後就去了幼師學校,學校在鎮上,不怎麼花錢。
看到我要去縣裡讀高中,還要租房子。
她心裡自然是不快活的。
更別說,爸媽還因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
棉言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我爸護著我,她不敢說什麼,只能用眼神「罵」我。
我沒有理會她怨恨的目光。
看著一地狼籍,心裡在想,人為什麼要長大?
要是一直生活在姑姑家就好了,就算一輩子沒有芝麻糊吃我也願意的……
但我又很想長大。
對於孤零零的我來說,長大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想了很久,終於站了出來,對我媽說:
「你放心,我不會多花你什麼錢。租房子的錢我自己掙。」
原本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就沉了下來。
我媽輕蔑地朝我上下打量:「就你?這麼矮小去打工人家都不要你,還掙錢?話不要說得那麼好聽,你……」
我轉身從房間裡拿出紙筆。
「你怕我不還錢,我可以寫借據。」
多可笑啊。
女兒為了上高中,要去縣裡租房住。
而租房的錢還得跟媽媽借。
這個女兒不是抱來的,不是撿來的,她渾身也沒有任何毛病。
卻不得不跟自己的媽媽算那麼清。
我爸心有不忍,將紙條撕了個粉碎,撂下狠話:
「借據絕對不寫!」
「你不讓我女兒去縣裡,那我就去縣裡陪她,要離婚還是怎麼樣,隨你便!」
11.
我媽從前總愛以離婚要挾我爸。
這招對我爸很有用,以至於我爸疼我都是私底下疼的,不敢太招搖。
但是這次,他好像不怕離婚了。
輪到我媽怕了。
第二天,她早早就把東西給我收拾好了。
「吳雁,你不是要去縣裡自己住嗎?去吧,早點去,你也能開心點。」
回家七八年,她總算說了句人話。
坐上我爸的自行車后座時,我深深地朝身後看了一眼。
我想,一個家裡,如果必須要有一個人為了家庭和諧而退出的話,那個人是我,也不是不行。
我七歲那年總在想,為什麼我不是棉言。
十四歲時,終於找到了答案。
我就該是吳雁啊。
一隻逆風飛翔,飛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高的孤雁。
12.
我爸幫我租的房子就在姑父新家的下面一層。
潮濕的地下室。
但是我很滿足。
沒幾天,姑父給我找了個麵館的兼職。
就在學校門口。
開學後,別的同學放學後都早早回家,而我卻急著趕到麵館,端盤子,洗盤子。
日子磕磕絆絆的,也挨到高三了。
姑父看我學業重,好幾次要給我錢,讓我別去麵館了,錢就算是借我的。
我都拒絕了。
沒有被偏愛長大的孩子,總不想欠別人什麼。
最後一次姑父給我錢時,不小心被新姑媽看到了。
新姑媽對我一直很冷淡。
表姐在外面上大學,新姑媽就帶著她十歲的兒子住在姑父家。
在姑父家裡,這新姑媽還是有點話語權的。
她看到姑父給我塞錢,立刻從臥室牽著她兒子笑眯眯地走了過來。
「來,讓我們看看爸爸在和雁子姐說什麼……」
姑父抿著嘴不吭聲。
我眼明心亮,立刻把錢拿著,遞給了姑媽的兒子。
「剛剛姑父還說呢,給我點錢讓我給弟弟買糖吃,我也不知道買什麼,姑媽你看著買。」
姑媽的眼睛彎了彎:「雁子真懂事,那我就不客氣了。」
因為我有些眼力見,和她處得算是一般。
表姐就不一樣了。
13.
她大學放假回來,跟姑媽特別不對付。
尤其不喜歡姑媽的兒子。
她總在我面前罵姑媽和她兒子是賤人,賤種,憑什麼叫她的爸爸叫爸爸。
最後一次,姑父他們都不在,表姐又罵了,聲音還很大。
偏偏我都裝作聽不見。
表姐叉著腰走到我面前,擋住我看的電視。
「吳雁,你是聾子嗎,聽不到我說的話?」
我一臉納悶:「姐,我以為你是罵給自己聽的呢……」
表姐朝我翻了個白眼,懊惱我為什麼會這麼遲鈍。
「我真的懷疑你在學校有沒有朋友,我說了這麼多次,明顯是想你和我一起罵她們啊!」
「你說是不是?!我媽那麼好,我爸還找後老婆,還讓那個雜種叫他爸爸……呵,真的是……」
其實我很想說,表姐啊,比起我的家庭,你已經算是很幸福了。
幸福都是比較出來的嘛。
可是我沒有吱聲。
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表姐,我覺得姑父有個伴兒,挺好的。
表姐察言觀色很厲害,一眼看出我的想法。
「你覺得我爸單身很可憐?」
我點了點頭:「有人陪著他,你在外地上大學也能靜心學習,不是很好嗎?」
表姐以看智障的眼神看我,朝我不停地搖頭。
「吳雁啊吳雁,我告訴你,男人都是很現實的,你以為我爸只是找個伴兒,他還是愛我這女兒的,對嗎?可是,不是的。」
「他讓那個男孩叫他爸爸,是拿他當兒子養的。傳宗接代你懂嗎?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無論男人多愛女兒,那份愛都抵不住傳宗接代來得重要。」
這一年我高三。
基本的人際交往能力,已經很強了。
世界觀正初步形成。
我很想幫姑父反駁表姐。
可是我不能。
我不想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好生活,因為反駁她而一去不返。
我怕,怕表姐不喜歡我。
「嗯,姐,還是你說得對……」
14.
高考那個月,我特別忙。
我爸本來說要來陪我備戰,最後也沒來。
他給我打來電話,高興得不得了。
說是棉言要結婚了。
那男人是棉言的同學,無父無母,入贅我家。
我那會兒不懂入贅的實際含義,只覺得挺好的。
甚至還有點小小的快感。
棉言結婚,就不會住在家裡了,她和我媽就要分開了。
因為這一件「喜事」,我心情舒暢,高考超常發揮。
以 688 的分數,被南方某醫科大學提前批錄取。
去大學報道,交學費,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我爸開始說,他一輩子沒出過省,想陪我去看看。
可是我媽緊接就說我爸身體大不如前,不能和我一起去。
她一如既往地把我當成外人,不要我爸跟我太親近。
我卻不再像從前那樣糾結她愛不愛我了。
十四歲獨自走進縣城後,我爸每個月來看我一次,後來變成每兩個月來一次。
而我媽,一次都沒來過。
我早就忘了她的樣子。
她還在討厭我,我卻已經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長成了和她徹底陌生的女兒。
15.
2016 年,我大二。
我爸得了肺癌晚期,最多只有一年可活。
他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正在實驗室和師兄做課題。
聽到他關於自己病症的話時,我幾欲落淚。
他是世上唯二對我好的爸爸。
可眼淚還沒落下,電話那頭一道熟悉的女聲嚷了起來。
「她不是學醫的嗎,讓她幫忙找醫生給你看啊。這點事都幫不了,書真是白讀了!」
我爸嘀咕著讓她閉嘴,她便不再講這事。
又指揮我爸:「說正事,正事!」
我爸這次倒是很聽話。
「雁雁,我沒幾天可活了,棉言那個孩子是姓吳的,是我們自家人,你看……」
他支支吾吾地,唯恐傷害我。
我媽急得等不及了,一把搶過電話。
「哎呀我來跟你說!你姐兒子姓吳,是我和你爸的孫子,你爸要把遺產和財產都給他,但是需要你回來簽個協議。」
「什麼協議?」
「放棄遺產繼承的協議!」
我真實體會到,當年並不認同表姐的那句話,此時就猶如一顆子彈,穿越年月,正中我的眉心。
【無論男人多愛女兒,那份愛都抵不住傳宗接代來得重要。】
我原以為我爸會護我一輩子,到頭來,護的不過是一個姓。
我媽在電話那頭止不住地高興。
說棉言這好那好,哪裡都好。
說棉言名字也好,綿延綿延,還真給他們吳家綿延子嗣了。
我平靜地掛斷了電話,給表姐發了郵件過去。
彼時,她在歐洲留學。
每年的獎學金可以維持她的學費和開銷。
她郵件里告訴我,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如果有什麼事讓你覺得不對勁,那麼那件事肯定是不能做的。
我立刻給我媽發了信息過去。
放棄遺產的協議,我不會簽!
16.
自此,我和我家的關係陷入了僵局。
不知得了誰的授意,棉言不斷地打視頻罵我。
內容從罵我沒有傳宗接代,到罵我欠我媽多少錢沒還。
還說我這幾年不回家,全家都當我死了。
罵得急了,她還狂流鼻血。
我靜靜地聽著,等她說完,回了句:
「說完了?說完了讓你媽把下個月的生活費按時打來。供我讀書是她的職責,不打也行,法庭見。」
你以為這就嚇住他們了?
當然沒有。
我媽沒有再打錢給我,我爸又重病在床,行動不便自是打不了錢。
但我也不會真的去法院告他們。
我深知為了幾百塊生活費與這種人糾纏,完全會拉低我自己的能量。
錢,我能掙,愛,我也可以自己找。
我已經不再需要他們了。
不僅如此,我還期待,他們不打錢更好。
那樣更有理由和他們斷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