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也確實和他們斷絕了所有往來。
直到 2017 年。
17.
大三,我爭取到了出國學習的機會,還可以申請助學貸。
一切都規劃得好好的,臨行前,我爸突然去世了。
我媽哭著,喊著,讓我回去一趟。
我料想到回去准沒好事。
說不定她會在村子裡汙衊我是個不救爸爸的不孝女。
於是開門見山道:
「不用在我面前演戲了,我不回去。你們心裡只有棉言,何時有過我?倒也不用說什麼我是吳家人。」
我媽的哭聲立刻停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咒罵。
「我就說你不是個好玩意兒,你爸還不信!你是人嗎你,你爸死了你這麼冷靜,就是養的狗也會跑過來搖搖尾巴啊!」
「就不該生你這個種,當初就該把你掐死!」
我看著手裡的登機牌,毅然決然地朝值機台走去。
電話也不掛斷,任由我媽在那頭罵我。
辦好託運,走向安檢口,我才重新拿起電話。
「我爸給我留了什麼遺言嗎?」
我媽愣了:「什麼遺言……你還想聽什麼遺言啊……」
看來,那就是沒有給我留什麼遺言了。
我的心鈍痛了一下,但也僅限於此。
「李淑芬,我現在只告訴你兩件事。」
「第一,我爸就是死了也永遠活在我心裡。第二,你們既然都當我死了,那就永遠都當我死了啊。」
「對了,我已經要登機……就是登上飛機的意思,以後回國也不會和你們有任何交集,你們吳家的事,與我無關。」
我用 7 歲到 20 歲的時間學會了與原生家庭告別。
自然不會被一通幾分鐘的電話裹挾。
我是要做大雁的人,要飛高、飛遠。
18.
再次知道我媽的消息,已經是很多年後。
我跟隨醫療團隊回國,主要研究白血病的治療。
我們團隊致力於用 CAR-T 細胞療法攻克急性 B 淋巴細胞白血病。
最新的突破,是推動了「現貨型」通用 CAR-T 的臨床轉化。
這意味著我們解決了傳統療法耗時、昂貴的瓶頸,能讓更多患者得到救治。
而我的姐姐,吳棉言,正是白血病患者之一。
她的資料送到我手上時,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直到看見照片,才確認是她。
同事告訴我,吳棉言五年前做了骨髓移植,家裡為此傾家蕩產。
可惜結療後還是復發了。
因為負擔不起高昂的醫療費,她的老母親四處奔走,只為尋找便宜有效的治療手段。
說起這位母親,同事的聲音哽咽。
我平時淚點很低,聽到這事卻很平靜,情緒多少算是有點淡漠。
同事察覺到異樣,皺眉問我:
「WU,Why don't you feel sad when you hear that?How great this mother is!」
「……She is also my mother,the mother who gave birth to me but hated me all her life……」
同事的目光,瞬間變得意味深長。
他很快將病人的詳細資料送到我手上。
資料顯示,棉言在五年前得了急性白血病,我媽賣了四套拆遷的安置房,還賣了自己所有的金銀首飾,才湊夠錢給棉言做骨髓移植。
她們以為會沒事了。
可是棉言有基因缺陷。
結療後的第四年,她骨髓的白血病細胞突然大於 5%,確診白血病復發。
與她從學生步入婚姻的老公,眼看救治無望,迫於壓力,給他們的孩子改了姓,還帶著孩子去了沿海打工。
而我媽呢?
快 60 歲的人了,每天要照顧棉言,還要到處給她找資金,找藥……
我特意給團隊領導說了我的情況,申請讓我去和吳棉言的家人對接。
團隊同意了。
於是,自十四歲起,和我接近十六年沒見的媽媽,終於要與我相見。
19.
我坐在診室里,看著外頭的監控。
心裡不斷告訴自己:吳雁,你已經三十歲了,可以雲淡風輕地面對她了。
可當我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還是低估了我恨她的程度。
正低頭看資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吳雁?你就是剛回國的那個醫生?」
我頭都沒抬,辦公桌下的手卻已經攥地發疼了。
「對,是我。」
抬頭,入眼的是一個滿頭白髮散亂,如同叫花子一樣的老太婆。
她向我走近時,顫顫巍巍的身形,慢慢與七歲第一次見她時重合。
歲月從不敗美人,但是敗窮人。
她現在是真慘啊。
確認是我後,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真的是……吳雁,是吳雁,雁子你出息了,都可以治白血病了。」
她走到我旁邊,斑駁又粗糙的手上來就要拉我,「雁子啊你幫幫我,幫幫你姐。」
我靈活躲開,向她指了指桌子另一邊的沙發。
她看我沒有排斥,臉上的褶皺都舒展開了。
我冷不丁說道:「我看了病人的資料,也知道你們現在的經濟情況。我們團隊有最頂級的資源,可以申請免費幫病人嘗試一下治療手段。」
我媽渾濁老態的眼睛越來越明亮。
她一定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
可下一秒,我的話卻讓她當場崩潰。
「作為代價,若是治療失敗,我們團隊需要吳棉言的身體用作研究。」
我媽大概知道這話的意思,頃刻間冷下了臉。
「那是你姐啊,你怎麼能讓她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是我生了你,你才能有現在的一切,你欠我的還沒還呢!你還欠我那麼多年的學費,媽媽都沒找你還,現在你姐病了,你理應救她!」
與她的憤怒相比,我的表情就顯得很雲淡風輕了。
「這是團隊的意思,不是我的。」
我媽不聽。
她「蹭」地一聲站起來,各種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是個白眼狼,我好歹生下了你,你呢,十幾年不回來看我一次!」
我說:「你呢,十幾年了你又問過我幾次?」
我媽自知無理,開始顛倒黑白:
「你上高中的學費,是你姐讓給你的!她沒上高中,家裡才有錢給你上高中,現在你見死不救,你真是惡毒!」
我笑了:「那是因為吳棉言笨,成績差。還有,我的學費大部分是我掙的,不是你們給的。」
我媽頓時暴怒:
「那也有小部分是我給的,你也沒還啊!」
「我早就給你爸說了你是個不詳的,他不信。結果呢?你姑姑洗你的衣服時掉進河裡淹死,你爸因為你的事愁得吃了藥得肺癌,現在你姐又因為你的阻攔得不到醫治!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掐死你!」
「吳雁,死的怎麼就不是你!!」
20.
是啊,死的為什麼不是我?
因為,我不該死啊。
我輕蔑地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我媽面前。
用著多年前她曾上下打量我的眼神,打量她。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狠心,自私,陰毒。」
「我姑姑洗的不只是我的衣服,還有姑父的,表姐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姑姑都會給我洗衣服,那你呢,你給我洗過嗎?我姑父都沒說過你這種話,你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給我扣帽子?」
她被我的平靜嚇得後退了一步。
我撩起裙子,露出膝蓋上那一塊疤。
「你不僅沒有幫我做過什麼事,反而還讓我幫吳棉言做事。那晚十二點了,我也很困,但因為你讓我攪糖漿,我硬撐著就去攪了。那時候你又在哪裡?你在哄棉言睡覺,卻因為我打瞌睡而推我。」
「這塊疤,讓我承認了你真的一點都不愛我。我還想問呢,死的怎麼就不是你呢?李淑芬。」
我放下裙子,坐回了真皮座椅上。
看著牙齒打顫的老太婆,笑道:
「另外,我爸也不是因為我抽煙的。他告訴我,當年你想把我流掉,故意乾了很多蠢事,他抽了一宿的煙,一夜白頭,都沒能勸住你。按你的道理,他得肺癌還是因為那一晚為你抽的煙呢,不是因為我哦。」
「我姐就更不用說了。她的原生家族有基因缺陷,這是命裡帶的。得虧有你抱養她,不然她早被她父母掐死了吧?可笑的是你還給她取名棉言。」
「怎麼樣?有為你綿延子嗣嗎?他兒子姓吳,你又姓什麼呢?」
「說什麼我欠你錢……呵,村裡拆遷,我的那 55 平你不是拿了?不是賣了給棉言治病?如果不是用來給她買命,而她現在又復發了的話,你看我問不問你們要回這 55 平。」
不知道我的哪一句話戳痛了我媽的神經。
她全身痛苦地顫抖起來。
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痛哭不止。
「我是不想生你的呀,是你外婆和你爸逼我的,我不生能怎麼辦……」
我不得不承認,人性是非常複雜的。
儘管我知道我媽生我是屬於萬般無奈,可我依然恨她。
恨她沒有公平對待。
我毫不留情懟了回去:
「所以還是你自己選擇的。你明明可以強硬地不生,冒著離婚的風險不生,但你還是生下了我。在你的心裡,你更能接受生下我,不是嗎?那既然生了我,為什麼不善待我?哪怕是對貓對狗,也不至於那麼差吧?」
我媽眼看各種理由都沒法說動我,開啟了求我的模式。
她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求你了,雁雁,以前的事就不說了,棉言她還是你姐啊,幫幫你姐,你幫幫她,我餘生給你當牛做馬行嗎……」
我頭都沒抬,呼了安保的號。
「你一句輕飄飄的不說了,就能抹去一切嗎?別說你的餘生,你的一生對我而言都一文不值。」
「不瞞你說,幾年前吳棉言打視頻罵我的時候我就發現她老是流鼻血,但是我什麼也沒說。」
我媽的眼淚,突然間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般。
我那麼早就知道了棉言的病,卻一句話都沒有提醒過,這得多恨啊。
而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還有啊,吳棉言不是我姐,早在我爸去世那會兒你們就登報與我斷絕了關係,不是嗎?」
21.
我媽和棉言終究還是簽了合作協議。
她們走投無路了,就算知道這協議不好,但仍然願意搏一搏。
只不過上天有眼,沒給她們好運氣。
我所在的團隊能治,但不是全部能治。
棉言的身體早就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樣子,稍微一點風都能把她吹感冒。
所以只能保守治療。
說好聽些是保守治療,不好聽就是能活一天是一天。
冬天伊始,她就撐不下去了。
作為交換,在她去世後,她的身體是我們團隊的,用作研究。
我媽又開始了撒潑耍賴。
在醫院哭著喊著,罵我給親姐姐下套。
罵我是撒旦轉世,要我姐姐死了都不得安生。
也許是上天助我吧,我姑父正巧來醫院看病,認出了我和我媽。
他已經六十好幾,佝僂著背,就那樣直挺挺地站在人群中與我媽對峙。
我那些知道我身世的同事,不管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也都趕來幫我說話。
我媽自知理虧,灰溜溜地像個狗一樣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樓外頭, 姑父才把我拉到走廊里。
「雁雁,這幾年過得好不好?我想聯繫你,又怕打擾你學習……」
他也許是得了病, 身體很軟, 只能慢慢走。
我扶著他一步一走, 就像小時候他扶我時那樣, 頗有耐心。
我搖搖頭,說道:
「挺好的姑父。你呢?表姐不是回國了嗎, 怎麼你一個人來醫院?」
「她……哎。」
說到這, 姑父臉色很難看。
「三年前我在房本上加了你姑媽的名字,你姐跟我置氣呢……」
我更疑惑了, 「那姑媽怎麼沒陪你來?」
問題似乎是問到了姑父的痛處。
他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生生咽了下去。
看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與姑父分別時,我去了趟辦公室,把抽屜里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包黑芝麻糊,姑姑買的。
當年姑姑去世後,我讓姑父送了我一包。
這包黑芝麻糊陪我從七歲到三十歲。
陪我從大中國走向海外。
又陪我回了中國。
以後,我想讓它陪著姑父。
22.
我將黑芝麻糊交到姑父手裡, 問他:
「姑父, 你的那袋子芝麻糊呢?」
姑父滄桑的目光, 躲閃了一下。
他沒有回答我, 只是將黑芝麻糊接住,放到了貼近心口的位置。
低下頭, 哽咽道:
「雁雁,你姑姑去世這麼多年你還記得她, 她也是有福氣了……」
「對了, 你什麼時候結婚,在哪裡住?」
結婚?
我害怕,從沒想過。
至於住哪裡……
「姑父, 我這次跟著團隊回來, 也只是暫時的,很快又要走了。」
「去哪裡啊?又要出國嗎?」
「嗯。」我的目光,自覺地跟著雲朵飄向南方,「這次要去新加坡。」
姑父將落未落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好, 好, 那裡是中國的南邊, 對吧?」
「雁雁真的爭氣啊……我還記得, 當初強硬地送你回去, 就是想要你離你父母近一點, 沒想到……孤獨的雁雁,終究還是越飛越高, 越飛越遠了……」
是了, 我媽給我起名時,不就是要我越飛越遠嗎?
飛得離家越來越遠才好。
現在的我,也算是如她所願了。
她應該很高興吧?
送別姑父, 我踩著高跟鞋上了樓。
活了三十年,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但往後,我還會更開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