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疆完整後續

2025-09-2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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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遠!」我加重了語氣,目光卻始終鎖在前方那狂笑之人身上。

小萌咬著唇,不敢再違逆,牽著兩匹馬踉蹌著退了十多丈。

那人見我這般架勢,眼中亮光大盛。

「這才對嘛!」他讚許般地點頭,隨意地站在那裡,周身卻無一絲破綻,氣度淵渟岳峙。

「讓我看看,雲無意的徒弟,得了他的幾分真傳?把你的『戈』,亮出來給我瞧瞧。」

他並沒有拔出他腰間那柄看似不凡的刀。

也許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場值得期待、但結局註定的切磋。

我沒有說話。

家沒了。

師仇就在眼前。

近日壓抑的所有的情緒一起湧上心頭。

父母慘死的景象、鏢局遍地的屍首、師傅烤焦的芋頭、還有眼前這人弒師的話語。

這些情緒在我體內瘋狂地旋轉、壓縮、沉澱......

最終,像沸水頂蓋,轟的一聲,炸開了。

體內,八種劍意同時醒來。

「疾」、「幻」、「纏」、「斷」、「破」、「鎮」、「亂」、「空」。

它們如同八道奔流的大江,在我經脈中快速運轉,它們彼此糾纏撕咬,脹得我經脈發疼。

然後,就在下一剎那。

所有的劍意,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念頭......驟然消失了。

不是耗盡,不是遺忘。

是「空」。

八式劍意並非消散,而是彼此融合,最終注入了我持劍的右臂,注入了止水劍那黝黑的劍身之中。

它們存在過的一切痕跡都被抹去,只剩下最純粹的「無」。

我抬手,一劍刺出。

沒有殺氣。

只有一顆極淡的銀色光點,仿若星辰。

它筆直地划過雪幕、划過空氣、划過時間與呼吸。

對面那神秘人雙眼爆出精光。

他微側身形,抬掌便想用精妙手法拍偏這一劍。

但他的手掌抬到一半,卻頓在了半空。

第一次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喃喃自語:「無從下手......無從下手啊」

「此招......何名?」他抬頭看來,急切的問。

我此刻心中一片明澈寂然。

「此式,名為『無江』。劍意,為『無』。」

「無江......無......」他喃喃重複,隨即恍然大悟的表情,「好一個『無江』!浩蕩江海,終歸於無......哈哈哈......好!」

他再次大笑起來。

「止戈劍法前八式,已是人間劍術之極。這第九式『無江』......已至『天人之境』!」

「此劍不該存於此世間,這世間......無人能擋。當世『劍神』......非姑娘莫屬......」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風雪依舊,但他站在那裡,卻是一動不動。

他的笑聲、他的氣息,隨風雪消散。

在他的眉心正中,出現了一個極淡的灰點。

隨即,他眼中最後的神采徹底熄滅,身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砸進深厚的積雪之中,再無聲息。

我默默地看著那具倒在雪中的屍體,緩緩搖了搖頭。

「此人實力......稀疏平常。」我為了讓自己相信,刻意加重語氣,「他不是師傅的對手......他說的是假的,一定是。」

我需要這個結論來支撐自己不要倒下。

我不信,師父會敗亡於這樣一個,連我一招都接不住的人......不,不會的。

小萌跑了過來,拽了拽我的袖子:「大小姐,你別自己嚇自己呀。我看他就是想讓你出手,才胡說八道吹牛的呀。」

我聽得一怔,剛才乍聞噩耗,亂了心神,根本沒考慮這些。

此時聽小萌一說,好像在理。

我思索片刻,有些懷疑地說道:「他雖是個武痴,但也不可能拿自己性命開玩笑。事情怕是沒這麼簡單。」

小萌指點那漢子,小聲提醒道:「大小姐,小萌覺得您把事情想的複雜了......他只是想切磋而已,卻沒想到您直接提劍殺人。如果他真要與大小姐生死相搏,為什麼不出刀。」

我:「......」

進瞭望鄉城,我帶著小萌客居白家堡。

客房中。

我貌似無意地問道:

「白兄以為,張行風此人如何?」

「大帥賞罰分明,治軍有方......」

我搖頭打斷道:「小妹想問的不是帶兵能力,而是私德。」

白雲點頭,開始撿著自己知道的說。

我邊聽邊看著手中轉動的杯子,心念急轉。

我打算和白雲說出實情。

林中刺殺失敗、張猛伏誅、幕僚失蹤。

發生這一系列的事,張行風定然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

白雲告不告密,已無影響。

而我需要向白雲打聽明白,張行風若死,對大靖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我要了解清楚,再決定如何行事。

白雲此時也察覺出了不對,他有些狐疑的看著我問道:

「林姑娘打聽大帥......意欲何為?」

我心中已打定主意,不再猶豫。

抬頭看向白雲,扯了扯嘴角。

「我欲殺之!」

23

白雲手中杯子「咣當」一聲掉在桌上,他猛地站起,蹙著眉,沉聲道:「姑娘慎言!大帥......」

我揮手打斷,示意他先坐下。

盯著桌上水漬,我緩緩開口,講述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講別人家的事。

從送信講到死士,從滅門講到張猛。

講到林中小村——被土匪屠的那一個,還有被張行風烹食的那一個......

隨著我的講述,白雲的臉色越來越差,放在桌上的手開始顫抖。

他沒有說話,正在消化這超出他認知的驚天惡行。

講完所有,我沉默了,我需要拼合因極痛而破碎的心,也需要平復內心的滔天殺意。

客房中,一時安靜下來,只有一旁小萌的輕泣聲斷斷續續地傳出。

過了好久,我目光依然看著水漬,開口問道:「白兄以為,張行風是否該殺?」

他渾身一顫,仿佛才回過神,深呼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說的話卻簡潔有力。

「該殺!」

我微微一怔,沒料到他回答的如此乾脆。

我詫異看他:「白兄信我?」

這信任來得太快,反而讓我心生疑慮。

他聞言低下頭,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良久,才抬起頭來,眼中已布滿血絲,帶著滔天憤怒與無盡的痛苦。

「張......張行風出城打獵之事,我知道。你描述的幕僚,我知道是誰。張行風的親衛,有不少是我推薦的,最近他們確實神色反常。我曾問過,他們只說是遇到了北狄游騎,折了些兄弟......」

他聲音沙啞。

「由不得我不信......正因為信了,我才......」

他起身,在屋中踱步幾個來回之後,神色恢復了些,看著我認真說道:

「張行風確實該殺。但姑娘可知,北狄王親自帶兵十六萬,已經南下。先鋒兩萬鐵騎距望鄉城不過百里。」

我閉上了眼,心裡清楚白雲要說什麼。

「姑娘若此時有所行動,北疆只怕再難保全。北疆一旦失守,我大靖國......」

「白兄認定我能得手?」我有些不解,只憑我之前在擂台展現的實力,刺殺大帥那是痴人說夢。

白雲苦笑搖頭:「張行風護衛皆是陛下所派大內高手,若這麼容易殺,北狄早就有所行動。」

「但姑娘有所不知。如今大戰在即,不少武林人士趕來望鄉協助守城。大家同心協力,戰果尚不可知。」

「若姑娘此時有所行動,即便失手,朝廷與武林之間必起隔閡,相互猜忌,再難同心,這望鄉......還如何守得?」

說著,白雲沖我一抱拳,鄭重說道:「白某雖世居邊城,協助官軍,卻也是江湖中人。自然明白勸姑娘放下滅門血仇,毫無道理,但現實如此......還請姑娘暫緩復仇之事。」

他抬起右手,三指豎起。

「我白雲對天起誓!待此戰結束,邊境太平,我白家必定傾盡全力,助你手刃此獠,為了林家鏢局滿門血仇,也為了山中十三戶——五十三個冤魂。」

「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人神共棄!」

他這話說的擲地有聲。

我信他,卻不想答應他。

戰事結束,那是什麼時候。

黃泉路遠,我只想快些送張行風下去贖罪。

他見我面現猶疑之色,又急忙地補充道:

「白某高攀,想與姑娘結為異姓兄妹。此後,你林無江的事,便是我白雲的事。你若刺殺事發,白雲當陪姑娘——滿門抄斬。」

作為江湖人,白雲不失快意恩仇的豪氣。

但被捲入這邊疆戰事中,有太多的無奈。

就如我第一次聽說白家事跡一樣。

我做不到,但不妨礙我佩服這樣的人。

我答應了,不是為了讓他幫我報仇,更不是想讓他陪我抄斬。

我只覺得,能和忠烈滿門的白家少主結拜,是我的榮幸。

下人很快端來兩碗烈酒。

我二人沒有猶豫,各自劃破掌心,將殷紅的血珠滴入兩隻碗中。

鮮血落入酒碗,快速的交融在一起,將清冽的酒液染上淡淡的緋色。

白雲端起酒碗,朗聲道:「此酒為證,此血為盟。白雲與林無江,今日結為兄妹。爾仇即吾仇,爾債即吾債。從此福禍相依,生死不負,干!」

「干。」

我端起碗,與他重重一碰,仰頭將辛辣的血酒一飲而盡。

碗底見空,此事便定。

至於報仇的事......

我該恨嗎?

恨這該死的時機?

恨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家國大義?

我的仇,就不是仇了嗎?

我五十五位親人的血,就白流了嗎?

我眼前閃過林家廳堂里那一排排蓋著白布的屍首,閃過爹娘最後依偎的樣子......

隨即另一幅畫面在腦中閃過。

那是被土匪屠戮的村莊,遍地屍骸,女子的哭喊......

若北狄破城,這樣的慘狀會遍布北疆,那這孽,是否也算我一份?

我該怎麼辦......

我心思急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山中小屋,我對師父胡說八道的那句話: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當時師父氣得找樹枝抽我。

現在想來......話糙理不糙。

張行風是必須要殺的「問題」。

想沒有後顧之憂的殺他,就要先把「提出問題的人」解決掉——北狄大軍。

到時邊境沒了威脅,他這「鎮邊大帥」自然可有可無。

我不能被動的等戰事結束。

我要主動出擊。

隨後,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白雲下意識點頭:「理論上是如此......但讓北狄十六萬大軍退兵?這......」

小萌在一旁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道:「大小姐......讓北狄退兵,這......這好像比殺張大帥還要難上千百倍吧?」

我打開窗子,看著紛飛的大雪。

「殺張行風,容易。但我殺了之後,會心亂,只怕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讓北狄退兵,難。但若成了,我再殺張行風,便心無掛礙,念頭通達。」

「所以,現在要做的,不是殺張行風......」我轉頭看向他倆,緩緩吐出後半句,「而是先解決掉『北狄南下』這個『提出問題的人』。」

白雲和小萌徹底驚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這想法,已然超出了尋常江湖仇殺的範疇。

就在這時,門外ƭū́₌傳來的聲音:「公子,前廳的客人都已到了。」

白雲回過了神,深吸一口氣,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仿佛重新認識了我一遍。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沉聲道:「妹子,前廳所聚,皆是應我白家之邀,前來共商抗敵大計的江湖同道與各派高手。你......不妨隨我一同前去聽聽?」

我收斂心神,點了點頭。

「好。」

白家堡,前廳——忠義堂。

或站或坐三四十人。

我帶著小萌坐在最下首,貓到了堂柱陰影中。

大家都是江湖武人,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

聚在一起說是商議「抗敵大計」,但話題中心,始終圍繞著三個字——

「赫連朔」。

和上次不同,那時眾人雖憂心,卻還有幾分「強敵尚遠」的僥倖。

如今,赫連朔已至北疆,場場戰績說出來,就像這北疆的風雪,冰冷地拍在每個人臉上。

「......三天前,『斷岳刀』劉老英雄,在自家門前被劈成兩截,連刀都沒能拔出。」

「還有棲霞派的孫長老,昨夜被發現死於城外十里坡,渾身不見傷口,五臟六腑盡碎......是赫連朔的『斷江掌法』。」

「這魔頭一路北來,根本是肆無忌憚。分明是要在決戰前,先屠盡我北疆武林,挫我銳氣,亂我軍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語氣沉重,帶著驚懼。

我腦子本來還在想著,該怎麼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但隨著眾說的訴說,我越聽越不對勁。

「魔頭的『渾天功』已入化境,看上去只有三四十歲。」

「『開天刀』無鞘、寬刃,重達十八斤。」

「嗜武成性。」

我轉頭看向小萌。

她正半張著嘴,瞪著一雙大眼,向我看來。

顯然,我們想到一起了。

此時,堂內正說到悲憤處,一位壯漢捶胸頓足:「若讓我見到這魔頭,拼了這條命,也要......」

「咳、咳!」

我輕咳兩聲,打斷了他。

赫連朔八成已死,要快點告訴各位前輩,免得他們繼續擔驚受怕。

眾人目光被我咳聲吸引,帶著不解、也有被打斷的惱怒,齊刷刷地向我看來。

「我來的路上殺了一個老頭。」

眾人:「......」

見眾人迷茫,我回頭對小萌示意。

小萌接收到了我的眼神,挺起小胸脯,對著滿堂江湖好漢們大聲說道:

「我家大小姐說的那個老頭,穿的灰衣服,腰挎大刀,話特別多,老纏著人要打架——聽起來,好像就是你們說的赫連朔?」

24

滿屋愕然。

隨後整個忠義堂瞬間炸了鍋。

「黃毛丫頭,見過赫連老鬼嗎?」

「赫連塑?被她殺了?這怎麼可能!」

「無知丫頭,可知那魔頭何等武功!」

白雲也猛地站起身來,看向我,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詢問。

質疑聲中,堂外忽然傳來一個洪亮又帶著幾分得意的大嗓門:

「諸位!諸位!對不住,某家來遲了一步!不過——你們猜某家在來的路上,發現了什麼天大的事情?」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風塵僕僕、滿臉虯髯的彪形大漢走了進來。

他臉上帶著壓不住的興奮之色,渾然不覺堂內詭異的氣氛。

他見所有人都盯著他,更是得意,拍了拍胸口,聲如洪鐘:

「嘿,說出來嚇你們一跳。某家在路上——撿到了魔頭赫連朔的屍首,千真萬確。那老魔頭,不知被哪位高人給宰了。就倒在雪地里,嘿,死得透透的。」

他說完,等著迎接滿堂的驚呼和讚嘆。

然而,並沒有。

整個忠義堂,所有人的目光,都沒有看他。

而是再一次轉向了坐在最下首、那個剛剛說「殺了個老頭」的姑娘身上。

虯髯大漢愣住了,看看眾人,又順著眾人的目光看看我,一張大臉上寫滿了茫然和不解,瓮聲瓮氣地撓頭問道:

「呃......怎、怎麼了?某家......某家撿到了赫連塑的屍體啊......你們......怎麼都看她?」

赫連朔死亡的事實讓整個大堂氣氛變了。

眾人輕鬆說笑,仿佛北狄那十六萬大軍都不及赫連朔一人帶來的壓力大。

我繼續想著自己的事,對於想與我結識的各位好漢,讓小萌應付著。

小萌應付的周到得體。

俠客:「恭喜。」

小萌:「同喜。」

俠客:「女俠為武林除一大害。」

小萌:「順路。」

俠客:「只可惜無緣親眼見到這曠古絕今的驚世一戰。」

小萌:「不驚世!我家大小姐就用了一招。」

俠客:「......」

三天後,北狄前軍兩萬鐵騎到了。

它就像一片突然從雪原里長出來的漆黑苔蘚,扎在瞭望鄉城西北十里外。

凝目望去,簡陋的營寨中人影忙碌。

他們在加固城寨、製造攻城器械,以便大軍到來時能直接攻城。

我和白雲站在望鄉城頭,寒風呼嘯,似乎更冷了些。

城外,並非想像中的千軍萬馬衝鋒,而是另一種更磨人的場景。

兩三千北狄騎兵走出營寨,直到離城二三里才停下。

然後對著城頭擂鼓叫罵。

距離太遠,甚至聽不清對方言語。

在我看來,有些好笑。

然後,出乎我意料,望鄉城的城門真的開了。

一員靖國將領帶著百餘騎沖了出去。

對方見狀,並沒有大軍壓上,而是同樣衝出百騎。

雙方就像約定好了一樣,在兩軍陣前的空地上捉對廝殺。

刀光劍影,馬匹嘶鳴,不時有人慘叫著墜馬,鮮血很快染紅了一片雪地。

「他們為什麼不守著?」我蹙眉問道,看著下方如同兒戲般的戰鬥,「守城不是更占優勢?」

白雲扶著垛口,臉色凝重:「這是試探,也是磨刀。雙方都在試探對方的實力和士氣,消耗對方的銳氣。真正的攻城戰......還沒開始。到時候,就是拿人命硬填了。」

白雲話音剛落,身旁將士便歡呼起來。

下方戰鬥已經結束。

北狄大將戰死,剩餘騎兵逃了回陣。

靖國大將得勝而歸,身邊的百騎死傷近半。

我目光側移,城樓附近,一個熟悉的身影被眾多高手護衛著,正在觀戰。

張行風。

他披著大氅,一邊對著戰場指指點點,一邊側頭和身旁的幕僚說著什麼。

仿佛遠處那些正在流血拚殺的士卒,只是棋盤上無關緊要的棋子。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開了。

心中無悲無喜,只是想確認一下。

那是他。

僅此而已。

現在還未到動手時機。

城門再次打開,又一隊百騎衝出,雙方再次廝殺在一起。

看了半天,我算是明白了。

這戰場,比江湖廝殺更殘酷,也更......無趣。

江湖搏命,好歹還有個恩怨情仇。

這裡,死,往往毫無意義,只為了上面的人能多看一點東西,多耗對方一點力氣。

這天,白雲尋到我住處,神色肅穆。

「妹子,有筆大生意,有沒有興趣?」

我點頭。

白雲介紹的買賣,肯定有得賺。

他鋪開一張地圖,指向望鄉城西北方、幾十里外那片陡峭入雲的山巒。

「那邊,山勢奇險,鳥飛不過,猿猴難攀,北狄人壓根不會設防。但千機堂的朋友送來了好東西——『千機索』。憑此物,輕功頂尖者,有望翻過去。」

他手指點向北狄前軍大帳更西北的地方。

「北狄大軍已距此不過百里。按北狄軍規,前軍的主帥,每日都要返回後方大營參與軍議,而這,就是他的必經之路。」

「他身邊隨從,不過百人,也絕想不到,我們能從這裡殺出來。」

他興奮地說著:「我們的計劃是『擒王』,在前軍到中軍的路上,擒了那前軍主帥。」

說完他灌了口茶,平復了一下情緒,提醒道:

「妹子,此行確有兇險,那千機索也並非萬無一失,但若能成,便是奇功一件。」

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了。

奇功我不需要。

但讓北狄退軍,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沒時間等他們慢吞吞地攻城、敗退、再攻城。

商議完細節,白雲轉身就要離開。

我忽然想起個問題,隨口問道:「抓一個前軍主帥,為什麼叫『擒王』計劃?」

白雲一拍腦袋,恍然道:「哦對,忘了你這丫頭對軍伍事不感興趣,之前也沒與你細說。」

他湊近些,壓低聲音道:

「因為這支前軍的主帥,不是別人,正是北狄的七王子!」

我端茶杯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七王子?

穆懷瑾要保護的那個七王子?

我的心頭莫名發酸。

所以......

我很可能,就要在戰場上,遇到他了。

不是並肩戰鬥。

而是,生死相搏。

白雲推門離開,寒風呼嘯而入。

我打了個冷顫,只覺這屋裡的空氣,又冷了幾分。

25

望鄉城西北的雪林深處,死寂冰冷。

吐納成霧,呵氣成霜。

我們一行十二人藏身其中,默默調息,抓緊時間驅散著連夜翻越絕壁帶來的疲憊。

體內內力緩緩流轉,心卻靜不下來。

穆懷瑾......

若真的遇上,我該如何?

殺了他,擒了七王子?

大戰未開,前軍主帥被擒,這對北狄軍士氣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但是他......曾親口對我說過,他憎惡戰爭、嚮往江南煙雨,

他於我有恩。

不殺?

那我林家五十五口、山中五十三具冤魂的仇,何時能報?

望鄉城下日日添的新墳,又該算在誰頭上?

思緒紛亂如麻,剪不斷,理還亂。

只得強行壓下,將所有注意力集中林側不遠的小路之上。

天蒙蒙亮時,林外小路上,終於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

目標出現了。

百餘騎,清一色的北狄騎兵制式皮襖,頭盔壓得低低的,風雪之中,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

「媽的,真夠滑溜!」

身旁,一個性急的漢子低聲罵道。

白雲也皺緊了眉頭,這確實棘手。

誰能想到,在這個七王子行事如此小心。

在這個本不該出現敵情的地方,還要如此偽裝。

我卻無心理會這些,屏住了呼吸,在人群中來回掃視,尋找著目標。

片刻,目光便鎖定了隊伍中段的一個身影——穆懷瑾。

他果然在。

我細細觀察他四周,試圖找出被重重保護的「七王子」。

可看來看去,他身邊那些騎士,舉止氣息皆是最標準的行伍做派,並無特別之處。

反而是氣質與周遭軍漢格格不入的穆懷瑾,顯得最為扎眼。

其餘幾位高手眼神不比我差,但他們沒有刻意要觀察的目標,所以此刻並末發現異常。

白雲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他,面露詫異,低聲問:「妹子,那是......穆公子?」

「嗯,」我聲音乾澀,「他是......赫連塑的四徒弟,應是七王子的貼身護衛。」

白雲目光一閃,深深看了我一眼,瞬間明白了我的糾結。

他沉吟片刻,目光複雜地看著我,說道:「既如此,一會兒動起手來,那人便交給你。如何處置......妹子,你自己決斷。」

我心中一緊,知他這是將最難的選擇交給了我,也是給了我一份天大人情。

此時,那隊騎兵已完全進入了埋伏點。

「動手!」白雲一聲低喝。

霎時間,機括響動。

我們十二人手中的千機弩同時激發。

咻咻咻——!

弩箭如飛蝗般撲向山下小路。

這千機弩一發七箭,沒什麼準頭,力道也一般,對付有甲的目標效果甚微。

但我們的目標本就不是人。

而是對方戰馬。

噗、噗——

箭矢大多射在了馬匹的臀、腿之上。

戰馬吃痛,頓時嘶鳴一片,人立而起,或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下。

場面瞬間大亂。

「敵襲!」

「保護大人!」

北狄人反應極快,遇襲瞬間,並非結陣抵抗。

而是嘴裡喊著「保護大人」,身體卻極其果斷地四散奔逃。

這是試圖混淆視聽,掩護真正的主子脫離。

眾高手有些發懵。

對方不過百餘人,硬拼優勢在我。

但這對方打都不打,直接四散而逃,兩人為伴,三人為伙......

穿著還都一模一樣,這該追哪個?

眾人只覺這場偷襲打的實在憋屈。

懵歸懵,但動作沒停。

「殺!」

大喊一聲,十幾人如猛虎下山,各自向自己找好的目標撲了過去。

我的目的,一直很明確。

穆懷瑾的坐騎被射倒,他踉蹌落地,表現的就和普通士兵一樣,好像一點功夫都不會似的。

旁邊還有一個和他演技同樣高超的趙強。

兩人對視一眼,毫不猶豫,轉身就向著側方的密林深處奔去。

這兩人就像排練了無數次,行動的那叫一個行雲流水。

而我......卻如遭雷擊!

他跑了?

赫連朔的親傳弟子、七王子的「高級護衛」。

在遇襲的第一時間,不是該帶著「主子」一起跑嗎?

他怎麼帶著一個「跟班」一起跑了?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護衛。

王八蛋!敢騙姑奶奶!

這是第幾次了?

想到自打認識他以來,就一直被他隱瞞,欺騙......

怒火直接竄到了頭頂,瞬間燒盡了所有猶豫。

我足下一點,身形如電,直追那兩道逃竄的身影而去。

風雪撲面,林中枝杈橫生。

那兩人脫離了人群,也不再藏私,跑的速度極快。

山林深處,樹木極密,遮擋了視線。

但雪地上,腳印清晰無比,我也不虞跟丟。

我化怒火為動力,將輕功催到極致,距離越拉越近。

視野中已經出現二人模糊身影。

趙強情知這樣下去,必被追上,猛地停下轉身,持刀而立。

穆懷瑾的身影則毫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雪霧瀰漫的林子深處。

我衝到趙強面前,急剎住腳步,止水劍斜指地面:「讓開!」

趙強驚愕地看著我,又扭頭看了看穆懷瑾消失的方向。

「林、林姑娘?怎麼是你?」他鬆了口氣,「早知是你,我和公子也不至於逃得如此狼狽。」

我本來就心火大盛,聞言更是面色一黑:「你以為我會手下留情?」

他沒反駁,只是真的側身讓開了道路,一臉懊惱地嘟囔著:

「這叫什麼事兒啊......攔又攔不住,打又打不過......不攔吧,回頭還要自領幾十軍棍......攔了吧,受累不討好......我老趙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事......」

見他讓開,我本欲立刻追出,聞言卻是一怔,蹙眉看他:「你什麼意思?」

趙強看著我,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林姑娘,快追吧......再晚真追不上了。」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卻字字清晰,像石子一樣投入我的心湖。

「我家主子我了解,若您此行......意在取他性命......」他頓了頓,神色哀慟,「那您動手與否,於他而言,都已無分別了。他人活著,也算是......死了。」

「呸!上樑不正下樑歪,你便隨穆懷瑾一樣,滿口胡言。」

嘴上這麼說著,我心中卻是一酸。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霖安的糖葫蘆,想起了他溫和的笑容,想起了他談及和平時的嚮往,也想起了我們二人之間那不可逾越的身份鴻溝。

所有情緒最終收束,我感到手中止水劍重了幾分。

「你滾遠些,省得我殺他時,他出來礙手。」

他撇撇嘴,一副「愛咋咋地」的模樣,扭頭向另一個方向走了。

我咬牙再次發力前沖,沖向了那個註定要面對的命運。

追出百餘丈,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處斷崖。

此處風雪更大,崖下雪霧繚繞,看不到底。

穆懷瑾就站在崖邊,看著我從林中走出。

他先是驚愕,隨後滿臉欣喜。

「林姑娘?」

我情緒複雜壓抑,見到他後,一下全都爆發而出。

「穆懷瑾!」

我厲喝一聲,衝上前去。

沒有什麼劍法招式,只是掄起止水劍,狠狠向他劈去。

「我讓你正直、我讓你和善、我讓你不喜權謀......我讓你騙我!你這王八蛋!」

我說一句,砍一劍,像是要把所有的憤怒、委屈、還有那攪亂的心緒,全都發泄出來。

穆懷瑾臉上的欣喜之色早已不見,只剩惶恐。

他只是格擋,步步後退,已到崖邊。

「無江!你聽我解釋!情況並非......」

「我不聽!」

我停了手,怒視著他,劇烈喘息。

他無奈苦笑,匆地臉色一變。

急急說道:「無江,此路游騎遍布,只怕現在已和逃散的百騎遭遇,大軍頃刻便至,你當速速離去。」

我並不擔心。

眾高手既然敢來擒王,自然早有一番算計。

此處層巒疊嶂,萬木蕭疏,只要不留足跡,搜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大戰在即,動用大軍搜山,得不償失。

我譏諷一笑:「怎麼,堂堂七王子保不住我?」

他見我挖苦,雖面帶急迫,還是扯出一個無奈苦笑。

「那我就綁了你,不信走不出這雪原。」

我表面說的輕鬆,心思卻在急轉,拿不定個主意。

他聞言卻當了真,急忙搖頭:

「萬萬不可,此乃取死之道!如遇到其他王子的人,他們巴不得你立刻殺了我。」

我聞言好笑,還沒等贊一聲他家「兄友弟恭」,就聽到腳步聲從山下傳來。

腳步聲輕且快,是輕功高手,我們的人。

他們順著足跡追上來了。

我臉色微變。

穆懷瑾也聽到了,他看著我驟然無措的神情,瞬間明白了。

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忽然輕聲開口,像是自語:「等他們趕到......我終究是逃不掉的。」

我沉默了。

是的,白雲他們不會留情。

七王子,本就是他們的目標。

這是潑天的大功,也可能會影響到整個戰局。

我有理由阻止他們嗎?

此時我好想做一個快意恩仇的遊俠兒。

張行風滅我滿門,我就要殺他,後果......與我何干。

穆懷瑾冒著風險給我送來證人,有恩於我,我就要保他,管他是何身份......

我腦海中忽得浮現了算命先生的那句話。

「人生在世,便在這紅塵俗網之中,父母妻兒、功名利祿,哪一樣不是牽掛?既有牽掛,便有得失,有得失,便生憂懼劫難......」

旁邊的穆懷瑾忽然笑了,那笑容裡帶熟悉的溫和,面上也帶一絲高傲。

「大戰未啟,主帥被擒......呵,這比殺了我還難受。我丟不起這人,北狄也丟不起這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難明。

「無江,保重。」

話音未落,他竟然後退一步,毫不猶豫地向那雲霧繚繞的深淵倒躍而下。

「你作死啊!」

我幾乎沒有任何思考,身體已經先一步撲了出去,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巨大的下墜力猛地傳來,拖著我一同墜向崖外!

「放手!」他驚怒吼道。

「閉嘴!」

急速下墜中,風雪如刀割面。

我揮出止水劍,狠狠刺向崖壁。

嗤啦——!

劍尖在堅硬的冰岩上劃出一長串刺目的火星。

穆懷瑾也反應過來,抽出腰間短刃,奮力刺向崖壁。

止水劍與他的短刃在崖壁上留下長長的劃痕,崩碎的冰屑和石塊飛濺,砸得人生疼。

下墜之勢稍緩,但依舊致命。

下方,崖壁凸出一根粗硬的枯樹幹。

避無可避。

就在我運轉內勁,打算硬槓之時,穆懷瑾猛地發力將我向他那邊一扯。

同時自己的一側肩膀狠狠撞在那樹幹之上。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不知是樹枝斷裂還是他的骨頭。

他悶哼一聲,抓握短刃的手瞬間脫力,整個人軟了下來,顯然劇痛之下已近昏迷。

「穆懷瑾!」

我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死死攬住他下墜的身體。

透過濃密的雪霧,下方灰暗的樹影驟然清晰——要到底了!

再無任何思考的時間,我猛地將他儘可能護在身前,自己強行扭轉身體,以後背對準地面,同時將體內殘存的內力毫無保留地運轉至背部。

咔嚓!咔嚓!咔嚓!

我們狠狠地砸穿了一層茂密的樹冠,枯枝斷折聲如同爆豆般響起。

巨大的衝擊力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我的後背,劇痛瞬間吞沒了所有意識。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最後一個模糊的念頭掠過腦海......

「這王八蛋......真重......」

26

我在冰冷的刺痛感中悠悠轉醒。

深吸了一口氣,牽得五臟六腑都疼。

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交錯縱橫的枯枝,再向上雪霧繚繞,看不到崖頂。

動了動手指,還好。

試著運轉內力,經脈並無大礙,只是略帶脫力後的虛軟。

側頭看去,穆懷瑾就躺在我身邊不遠處的雪堆里。

臉色蒼白,眉頭緊鎖,胸口尚有起伏。

沒死就好。

我掙扎著坐起,環顧四周。

這是一處群山環抱的谷底,目測,方圓不過數里。

谷中具體情況看不真切,一眼望去,便是白茫茫一片。

風雪雖較崖上小了些,但依舊寒意徹骨。

我下意識想撕下衣擺,為穆懷瑾包紮一下。

隨即怔住了,苦笑搖了搖頭,摔了一下,人都傻了。

我走過去,手起劍落,從他衣衫上斬下一節節布條,又將穆懷瑾脫臼的左肩復位、固定。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一旁的樹幹坐下,看著他,心中一片茫然。

過了好久,見他還沒有轉醒,我皺了皺眉,伸出了手。

本想探他鼻息,指尖卻先碰到那排睫毛......

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睫毛顫了顫。

我趕忙收回手指,心中如小鹿亂撞。

心裡罵自己:林無江,你真是出息,對著仇人提劍便砍,對著睫毛倒慫了。

他睜開了眼,先是迷茫,隨即聚焦到我身上,下意識想動,卻扯得肩上劇痛,悶哼一聲。

「別亂動,」我聲音沙啞,「死不了。」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眼前的狀況,苦笑道:「欠你一次,那個......你......有沒有......傷到哪兒?」

「顧好你自己吧。」我沒什麼好氣地說道,「腿腳要是沒事,就起來,暫時出不去,總要找個背風的地。」

山谷不大,出口卻是被丈余高的積雪封住。

谷中竟還有幾株野山茶樹,上面的紅果子探頭探腦。

不遠處一間破舊獵屋,半截埋在雪裡,煙囪塌了,梁木卻還結實。

「獨臂大俠」——穆懷瑾,把獵屋收拾了一下。

拾來幾根枯枝,把篝火生了起來。

又在一旁墊了乾草,鋪上了毛皮褥子。

「委屈林......林姑娘了。這毛皮......」

「毛皮褥子能為姑娘解乏,亦是它的造化。」

想到與他初見情景,我忍不住出口打趣道。

他聞言一怔,隨即認真道:「正是此理!」

我笑道:「七王子殿下,倒是會伺候人。」

他回頭也笑,火光映得眼角彎彎:「在江南,這叫『君子遠庖廚』——可也得分人。」

我搖頭好笑道:「你一點也不像北狄人。北狄男子,大碗喝酒,高聲笑歌。而你喝口熱水都要吹三下,笑起來......」我頓了頓,把「讓人心軟」吞回去,「容易臉紅。」

他聞言,耳根果然慢慢染上霞色,急忙岔開話題:「師傅常說,要征服大靖,需得了解其文化根髓,所以我自小便住到了江南外祖父家。師父每年春末,會來小住些時日,教我武藝......」

他說得正有些感慨,我卻收斂了表情,硬邦邦地開口打斷了他。

「赫連朔......被我殺了。」

穆懷瑾的話語嘎然而止,身體一下僵住了。

他垂著眼,看著跳躍的火苗,沉默了很長時間。

最終,他只是吁出了一口氣,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一樣,抬頭看我笑道:

「無江,來試試,看這毛皮褥子可還舒適?」

我看他半晌,忽得開心地笑了:「好!」

毛皮褥子上,我倆並肩而坐,旁邊篝火噼啪作響。

「我本名『林知意』」

「知微見著,意蘊天成。好名字。」他輕輕點頭,隨即又自嘲地笑笑,「不像我的名字,『懷瑾』,懷揣美玉......聽著就沉甸甸的,壓得人透不過氣。」

他許是覺著話題有些沉重,半開玩笑的說道:

「姑娘的性子好像變了不少。初識時,姑娘錙銖必較。現在,姑娘卻肯分我半數野果......」

「我愛『愛財』的性子,隨我爹娘。爹娘『愛財』為的是家,我『愛財』為的是我爹娘。」

我看著跳動的火苗,搖了搖頭。

「如今我的『家』、『爹娘』都沒了,我『愛財』還有何用?」

穆懷瑾看著我,滿眼憐惜,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慰藉。

小屋陷入長久的沉默。

接下來的幾天,像是從殘酷的命運長河中偷來的。

我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立場、國讎家恨。

變成了最普通的少男少女,變成了我們一直想要活成的樣子......

雪依舊下,谷底依舊寒冷,出路依舊渺茫。

但有些東西正悄然的地生著變化。

我們會分享那少得可憐的食物。

他會笨拙地削一把木釵給我,被我嫌棄地扔還給他。

這天夜裡,風雪意外的停了。

谷頂的夜空甚至能看到幾顆稀疏的星子。

我們並排靠在石頭上,看著那片有限的天空。

誰也沒說話。

一種奇怪的安寧籠罩著這小小的谷底。

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家國讎恨,只有篝火的噼啪聲,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冷的夜,我和師父躺在小屋屋頂看星星。

師父說,天上的星星,離我們很遠很遠,它們看到的我們,也只是很小很小的光點。

那現在,星星能看到我們嗎?

看到這雪谷里,兩個本該你死我活的人,正詭異地一起發獃。

「真安靜啊。」他忽然輕聲說,像是怕打破了什麼。

「嗯。」

「要是能一直這麼安靜......就好了。」

他又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我沒有反駁他。

過了很久,他又開口,像是在自語:

「我外祖父家後院,有棵枇杷樹。小時候,我總盼著夏天,果子熟了,金黃金黃的,甜得很。我常偷偷爬上去摘,有次摔下來,磕掉了半顆門牙,被外祖父好一頓訓......」

他說著,微笑爬上臉龐,可以看出,那是他真正愉悅的懷念。

「後來呢?」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他回過神,笑容淡去,輕聲道:「後來......我回北狄了。再也沒吃過那麼甜的枇杷。」

他喃喃繼續開口:「所以我總覺得,這世上,應該有些事,是比戰爭、報仇、或者生死......更重要的。」

「比如?」

他望著跳動的火焰,良久才說:「比如......讓人能安心吃枇杷的太平世道。」

我聞言有心嘲諷幾句——想太平,北狄退兵即可。

但我明白,這怨不得他。

我終究沒忍心開口。

他也明白其中道理,說完苦澀一笑。

小谷再次寂靜無聲。

次日,雪又開始下,不大。

他的傷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來了興致,堆起了雪人。

「知意!你看像不像你?」

他指著那個丑得要命的雪人,笑得有些得意。

我面無表情:「像你。」

他哈哈一笑,又低頭去修飾那個雪人,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江南小曲。

我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在雪地里忙活,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這偷來的寧靜,只怕快到頭了。

雪谷第六天。

夜,篝火旁。

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會聊起自己的過往。

我也會偶爾說起山里學藝的枯燥,說起師父烤焦的芋頭,說起霖安城的糖葫蘆。

今天他說了一段兒時啟蒙的經歷。

當時,先生要他背《木蘭辭》,他背到『萬里赴戎機』就跑了,因為隔壁小娘在賣糖畫。

後來被先生拎了回去,狠狠打了手心。

「我一邊哭,一邊想:等我長大了,一定不讓任何孩子再背『戎機』。」

火光映著他側臉,輪廓溫柔。

我喜歡看他現在的樣子。

我伸手,指尖碰到他指尖,冰涼。

我們都沒Ťṻ₂躲。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講童年,他在講「如果」。

如果沒有戰爭,我們也可以做一對普通男女。

春天摘茶,夏天釀酒,秋天把山果串成糖葫蘆,冬天——像現在這樣,並肩看雪落滿頭。

「知意,等出去了......」

「等出去了再說。」我打斷他。

他側頭看我半晌,最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

這一夜,我閉著眼,卻沒有睡。

我知道,他也沒有。

次日清晨,我感覺到他極其輕微地起身。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

然後,走出了小屋。

我閉著眼不敢睜開,連呼吸都放得輕緩。

仿佛只要這樣,這荒唐又溫暖的夢,就永遠不會醒。

腳步聲消失了。

谷底只剩下我一人,和那堆早已熄滅的、冰冷的灰燼。

門邊,放著一封信。

信紙是他從裡衣撕下的一角白布,字跡用焦黑的樹枝寫成,略顯潦草。

知意卿卿:

見字如面。

谷中七日,足慰平生。

若能選擇,懷瑾願拋卻一切,長居此谷,伴你朝夕,直至白髮蒼蒼。

與你相處的每一刻,皆是我偷來的光,此生難忘。

然,夢終須醒。

我非獨身一人,身後尚有萬千牧民身家性命繫於我身。

昔日得師傅赫連朔鼎力支持,方能與大王兄、三王兄一爭短長。

如今師傅仙去,我若再無軍功倚仗,戰後必成枯朽。

屆時,那些擁戴我的部族,草場將被吞併,牛羊遭瓜分,婦孺皆淪為奴僕......

此乃我絕無法坐視之局。

故,縱有千般不願,萬般不甘,我亦必須重返軍營。

唯有攻城建功,得父王認可,方能爭得一線生機,護我子民周全。

此非為野心,實為存續。

此番離去,情非得已,負你良多。

若他日戰場相逢......卿不必留情。

你之立場,我深知且敬重。

能死於你劍下,或許......亦是我最好的歸宿。

珍重。

負情人——懷瑾。

27

信很短。

布角粗糙,字跡潦草。

我捏著那角布,站在原地,雪落在肩頭,也渾然不覺。

「呵。」

我輕笑一聲。

這王八蛋......殺人誅心......

留下這麼一封信,說著最無奈最深情的話,然後把所有難題、所有抉擇全都推給我。

你明知道當我持劍指向你時......

我會想起這谷里的七天。

會想起枇杷樹和雪人。

會想起你吹涼熱水時小心翼翼的樣子。

我深深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心中那酸楚的情緒。

再抬起頭時,眼神已然平靜。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生活了七天的雪谷。

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融入了風雪之中。

夢,終歸要醒的。

這雪谷對普通人而言確是「絕地」。

但對我和穆懷瑾來說,要出谷也並非難事。

我趕回瞭望鄉,從南門入城,仿佛踏入另一個世界。

往日熱鬧的街道,不見半個閒人。

只有一隊隊兵卒和民夫抬著傷者或物資匆匆跑過,人人臉上都帶著疲憊。

遠處北門方向傳來的廝殺聲、擂鼓聲、號角聲沉悶如雷,震得人心頭髮慌。

憑藉白家的信物,我一路無阻,徑直上了北面城牆。

城頭景象,宛如修羅地獄。

滾木礌石堆積在一旁,牆垛上布滿刀劈斧鑿和乾涸的血跡。

鍋里熬著的金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腳下磚石濕滑粘膩,不知是血是水。

每隔幾步,就有倚靠著牆根的士卒,大多身上帶傷、眼神空洞,還有直接蒙著布的屍體。

白雲正手持長槍,站在城頭。

他衣衫染血,髮髻散亂,臉帶疲態。

「大哥。」我喚了他一聲。

他見是我,滿臉驚喜:「妹子!你......你回來了!」

他上下打量我,確認我無事後,神色複雜,最終化作一句:「回來就好。」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輕聲說道:「穆懷瑾就是七王子,對他......我下不了手。」

白雲苦笑著,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能回來,已是情分。」他臉上並無責怪,反而寬慰道,「你本就是江湖遊俠兒,只是為報仇才捲入對北狄的戰爭,為難你了......」

「戰況如何?」我岔開話題,目光投向城外。

城外,攻城車、雲梯的殘骸四處燃燒,黑煙滾滾。

北狄人馬頂著箭雨和滾木,不要命地沖向城牆,屍骸遍地。

「很糟。」白雲面色凝重,「辰時開始的,三位王子輪番上陣,攻勢就沒停過。他們是想在朝廷援軍趕到前,不惜代價拿下望鄉。」

「我們傷亡不小。北狄人......死得更多。」他聲音里沒有喜悅,只有麻木,「但這只是開始。人命......在這裡就是填壕的土。」

接下來的三天,我真正見識到了什麼是戰爭煉獄。

戰爭的殘酷不分晝夜。

箭雨蔽空,巨石轟隆砸落,帶起一片片血肉模糊。

金汁的惡臭與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讓人作嘔。

傷兵的哀嚎和垂死的呻吟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三日下來,望鄉北城牆已成血泥,一腳踩下去,血漿與雪渣齊濺。

我原本以為,我見過林家滿門的慘狀,早已心硬如鐵。

但此刻,看著這些和我無關的陌生人,一批批地倒下,我的心口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我的復仇,是針對張行風,是針對青沙寨。

可這場戰爭,吞噬的是無數個像小萌、像鏢局夥計、像我爹娘那樣,只想安穩過日子的人。

第三夜,攻城仍在繼續,喊殺聲從未止歇。

白家堡側屋裡,正在密議,氣氛壓抑。

在座的皆是北疆武林各派說得上話的人物,面色沉鬱。

剛從帥府回來的白雲看著眾人,聲音沙啞:

「朝廷的援軍......暫時來不了了。南邊反賊叛亂,朝廷大軍被拖住了。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屋內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照這樣下去,望鄉城破,只是早晚問題。」一個獨臂老者緩緩說道,聲音里透著絕望。

「所以,」白雲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瘋狂,「我和大帥商議,只能行險一搏——襲殺北狄王!」

我不懂行軍打仗,但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辦法。

我皺眉問道:「襲殺北狄王?北狄王是這麼好殺的?而且若是能成,為何早不行動?」

白雲看向我,詳細解釋起來。

計劃核心,依舊是利用千機索翻越西北險峰。

對於千機索,北狄人既無奈,又無視。

西北山勢連綿,對方不好防備,固然無奈。

但北狄王身邊親衛高手如雲,更有五千精銳鐵騎寸步不離,根本不怕小規模偷襲,所以無視。

「後日未時,張大帥會找準時機,派五千精騎,開城突襲!」白雲的手指向離城三里遠的一個山頭,「北狄王生性謹慎又多疑,見我軍突然出城逆襲,必生疑慮。他有個老習慣,必會親臨附近這座最高的無名山頭觀望局勢,以便指揮。」

他手指移向旁邊的一座山頭。

「此處遠離主戰場,不在北狄哨探嚴查範圍之內。我等便提前潛伏於此處,待北狄王登上旁邊高山,便是我等動手之時。」

「這戰拼的是狠勁,是速度。我們必須要在對方援軍抵達前得手。」

「直面北狄王身邊五六千精銳?」我覺得這計劃太瘋狂了,「我們有多少人?」

白雲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抱拳沉聲道:「各位前輩、大俠。國難當頭,望鄉若是失守,靖國北方門戶大開。到時不說北疆,只怕整個中原也會淪為北狄人的牧場......」

一個滿臉刀疤的漢子猛地一拍桌子,打斷了白雲,瓮聲道:

「媽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能剁了北狄王的狗頭,老子這輩子值了!」

「白公子,不必多言了。咱不懂那麼多大道理,但知道不能讓北狄狗崽子踩在咱們頭上拉屎!」另一個壯漢吼道。

「對!咱北疆武林,沒有孬種!」

大家眾志成城。

最後決定:

各派只留一兩位長輩鎮守宗門,延續香火,其他高手,皆參與此次襲殺計劃。

各位獨行俠客也不甘落後,紛紛加入。

初步議定,共四十三人!

小屋內,群情激昂,一股悲壯的血性在屋內瀰漫開來。

我看著這一張張或蒼老或年輕的臉孔,他們皆都帶著決死之志。

我只覺豪氣頓生,心中那股悶堵的感覺仿佛找到了一個出口。

「四十四人。」我開口,聲音不大,「算我一個。」

細節商議完畢,眾人各自離去準備。

白雲看向我,苦澀道:「妹子可知,無論成功與否,此去......十死無生。」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你的仇還未報。待戰事結束,無論勝負,你去尋張行風報仇,離開這是非之地便是。我絕無他意,只是不想你......」

「這正是我的報仇計劃。」我打斷他,看著城外沖天的火光,「我要去。」

穆懷瑾......無論你有何苦衷,帶來的災難卻是實打實的。

這次,我必不會手下留情。

而且......這該死的戰爭,必須儘快結束。

白雲看著我堅定的眼神,知道再勸無用,最終點頭應允。

我沉默半晌,忽然低聲問:「那五千騎兵......衝出城後,當如何?」

我其實已然猜到,但還是看向他。

「出城突襲,尚能出其不義,返城......」他避開我的目光,聲音艱澀,「城門......不可能再為他們打開。吊橋升起,便是......永別。」

我默然。

那五千人,是棄子。

用他們的命,去換一個可能擊殺北狄王的機會。

這就是戰爭。

比任何江湖恩怨,都更殘酷,也更無奈。

28

山林深處,四十五道身影蟄伏其中,呼吸皆儘量壓得輕緩。

多出來的一個,是小萌。

我帶她來,幾乎耗去了大半內力。

千機索雖妙,但帶一個幾乎不會輕功的人翻越這等天塹,其難度遠超常人想像。

「大Ţū́₇小姐......」小萌縮在我身邊,聲音發顫,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

「閉嘴,藏好。」

我壓低聲音,目光緊盯著遠處的望鄉城,北門外的廝殺聲即便在這裡也隱約可聞。

「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准出來。事後,我會回來尋你。若等不到我,你就往大山最深處逃,躲到戰爭結束,明白嗎?」

小萌一把抓住我的衣袖,眼圈通紅:「大小姐你騙人,你肯定會......」

「我不傻。」我打斷她,故作輕鬆的說道,「能殺則殺,殺不了,我不會硬拼送死。聽話。」

她看著我,嘴唇翕動,最終只是重重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拍了拍她的腦袋,不再多言。

帶她出來,也是無奈。

望鄉城未必守得住,張行風更未必容得下她。

讓她離開,她更是死活不肯。

這西北雪林,反而成了唯一選擇。

時間緩慢流淌,眾人皆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著望北城。

未時過半,城門洞開!

一隊黑甲騎士如同鋼鐵洪流,洶湧而出!

陽光偶爾刺破雲層,在那如林的槍尖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五千騎,蹄聲如雷,竟無一人回頭,也無一人遲疑,沉默而決絕地直撲向城外正在整隊的北狄萬人軍陣!

當最後一名騎士衝過護城河,那巨大的吊橋在一片吱呀聲中,緩緩但堅定地升了起來。

城門,轟然閉合。

將那五千決死的身影,徹底關在了城外,也關斷了他們的歸路。

沒有擂鼓,沒有號角,只有馬蹄踏碎凍土的悶響。

他們身後,是要守護、卻再也回不去的家;面前,是明知必死、卻不得不沖的萬人敵陣。

山林中,眾人屏息無聲。

一種沉重的、混合著敬意與悲愴的情緒瀰漫開來。

我知道,那五千人,回不來了。

北狄軍號角聲大作。

不到片刻,北狄大營方向就有了動靜。

上萬騎兵湧出,支援正面戰場而去。

另一支數千人精騎,直奔我們藏身之地旁的那座最高山峰。

來了!

眾人精神一振,但隨即心又立刻揪緊。

計劃成功了一半,但最艱難的一半才剛剛開始。

四十四人,要對上數千精銳王帳親衛,直取北狄王首級......這可能嗎?

沒有人考慮過成功率的問題,因為那個答案讓人絕望。

但無計可施之下,眾人只想博個萬一。

那支騎隊迅速包圍了高山山腳。

此山勢陡峭,僅有一面可容人緩行上山。

雖易守難攻,卻也成了我們唯一的優勢。

只要我們從這一側攻上,北狄王休想逃脫。

北狄王在一眾高手的簇擁下,登臨山頂,俯瞰戰場,神態從容,甚至帶著一絲冷笑。

「殺!」

不知誰低吼了一聲,四十四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從藏身的林中暴射而出,直撲目標山頭。

二里距離,對於這些輕功卓絕的江湖好手而言,轉瞬即至。

山腳下的北狄哨兵剛發出警報,便被最前面的幾人以暗器或快劍瞬間格殺。

此處林密,弓箭不好發揮。

眾精銳騎兵翻身下馬,抽出彎刀,死死守住上山入口處。

「衝上去!」

沒有退路,唯有向前。

廝殺瞬間爆發。

刀光劍影與野蠻的衝撞交織在一起。

江湖高手的武藝豈是北狄騎兵可比,其身法、招式在狹小的空間內更是占據了優勢,難有一合之敵。

眾人抱作一團,相互掩護,緩慢卻堅定的向著山頂移動。

我也理解了,白雲所說「自家槍法只適合戰場殺敵」這句話的含義。

他武藝遠不及我。

此時卻槍出如龍,舞的虎虎生風,逼得敵人不斷後退。

沖陣、破陣效率遠在我之上。

但北狄士卒實在太多,倒下一個,立刻有兩個補上。

他們用身體組成銅牆鐵壁,長槍如林,拚命阻擋。

行至半山腰,眾高手因體力消耗過大,開始出現傷亡。

此時,每向上推進一丈,幾乎都要付出鮮血的代價。

我手中的止水劍已化作道道烏光,精準地點碎咽喉、刺穿心臟。

敵人仿佛無窮無盡,體力在飛速消耗,手臂越來越沉。

但,我仍往前。

不是想死,是停不下來。

前面倒的是鐵劍門掌門,再前面是斷臂老俠......

北狄王起初在山頂冷笑,但隨著我們這群「螻蟻」竟然真的撕開防線,不斷向上推進,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當我們終於付出近半傷亡,渾身是血地衝上山頂平台時,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山頂平台開闊,方圓百米。

數百名一看便是百戰精銳的王帳親衛,早已結成嚴密的戰陣,殺氣騰騰地將北狄王護在核心。

而我們,只剩二十餘人,人人帶傷,氣喘吁吁,內力與體力都已消耗大半。

對方卻是以逸待勞,養精蓄銳的生力軍。

「殺!」

沒有廢話,沒有停頓,最後的衝鋒開始。

這已不是廝殺,而是絞肉。

每前進一步,都有人倒下。

慘叫聲、兵刃碰撞聲、怒吼聲不絕於耳。

我咬緊牙關,將「驚鴻」、「流光」施展到極致,止水劍帶起一蓬蓬血花,艱難地向那核心處的北狄王逼近。

三十米!

二十五米!

眼看距離一點點拉近,北狄王已經提起了彎刀,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驚慌,厲聲呼喝著什麼。

就在這時,前方一空,一人持刀越眾而出。

他單手持刀垂地,笑容溫和,眼神清明。

穆懷瑾!

他還在笑?

「穆懷瑾!」

我恨聲怒喝。

他卻笑著搖了搖頭。

像是說我不該來,又像是說他不會讓開。

所有的壓抑、所有的憤怒、所有看到同伴倒下時的悲愴,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我再也顧不得其它,厲喝一聲,止水劍化作一道黑色閃電,直刺他心口。

他毫不遲疑,直刃長刀帶著悽厲的風聲,從一個刁鑽的角度斬向我的脖頸。

此時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武藝,並不弱於我。

狠勁,比我更盛。

用的竟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我劍勢已老,變招不及。

我心中恨極,手腕一抖,止水劍尖寒芒暴漲,亦直取他眉心要害。

刀鋒斬向我脖頸,劍尖刺向他的眉心。

兩道殺意,在邊城山顛,轟然相撞。

29

刀鋒凜冽,劍芒森寒。

就在這同歸於盡的殺招即將觸及彼此的剎那,穆懷瑾眼神變了。

從決絕的清明,變為了浸透著無盡悲傷與眷戀的溫柔。

我心中突地一悸。

只見他手腕輕輕一扭,那原本斬向我脖頸的刀勢,竟變了向。

他竟在最後關頭,散去了殺招。

我驚怒交加,強行將已刺出劍招收回三分力,同時手腕向側一挑。

止水劍尖避過他的眉心,狠狠點在他銀盔之上。

而他那柄已然變向的長刀,只是如情人低語般,削斷了我鬢角的一縷青絲,緩緩飄落。

我因強行收招,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看著他整個人向後倒飛出去,我心中絕望、傷心、委屈......各種情緒翻湧。

「王八蛋!你又騙我!」

我聲音發顫地沖他吼道,帶著哭腔。

他一次又一次,連死都要騙我。

他重重摔在地上,銀盔滾落,口鼻噴血。

卻依然努力維持著那個難看的、溫和的笑容,氣若遊絲:「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怒吼:「敕勒川——!」

敕勒川,赫連朔二弟子,大王子護衛。

我聽到這個名字猛地扭頭望去。

只見白雲與北狄漢子已到了搏命的最後關頭。

白雲不閃不避,招招直奔對方要害。

噗嗤!

白雲的長槍精準地洞穿了敕勒川的咽喉。

幾乎同時,敕勒川那柄巨刀,也帶著開山裂石之力,狠狠劈在白雲胸前。

「大哥——!」我失聲驚呼。

白雲踉蹌後退,栽倒在地,身體本能抽搐。

他胸前一道猙獰傷口從左肩直到右腰,深可見骨,鮮血如同泉涌。

他歪頭看了我一下,嘴唇動了動,似是要說什麼,卻最終沒了任何聲息。

死了。

「你若刺殺事發,白雲當陪姑娘——滿門抄斬。」

「白雲與林無江,今日結為兄妹。爾仇即吾仇,爾債即吾債。從此福禍相依,生死不負」

我並非不知此行兇險,只是......

言猶在耳,人說沒就沒了。

我大腦一片空白,麻木地掃視四周。

山下,五千騎兵幾近全滅。

山巔,站著的好漢只還有三人,正在拼殺。

我周圍,因為穆懷瑾就在不遠處,敵人一時沒敢上前。

穆懷瑾......白雲......五千騎兵......遍地死傷的江湖好漢......

我最後轉頭看向了罪魁禍首——北狄王。

他已覺勝券在握,面上滿是譏諷之意。

我面無表情,舉劍遙指。

心中的悲慟與決絕化為了能焚盡一切的野火。

這就是我的「戈」。

不是守護,亦非復仇。

是「生」。

是讓該生的,活下去;讓該死的,徹底消失。

是為這北疆百萬生靈,劈開一條生路。

我要結束戰爭。

為此,我不惜此身。

一名護衛察覺出異常,立刻越眾而出,擋在我與他之間,沉聲道:「赫連大師座下大弟子,遏雲!來......」

「領教」二字還未出口!

我體內,那八道截然不同的劍意就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狂暴甦醒。

「疾」之意化作奔涌的生命力,瘋狂壓榨著每一寸經脈的潛力;

「幻」之意映照出眾生求存的強烈渴望;

「纏」之意將我殘存的內力與意志緊緊擰成一股;

「斷」之意決絕地斬斷了我所有退路與生機;

「破」之意嘶吼著要撕裂前方的一切阻礙;

「鎮」之意如山嶽般鎮壓下我肉身瀕臨崩潰的痛苦;

「亂」之意則讓我周身氣機陷入一種毀滅前的狂暴沸騰;

「空」之意化為承載這一切「容器」,將七道劍意極致壓縮。

它們在我體內,以燃燒生命、崩解武學根基的方式,轟然共鳴。

我的氣血以一種可怕的速度燃燒,皮膚下透出不正常的殷紅。

這一劍,是「止戈」的本源之意。

是我林無江的劍道——以我之「生」,換萬民之「生」。

其意無疆,其力無疆,其代價......亦無疆!

止水劍烏光大盛,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仿佛下一瞬就要徹底崩碎。

我凝視著被重重保護的北狄王,眼中再無他物。

隨即,手腕一抖,止水劍急射而出。

一抹烏金火光掠過,空間本身都在微微扭曲。

那不是毀滅的氣息,而是一種過於磅礴的「生」機在強行侵奪一切、覆蓋一切、定義一切!

此劍,名為「無疆」。

浩蕩江海,終歸於無,是為「無江」。

野火燎原,生生不息,其界「無疆」。

遏雲臉上的驚愕之色剛剛浮現,那道烏光便已洞穿了他的胸膛。

去勢絲毫不減。

如同串糖葫蘆般,繼續向前,在北狄王驚恐到極致的目光中——

噗嗤!

將他一同洞穿。

巨大的力道帶著兩具屍體,從近百米高的山巔飛落,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最終重重砸在山腳之下。

整個戰場,山上山下,在這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從天而降的、穿著王袍的屍體。

我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目光看向一個已然嚇傻的華服男子。

由於敕勒川的存在,他八成是大王子。

我努力維持著平靜的語氣:「北狄王已死,消息頃刻傳遍全軍。你是要在這裡和我拚命,還是立刻下山,去收攏王帳精銳,準備......『繼任』?」

那大王子臉上血色盡失,看看我,又看看山下開始騷動的軍隊。

他只猶豫了極短的一瞬,立刻對我抱了抱拳。

然後轉身,對著山上殘餘的王帳親衛們高聲喝道:「大汗......升天了!我乃大王子!所有人聽我號令,即刻下山歸營。」

混亂中,北狄人開始迅速退去。

我踉蹌著走到白雲身邊,他已無聲息。

我緩緩跪下,替他合上未曾瞑目的雙眼。

旁邊,僅存的一位靖國老俠客,看著退去的北狄人,又看了看死去的同伴。

忽然仰天大笑,笑聲悲愴蒼涼,笑出了滿臉的眼淚,隨即笑聲戛然而止,氣絕身亡,倒地時面帶笑意。

他已油盡燈枯,全憑一口氣撐著見到勝利此刻。

我走到穆懷瑾身邊。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口鼻還在溢血,卻看著我努力地想笑。

「為什麼不躲?」我蹲下,輕聲問道。

他扯出一個虛弱的笑:「木頭......哪會躲......」

我想起初遇時,我罵他像塊擋路的木頭。

心中一痛,氣血翻湧,險些噴出,我扯著嘴笑著掩飾。

「雪谷中,我負了你,心中有愧......本該挨這一下的。」他內疚地說著,隨即眼睛一亮,問道,「我大王兄是你故意放掉的?」

見我點頭,他有些開心地說道:「知意真是聰明。北疆近年應再無戰事。」

隨後他笑的眼中帶光,興奮地說著:「北狄『七王子』已死於你的劍下,以後我只做江南『穆懷瑾』。我要賺錢,賺錢給你花......對,我就賣糖葫蘆,知意,你隨便吃......」

江南......枇杷......糖畫......評彈......

我邊幫他擦著臉上血漬,邊聽著他對未來的暢想,心中充滿了嚮往。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含笑看著他,摸著他的再無半點血污的臉,「我喜歡看你笑。」

說完我不等他反應,俯下身,輕輕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騙了我這麼多次,我也要騙你一次......就一次,不許恨我......」

「知、知意,你......」他察覺到不對,聲音有些驚慌。

我抬起身,他面帶驚恐,卻再也開不了口,隨即徹底昏了過去。

我移開按在他脖頸的手指,向山路望去。

小萌此時正連滾帶爬地沖了上來,看到滿地狼藉,嚇得臉都白了:「大小姐!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站起身,聲音微弱卻清晰,「小萌,聽著。帶他走,深入山林,不要回頭。事畢......我自會就去尋你們。」

「大小姐!」小萌眼淚汪汪,她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

「聽話。」我語氣放緩了些,把錢袋仍了過去,開玩笑地說,「這下你總放心了吧,銀子都在你那,我總要尋到你的。」

小萌拿著錢袋癟了癟嘴,最終還是向穆懷瑾走去。

「大小姐!穆、穆公子,他哭了。」

我猛地低頭看去。

一滴淚自他眼角滑落,流過鬢角,融入了雪中。

我背起雙手,指甲嵌入手心,鮮血滴落,看向小萌,扯著笑。

「他怕疼。」

「照顧好自己,帶他走,別回頭。」我再次催促。

小萌看了看我,一跺腳,咬牙將穆懷瑾背起,一邊踉蹌著往山林深處走,一邊帶著哭腔碎碎念:

「大小姐你可得早點來......我、我自己做事,沒個主意的......你說了會來找我們的......姐姐......從來不騙小萌的......」

我望著小萌的背影身子顫抖、咬破了唇。

再也支撐不下去,我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

強提著的那口氣終於散了,再也壓制不住體內徹底崩毀的傷勢。

無數細密的血珠從全身毛孔中滲出,瞬間將我染成一個血人。

艱難地從懷中摸出最後一顆糖,剝開,放入口中。

好苦......

我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爹,娘......女兒不孝......沒能替你們報仇......」

「你們......別怪我......」

「這一劍......血賺......」

聲音隨風飄散,視線逐漸模糊、黑暗,最終徹底歸於沉寂。

雪,悄無聲息地落下,輕輕覆蓋了山巔平台,仿佛想將這慘烈的一切溫柔掩埋。

30

北狄退兵了。

數十部落,十六萬大軍,聲勢浩大的南侵之戰,只打了五天。

望鄉大捷。

消息如同雪花飄滿了大靖每寸疆土。

舉國歡慶,張行風名聲之盛一時無兩。

聖心大悅,著張行風回京受賞。

正值四月,春光正好。

張行風返京上朝,一道聖旨讓其踏上了仕途的巔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北狄犯境,勢甚猖獗。

鎮邊大帥張行風,忠勇性成,韜略夙裕。

茲爾親率將士,五日之內,大破敵虜十六萬眾,斬首四萬餘級。

更陣斬北狄王、七王子,並誅赫連朔弟子三人。

勳勞卓著,功在社稷。

特晉封為鎮邊王,世襲罔替,永鎮北疆。

賜金萬兩,帛五千匹,增食邑萬戶。

爾其欽承朕命,永固邊陲。

欽此。

京師張宅被踏平了門檻。

每日登門送禮、道賀之人絡繹不絕。

再返北疆,已又到了大雪紛飛的季節。

鎮邊王府,大擺筵席。

犒賞北疆諸將。

然,張行風遲不出席。

後發現倒於後宅寢室之中。

八名護衛皆亡,只留眉心一點朱紅。

張行風身中一百零八劍,劍劍不致命。

但五感、行動能力全失。

傷口不大不深,卻位置刁鑽。

血流不快,卻無法止住。

群醫束手。

三天後,血盡而亡。

北狄。

兩位王子快速瓜分了其父勢力。

吞併了七王子帳下部落。

大部分部落望風而降,小部分頑抗到底。

最終......

草場被吞併,牛羊被瓜分,三尺男丁皆被處死,婦孺皆淪為奴僕......

這一切,都如他當日雪谷所言,分毫不差。

只是,說出這話的人,再也無心理會其它......

數年後,大王子勢微,入靖面聖求援。

靖國出兵,助大王子「平叛」。

大王子繼「北狄王」位,奉靖為宗主國。

北疆數十年間,再無戰事。

兩國通婚、互市,百姓安居。

望鄉城人流不息,叫賣聲鼎沸。

孩童們在街巷奔跑玩耍,笑得純真,無憂無慮。

城外山巔之戰,唯有北疆各派留守的一二人知曉。

不知何時,山巔大樹之上,掛起銅牌四十四枚。

每枚銅牌下懸掛一銅鈴,風一吹,發出「叮鐺」脆響。

仿佛訴說著當日戰況的慘烈,又像為今天盛世展顏。

這些銅牌上大多都有名字,少數卻無人識得,只以封號代稱。

如「獨臂俠」、「刀疤客」......

還有那個一招殺了赫連朔,安了中原武林人心;一劍刺死北狄王,保北疆數十年太平的「女劍仙」。

樹下,一座三米高石碑矗立,上書四個筆力遒勁,氣勢磅礴的血紅大字:

「永鎮山河」。

————正文完————

番外——老頭

大地回春,陽光明媚。

溫暖著山巔上一老一小兩道身影。

小的是小萌,穿著翠綠衫子,背負長劍。

老的白衣白髮,背著雙手,看不出年紀,端得是仙風道骨,正是雲無意。

此刻,他看著刻有「女劍仙」的銅牌,目光悲戚。

「老神仙,這都一年多了,大小姐怎麼還沒有回來。她會不會......」

小萌每當心裡有了不好的念頭,都會如此詢問,以求得到寬慰。

雲無意沉默了一會,才回過了神,搖頭道:

「無江無事!入王府,行刺張行風,除了她,還會有誰。」

小萌好像信了,眼睛發亮,無不仰慕地說:

「大小姐真厲害!白公子曾說,張行風有大內高手護衛。大小姐定是又使出了第九式。老神仙,你使出過嗎?」

「之前沒有。第九式......乃老夫畢生所求。」雲無意沒再維持自己的高人形象,說的很是坦誠。

他伸手模了模寫有「女劍仙」的銅牌,目光中悲戚更甚,慘然說道:「但如今......老夫寧願從未使出過。」

「老夫只是外出訪友三個月,再回來......老夫找了十幾年,教了十幾年的徒弟,說沒就沒了......」

「屁得『以止為止』,無江說的對,就該『以殺止殺』,那樣至少老夫徒兒還在。」

小萌聽不懂,但見老神仙有些激動,趕緊岔開話題:「大小姐這麼愛財,錢袋子還在我這裡,她怎麼就不回來取呢。」

「愛財?」雲無意嗤笑,「老夫曾說,無江『愛財』是其表象,『守護』才是其本質。當年林父、林母只當老夫是胡言......」

說到這,他突然頓住,隨後自嘲地搖了搖頭,「如真是『胡言』......那該多好。」

隨後他看向小萌,目光灼灼。

「修習『止戈劍法』極重悟性,你不必再練。況且,『守護』或許能救得人,卻未必能保己。」

雲無意此刻沒了高人形象,倒是像一個護犢子的普通小老頭。

「你性子直,老夫傳你一套『殺伐』之劍。以後遇到和你講理的,你用劍講;遇到講不過的,一劍了之。」

「那豈不成了歪魔邪道?」

「心中有一定之規,出劍自有一定之威。管他邪不邪,總要先保住自己再說。」

「我不改名字,不吃烤芋頭。」

雲無意一愣,思緒又飄回了十幾年前,好半晌面帶淒色地說道:

「依你!人在俗世,如何能脫俗,你喜歡吃什麼......自然由得你。」

小萌放心的點了點頭,嘀咕著自語:「大小姐,你不想小萌,不愛財了......可穆公子呢,你怎麼也不去看看。」

「少在我面前提那混蛋。」雲無意大怒,半晌後才幽幽一嘆,「罷了,每隔幾天,你便去看一眼,總不好叫他死了,讓無江也能......安心。」

小萌點頭應諾,心下卻嘀咕。

這劍神前輩一點也不像老爺、夫人、大小姐所說的老神仙模樣,倒像是個......倔老頭。

番外——傻子

霖安城的石橋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

攤主是個極好看的男子,眉眼溫潤,即便穿著粗布的棉袍,也遮不住那一身與眾不同的氣度。

只是他眼神空茫,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小凳上,望著橋下的流水,一看就是一天。

他的攤子很怪,插滿了紅艷艷、亮晶晶的糖葫蘆,旁邊放著一個舊木盒,裡頭散著些銅錢。

他不吆喝,不算帳。

路人若是饞了,自行拿了糖葫蘆,將錢扔進木盒便是。

若一時不便,賒著也行。

若是哪家頑童偷偷拿了一串跑開,他也不追,只是眨眨眼,依舊看著流水。

街坊們都曉得,他是個傻子。

一個頂好看的傻子。

起初,有無賴欺他痴傻,抓了糖葫蘆不給錢,還嬉笑著推搡他。

他也不還手,被推倒了,就默默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重新坐好。

那空茫的眼睛裡,連一絲委屈都沒有,看得人心裡發揪。

直到有一次,一個背著劍的小姑娘出現了。

她用劍鞘將無賴們一頓狂抽,打得對方連滾帶爬地跑了。

小姑娘走到傻子面前,看著他毫無神采的臉,鼻子一酸, 趕忙向木盒裡放入幾個銅板,拿起一串糖葫蘆, 脆生生道:「穆公子,我買一串!」

傻子緩緩抬起頭,看著她, 像是努力辨認著什麼。

最終,嘴角扯出一個僵硬又純粹的笑容。

小姑娘眼圈瞬間就紅了,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蘆, 含糊道:「......甜的。」

自那以後,再無人敢欺負傻子。

那背劍的小姑娘隔三差五就會來。

有時遠遠站著看一會兒, 有時過來買串糖葫蘆,說兩句話。

小食店的老闆會準時為他送來三餐,一葷一素,從不間斷。

街尾老劉頭每日會送來新鮮的糖葫蘆。

他們也不多話, 放下就走。

有人付了銀錢, 囑他們每日做好送去便是。

他就這麼日復一日地守著攤子。

有時下雨, 隔壁綢緞莊的夥計會小跑著出來,幫他把攤子挪到屋檐下。

雪大了,對門藥鋪的掌柜會讓學徒給他捎個手爐。

他好像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外界的一切善意, 他都安靜地接受,卻給不出太多回應。

每當有⻢蹄聲自遠處傳來時, 他都會立⻢抬頭望去,發出一個單音節「啊?」......

有一件事,他做的格外認真,從不間斷。

每日收攤,他都會將木盒裡的銅錢一枚一枚數清楚, 然後用一根細繩, 笨拙地串起來。

然後, 他會拿起刻意留下的一串糖葫蘆,走到橋邊。

對著空蕩蕩的橋那頭,帶著純粹的笑,用一種極輕極認真的語氣,反覆喃喃:

「甜的......不騙你......」

「等你......回來吃......」

風吹過, 捲起北疆沙塵,落滿身。

他就那麼一直站著, 站到夜幕徹底降臨, 寒氣刺⻣。

這時好心的鄰里會趕來, 引領著他回家。

回到橋邊那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小屋子裡。

街坊們都說, 這傻子心裡, 約莫是在等一個,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人。

就如他......永遠也送不出去的糖葫蘆一般。

傻子自己不知道。

他只是一天天地, 賣著糖葫蘆,數著銅板,等著那個,他覺得一定會來吃糖的人。

仿佛只要這樣等下去,那個說只騙他一次的姑娘, 總有一天,會突然從街角蹦出來, 皺著鼻子對他說:

「穆懷瑾,你這糖葫蘆,到底甜不甜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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