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被推到懸崖邊上,要麼粉身碎骨,要麼生出翅膀。
第三天下午,我接到了周澤宇的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沙啞,沒了往日的盛氣凌人。
「見個面吧,在樓下的咖啡廳。」
我到了咖啡廳,他已經坐在那裡了。
幾天不見,他憔悴了很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精心打理的髮型也有些凌亂。
他面前擺著我的那個文件夾,上面似乎多了很多他用紅筆標註的痕跡。
「我研究了你的所有材料。」他開門見山,恢復了一絲律師的口吻,「你的邏輯很新穎,但並非沒有漏洞。關於『有償服務』的定義,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法官未必會支持你……」
我打斷了他。
「周澤宇,你不用在我面前分析案情了。你會打這個電話給我,就證明你很清楚,一旦開庭,你有多大的可能會輸。」
我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或者說,你輸不起。」
這場官司一旦公開審理,他「精英律師」的人設就會徹底崩塌。
一個連自己的婚姻都算計,最後還被全職主婦的妻子用自己制定的合同告上法庭的律師,會成為整個行業的笑柄。
他的名譽、他的事業,都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這才是他真正的軟肋。
周澤宇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靠在椅背上。
「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的條件,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一套房子,周茵,你的胃口太大了。」他試圖討價還價,「我最多再給你五十萬,作為補償。」
我笑了。
「周澤宇,你好像還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現在,不是你給我補償,而是你在償還你拖欠我的『工資』。」
「你!」他被我噎得臉色漲紅。
我沒有給他發作的機會,從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輕輕放在桌上。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給你看一樣新東西。」
周澤宇狐疑地看著那份文件。
封面上寫著:【關於《補充協議》簽署過程中存在「脅迫」與「乘人之危」嫌疑的法律意見書》】。
他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我緩緩開口,聲音冰冷得像手術刀:
「還記得你在醫院,讓我簽的那份協議嗎?關於我流產後,所有費用自理,你的護理還要按時薪收費的那份。」
他沒說話,但眼神已經開始閃躲。
「我諮詢了我的律師,也查閱了相關的法律。在我剛剛經歷流產手術,身心都處於極度脆弱和痛苦的狀態下,你,作為我的丈夫,同時也是一名具備完全專業知識的律師,利用我的無助和信息不對等,誘使我簽訂了一份明顯有失公平的協議。」
「這種行為,在法律上,可以被認定為『乘人之危』。以此簽訂的合同,屬於可撤銷合同。而你利用專業身份對弱勢配偶進行脅迫的行為,一旦被認定,我完全可以向律師協會提起對你的職業道德投訴。」
「周澤宇,」我湊近了一點,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說,如果你的客戶,你的對手,還有律協的紀律委員會,知道了你連自己剛剛流產的妻子都不放過,他們會怎麼想?你的律師執照,還能保得住嗎?」
啪嗒。
他手中的咖啡勺,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周澤宇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癱坐在椅子上,眼神渙散。
他知道,我亮出了最後一張,也是最致命的一張底牌。
前面那些,是要他的錢。
而這一張,是要他的命。
他精心構建的一切,他的事業,他的驕傲,他的體面,在這張薄薄的紙面前,都將灰飛煙滅。
8
最終,周澤宇妥協了。
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絲……恐懼。
他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那個在他眼中溫順、聽話,對法律一竅不通的周茵,會用這樣一種決絕而致命的方式,將他逼入絕境。
他以為自己掌控著一切,卻不知道,當一個女人被傷透了心,決定不再愛的時候,她能爆發出多大的能量。
「我答應你。」
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房子歸你,我……凈身出戶。」
「不是凈身出戶。」我糾正他,「是支付你拖欠我的勞動報酬。我們之間,帳貨兩清。」
周澤宇慘笑一聲,沒有再反駁。
接下來的事情,進行得異常順利。
我們在張律師的律所里,簽署了離婚協議。
周澤宇全程面無表情,只是在落筆簽字的時候,握著筆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簽完字,他站起身,沒有看我一眼,轉身就走。
背影蕭瑟,像一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
張律師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恭喜你,周茵,你自由了。」
我看著窗外,陽光正好。
是啊,我自由了。
走出律所大門的時候,我看見了安琪。
她在不遠處的街角等著,看到周澤宇出來,急忙迎了上去。
周澤宇卻一把推開了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安琪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我,眼神複雜。
我朝她微微頷首,然後轉身,走向了與他們相反的方向。
我不知道周澤宇和安琪以後會怎麼樣,我也不關心。
那是他們的故事,而我的故事,要重新開始了。
辦理房產過戶手續那天,我又見到了周澤宇。
他看起來比上次更加頹喪,眼下的烏青很重。
我們全程沒有任何交流,像兩個陌生人,默默地走完了所有流程。
當工作人員把那本只寫著我一個人名字的房產證交到我手上時,我的心,終於徹底地落了地。
這本紅色的證件,不僅僅是一套房子。
它是我過去三年青春的證明,是我失去的孩子的補償,也是我親手為自己贏得的、新生活的入場券。
從房管局出來,周澤宇叫住了我。
「周茵。」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為什麼?」他看著我,眼神里滿是血絲和不解,「我們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好好的?
我差點笑出聲。
在他眼裡,那個對他言聽計從,任勞任怨,被他用一份份合同牢牢捆住的我,就是「好好的」。
任何反抗,任何超出他控制範圍的行為,都是「不正常」。
「周澤宇,」我看著他,無比平靜地說,「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你愛的,只是一個符合你所有規則的、完美的妻子角色。你把婚姻當成一場交易,把家當成一家公司。現在,不過是你的員工,在合同到期後,拿走了她應得的報酬而已。」
他愣住了,似乎在咀嚼我的話。
「你知道我們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我繼續說,「在你制定的那一千多條規則里,從來沒有一條,是關於『愛』的。」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大步離開。
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很暖。
我感覺到,那個曾經被困在冰冷的合同和條款里的周茵,正在一點一點地活過來。
9
離婚後的第一個月,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個房子徹底改造了一遍。
我扔掉了周澤宇留下的所有東西,換掉了他喜歡的冷色調家具,把牆刷成了溫暖的米色。
我買了很多綠植和鮮花,把陽檯布置成了一個小花園。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整個家都變得明亮而有生氣。
我終於擁有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一個不再需要用合同來規定責任和義務,只需要用愛來填充的地方。
我沒有急著去找工作,而是給了自己一個長假。
我撿起了大學時喜歡的畫畫,報了一個油畫班。
我還開始學習烘焙,看著麵粉和黃油在自己手中變成香甜可口的蛋糕,那種成就感,是再完美的家務清單也無法給予的。
我的生活,變得簡單、純粹,也充滿了久違的快樂。
有一天,我在畫室里,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是安琪打來的。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猶豫:「林……周茵姐,你現在有空嗎?我想……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我有些意外, 但還是答應了。
在咖啡館見到安琪,她看起來有些憔悴, 眼神裡帶著一絲膽怯。
「他走了。」安琪攪動著杯子裡的咖啡,低聲說,「離婚後,他在律所的地位一落千丈,很多人都在背後議論他。上周, 他辦了離職,聽說要去別的城市發展了。」
我點點頭, 對此並不意外。
周澤宇那樣驕傲的人,是⽆法忍受在一個地⽅跌倒後,再面對那些同情或嘲諷的⽬光的。
「他⾛之前, 找我談了⼀次。」安琪抬起頭,看著我,「他跟我說,他錯了。他說他一直以為,最完美的親密關係, 就是用最理性的規則來構建,這樣就可以避免所有的感情⽤事和混亂。直到他失去了一切,他才發現,當⼀段關係里只剩下規則時, 那有多麼可怕。」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他還說……」安琪的眼圈有些紅,「他讓我轉告你, 對不起。尤其……尤其是關於那個孩子的事。」
我的心, 還是被輕輕地刺痛了⼀下。
但那痛楚, 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撕心裂肺。
它像一道早已結痂的傷疤, 提醒著我曾經的傷痛,也⻅證著我的成⻓。
「都過去了。」我輕聲說。
「周茵姐, 」安琪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真誠的敬佩, 「我真的很佩服你。是你讓我知道, ⼥⼈的價值, 從來不是由一份合同來定義的。」
她說完,從包里拿出⼀張銀⾏卡, 推到我⾯前。
「這是……這是周澤宇讓我轉交給你的。他說, 這是他該付的……⼩產後的營養費和護理費,雖然晚了很久。」
我看著那張卡,沉默了。
最終, 我把它推了回去。
「替我還給他吧。」
我微笑著對安琪說:「告訴他, 我已經不需要了。我現在,養得起自己, 也養得起⾃己的新生。」
說完,我站起⾝, 迎著窗外的陽光,走出了咖啡館。
我知道, 我的⼈生, 從這⼀刻起,才真正開始。
我不再是誰的妻子, 誰的乙⽅。
我就是周茵,我⾃己⼈生的,唯一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