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中的鞦韆上閒坐著,我有些好笑地看著院中唯一的變動。
——牆頭上鑲嵌了細細密密的碎瓷片,鋒利極了。
問起小丫鬟,她小小年紀一臉慈愛地笑:「小姐您還沒回府前,姑爺就派人快馬加鞭送信過來修葺院牆了。」
我好氣又好笑。
當朝第一權臣楚御珩,千里迢迢送信過來只為這點小事,不怕傳出去貽笑大方。
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這陛下面前第一紅人,在吃醋這方面可謂是小肚雞腸。
分別數日,也不知他怎樣了。
牆頭處的聲響打斷了思緒,只見凌松砌像少時無數次一般翻牆而來。
那時他坐在高高的牆頭,笑得張揚肆意。
冬日裡的雪花在他毛絨絨的領口積了淺淺一層,臉頰也被凍得紅撲撲,卻在我看向他時,從懷中掏出我最愛卻十分難搶到的糕點。
他笑。
「只要你喜歡,我為你買一輩子的點心。」
而今,他一如既往將尚且溫熱的糖糕塞進我的掌心。
「大小姐,小的我給你賠罪好不好。」
見我想要推拒。
他下意識將手背向身後,匆匆丟下一句:「明日再來看你!」
看著他翻牆而去的背影,我隨意將糕點賞給了洒掃的小廝。
轉身。
高高的牆頭之上,凌松砌掌心滲血,盯著那包我曾經最愛的糕點,幾乎落下淚來。
他將還在滲血的掌心狠狠摁在碎瓷片上,似是感覺不到疼一般笑著對我開口:
「這些碎瓷片是為了防我嗎?如果這樣能讓你解氣的話,刀山火海我也來。」
看著他變得有些病態的模樣,我微微皺眉。
「凌松砌,我有未婚夫了。」
「我不在意!區區江南小吏憑何與我相比!與他斷了,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三年,江南總會有凌松砌的人去探查我的消息。
有未婚夫一事他也早早便知,只是楚御珩的身份不是他想打探就能打探得到的,竟讓他以為是江南普通的小吏。
「我如果不呢?」
他輕笑了一聲,神色晦暗難辨。
「我苦等你三年,不會再失去你了,誰敢覬覦你,只有死路一條。」
我看向他腰間用金絲勾纏的玉佩,再好的做工也無法掩飾它曾經碎掉的事實。
「我們之間便如此碎玉,情斷玉碎,此生再無可能。」
樹影婆娑,光與暗交織籠罩住凌松砌的身影。
終於,烏雲遮月。
凌松砌徹底陷入陰影中,只餘一雙眼睛發亮,像某種準備狩獵的凶獸,終於在黑暗的遮掩下露出獠牙。
「倘若我不放手,整個京城誰敢娶你!」
「凌公子好大的口氣。」
一道清冷的男聲傳來,帶著睥睨一切的桀驁與隱隱的怒氣。
5.
凌松砌不悅地皺眉,只覺得聲音似曾相識。
轉身,看清來人,他瞳孔一縮。
月華下,來人長身玉立,微微上挑的鳳眸冷如冰霜。
松姿鶴骨,郎艷獨絕。
艷極的姿容偏被周身凜冽清冷的氣勢壓下,讓人不敢冒犯分毫。
凌松砌愣怔一瞬,下意識躬身行禮。
「拜見楚大人。」
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但見楚御珩親昵地拉過我的手,凌松砌失態地猛然向前兩步,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凌公子不必擔心小儀婚嫁,聘禮本官早在三年前便已開始準備,如今只需小儀點頭,十里紅妝,八抬大轎,我求之不得。」
凌松砌臉色徹底冷了下來,隨即想到什麼,嘲諷地看向楚御珩。
「恐怕楚大人不能如願。聽聞聖上最寵愛的寶珠公主痴戀大人許久,聖上可是有意給你二人賜婚。有公主在,大人莫非想讓小儀做妾?」
我有些驚詫地看向楚御珩,此事他並未向我提及。
看見我的表情,凌松砌得意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我並非不信任楚御珩,只是心疼他替我擋去太多風雨。
不想讓我憂心,偏偏被凌松砌捅了出去,楚御珩眉頭微蹙。
「呵,我並非凌公子,沒有來者不拒,妄圖坐享齊人之福的習慣。」
兩個男人對峙著,空氣中瀰漫著硝煙的味道。
凌松砌被戳到痛處,愈發口不擇言。
「我與小儀青梅竹馬之誼,感情遠勝旁人,楚大人當真以為你趁虛而入的三年能比得過我們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眼看楚御珩臉色越來越黑,馬上就要炸毛。
他吃起醋來可是不好哄得很。
我急忙對他眨了眨眼睛:「什麼青梅竹馬,我早不記得了。」
看他一瞬間回春的臉色,我偷偷鬆了口氣。
拿捏。
眼見二人還是一副大戰三百回合的架勢,我打了個哈欠。
「楚御珩,我睏了。」
輕輕靠在他懷裡,楚御珩自然地伸手攬住我的腰。
「來人。」楚御珩輕聲開口,暗處兩名暗衛顯出身影。
「送凌公子離開。」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凌松砌甩開暗衛。
「不必!我自己會走!」
他大步離開,又在不遠處停下,轉頭看向我的眼神中帶著勢在必得的光亮:「小儀,好好休息,你終究會是我的妻。」
眼見楚御珩氣得想讓暗衛砍死凌松砌,我拉過他的手,認真地看向他:
「我喜歡誰你不知道嗎?」
輕輕點著心臟的位置,我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楚御珩眼角染上緋色,眼睫輕顫想要親吻我的額頭。
我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故作不滿地質問:「寶珠公主怎麼回事?」
想到糟心事,他冷哼一聲。
對於這種事他一向乾脆利落,絲毫不給我胡思亂想的空間。
「她是想繼續糾纏我然後被送去和親,還是老老實實找個人好人家嫁了,她明白怎麼選。」
很好,這才是我想要的人。
6.
聽聞我歸來,京中好友迫不及待在白玉樓為我辦了個接風宴。
離京三載,閨中密友已有人嫁作人婦,特意帶了小孩給我見。
咿咿呀呀的小童被奶娘抱著,粉雕玉琢,可愛極了。
眾人看得歡喜,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
氣氛正濃時,雅間的門被一腳踹開。
最前面的女捕快目光快速掃視了一圈,沒見到怕在這裡見到的人,她暗暗鬆了一口氣。
想在吃人的京城活下去,哪個不是火眼金睛。
虞雙雙的小動作被盡收眼底。
身側的好友忍不住開口輕嗤:「呦,好大的架勢,敢踹我們天字包間的門。」
虞雙雙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
「白玉樓內闖進賊人,我也是為了你們的安全例行檢查。」
「捉賊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選花魁的。」
眼前的虞雙雙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襲華麗的衣裙耀眼奪目,美則美矣,卻實在不像辦案捉賊時得體的衣著。
看著眼前與記憶中模樣大相逕庭的女子,我突然想起初見她時的情形。
第一次見虞雙雙時,她女扮男裝當差被發現。
那時她跪在衙役腳邊,哭求不要趕走自己。
而在一旁,虞父眉開眼笑地和老鴇商討著價錢。
我感念女子不易,打發了虞父和老鴇,問她願不願意到洛氏名下的繡樓做工。
未曾想,虞雙雙拒絕了我。
那時她一襲粗布麻衣,眼睛卻亮晶晶的:「我要成為為民除害的女捕快!」
凌松砌看出我想幫虞雙雙一把,破例允許她繼續留在大理寺,於是虞雙雙破格以女子之身成了捕快。
而今,她珠翠滿頭,穿著華麗卻不合時宜的衣裙,眼裡依舊有光亮。
不過閃爍著的卻是妒火。
對上她嫉恨怨毒的目光,我淡然一笑。
挑了挑眉,我看向包廂門口沒攔住人急得滿頭大汗的小二,樓梯拐角處是正匆匆往上趕的掌柜。
一個眼神,好友瞬間會意:「按你所言,這樓里隨隨便便進了賊人,這等大事白玉樓竟沒第一時間告知,想來這京城第一樓也是浪得虛名。」
滿室權貴,無一人得罪得起,匆匆趕來的掌柜嚇得冒汗,急忙高聲開口:「冤枉啊!什麼搜查賊人,這位夫人分明是直奔這間的!」
印證了猜測,包間內眾人臉上表情瞬間微妙了起來。
嘲弄的視線落在臉上火辣辣的,虞雙雙惱羞成怒,怒斥掌柜:
「閉嘴!」
好好的生意被打攪,還險些得罪了貴人,掌柜也生出了幾分火氣。
擺出了伏低做小的姿態,掌柜語氣卻頗有些陰陽怪氣:「敢問這位夫人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小人今日招待不周,擇日定登門送上賠禮。」
按理說,虞雙雙這京城獨一份的女捕快身份,掌柜的不會認不出。
偏偏她裝扮得極盡奢華,像個行走的珠寶展示櫃,梳的還是已婚女子才梳的婦人髻,讓人誤以為是哪位富商的夫人。
虞雙雙並未和凌松砌成婚,當初只是以養傷之名暫住凌府,但她自從與凌松砌辦案時假成親後便開始梳起了婦人髻。
沒人不知道她的心思。
只是這般無名無份,被掌柜的問起身份無從開口。
惡狠狠地瞪了掌柜的一眼,虞雙雙刷地拔出腰間的匕首,鋒利的刀尖在脖頸前遊走:
「一個小小的掌柜也配知道我的身份?看你這攀權附貴的小人模樣當真是令人作嘔。」
掌柜還算淡定,只是奶娘懷裡的小童受驚大哭了起來。
大人知道虞雙雙色厲內荏,小孩子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嚇到,小小的人哭得撕心裂肺。
好好的接風宴被破壞,還把眾人的寶貝疙瘩嚇到,好友心裡憋著氣,戲謔地看向虞雙雙:
「反應這麼過激,莫非是誰見不得人的外室?人家不過是問你是哪家府上的夫人呢?」
「我府上的!」
7.
清越的嗓音傳來,幾個好友紛紛黑了臉色。
是凌松砌。
剛剛還怨毒惱怒的虞雙雙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淚水立刻湧上眼眶,做盡弱柳扶風姿態,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帶著藏不住的挑釁與得意。
虞雙雙看我的眼神向來是嫉妒怨恨的,像這種眼神是我第二次見。
第一次是她和凌松砌假成親那日。
那時京城出了個採花盜,專門挑新娘下手,一時間待嫁的姑娘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凌松砌奉命查案,奈何那採花盜狡猾至極,幾次三番還未見到人影就被他逃了。
不得已只能由武功高強的凌松砌假裝成親,引蛇出洞。
凌松砌怕我吃味,一早便知會了我。
我自然明白事情輕重緩急,當即表示可以拜託相識的俠女配合一番。
虞雙雙卻站了出來,像一株堅韌的小白花:「怎可讓無辜的人涉險?我身為唯一的女捕快,扮演新娘義不容辭!」
有共事的捕快勸她:「那採花盜不是好對付的!你身手平平,太危險了。」
聽見質疑,虞雙雙泫然欲泣。
「雙雙也只是想出一份力,這是我分內的事。」
本來選好的新娘子看著虞雙雙突然冷笑了一聲,道了聲晦氣,一個飛身便不見了蹤影。
無奈,最終只能由虞雙雙來假扮新娘。
事情進展還算順利,得知採花盜伏誅,我歡歡喜喜去找凌松砌慶祝。
卻見明明為了引蛇出洞而做戲的婚禮,卻在敵人伏誅後還在繼續。
大紅的喜床上,身著喜服的二人雙臂交纏,好似一對交頸鴛鴦。
看見我來,凌松砌欲抽出手臂,卻被虞雙雙纏住。
虞雙雙的眼中盈滿淚水,看向凌松砌的目光滿是情愫:「我自知身份低微,此生與你無緣,但求藉此機會了卻心愿。」
深情卑微的乞求很難不讓人動心,我看見凌松砌眼中的動容。
被背叛的感覺如同熊熊烈火,燒得我理智全無。
氣惱不已,我放下狠話。
「凌松砌!你今日若喝下這杯酒,我們也不用成親了。」
話音剛落,我便後悔了。
再生氣也不該拿婚姻大事開玩笑,說這種最傷人的話。
果然,聽清我的話,凌松砌瞳孔猛然一縮,眉頭狠狠皺起。
似是被我的狠話嚇到,虞雙雙下意識往凌松砌懷裡鑽,怯怯落下淚來:「是雙雙的錯,不要惹洛小姐不開心,終究是我不配。」
一邊是氣勢洶洶放狠話的我,一邊是含羞帶怯嬌柔的虞雙雙。
我的身後是同我一起前來慶賀的朋友,面對變故,他們並沒有多言,只是默默站在我身後為我撐腰,不讚許地看向凌松砌。
而虞雙雙只能依靠凌松砌一人。
或許是少年心高氣傲,在人前被落了面子,亦或許是與世界為敵保護一人的故事讓少年人熱血沸騰。
凌松砌深深看了我一眼,在虞雙雙低低的啜泣聲中,脖子一仰便將那酒喝了個乾淨。
我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周遭的一切變得扭曲。
虞雙雙得意又挑釁的目光像密密麻麻的針深深刺痛了我。
而今,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她這種眼神。
或許她只能憑藉凌松砌的偏袒來在我這裡找優越感。
但很可惜,我已經不在乎了。
不過,很快,她連這點優越感的依仗也要沒有了。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