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看清了包間內的情形,凌松砌猛然一愣。
對上滿屋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僵硬地掃過每一位我們共同好友的臉。
終於,視線落在我身上,看清我的臉,他下意識甩開了虞雙雙想要觸碰的手。
虞雙雙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隨即憤恨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場面陷入詭異的尷尬,我很善解人意地解圍。
「不要都站在那裡了,大家彼此相熟,坐下吃飯吧。」
見我表態,好友倒也沒為難二人。
聽見我同意他留下,凌松砌眼睛一亮,迅速落座。
一旁的虞雙雙看著滿屋討厭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猶豫半晌,看著凌松砌一直黏在我身上的視線,虞雙雙咬了咬牙擋住凌松砌的視線,準備落座。
「你留下做什麼?」凌松砌皺眉看向虞雙雙。
好友翻了個白眼,繼續陰陽怪氣:「這虞捕快可是我們凌少爺府上的,瞧剛剛護著的氣勢,想來定是放在心尖上的,我們又怎敢虧待了凌少爺的心尖寵,快請虞捕快上座。」
虞雙雙被這一番話說得心花怒放,歡歡喜喜地坐在凌松砌的身側。
全然沒注意到凌松砌黑下來的臉色。
凌松砌一直關注著我,聽到這話時他下意識去看我的反應,然而我始終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甚至沒分給他一個眼神。
胸口像堵了棉絮悶悶的,凌松砌擠出一抹笑:「別打趣我了,雙雙她不過是凌府的貴客。」
說著,他狀似無意地看向了我:「更何況,我早已心有他屬,從小就喜歡了。」
「哐!」
虞雙雙失手打翻了酒盞。
挑眉勾唇,我學著虞雙雙剛剛得意的樣子對她笑笑。
這就受不了了?
我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但我喜歡毀了敵人最在乎的東西來報復。
氣瘋了的虞雙雙抄起酒盞竟想砸我,手剛揚起就被凌松砌狠狠攥住手腕。
好友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怎麼?你還想打人?在凌府暫住久了,當真學會拿女主人身份作威作福的那套了!」
其他好友跟著數落。
「松砌,當初農夫與蛇的故事我們心知肚明,明儀不計較,有些人還真會蹬鼻子上臉!」
凌松砌抿了抿唇,冷聲開口:「虞雙雙,道歉。」
虞雙雙眼眶泛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淚珠一顆顆落下,就是囁嚅著不肯道歉。
成功給他們二人添堵,我好整以暇地欣賞二人對峙。
三年未見,虞雙雙在凌松砌面前還是那套嬌弱小白花的手段。只不過,這次面對她的淚眼,凌松砌沒有心軟,鐵了心要她道歉。
虞雙雙也發現了這一點,突然身形晃了晃,伸手捂住小腹處。
「阿砌,我傷口又痛了。」
凌松砌眸光微動,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
戲也看得差不多了,我輕飄飄開口:「凌公子何必勉強自己未過門的夫人,誰人不知你們二位乃是有著過命的情分在,可不要傷了夫妻和氣。」
好友們見我是真的放下了,不由長舒一口氣,歡天喜地擁簇著我去京城新開的珍寶閣閒逛。
只余凌松砌冷著臉僵在原地。
9.
近日京城一畫本子突然爆火。
書中堅韌頑強的平民女孩衝破重重阻礙與富家公子相愛,然而公子的青梅卻橫刀奪愛,利用身份欺壓女孩,手段之惡毒,看得觀眾牙痒痒。
內容映射意味十分明顯。
再加上素日裡賴在凌府的虞雙雙開始頻頻外出,一身素色衣衫,身形孱弱,蒼白的臉上是微紅的雙眼。
每每有人問起,必是一副不敢多言、默默垂淚的模樣。
一時間,我又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一如三年前。
那時京中對凌公子不愛貴女愛捕快的故事津津樂道。
百姓總是對突破階級的愛情故事喜聞樂見,他們不會怪凌松砌變心多情,亦不會怪虞雙雙奪走我的未婚夫。
他們默許男人的花心,又羨慕麻雀變鳳凰。
而對我,他們始終保持著微妙的惡意。
看啊,京城第一貴女,家世容貌樣樣頂尖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大理寺的一個女捕快。
流言蜚語可以要了一個女子的命。
而今,當我失去了過去「受害者」的身份,被惡意揣測為「加害者」,鋪天蓋地的惡意更是洪水般襲來。
背後之人是誰顯而易見,不過虞雙雙沒那個本事讓此事發酵到如今的程度。
果然,派出的探子給出了答案,此事還有凌府在推波助瀾。
我有些恍然,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竟有些想不起凌松砌曾經的模樣。
只隱約記得那時夏風吹起他高揚的馬尾,意氣風發的少年對著湛藍的天空宣誓,要盪盡世間一切污濁與不公。
而曾經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我本以為他只是對我不夠忠誠,卻不知他在歲月打磨中漸漸失真,真正變成了少時最不齒的、不擇手段的人。
洛家不是任人欺凌的,凌厲出手鎮壓了謠言。
可惜,人有時候只願意自己願意相信的,明面上的議論變為背地裡的竊竊私語。
我不甚在意,等楚御珩辦完江南的大案就是我們的婚期了。
有珠玉在,我又豈會為磚石痴迷,屆時傳言自然不攻自破。
然而我坐得住,凌松砌卻耐不住來見我。
見我臉色不好,他眸中閃過一絲歉疚:「與我成親,我會為你舉辦最盛大的婚禮,昭告所有人你是我最愛的新娘。屆時,謠言自會不攻而破。」
我沒有回答,只是破天荒地回憶起了與他兒時的事。
「記得六歲那年,你府上的馬夫喜歡上了婢女,求愛不成便到處宣揚婢女早已與他珠胎暗結。婢女解釋無果,險些當真被馬夫強娶了去。那時你拉著我去府上玩耍,正巧碰上這一幕。
你人小小的,肩膀卻挺得筆直。你說捏造謠言毀人名節,以此逼女子就範,乃小人行徑,實非君子所為。後來你將馬夫逐出了府,我們一起好生安撫了婢女姐姐,她離開後,你拉著我的手,稚嫩的聲音滿是堅定,說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你會永遠永遠守護好我。」
一滴淚水倉皇地划過他的眼角,他仰頭逼退淚意,聲音有些哽咽。
「明儀,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辦法了。」
「放手吧凌松砌,就當給我們從小長大的情分留下最後的體面。」
「讓我放手?想選擇誰?」
眼角的淚意化作猩紅,他神情染上癲狂:
「楚御珩嗎?就算他有權有勢又如何,如今被聖上派遣至江南,恐怕短期趕不回來。而為你我賜婚的聖旨,或許已經在路上了。小儀,從小在你身邊的都是我,以後也一定是。」
10.
我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他想求的賜婚聖旨恐怕等不到了。
畢竟,一女無法許二夫。
我與楚御珩的賜婚聖旨已經被母親寶貝似的收起來了。
苦等許久,凌府先等來的卻是抄家的聖旨。
三年前,楚御珩回江南祭祖,意外發現河堤隱有崩壞的跡象。
可堤壩是朝廷動用大量人力物力新修葺的,而負責監造的正是凌松砌的父親。
那個素來以家風清正、為人廉潔著稱的朝廷要員。
江南夏季雨水泛濫,倘若河流決堤,成千上萬的百姓將流離失所。
事關重大,楚御珩立刻將此事上報。
此後三年,不斷往返於京城和江南。
一邊調查真相,一邊暗地重修堤壩。
剝絲抽繭,掌握了凌父中飽私囊、以公謀私的證據,還牽扯出不少黨羽。
在如此大的民生工程上大動手腳,若非發現得及時,恐怕會動搖朝廷的根基。
天子震怒,凌父處死,其餘族人全部流放。
流放的隊伍從京城出發時,我和楚御珩正坐在茶樓臨窗的位置飲茶。
隊伍安安靜靜,低著頭趕路。
只有一女子瘋狂地大叫:「放開我!我不是凌府的人!我和凌府一點關係也沒有!」
一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女子終於怯弱地閉上了嘴。
她渾身髒污,我費力地認出了她。
是虞雙雙。
凌府得勢時,她費盡力氣留在凌府,梳著婦人髻一住便是三年。
而今,苦果終究要自己咽下。
我遙遙目送著隊伍前方即便粗布麻衣依舊將背脊挺直的少年。
一陣風忽地捲起桌案上我剛抄錄下的詩詞。
紙張飄出窗外,我慌張去夠。
然而紙張跌跌撞撞,卻命中注定般飛到了少年手上。
紙上的字跡娟秀,工整地寫著:
「金烏淬我肝膽魂,玉魄修成冰雪身。
豈容人間藏魍魎,敢持風雷掃濁塵。
劍映孤光九霄碧,衣沾清露一痕春。
若化貪狼噬殘月,須斷崑崙謝蒼旻!」
看清內容,少年顫抖著,挺拔的脊背一寸寸壓下。
這是凌松砌人生中作的第一首詩。
那時夫子誇他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意志,將來定能做個像他父親那般愛國愛民的好官,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
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他閉了閉眼,滾燙的淚水在空氣中化作霧氣消散。
他不合時宜地釋然一笑,我意識到不好,想要阻止。
然而一抹銀光閃過,凌松砌手上赫然是藏起來的匕首。
「警戒!他要叛逃!」
官兵嘈雜的呼喊聲變成巨大的嗡鳴。
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卻被凌松砌送進了自己的心臟。
他用最後的力氣轉身,準確捕捉到了我的位置,像幼時每次捉迷藏。
他對我笑著,眼神清亮,是我少時最熟悉的樣子。
他嘴唇費力地蠕動著,對著我一字一頓。
「原諒我變得面目全非嚇到你了,下輩子還願意和我一起長大嗎?」
再也堅持不住了,曾經京城最嫉惡如仇、剛正不阿的少年結束了倉促的一生。
是十五歲懷揣著赤子之心的凌松砌殺死了如今的自己。
眼前一片模糊,我感覺頭暈目眩,整個人搖搖欲墜。
楚御珩扶住了我, 他的聲音帶著顫抖:「至少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找回了想成為的樣子。」
大雪紛紛揚揚, 刺目的猩紅很快被覆蓋。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11.
五年後,江南。
「爹,你做桂花糕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剛及膝高的小童繞在我腳邊,美滋滋地啃著桂花糕。
「混小子!」楚御珩揪了揪他肉嘟嘟的小臉:「那是你爹給自己娘子做的, 你又偷吃!」
「嘿嘿!」小童狡黠地笑:「我才不會餓到阿娘!我給阿娘帶了小肉乾哦!」
說著,他小胖手從小兜兜里翻找著, 一個不穩,肉乾掉在地上。
大黃嗖地一下出現,叼走了肉乾。
小屁孩傻眼了, 哭鬧著追著黃狗:「壞狗狗!還我肉肉!壞狗!」
楚御珩在一旁壞笑,笑著笑著,想到了什麼,又開始對我進行愛情大考察:「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記得記得,你已經說過無數遍了。」
我曾經以為我和楚御珩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江南。
那時我從京城狼狽離開來到外祖家, 心情差到極點,又怕祖父母擔心,一個人偷偷跑到河邊哭。
「似乎我每次見洛小姐,你都在哭。」清越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我抬眼, 先入目的是寬厚手掌上精緻誘人的桂花糕。
「喏,請你吃,甜甜的會讓人心情變好呢。」
當時沒在意楚御珩為什麼說的是「每次」, 在我印象里這明明是第一次見面。
後來相熟, 我問起他此事。
他竟然誇張地紅了眼眶:「你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
哄了好久, 才在他口中得知, 原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竟是在京城。
彼時他家中遭逢變故,孤身一人進京。
也是在那時, 小小的他遇見了小小的我。
我剛剛買了熱氣騰騰的桂花糕,還沒吃就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剛要撿起來, 一隻小黑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桂花糕狼吞虎咽了起來。
甜甜的糕沒了, 我癟癟嘴, 吧嗒吧嗒掉眼淚。
三兩下將糕吃得精光的小楚御珩反應過來,連忙哄我:「誒!你別哭呀。掉地上了, 以為你不要了。」
「對不起, 對不起!我只是太餓了。」
我本以為他是故意的,結果只是因為他太餓了。
世界上還有他這麼可憐的人,我哭得更凶了。
那天的最後, 我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送給了楚御珩, 他不收,我便繼續哭, ⼩小的他終於妥協,鄭重地說了嘰⾥咕嚕好一番話。
回家後, 阿娘發現我連⾝上的⻓命鎖都送⼈了,好氣又好笑, 只能⽆奈地誇我是心善的好孩⼦。
後來阿娘給我打造了一個更大更閃的。
而我曾經送給楚御珩的那枚⻓命鎖, 而今正好好地掛在我們孩子的脖⼦上。
那時的我太過年幼,遇⻅的事幾天就忘記了。
而楚御珩記了⼀年⼜一年。
長⼤後再次從楚御珩口中聽到這件事, 我⼜控制不住地流淚。
孤⾝⼀人連飯都吃不飽的⼩孩一路成為當朝第⼀權臣。
其中的艱⾟非常⼈能忍。
他輕輕啄去我眼角的淚⽔:「⼼疼啦,那麼請娘⼦多愛我一些,再多一些。」
「爹爹!羞羞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