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空氣突然安靜。
我看著他通紅的耳根和強作鎮定卻不敢看我的側臉,又回想他之前在白家那般堅持留下的「高義」......
一瞬間,所有的懷疑全都化作了巨大的荒謬感。
我沒忍住,當場笑了出來,扯得肩膀生疼。
「哈哈哈......穆懷瑾......你賴在白家,居然......是因為沒錢住客棧了?」
小萌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指著穆懷瑾喊道:「大小姐,我懂了,他不是饞你身子,他是饞你的錢!」
穆懷瑾:「!!!」
他臉上瞬間血色盡褪,羞憤欲絕,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一邊搖頭,一邊從荷包里掏出一錠銀子,啪地拍在櫃檯上:
「掌柜的——兩間上房,要挨著的。期間這位穆公子的一切花銷,記我名下!」
小萌看著我的動作,撓了撓頭,愚蠢的大眼睛左右晃動,突然一亮。
她湊到我耳邊,用一種自以為很小聲、但其實全場都能聽到的音量興奮地說:
「大小姐大小姐,你這算不算是......話本里說的那個...Ţū⁴...『金屋藏嬌』?穆公子就是那個『嬌』!」
「咳、咳......」櫃檯後的掌柜急咳兩聲,趕緊捂著嘴側過頭去。
穆懷瑾站在那裡,已經從「生無可戀」進化到了「魂飛魄散」,整個人站在那裡,充滿了悲傷。
我強忍著笑,故意沖穆懷瑾揚了揚下巴,拉長了聲音:
「聽見沒?『嬌』?以後可得聽話點哦,穆、公、子!」
他一臉窘迫,小萌一臉「我可真是太聰明了」的得意,而我笑得傷口疼。
原來,剝開那層溫文爾雅、神秘莫測的外殼,裡面居然是這麼個好玩的玩意兒。
好像......更有意思了。
回屋後,我想了下,還是讓小萌給穆懷瑾送去了十兩銀子。
如果真有用錢的地方,讓他一個大男人和我開口要......確實有點為難他。
我反覆叮囑小萌,放下銀子就走,不能說話。
萬一「不善言辭」的小萌再說點啥,我怕把這傢伙直接送回北狄。
12
我帶著小萌在悅來客棧天字二號房住下。
隔壁,則住著我藏起來的「嬌」——穆懷瑾。
入住當晚的玩笑過後,這兩天的氣氛可就沒那麼和諧了,堪稱「相敬如冰」。
我憋著——被他一路隱瞞的火。
他帶著——我被穆格擊傷和吃人嘴短的愧。
交流僅限於「喝藥」、「吃飯」的最低限度。
小萌看看我,又看看每日準時出現、卻沉默坐在一旁的穆懷瑾,撓著頭小聲嘀咕:「穆公子,你老是坐在這兒,是怕我們大小姐跑了嗎?」
「我家小姐我了解,你放心,她欠你錢......啊不是,你欠她錢,她不會跑的,也肯定不會讓你跑的。」
穆懷瑾:「......」
我:「......小萌,閉嘴。」
我瞥了穆懷瑾一眼,隨口問道:「你為什麼去霖安,又怎麼確定我是穆格的對手?」
他抬頭,沖我苦澀地笑了笑:「我自中原返回,路過霖安,便盤桓了幾日。」
「最開始,我雖厭煩穆格,卻也沒什麼辦法。直到那天遇到姑娘......見識到姑娘的快劍,再得知了姑娘的身份,我才有了除掉穆格的想法。」
「也是從那時起,我才想著利用......利用姑娘。」
小萌在旁被氣得直喘粗氣。
這丫頭其實很懂事,說正事時,她絕不多嘴。
我向穆懷瑾搖頭解釋:「鏢,是我自己接的。擂台,是我主動打的。『利用』二字,不必再提。」我看著他,神色認真,「只是,下次再有這種事,別繞這麼大圈子,風險不同,得加錢。」
穆懷瑾聽到我的話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他臉上露出笑容,聲音也顯得格外輕鬆:「好,下次一定。」
這天后,氣氛才開始真正緩和。
但小萌好像不開心了。
具體體現在一些小事之上。
有次,我喝完藥,邊扇著嘴裡的苦味,邊等著小萌倒水。
穆懷瑾恰巧經過我門前,恰巧端著一杯溫水送進來。
「我來!」小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幾乎是從穆懷瑾手裡「搶」過水杯,硬塞到我手裡,然後挺起胸膛擋在我和穆懷瑾之間,對著穆懷瑾露出一個職業假笑:「穆公子,這種小事我來就好,不麻煩您了!」
然後,我再喝藥時,小萌提前備好溫水。
苦藥剛下肚,小萌的水還沒遞過來,敞開的房門被輕叩兩下。
穆懷瑾從外面回來,手裡拿著一串鮮紅晶亮的糖葫蘆。
「想著你喝藥嘴裡苦......順路買的。」他眼神飄忽。
小萌手裡動作一僵,看看自己手裡的水杯,再看看穆懷瑾手中的糖葫蘆......
小嘴一撇,險些沒哭出來。
這日,許是見我無聊,穆懷瑾找來些風物誌怪的話本,念給我聽。
他聲音溫和,語速平穩。
我坐在窗邊,聽著故事,偶爾和他討論一下劇情。
小萌在一旁來回走動,努力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一會兒問:「大小姐,你渴不渴?」
一會兒問:「大小姐,你腿酸不酸,我幫你捶捶?」
後來她可能發現,實在沒什麼自己能發揮的空間。
乾脆搬來個凳子,緊挨著我旁邊坐下。
虎視眈眈地盯著穆懷瑾,仿佛在監督他有沒有念錯字。
微風拂來,一片花瓣打著旋,落在我的鬢角之上。
正和我討論劇情的穆懷瑾怔了一下,隨即笑著,下意識就要伸手幫我拿掉。
我身子本能地後仰。
當——他的「下意識」反應過來,而我的「本能」也消失時。
我倆僵住了,場面十分尷尬。
打破這一切的,還是小萌。
「穆公子!」小萌炸毛了,強擠進我們中間,臉漲得通紅,「你、你、你怎麼能搶我的活呢!端茶送水就算了,你還想擦嘴喂飯是不是?這都是我的事兒,你一個大男人,老搶著干這些,是不是想擠走我?大小姐,你看他!」
我被小萌的操作搞得措手不及,看著她又急又委屈的樣子,我偷偷瞄一眼穆懷瑾。
心中好笑,我的尷尬又轉移了。
穆懷瑾大概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種指控,整個人愣在原地,耳朵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表情尷尬得無以復加。
「噗——」我沒忍住,終於爆笑出來,笑得左肩傷口一抽一抽地疼:「哎呦......小萌......哈哈哈......你、你真是我的活寶......沒人搶你的活兒......他就是......就是閒的......哈哈哈......」
穆懷瑾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用話本遮住半張臉,無奈地嘆氣:「小萌姑娘,在下......絕無此意......」
養傷的日子,就在小萌這番「嚴防死守」和穆懷瑾「見縫插針」的照顧中,一天天過去。
白雲也來過幾次,每次都能感受到房間裡更加「融洽」的氣氛。
他會豪爽地大笑,拍拍穆懷瑾的肩:「穆公子,看來你把林姑娘照顧得不錯啊!」
全然不顧穆懷瑾一臉苦笑和小萌在一旁快要噴火的眼神。
13
白家的金瘡藥確實有奇效。
七天後,我左肩雖然還使不上大力氣,但日常活動已無大礙。
算算日子,該回霖安了。
不過走之前,得去把正事辦了。
所謂正事,便是替我娘採購胡瓜種子。
望鄉城是互市之地,種子品類比霖安齊全得多。
我們三人一行上了街。
望鄉城的街市總帶著股粗糲的熱鬧,北狄的皮貨、靖朝的瓷器、各色香料混雜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很快找到了賣種子的鋪子,精挑細選了幾包最飽滿的胡瓜種子,仔細包好揣進懷裡,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心情頗佳。
沒走多遠,正好遇到了糖葫蘆草靶子。
紅彤彤的果子,裹著亮晶晶的糖衣,在陽光下格外誘人。
我心思一動,走過去,直接買下三串。
自己先咬了一顆,酸甜脆爽。
然後,我將其中一串遞到小萌面前。
小萌歡呼一聲,接過就啃,吃得滿嘴糖渣。
接著,我拿著最後一串,轉身看向了穆懷瑾。
「喏,給你。」我將糖葫蘆遞到他面前,學著他當初那副斯文腔調,眼中帶著狡黠,「說來好笑,這糖葫蘆酸甜脆爽,還有回甘,獨享反倒有愧。或此物能令穆公子展顏,亦是它的造化。若不嫌棄,便請公子代為『品鑑』一番,意下如何?」
穆懷瑾聞言,明顯一怔。
他先是下意識地看向遞到眼前的糖葫蘆,隨即目光落在我帶著狡黠的臉上。
他眼底笑意漾開,唇角再也壓不住那上揚的弧度,終於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伸手接過了那串糖葫蘆,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我的眼睛。
「林姑娘......」他莞爾道,「這『品鑑』之責,在下自是責無旁貸。」
說罷,他依言低頭,認真地咬下一顆山楂果,細細品味後,抬眼望向我,眸光清亮:
「嗯,果然......甜而不膩,回味悠長。姑娘的眼光是極好的。」
他那眼神深邃,仿佛說的不止是糖葫蘆。
這時,小萌扯了扯我的袖子。
她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小聲說:「大小姐,怎麼每個算命的見人就說有災有難啊?每個人命都這麼不好嗎?」
我轉頭一看,就在我們身側,支著一個算命攤子。
一個江湖人正對著算命先生吹鬍子瞪眼:「胡說八道!我怎麼會有血光之災?信不信我揍你?」
那算命先生仙風道骨,兩撇八字鬍,低頭閉目:「信與不信,皆由尊駕。災劫已示,好自為之。」
江湖人顯然不敢真的動手,憤憤然扔下幾個銅板走了。
穆懷瑾輕笑一聲,替我回答道:「為了什麼?自然是為了錢。說你一帆風順,你給幾個子兒?說你大難臨頭,你才肯掏錢消災。都是混口飯吃,人之常情罷了。」
那算命先生聞言,終於掀起了眼皮,看了穆懷瑾一眼,也不生氣,只淡淡道:
「這位公子所言,是俗情,非天命。人生在世,便在這紅塵俗網之中,父母妻兒、功名利祿,哪一樣不是牽掛?」
「既有牽掛,便有得失,有得失,便生憂懼劫難。超然物外者,萬中無一。老夫不過是依理直斷罷了。」
我和穆懷瑾對視一眼,都覺得這老頭有點意思。
「先生倒是能言善辯。」我來了興致,走到攤前,放上十文錢:「那便請先生為我測一個字。」
我邊說邊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江」字。
推到了他的面前。
「家。」
老先生盯著那字,沉吟良久,眉頭越皺越緊。
隨後拿過一張空紙,邊寫邊說:
「姑娘,以『江』字問『家』,不妙啊。江海浩渺,能納百川,亦能傾覆舟楫。水畔之家,看似穩固,然波濤暗涌......」
他落筆極快,話說完,已書寫完畢,將紙推到了我的面前。
他抬起眼看著我,目光帶著一絲憐憫,不再說話。
我低頭看去,紙張上寫著一首七言籤詩:
「江流浩蕩終歸海,門庭興衰豈由天。孤舟尚系垂楊岸,猶抱殘星映寒川。」
什麼意思?
我一臉懵逼地看了看算命先生。
他閉著眼,臉上神色明顯——再開口,那是另外的價錢。
我求助地又看向一旁的「文化人」穆懷瑾。
他正緊盯著籤詩,感受到我的目光,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向前一步。
「請先生也為我測一個字。」他將十文錢拍在桌上,指著我剛才寫的那個「江」字,「我也用這個『江』字。」
穆懷瑾避開我的目光,狀若平靜地繼續開口:
「便測......前程緣法吧。」
小萌不解地問道:「穆公子要測『前程緣法』,為什麼要用我家大小姐寫的字?還有,什麼是『前程緣法』......」
「小萌!」眼看穆懷瑾耳根都紅了,我趕緊打斷小萌,也顧不上自己籤詩的事了。
算命先生聞言,睜開眼,再次營業。
他看看穆懷瑾,再看看我,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
「看我幹嘛!又不是我測字!」
我臉色微紅——是被他剛才雲里霧裡的話給氣的。
「妙,妙啊。」他沒在意我的話,摸著八字鬍,「同一個字,問不同事,命數迥異。」
他盯著穆懷瑾看了片刻,再次拿過一張空白紙張,邊說邊寫。
「公子,『江』字,左水右工。」
「這三點水,是鏡花水月,是浮生泡影。這『工』字,如梁如棟,是你命中本應有的基業與託付。然,『工』築於『水』上,便是空中樓閣,如何能穩?」
「水載舟,亦覆舟。工築城,亦困城。公子,你所求之『前程緣法』便如這水與工的糾纏。朝夕相見,卻似隔著萬水千山。」
他放下筆,將紙向前一推,抬眼看向穆懷瑾,目光中帶著一絲悲憫。
「此非緣淺,乃債深。非情薄,乃命舛。老朽言盡於此,公子......好自為之。」
言畢,他再次閉眼歇業。
我好奇地伸脖向桌上看去——
「水中映月非真境,眼前人亦夢中影。朝夕相對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行。」
街市的喧囂好像被隔絕了,現場詭異得靜。
打破這一切的,還是小萌。
「憑什麼呀!憑什麼都是十文錢,給我家大小姐測字,你就那麼兩句話。給穆公子測字,你嘚嘚地說這麼多?」
我們都愣住了。
連算命的老頭都睜開了眼,驚異地看著面前這個思維奇特的孩子。
「哈哈哈,」我也大笑起來,「先生果然厲害,同一個字,正反上下怎麼說都有理。這錢果然好賺得很!」
穆懷瑾也回過神來,恢復了那副溫文模樣,笑著搖頭,顯然也是不信居多。
那算命先生也不爭辯,一副「愛信不信,反正卦資已付」的模樣。
「穆公子說得沒錯,無論誰測,都有大難。這老頭就是想讓我們再次花些銀錢,詢問破解之法。」
我們三人在小萌的抱怨中離開了卦攤,都覺得有些好笑又莫名。
剛走出幾步,就見一個江湖人神色匆匆地迎面趕來,他沖我一抱拳:
「林姑娘,我家公子有要事相商,煩請到白家堡一敘。」
他語氣略顯凝重,瞬間衝散了我們方才因測字帶來的那點微妙情緒。
出事了?
我心頭一跳,趕忙與穆懷瑾告別,帶著小萌向著白家堡匆匆趕去。
14
白家堡大堂,氣氛凝重壓抑。
白雲坐在上首,兩側是白家頭腦人物和北疆武林好手。
壓得眾人喘不過氣的,是武林中口口相傳的三個字。
赫連朔。
赫連朔身為北狄國師,其南下挑戰中原高手八成和北狄大軍南侵有關,所以白家一直格外關注此人行蹤。
今日清晨,白家收到了飛鴿傳書。
數日前,赫連朔的行蹤消失了。
大家猜測其已北上,那就預示著兩件事。
北狄大軍要有動作了。
北疆武林要遭殃了。
而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擊殺他的三弟子,自然首當其衝。
我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看向白雲,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白兄,消息來源可靠嗎?最後發現他蹤跡的地方,是何處?」
白雲面色凝重:「消息絕對可靠。最後見他,是在南邊的官道上,應是正向望鄉趕來。」
趕來望鄉?那必經霖安!
此刻我無心理會他事,所思唯有鏢局的安危。
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讓爹娘先避一避風頭。
一念及此,我起身抱拳和白雲、眾好漢說明情況,打算告辭。
「林姑娘,赫連朔雖是敵國國師,但其人行事一派江湖作風,亦不失宗師風範,想來斷不會行這『禍及家人』的卑劣手段。」
我搖了搖頭。
我不可能拿全家的性命去賭對方的人品。
我再次向白雲抱拳:「白兄,小妹還有一事相求。」隨後指了指我身邊的小萌,「我這妹妹,還請白兄幫忙照看些時日。」
在得到肯定答覆後,我轉頭看向一臉不情願的小萌,輕聲解釋:
「事態緊急,我需速速趕回霖安,你的身子骨吃不消的。」
我摸出幾兩碎銀,想了想,又拿出一張百兩銀票,遞到她的手中。
「多吃飯,少說話,儘量不要離開白家堡。但......若我七日後沒有返回,你即刻離開,不要留在邊城。」
說完我在她小臉上摸了摸。
「大小姐,小萌知道了。您接到老爺、夫人......快些回來,小萌害怕......」
我笑著點了點頭,替她抹了抹淚,拍拍她肩膀,不敢再耽擱,快步離去。
我沒什麼行李,但坐騎還在客棧。
匆匆趕回,本想著和穆懷瑾說聲,他卻不在。
只得無奈留下一封告別信,隨後打馬出門而去。
此時辰時將過,快馬加鞭地趕路,應該可以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到霖安。
路過平沙鎮時,我去醫館問了下。
成伯伯身體早已痊癒,一行人數日前就已經離開。
......午時,出城已經六七十里,馬已經到了極限。
我無奈下馬休息,隨意向前路看了下,目光一凝。
就在我前方十多米的地方,那是......絆馬索!
沖我來的?
我神情高度緊張,四下觀察。
此處是一片林地,樹林深處的情景讓我一怔,隨即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那是......我家鏢車。
拉車的馱馬不見了,只剩一駕空空的木板車,鏢旗仍在一旁。
我心下一沉,止水劍悄然出鞘三分,緩步向鏢車走去。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氣味,越近越是濃烈。
目光越過車板,投向旁邊一棵枝幹粗壯的老樹。
只一眼,一股寒意從我脊背直衝頭頂。
三具屍體,被粗糙的麻繩吊在橫出的枝幹上,隨著微風輕輕晃蕩。
正中間是成伯伯,他雙目圓睜,鬍鬚被乾涸的血塊黏連在一起。
左邊是陸叔,他頭耷拉著,往日總是帶著寬和笑容的臉龐灰白一片。
右邊是那個駕車極其認真的馬夫,他年紀最輕,面帶恐懼。
他們......死了。
而且已經死了有些時日,屍身開始呈現不自然的腫脹和顏色。
如果不是即將入冬,天氣寒冷,只怕早已腐爛。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不是我沒見過死人,而是無法接受幾天還與我一同說笑的長輩,轉眼間就成了這般悽慘模樣。
到底是誰?
就在我心神劇震之際,耳廓一動,急忙向旁一個閃身。
嗖嗖的破風聲傳來,幾支暗器被我險之又險地避過。
同時八道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掠出,向我攻來。
他們皆以鬼怪面具遮面,手中窄刃長刀閃著幽藍寒光,刀勢刁鑽狠辣,直取我要害!
他們的配合默契無比,絕非尋常匪類。
「你們該死!」
目睹三位長輩慘狀,我心中殺意滔天。
止水劍發出一聲悽厲長吟,黝黑劍身化作索命寒光。
劍式毫無保留,傾瀉而出。
我無意與他們糾纏,找準時機,故意賣出一個破綻!
嗤啦!
一道刀光划過我的左臂,傷口不深,卻也帶出一串血珠。
我心至空明,唯有殺意。
劍光穿梭交錯,短促的慘叫聲聲響起。
只是瞬間,就有五人倒地,咽喉或心口皆有一點細微卻致命的朱紅。
止水劍尖,血珠緩緩滴落。
剩下三名面具人腳步一頓,眼中竟無絲毫懼意,反而再次悍不畏死地撲上!
就在此時——
「嗖嗖......」聲不斷響起。
十數枚烏光後發先至,向他們射來。
他們急忙揮刀格擋,怎奈暗器速度太快、數量太多。
他們先後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穆懷瑾站在不遠處的林邊,手中摺扇合攏。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又掃過樹上吊著的三具屍體,面色微微發白。
「你怎麼來了?」
我的聲音因緊繃而有些沙啞。
他快步上前,語氣急促:「我看到你留的信,有些話要提醒於你,就趕忙追來了......」
我沒等他說完,劍尖挑開一具屍體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臉龐,面色僵死,毫無特徵。
「是死士。」穆懷瑾皺眉說道,「由人暗中培養,專做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說完,他又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師傅,為人清高,絕不會對晚輩出手,哪怕你殺了他的三弟子。他惹有心尋報仇,也會在我們幾個弟子中挑選一人與你決鬥。」
「林姑娘不必擔心,若遇到我師傅,只要以晚輩自居,絕無危險。」
我聽著他的話,腦子卻在快速轉動。
到底是誰?
我下山時間不長,結仇的也只有青沙寨,但不可能是他們。
先不說那天已經趕盡殺絕,只說這些死士,每個功夫都不弱於王豹,青沙寨不會有這實力。
白雲?
根本沒動機,不可能。
我突然心中一痛,想到了一個我絕不願意相信的可能。
我抬頭看著已經快走到近處的穆懷瑾。
緩緩抬起止水劍,劍尖遙指他的胸膛,聲音發顫:「是你派的?」
穆懷瑾正要靠近的身子一僵,臉上滿是錯愕之色:「林姑娘,你怎會如此想我?」
「你出現得太巧。你確實射殺了三名死士,但何嘗不是滅口。」
他急忙爭辯道:「我見林姑娘受傷,哪及細想?」
我死死盯著他,想透過外表,看到他的內心:「北狄大軍南侵在即。以你的身份,殺我,合理。」
「而且殺穆格的內情,只有你我知曉。如今你師傅即將北歸,你怕事情泄露,殺我......合情合理。」
他呆呆看我半晌,那股聰明勁仿佛都消失了,最終只是苦澀道:「姑娘說的都在理,我確實有充分理由這麼做。但......」他話鋒一轉,語氣堅定,「不是我!」
此時我已經反應過來,不會是他。
或者說,即使是他,那目標也不是殺我。
他清楚我的實力,這些死士雖狠,卻殺不了我。
哪怕我著了絆馬索的道。
果然,他也想到了這一點。
「我若真要殺你,絕不會派這種貨色。我清楚你的實力。」
他眼睛發亮,覺得這一點,足以表明他的清白。
我心念急轉,心中又有了猜測。
但這個猜測,讓我心中更加陰鬱。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我想看看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我沒再看他,轉身把成伯伯他們放了下來。
穆懷瑾見我信了,神情明顯一松,走上前來,低聲分析起來:「林姑娘,自你下山以來,我們日日在一起。若說能派出死士,又與你有仇之人......不會是青沙寨。為穆格報仇......也不會。」
他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體,沉聲說道:「但有一人,他有這個實力,只是不知林姑娘與他......」他頓了一下,斟酌了下措詞,「張行風。那日在擂台,林姑娘曾說有信件要交予張行風,在下並不知信件內容,具體如何......還要姑娘自行甄別。」
我背著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只覺心中發堵。
好一會,我才緩緩起身,看向了他,眼神卻沒有什麼焦距。
「所以,你的目標不是我,是張行風?」
穆懷瑾臉上表情瞬間凝固,難以置信地說道:「林姑娘!此話從何說起......」
我強行扯了扯嘴角:「你想嫁禍給張行風......讓我去刺殺靖國鎮邊大帥。穆公子......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自嘲般地說道:「是啊,自我下山以來,我們日日在一起......從頭被你利用到尾。還要感謝穆公子,教了我初入江湖的第一課——人心險惡。」
他神色急迫,像是要辯解,卻又找不到任何詞語。
「怎麼?我說錯了?你能否認這件事背後的冰冷邏輯嗎?」
穆懷瑾身子一僵,片刻後絕望地點頭:「林姑娘說的在理,我無法否認這個邏輯。因為如果我否定了它,我就否定了我的出身、我的民族和我所身處的一切。」
「就我身份而言,這樣做就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我、沒、有!」
他見我沒有回應,反而轉身繼續收屍,急忙說道:「我知林姑娘心急趕回霖安。林姑娘大可先行,幾位鏢師的屍身由在下安排送回鏢局,如何?」
「林姑娘可以因為在下的身份懷疑於我。但多日相處,難道在下在林姑娘心中就沒......半點人性可言嗎?」
「幾位是因在下而出鏢,如今落得如此下場,我實是心中有愧。為求心安,還望林姑娘應允在下所求。」
我冷哼一聲,低聲嘟囔:「收錢出鏢,返程遭遇意外,和僱主能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他這樣說,是在幫我。
活人要比死人重要,我必須立刻趕回去。
我本想把屍身停在荒野,回鏢局再派人手。
可這片林子野獸成群,停屍等於棄屍。
......我答應了他。
穆懷瑾見我翻身上馬,就要離去,急忙說道:「林姑娘,你的傷勢?」
我搖了搖頭,深深看他一眼,拱手抱拳:「穆公子,若再相見,希望是友非敵。告辭!」
說完,我不再耽擱,一夾馬腹,駿馬嘶鳴一聲,揚塵而去。
無論真相如何,我必讓兇手付出代價。
真兇八成就在穆懷瑾、張行風之間。
穆懷瑾無法自證,我也無法證明是他。
但張行風......我卻可以試一下。
回家路上,我要去看那個只說了「張行風」三個字就咽了氣的人。
當時爹把他就近掩埋。
如果他的屍體還在,自然無妨。
如果屍體不在了——
張行風。
15
傍晚,霖安城。
平安鏢局出現在視野中,我心中的急迫被不安取代。
鏢局大門緊閉,兩個迎來送往的夥伴也不在門口。
隨著走近,心中的不安之感越發強烈。
平日這個時辰,正是飯後的悠閒時間。
鏢局總有夥計聊天、吹牛、侃大山,熱鬧得很。
而如今,太靜了。
靜得只能聽見我自己越來越慌的心跳聲。
凝目細看。
鏢局朱漆大門銅環上,纏著一道細鐵鏈,鎖是從外面扣上的。
我心中一緊,翻身下馬,毫不猶豫地繞向鏢局後巷。
提氣輕身,悄無聲息地翻過後牆,落入最外側的廚房小院。
腳剛沾地,一股食物餿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臭氣息便沖入鼻腔,嗆得我胃部一陣翻騰。
我趕忙捂住了嘴,止住了乾嘔。
廚房的門虛掩著。
我伸手推開。
「吱呀——」的開門聲,在寂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耳。
目光掃過,時間仿佛凝固。
我只覺寒意瞬間涌遍全身。
大師傅一家五口,都在。
張嬸倒在灶旁,手裡的青菜蔫了。
狗娃蜷在角落,五官扭曲,仿佛在生命最後一刻承受了無法言說的痛楚。
燕子的脖子扭著一個絕不可能的角度,那雙曾亮晶晶的眼睛,如今空洞地看著我。
我趕忙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我強行咽下胃中泛出的酸水,颳得喉嚨生疼。
不能停。不能想。
我幾乎是踉蹌著穿過小門,踏入後院。
視線所及,屍橫滿院。
小劉、趙伯......有熟悉的,有陌生的。
他們臉色灰敗。
有的手裡還握著兵器,有的則像是根本沒來得及反應。
我腦中一陣蜂鳴,膝蓋有些發軟,不得不伸手扶住牆壁,才能穩住身體。
一步步走向前院。
夥計們住的通鋪......門開著。
裡面......「空了」。
或者說,人都在,只是再也不會醒來。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快速蔓延,幾乎將我凍結。
議事廳的大門敞開著。
爹......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身子微微前傾,胸前一片黑紅之色,早已乾涸板結。
他眼睛望著門口的方向,像是還在執著地等著誰的歸來。
娘......就倒在他腳邊的地上,側躺著,仿佛只是累了,依偎著爹爹小憩。
她髮髻有些散亂,平時用來嗑瓜子的小銅盤掉落在手邊,她另一隻手還緊緊抓著爹爹的褲腳,仿佛那是世間唯一的依靠。
兩側,或坐、或倒......是鏢局留守的六名鏢師。
他們齊聚在此,仿佛正要商議什麼大事,卻在瞬息之間,一同赴了死。
現場沒有激烈的打鬥痕跡。
像是......像是毫無防備之下,被瞬間格殺。
議事廳被翻過了。
存放帳本和些許應急銀錢的柜子被撬開,裡面空空如也。
眼睛乾澀得發疼,視野里的一切如此清晰又殘忍——
爹額角那道娘擋刀留下的舊疤;娘耳邊那縷總是梳不上去的調皮鬢髮;她腰間那個繡著歪歪扭扭「平安」二字的舊荷包......
「出門在外,別省錢。早點回來,娘還給你醬著肉呢,記得買胡瓜種子。」
「記住!凡事以自身安危為重,鏢沒了......咱家賠得起。至於『別的』,咱也可以不要。」
「臭丫頭!老子跟你說正經的!」
「爹知道,你不是池中物......」
聲音猶在耳邊,帶著鮮活的溫度。
人怎麼......就冷了呢?
這一刻,那根一直繃緊的弦,斷了。
我沒有嘶吼,也沒有眼淚。
一股極致的、純粹的空白侵蝕了我所有感官。
「空」字訣,原來是這種感覺——
是痛到極致後,心神的驟然失重,是萬物褪色的真空。
我站在那裡,像一具沒了靈魂的軀殼。
感覺不到悲慟,感覺不到憤怒。
然後,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游移,落在了側堂窗下。
一個黑釉罈子,安靜地放在那裡,壇口糊著黃泥。
那是我下山返家當天,娘根據我的口味,親手調料、封壇的醬肉。
「娘還給你醬著肉呢。」
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仿佛穿透了生死,在我那片空白的腦海里輕輕響起。
身體本能地動了。
我跌跌撞撞走了過去,手指麻木地解開粗布,掀開壇蓋。
一股濃郁的醬香味湧出。
我伸手撈出一塊醬色濃亮的肉,下意識地塞進嘴裡,用力咀嚼。
咸、甜、腥、苦......複雜的味道充斥口腔,汁水順著嘴角淌下。
我嚼著,咽著。
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
目光再次落回廳中。
落在娘那隻緊攥著爹褲腳的手上。
這一眼,如同一道炙熱光束,狠狠燙穿了「空」字訣築起的冰牆。
被強行延遲的,所有的悲慟、恐懼、憤怒和絕望,以毀天滅地之勢反撲回來。
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再用力揉碎。
一股滾燙的腥甜之氣猛地衝上喉嚨,我再也無法壓制。
「噗——」
一口鮮血狠狠噴濺在身前冰冷的青磚地上。
殷紅,刺目。
如同我四歲那年,染透銀票的......娘親的血。
我挪步過去,緩緩坐在地上,抱起我娘冰冷僵硬的身子,背靠著爹再也不會動彈的膝蓋。
廳外,秋季的最後一陣狂風卷過,發出嗚咽般的低鳴,重重地將門帶上。
最後的光線消失了。
黑暗徹底吞沒了一切。
而我,在這個漆黑的世界裡,再也沒有了親人。
冬天,到了。
16
鏢局拖家帶口的共有五十七人。
除了我、小萌和還在路上的成伯三人。
剩下的五十二口人,整整齊齊地躺滿整個廳堂,甚至蔓延到了側廳。
他們被擺放得儘量體面,蓋上了能找到的所有乾淨布單。
我給他們擦了臉,合了眼,換了乾淨的衣裳。
最小的,是廚娘張嬸家三歲的狗子,我把他放到張嬸懷中,仿佛他還在睡夢中一樣。
最大的,是已過了六十大壽,嚷著以後要享清福的趙伯,此刻安靜地躺在那兒,再也不用為鏢局的生意發愁。
他們肩並肩,一排一排,像極了等待點名的鏢師,等只一句「出發」,他們就能拍灰起身。
可這次,再也走不動了。
大堂很靜,靜得讓我害怕。
我躺在爹娘中間。
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
娘的頭枕著我的腿。
就像我小時候擠到他們中間,聽他們講出鏢的故事一般。
我一隻手無意識地、一遍遍梳理著娘有些散亂的鬢髮。
那縷總是梳不上去的調皮頭髮,現在終於服帖了。
她的一隻手還攥著爹的褲腳,就由她吧。
我輕聲開口,碎碎念著。
「娘,你醬的肉我吃了,咸了點......下次少放點鹽,爹口味淡,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說你攢了一輩子錢,就為這個家,現在家都沒了......」
我喉頭哽得厲害,緩了緩,吸了口氣,轉頭看向爹那張青灰色的臉,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爹,我回來了,這是女兒第一次當鏢頭......您閨女厲害吧?劍神的徒弟呢,沒給您丟人......您說的對,江湖是大,可我......我還是覺得家裡好......」
我絮絮叨叨,就像是一隻失去了所有依靠,只能自己舔舐傷口的小獸。
那股冰冷的劍意依舊自行運轉著。
讓我不至於徹底瘋癲。
卻也讓我清晰地感受著每一分每一毫的凌遲之痛。
我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只剩下壓抑的嗚咽聲。
就在這時,鏢局大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我猛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手下意識握緊了止水劍。
但下一刻,那聲音......有點耳熟。
「......鎖著呢......大小姐......真回來了嗎?」
一個帶著哭腔的、怯生生的聲音隱約傳來。
是小萌。
她回來了。
我輕輕放下爹娘,踉蹌著爬起來,快速地從偏門繞了出去。
果然,小萌正在鏢局大門外,踮著腳想從門縫向里看。
旁邊站著兩個風塵僕僕、腰間佩刀的勁裝漢子。
「小萌!」我出聲喊道,聲音沙啞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大小姐!」小萌看到我,眼睛一紅,淚珠子連成串的向下掉。
她快速跑了過來,抓著我的胳膊上下打量。
「穆公子說您受傷了,傷哪兒了?」
那兩名漢子見狀,沖我拱手一禮:「林姑娘,我等奉公子之命,護送小萌姑娘返回霖安。如今任務已畢,告辭。」
說完,也不等我回話,轉身快步離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清晨的街角。
穆懷瑾派來的人?
我顧不上他們,看向哭得鼻涕眼淚齊流的小萌,眉頭緊緊皺了起:「你怎麼回來了?我不是讓你好好待在白家堡嗎?誰讓你回來的!」
我表面語氣嚴厲,實際心中後怕不已。
我手腕一翻,劍尖一挑,斬斷大門鐵鏈,推門進入。
小萌被我一吼,嚇得打了個哭嗝,跟在後面委委屈屈地道:「是、是我自己要回來的......昨天午後,穆公子來白家找白雲公子,臉色不太好,問白雲公子您去見張帥的細節......」
她抽噎著,偷偷看了看我的臉色,「白雲公子沒細說,穆公子就又問我,知不知道那封信的事,我哪知道啊......我就問他是不是出事了,他、他說您回霖安的路上受了傷......我一聽就急了,非要回來不可!」
「穆公子開始是不同意的,我就賴著他哭,他被我哭怕了,就派人把送了我回來......我們連夜趕路,天剛亮才到城門口......」
我的心中一動。
穆懷瑾......他果然去查了。
他想找到證據,證明殺陸伯他們的人不是他。
甚至不惜從小萌這裡旁敲側擊,想確認那封信是否真的指向張行風。
可惜,白雲對他有戒心,小萌什麼也不知道。
而他把我「受傷」的消息透露給小萌,分明是算準了這傻丫頭會不顧一切地跑回來。
關於殺成伯的兇手,甚至林家滅門的真兇,我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
那個懷揣「無名信」,只說了「張行風」三個字就死掉的人,屍體——消失了。
張行風鎮邊數十年,殺伐果斷,見慣了生死,又豈會為一個埋在百里外的死屍勞心費力。
除非,這個死屍不簡單。
「大小姐?」小萌見我臉色變幻不定,小心翼翼地問,「您......傷得重不重啊?咱們鏢局怎麼大白天還鎖著門?老爺夫人呢?大家都還沒起嗎?」
她說著,就要往大廳走去。
我瞬間回神,抬手攔在她面前:「小萌!」
「嗯?」她抬頭看著我,圓圓的大眼睛裡還含著淚花,滿是懵懂和不解。
我不知該怎麼開口,側眼看著這扇門,仿佛那就是地獄入口。
我怎麼能讓她看見?
可已經晚了。
我方才出來時並未多想,廳門沒有關嚴實,門縫中,剛好能瞥見大廳里那一排排、蓋著白布的輪廓......
小萌顯然也注意到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無視我的抬起的手臂,慢慢走上前,打開了廳門。
她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極大,嘴巴微張,臉上沒有了任何表情,像一個被嚇傻的孩子。
嘴裡喃喃自語:「......什麼呀......這是在幹嘛呀......」
她的目光開始在廳堂來回掃動。
仿佛每次掃動,都會抽走她一絲氣力。
只幾個來回,她便扶著膝蓋彎下了腰,大口的喘息。
我在一旁心如刀絞,想要安慰,手剛伸到一半......
「啊——」一聲極其尖銳、悽厲的尖叫爆發出來。
尖叫聲短促,卻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痛苦。
小萌「噗通」一聲癱軟在地,用手錘著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像一個小孩子失去了最心愛的玩具和最親的人一樣,哭得渾身抽搐,上氣不接下氣。
我蹲在她的身旁,輕撫著她的後背,幫她順著氣息。
過了好久......
小萌扭過了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祈求。
「大小姐!這是假的對不對?是騙我的對不對?」
「他們是不是睡著了?是不是生病了?我們去找大夫!去找最好的大夫!」
我看著她,慘然地笑著搖了搖頭。
手略微顫抖地從內兜拿出一塊糖,包了放到她嘴裡。
她怔怔的看著我,半晌後,再次癱倒在地。
這次沒有哭聲,只是她的身體偶爾因為抽噎而顫抖一下。
我以劍撐地,勉強站穩。
不忍再看小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罷了。
小萌是直性子,總要讓她全部發泄出來才好。
至少,我在一旁守著。
而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就像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自己。
廳堂一角堆起不少物件——煙袋、腰墜、平安符......
我並不知道它們屬於誰,所以堆放到了一起。
但,小萌知道。
此刻小萌正拿著一個個物件送到對應的屍首旁。
或放到手中,或掛在身上......
每送一個,她就會和對方低聲聊上兩句。
直到全部送完,她走到了我的身旁。
此時她除了眼睛紅腫,聲音發啞,已經看不出什麼其它表情。
「大小姐......誰幹的?報官,我們去報官,讓官老爺把壞人全抓起來,砍他們的頭!給老爺夫人報仇!」
我看著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臉上神色平靜,開口卻聲音決絕。
「江、湖、事!江、湖、了!」
17
一般的江湖紛爭,朝廷確實懶得理會。
但像林家這樣滿門遭害,老弱婦孺無一倖免的慘案,絕不是一句「江湖紛爭」就能含糊過去的。
按規矩,朝廷一定會派專屬衙門追查到底。
但規矩是規矩,實際情況是——霖安城主並不想自己的從政生涯出現污點。
所以當我說江湖紛爭,不必經官時,城主大人迫不及待的贊同了我的說法。
就這樣,我雇了些人手,帶著鏢局五十二具屍身,順利的出了城。
成伯三人的屍體已經運回,就在城外義莊。
匯合後,便向下葬地趕去。
下葬的地方距城十多里,離我學藝十二年的小屋不遠。
那是半山腰的一片平地,環境不錯,人煙罕至。
但鏢局五十多口都在,爹娘應該也不會覺得寂寞。
小萌在一旁,眼淚無聲地流,手指用力的攪著衣角。
五十五口人,五十五段人生,說沒就沒了。
最後留下的竟只剩這幾抔黃土。
看著一排排的墳冢,我扯下了麻衣。
不守孝了。
仇都沒報,談什麼孝。
小路上,兩騎並頭而行。
我默默感應了一下,跟蹤的人消失了。
自出城門,就有兩名士卒偷偷尾隨。
他們沒有多餘動作,我也懶得理會。
我實不願與官府有什麼牽扯。
「大小姐,我不走。」
小萌低著頭,語氣里滿是委屈,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小時是老爺、夫人收養了我,鏢局就是我的家。」
「後來夫人讓我跟著大小姐,有大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現在我的一個家已經沒了,大小姐還要把我轟出另一個家嗎?」
我聽得頭疼。
這小萌,好像突然開竅了,不是那麼好糊弄了......
不過她說的確實在理。
跟著我去報仇,固然危險。
可真讓她這麼個小姑娘獨自去過活,也不是什麼穩妥辦法。
我應了小萌一聲,她秒變歡欣臉色,又開始嘰嘰喳喳個不停。
我邊附和,邊心下暗暗思索——自己的猜測是否還有遺漏。
鏢局眾人傷口不一,顯然兇手兵器各異。
從傷口上也看出對方武藝很是平常。
符合這兩點標準的,一是為某種目的臨時集結起來的江湖人,二是土匪。
臨時組織起的江湖人——不可能,人員太雜,守不住秘密,幹不了滅門的事。
土匪......
北疆因邊軍在側,成規模的土匪並不多。
恰好有那麼一個,我還與他有仇。
還有好多想不通的地方,不想了。
我打算去青沙寨直接問問當事人。
找對人,順便報仇雪恨。
找錯了,那就當為民除害。
「大小姐,你初入江湖,不知人心險惡。如果真是他們做的,怎麼可能承認。」
小萌喋喋不休,對我這個單刀直入的主意並不贊同。
我持劍的手緊了緊,解釋道:
「只用嘴問,是很難。但,或許我可以換種問法。」
看著小萌撓頭思考,我「噗嗤」笑出了聲。
覺得這丫頭沒變,還是那麼「實誠」。
一般寨子都建在山裡,生怕被人發現,為的就是防止官兵圍剿。
青沙寨卻不然,它建立只有三五年,就在山腳下。
打著「義軍」的名號,這幾年也算混得風生水起。
寨子四周用木頭搭著簡易的柵欄,外側還裝模作樣的擺上幾排拒馬。
看得我心中好笑。
「肅邊」......卻把寨子建得離邊城二百來里。
拒馬更是誇張,難道北狄騎兵還能過來沖了你的寨子?
這個寨主,虛假的很。
寨門前,我勒緊韁繩,左右觀察。
寨子不大......嗯,一柱香的時間夠我殺上十幾個來回了。
寨中人見是二位姑娘,沒什麼戒心,反倒是聚在了一起,對我們指指點點,時不時爆發一陣猥瑣笑聲。
我無視他們,拱手抱拳,聲音朗朗傳出:
「有請青沙寨,三當家的出來一見。」
內勁裹著聲音,傳遍整個寨子。
中央大屋中,一個大漢帶著幾個頭目一樣的人物匆匆而出。
這個大漢與王豹有些相似,提著鬼頭刀,同樣的滿臉橫肉,但身形更顯壯碩。
就他這形象,不當土匪都對不起他這長相。
「青沙寨當家,王龍。姑娘是何人,見我三弟何事?」
「前些時日,有幸得遇三當家,有些交集。今日路過,特來青沙寨一探。」
聽我這麼一說,寨子裡嚎叫聲不止。
王龍抬手制止了寨眾,打量我和小萌片刻,咧出一個他自認為還算和善的笑容。
「三弟外出『肅邊』未歸,之前傳來口信,想來今日天黑之前必定能返。姑娘若無急事,不妨入寨等待。」
「好啊。」
我翻身下馬,給小萌一個「安心」的眼神,緩緩向寨中走去,心中卻是急轉。
對方八成是認為我們兩個年輕姑娘翻不起什麼風浪,這是打算把我們騙上餐桌,任他們魚肉。
不過,從眾人的反應來看,青沙寨不知王豹已死。
那樣......就不存在私仇。
鏢局之事——要麼不是青沙寨所為,要麼真相怕是更加複雜。
「姑娘貴姓?」
此時我已走入了寨門,將韁繩遞給了寨中馬夫。
帶著小萌和王龍等人向「忠武堂」走去。
「林知意。」
考慮到「林無江」和穆格打過擂,對方可能有所耳聞,所以我直接報出了原名。
王龍幾人對視一眼,顯然都沒聽過我的名號。
忠武堂中,眾人落座,我四周看了一下,屋中擺設簡單,一切能在掌握之中。
我轉頭緊緊盯著王龍的眼睛,皮笑肉不笑的補充一句自我介紹。
「平安鏢局的『林』。」
他瞳孔驟然一縮,眼睛左右掃視了一下手下。
最後看向我,笑的沒什麼溫度。
「平安鏢局林家?姑娘何意?」
小萌突然從我身探出半個腦袋,快速說道:
「你少裝蒜,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會來?告訴你我們外頭還有幫手,大小姐心善,說先講道理,你們別不知好歹!」
小萌說完嗖的一下又藏回了我身後。
雙手抓著我的腰帶,在我耳邊哆嗦的小聲說道:
「大小姐,我、我這麼喊,沒問題吧?」
這丫頭,把自己嚇得比對面還狠。
以前說正事從不插嘴的小萌,真的變了。
我眼盯著王龍,回手拍了拍小萌,以示讚賞,同時讓她別怕。
看王龍反應,我心中已明白,找對了人。
他不是「禍首」,也是「罪魁」。
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滔天的殺意。
「大當家不知我是何意?這麼說,林家滅門和青沙寨沒有關係了?」
王龍眼神示意,一個坐在下首的人匆匆走了出去。
接著,他拍案而起,盯著我怒聲說道:
「姑娘有證據?我青沙寨都是抗狄好漢,怎會做那種滅門惡行。」
「這就奇怪了。有的鏢師咽氣之前可是明明白白寫下『青沙寨』三個字,而且還不止一個鏢師。」
我沒理會他的小動作,信口胡謅。
沒證據,那我就編一個。
王龍的臉徹底陰了下來,看我的目光滿是惡意:
「姑娘此來,怕是早有準備。不如開門見山,划下個道道。」
看來他真被小萌騙住了,沒敢直接動手。
「你滅我滿門,卻讓我划下個道?」
我站了起來,看了看隨時準備動手的眾人。
「看各位架勢,是不打算讓我姐妹二人走出青沙寨了。」
隨後我看著他,貌似不經意的開口。
「殺人滿門,此等惡行,張行風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
「張行風?」
他明顯一怔,下意識重複一遍,好像一時沒想起這人是誰。
他皺眉凝思片刻,才脫口而出:「張、張帥?這關張帥什麼事?」
我心中一突,不是張行風?
這時,那出去的首領跑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十幾個手下。
「大當家的,寨子附近沒有其他人,這兩個小娘皮沒幫手。」
王龍聞言哈哈大笑,隨後看著我和小萌面露出猙獰之色。
我卻率先開了口。
「前些時日,我遇到一夥要殺人越貨的劫匪,形貌與諸位一般。為首之人自稱王豹,被我刺了上百個血窟窿、一劍梟首而死。慘啊......」
我這話說的莫名其妙,但聽在眾匪耳中仿若一道驚雷。
廳內頓時騷亂,破口大罵聲此起彼伏。
王龍乍聞噩耗更是怒不可揭。
「你、你個賤人!敢殺我三弟?我只恨沒親手屠你滿門,否則定要所有人生不如死。」
「你看,人家這不就承認了。」
話是對小萌說的,我嘴角勾起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人已經沖了出去。
該用嘴講的理,已經講完,剩下的,該用劍收帳了。
18
彼時對上王豹,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生死博殺,尚在十招之內取其性命。
如今,我的實力早已遠超當初。
我身法極快,劍光如瀑傾瀉,化作一道道索命的幽光,在人群中穿梭點掠。
接下來的場面,與其說是廝殺,不如說是一場單方面的清算。
這群烏合之眾甚至看不清劍從何來,便覺喉間或心口一涼,已然為這筆血債付出了代價。
不過彈指功夫,方才擁擠吵鬧的大堂,便只剩下我一人獨立。
桌下探出兩隻抖個不停的手,接著露出小萌那張嚇得慘白的小臉。
她怯生生地看了眼大廳的滿地狼藉和伏倒的身影,快速跑到我身邊。
聲音發乾地問:「大小姐......收、收完帳啦?」
說完,她見我手上濺了血,她忙不迭用袖子替我抹,手卻軟得沒什麼力道。
我搖了搖頭,緩緩掃視著大廳。
二十多個身影,大半沒了聲息。
只有王龍和幾個頭目還喘著氣。
廳外的匪徒,早就一鬨而散,有的直接跑了,有時躲在遠處觀望。
「我要知道林家滅門的始末,誰說,誰活。」
「女、女俠饒命啊,先幫我止住血,我不想死啊!」
這話讓我想到了鏢局滿門。
是啊,如果能活,誰又想死呢。
我搖了搖頭:「回答錯誤。」
劍影掠過,剛求饒的頭目捂著喉嚨「嗬嗬」兩聲,再沒了聲息。
「我們如何信你?」
我再次搖頭:「錯誤。」
劍影再次掠過......
王龍滿臉驚懼之色,顫抖著說道:「我、我說......」
旁邊幾頭目一聽就急了,搶著開口。
「女俠,大......王龍知道的,我們都知道啊。」
「讓我說,我什麼都知道。而且林家的事,我是無辜的啊。王龍是兇手,不能讓他活命啊。」
我確定了眾人都知道內情後,衝著王龍,最後搖了搖頭。
「誰說誰活是不錯。但是不好意思,你......沒這資格」
說到「你」字時,我腳下一踢,一柄長刀「啾」地射出,直奔王龍心口。
當我的話說完時,王龍已經停止了掙扎、死得透透的了。
接下來,我和小萌逐個審問,以確認信息的真實性。
主謀是霖安,城防營的左營都統——張猛。
此人與青沙寨暗中勾結多年。
霖安出城商隊的貨物價值、路線、護衛力量都由此人提供給王龍。
王龍再選擇合適目標下手,得利雙方分成。
可以說,青沙寨能有今天的規模離不開此人。
他為什麼要對林家動手,眾人不知。
只知前些時日,王龍與其會面後,回來對大家說:
「目標平安鏢局,寨子出人,城防營行方便,所得全歸寨子所有。此次雖然風險頗大,但張猛的面子要給。」
說完便讓二弟王虎帶五六十人出寨而去。
王虎這一走,就再沒回來。
眾人解釋這也常見,應該是收穫不小,在外面逍遙快活呢。
而王龍與張猛會面、王虎出寨的具體時間,就是——
我在望鄉城打完擂的第二天,也是......我把信交給張行風的第二天。
這和我猜測不差,當晚應該就是王虎動手的時間。
我曾向鄰居打探過,當晚霖安城舉辦了「燧火節」。
鞭炮聲、鑼鼓聲,震天......
至於他們怎麼動的手,為什麼不處理屍體......
怕是,只能尋得王虎本人才能知曉了。
之前總覺得張行風和青沙寨沒有必然的聯繫,現在多了這個左營都統為紐帶,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我坐在大堂,思索著近期發生的種種,總覺得哪裡不對。
返家到下葬,下葬到青沙寨......
我猛地起身。
那兩個士卒,出城就尾隨的士卒。
之前我並不知道他們的目的,現在看來八成是張猛的人。
張猛見我帶著鏢局滿門的屍體出城,才知道林家還有倖存者,從而派人尾隨。
那兩個士卒最後未必是放棄跟蹤,而是看到我奔青沙寨而來,回去報信了。
走,必須馬上走。
我轉頭看向小萌。
她還為王虎搶走鏢局的銀錢去逍遙快活的事,忿忿不平。
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懵然無知。
然而不等我有任何動作,廳外就傳來「咚咚」的馬蹄聲。
蹄聲密集,大地顫抖,讓人頭皮發麻。
「別動。」
對小萌說了句,我便閃身衝到門前,順著門縫向外看去。
來的約有三四百人,全是騎兵。
身穿城防營兵服,腰間佩刀。
讓我瞳孔一縮的是,他們後腰皆掛著手弩。
這要是拉開陣勢,一輪齊射,先不說我能否自保,小萌絕難倖免。
一念及此,我飛身退回小萌身邊,指著王龍實木大椅急聲說道:
「去那後面,不要出來。」
小萌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但見我神色凝重,也知道不是問的時候。
她一邊向椅後跑去,一邊快速說著。
「大小姐,你要小心。打不過,你就跑,別管我。」
我拽過兩個小方桌,幫小萌把兩側擋好,揉著她的頭,安慰她道:
「別怕,我應付得來。」
此時官兵已經到了寨前,紛紛勒馬駐足。
一人打馬上前,大聲喊道:
「本將軍乃霖安——城防營,左營都統張猛,還請青沙寨的好漢出來一見。」
此人白面無須,雙目狹長。
沒有邊關大將的那種粗狂,卻給人一種陰柔之感。
他無視了四散的匪眾,仿佛這裡什麼都沒有發生。
見他裝模作樣,我一邊思索著對策,一邊對三個土匪頭目說道:
「你們三個,去門邊,大聲喊出張猛與王龍勾結的事情,就撿最惡劣的來說。我看這張猛還能裝到幾時。」
張猛此時帶人前來,必定不會放我活命,我也懶得和他客套。
那三個頭目對視一眼,蹭到了房門前,猶豫片刻,猛地拉開房門,踉蹌著向外跑。
「張將軍,救命!」
「有賊人殺了我們大當家,還請張將軍為我們當家的報仇啊。」
見到如此情形,我暗嘆一聲,罷了。
滅門詳情不問也罷,今日我若軟一分,難保椅後那小丫頭的萬全。
今天,我當以風雷之勢,擊殺張猛。
隨後我看著逃跑三人的背影,面露譏笑,朗聲說道:
「張猛!你食朝廷俸祿,卻勾結王龍,洗劫商隊,戕害無辜。不怕遭了報應嗎?」
聲音滾滾而出,確保在場的所有人聽的明明白白。
張猛雙眼微眯,知道自己已經被出賣了。
「殺!」
他果斷下令,抬手向三個土匪頭目一指。
他身後兩側四五十個士卒,動作整齊劃一。
持弩,拉弦,搭箭,發射。
「嗖嗖」的破風聲不止。
三人哀嚎倒地,轉眼就被射成了刺蝟,再沒了聲息。
之前張猛匆匆趕來,並不清楚廳中情況,更不知我的實力,所以才敢站在人前。
此時看到三人情況,很快就能反應過來我實力不淺。
到時,他往人後一縮,我再難下手。
我必然不會給他反應的時間。
所以,箭雨停歇後——我沖了出去。
19
我距張猛五十米左右,幾個起跳就能到他面前。
但那無疑會成為弩手的活靶子。
所以我貼地疾行,運起「疾」字訣,身子划著弧線向著對方衝去。
前排官兵急忙再次拉弦,搭箭,後面官兵也掏出手弩忙活。
當第一支箭射來時,我已奔過了一半的距離。
我身影飄忽不定,速度快如閃電,箭矢難以鎖定。
少數射矢射來,也被我使用「繁星」劍式點掉。
當最後一支箭矢掠過我的耳際,斬斷一縷髮絲之時,我已衝到陣前十米。
官兵訓練有素,一箭射完,就已經收了手弩,翻身下馬,撥刀備戰。
張猛自我衝到一半時,也反應了過來,慌忙向後方撤去。
但可能由於慌張,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下馬。
人在馬上後撤,哪有那麼靈活。
而且他被已經翻身下馬的眾官兵圍在中間,簡單是鶴立雞群。
「張猛!」
我大喝一聲,持劍向阻在前方的官兵殺去。
張猛扭頭,滿臉驚駭之色,下意識喊道:
「大膽賊子,你敢殺官造反?就不怕誅九族嗎?」
我聞言放聲狂笑,笑聲里卻透著重重的悲愴。
「拜你所賜,林家九族,只余我一人!」
我見官兵全收了手弩,不再顧忌,飛身而起,直向張猛襲去。
劍若驚鴻。
當我落在張猛坐騎旁時,止水劍順勢已經搭在了一個穿著將服之人的脖頸。
身後,張猛的佩刀只拔出一半,狹長的眼睛睜得大了一些,滿是難以置信之色。
他心口位置一個血點,不大,正汨汨向外淌著鮮血,內臟早已被劍勢擊的粉碎。
現場靜了那麼一瞬,直到「砰」的一聲,張猛的屍體摔下馬來,眾人才反應過來,急忙後撤。
「站住!」
聲音滾滾傳出,眾人下意識停步,看著我,沒敢再有多餘動作。
我可不想再和他們拉開距離,讓他們發揮遠程優勢。
看著被我挾持的將領,我冷聲說道:
「這位將軍,不如今天之事到此為止如何?」
他看著我,又側眼瞄了瞄我搭在他頸旁的止水劍,語氣還算鎮定:
「姑娘好身手。不過你真以為自己能敵過這幾百軍士?」
我瞥了一眼張猛的屍體,冷笑一聲:
「我想走,你攔不住。被一個劍客日夜惦記,只怕你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接著,我聲音放緩了些。
「張猛勾結土匪又設計殺我滿門,我必殺他。但我們之間,卻無仇怨,何必刀兵相見。」
他盯著我的眼睛,沉聲問道:「你說張......張猛勾結土匪,可有證據?」
我失笑搖頭。
「我又不告狀,要什麼證據。」
說完我心念一閃,是了,這人應該是張猛勾結土匪的同謀。
他怕我手中有什麼證據,那勢必會牽連到他。
想通這一點,我意有所指的說道:
「我只是個江湖人,殺張猛只為報仇,他通匪之事,乃是我意外得知。我不吃皇糧,沒興趣追查此事。將軍大可自行調查,想來結果會讓人滿意的。」
我又看了看被我擊倒的幾名官兵,他們雖倒地不起,卻無生命之憂。
「大家月俸不過二三兩,為了張猛這個已經死了的匪官拚命,不值得。」
將軍凝眉看我半晌,緩緩點頭:
「就如姑娘所說,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日後朝廷如對姑娘下海捕文書,那另當別論。」
我心中一松,成了。
隨後我要求他們把手弩放到原地,退出二里,一個時辰後再來取回。
那將軍沒什麼異議,只留二十人看守,以防四散的土匪偷盜。
我帶著小萌,回了山中小屋。
那裡山高林密,不怕官兵有什麼動作。
我一邊時不時的鏢局眾人聊聊天,一邊觀察我殺官的後續。
同時也開始教導小萌劍法。
她練得格外用心。
月余,後續來了,不出我所料。
張猛通匪之事坐實,涉案的,除了他的幾個心腹,剩下的全是他自家人。
屎盆子,全扣到了死人張猛身上。
沒牽涉更多官員,也沒提和我有關的事。
左營副都統趙驍,上位,取代其職。
結局皆大歡喜。
就連當事人張猛......也沒什麼意見。
這樣挺好。
知道無事後,我帶著小萌再次上路。
這次的目標——望鄉城。
張行風。
20
我和小萌剛走出山道,就遇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熟人。
穆懷瑾。
他月白長衫沾了塵,髮絲也有些凌亂。
相比月前瘦了,風塵僕僕,卻偏要笑得雲淡風輕。
「林姑娘......」他聲音有些沙啞,「總算找到你們了。」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林中那日我持劍相向、厲聲質疑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現腦海,心下不免生出幾分滯澀。
懷疑他,於情似乎不該——畢竟一路同行,他未曾真正害我;
但於理——他那北狄國師弟子的身份,讓我如何能毫不設防?
最終,我沒有迎向他的目光,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小萌卻在這時探出了頭:「穆公子,你哭過了?怎麼眼睛比兔子的還紅。」、
我差點噴出一口血。
穆懷瑾卻坦然一笑,眼底血絲分明,卻打趣道:「風沙迷眼,只顧找你們了,沒來得及揉。」
穆懷瑾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沉聲說道:「我去了霖安......才知道鏢局出了事。滿城......都在悄議。我四處尋你不見,心中實在......」
他突然頓住,似覺失言,忙轉開了話題,「後來想到處理......後事,總要僱人運柩,便順著這條線,找到了當初受僱的那些腳夫,這才尋到此地。」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見他充滿血絲的雙眼,我知道,這其中必定費了不少周折。
我移開視線,看向遠處層疊的山巒,聲音低了些:「有勞穆公子掛心。我已經......處理好了。」
我們同時沉默。
半晌後,穆懷瑾看著我輕聲開口:「林姑娘,世事無常,惡念陡生,非你之過。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們最盼的,定然是你能平安活下去。」
他頓了頓,聲音更緩了些:「有些痛,錐心刺骨,外人說再多寬慰的話也是蒼白。但......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你並非孤身一人。」
他沒有說什麼「節哀」,只是告訴我,活下去,並且,我不是一個人。
我鼻尖莫名一酸,強行壓下,轉過頭看他,心情複雜,最終只是化作乾巴巴的兩個字。
「多謝。」
小萌找到了插話的機會,趕忙問道:「穆公子,你尋我們大小姐有什麼事嗎?事先說明,好談價格。對了,有危險的事,我們大小姐可不幹!」
「小萌!」我低聲喝止。
穆懷瑾卻並未著惱,他看向小萌,神色認真:「小萌姑娘,我穆懷瑾或許身份尷尬,行事或有利用算計,但至少對林姑娘,從未起過半分加害之心。此前種種隱瞞,身不由己處居多......」
他的目光又落回我臉上:「今日特來尋你,一是確認你安危,二是......想帶你去見一個人。見了那人,或許......你能明白一些事情。」
「誰?」我追問。
「到了便知。」穆懷瑾避而不答,只是道,「此人如今在平沙鎮。」
平沙鎮?倒是與我前往望鄉城順路。
我凝視著他,最終點了點頭。
對於穆懷瑾,我終不忍再疑他第二回。
於是,三人同行。
這一路,走得極慢。
因為我心中害怕。
小萌,將她獨自留在山中小屋,我絕不放心,她也決計不肯。
帶她去望鄉城,直面鎮邊大帥張行風,若真動起手來,我如何護得住她。
於是,每日只行兩三個時辰,其餘時間,我嚴苛地督促小萌練劍。
小萌咬著牙,一次次被我用樹枝掃倒在地上,又一次次爬起來,汗水混著淚水,從不喊苦喊累。
我教得心急,語氣冷硬,面上維持著不近人情的嚴厲。
我想為她掙一條活路。
穆懷瑾總是嘴角含笑,默默地看著我們。
有時,他也會默默遞來水囊,或是將乾糧烤熱再分給我們。
氣氛微妙而沉默。
覺得心中有很多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也隱約明白,邊境戰雲密布,一旦到瞭望鄉,或許就是我與他分道揚鑣之時。
他是北狄七王子下屬,國師的弟子。
而我,是誓要為鏢局復仇的討債者。
國讎家恨,立場迥異,再見......只怕遙遙無期。
這份莫名的認知,讓同行的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少許,又流逝得格外迅速。
這日午後,穆懷瑾將水囊遞給小萌,溫聲道:「歇會兒吧,欲速則不達。」
小萌接過水囊猛灌了幾口,然後看看穆懷瑾,又看看我,突然語出驚人:「穆公子,你老是偷偷看我們家大小姐,是不是喜歡她啊?」
小萌這句話,仿佛讓我回到了當初押鏢剛出霖安之時。
我的反應也和當初一致,扭頭欣賞ƭúₐ風景。
難得......穆懷瑾的反應也如當初一般。
他遞水的手一僵,耳根紅了:「小、小萌姑娘,此話......此話從何說起......」
得,照這樣聊下去,小丫頭那句「饞她身子」就又要冒出來了。
我急忙制止,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胡說什麼,練你的劍去。」
這次小萌沒聽話,反而掰著手指頭,對著穆懷瑾念叨起來:「本來就是嘛!從客棧開始你沒事就往大小姐屋裡跑,和我搶著侍候她。現在又跑來霖安找人,還老是偷偷看......話本里都這麼寫的。你喜歡大小姐,對不對?」
空氣突然安靜。
穆懷瑾的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眼神飄忽,根本不敢看我。
那副從容溫雅的公子模樣蕩然無存,只剩手足無措的窘迫。
我臉上也燒得厲害,心跳莫名漏了幾拍,只能強作鎮定,一把拉過小萌:「再胡說八道,今晚的飯沒了!」
就在這尷尬又微妙的時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只見一輛馬車沿著前路奔來,駕車之人我還認識,正是當初護送小萌回霖安的二人之一,穆懷瑾的一名手下。
馬車在我們面前停下,那名漢子利落地跳下車,對著穆懷瑾單膝跪地:「公子,人帶來了!」他指了指馬車車廂。
穆懷瑾點了點頭,隨即看向我:「林姑娘,這是趙強。我尋得你後便通知他送人前來,只盼早點解你心中之惑。你要見的人,就在車內,你可自行詢問。」
他話音剛落,趙強卻急急補充道:「公子,屬下正欲稟報,來時路上遇見一村莊逃出的百姓求助,說有土匪屠村劫掠。趙武聽聞,先行衝過去救援了。屬下恐耽誤公子正事,不敢停留,先將人送了過來!」
「屠村?」穆懷瑾面臉一沉,「趙武一人去了?」
「是!距此不遠。」
穆懷瑾立刻對我道:「林姑娘,你在此間問話,我帶趙強去接應趙武。」
我想也沒想回道:「一起去。」
穆懷瑾搖頭道:「土匪而已,我三人足矣,姑娘還是留下自行問話的好。」
我狐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阻止我。
「問話不急在這一時,救人要緊。」
他猶豫了一下,眼神複雜地提醒:「林姑娘,土匪是靖人。你若與我同去,日後恐遭人非議,說你......勾結北狄,殘害同胞。若如此,靖國怕是再無你容身之地。」
他竟是在替我顧慮這個。
我沉默了一瞬。
家破人亡之後,我如何還會在乎這些世俗名聲。
但穆懷瑾的提醒不無道理,尤其是在這敏感的時刻。
想到靖國百姓遭同胞殘害,卻要敵國人出手相救......
一時間,是非善惡猶如迷霧一般,在我心頭瀰漫不散。
「救人要緊。」我重複一遍,翻身上馬,「帶路。」
穆懷瑾也自知時間緊迫,不再多言,對趙強令道:「前頭帶路!」
21
那村子離官道不遠,藏在一片林子後頭。
尚未靠近,已傳來隱約的哭喊聲和兵刃撞擊聲。
越過一片矮坡,慘狀赫然入目。
那是一個小小的村落,約二三十戶人家,此刻已是屍橫遍野,血流遍地。
幾個匪徒正看管著劫掠來的財物和幾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年輕女子,
另外二三十人則正圍攻著趙武。
趙武腳下已倒了十來個土匪。
但他自己顯然也已是強弩之末,渾身是血,步伐踉蹌,顯然傷的不輕。
「趙武!」趙強目眥欲裂,卻牢記穆懷瑾命令,守著馬車沒動。
而我見到眼前慘狀,也顧不得理會心中糾結的是非善惡,提著小萌後領,本能的沖了出去。
穆懷瑾跟在我的身後,低聲開口:「林姑娘,今日之後,你或許要多一條『通敵』的罪名了。」
我半空回頭,張揚一笑。
「那我就帶你去殺幾個北狄賊子,大家一起罪名昭彰。」
他愣了一瞬,忽地朗聲大笑:「榮幸之至!」
「小萌,你看那些姑娘。」我對著在我手中裝鵪鶉的小萌快速說道:「有的比你還小,幾息後就會被拖入草屋,出不出劍,你自己決定。」
時間緊急,說完不等她反應,我將她向著看守姑娘的匪徒擲去,自己卻是朝著趙武衝去。
劍總是要出鞘的。
土匪實力不強,正好拿來讓小萌試劍。
沒想到的是,這些匪徒中還有熟人,那是當初青沙寨逃出的匪眾。
他們見了我,便是叫喊著四散而逃。
但見了村口慘狀,我哪容得他們離開。
實力相差懸殊,不到半刻,戰鬥就已經結束。
我走到了小萌旁邊,拍了拍她的背。
她殺了兩名匪徒,此刻抖得厲害,正彎著腰乾嘔。
她轉頭看著我,臉上滿是淚水,卻笑著說:「大小姐......再來一次,我還敢。」
我伸手按住她後頸,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此戰還有個意外收穫,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些匪徒竟是王虎的手下。
青沙寨被毀後,王虎收攏了大部分逃出來的土匪,手下又有了二百來號人。
但沒了張猛那個靠山,「義軍」肯定是當不成了。
王虎就想著干幾票大的,再向深山老林一鑽,做真正笑傲山林土匪。
在問清王虎臨時據點的位置後,我幫那匪徒提前結束了痛苦。
趙武死了。
他身上沒什麼致命傷,但傷口太多,血一股股往外滲,把穆懷瑾月白衫擺染成暗紅。
這個北狄人為靖國百姓流盡的最後一滴血。
我看著殘陽下在躺在穆懷瑾懷中的北狄人張武。
心中若所有悟。
師傅所說的「以止為止」並不是「止」住劍,而是讓劍指向該指向的地方。
我又看了看在親人屍體旁痛哭的靖國姑娘們,最後視線移到那群同胞土匪身上。
心中一片清明。
殺——想殺之惡,救——想救之善,兩者皆歸於『止』。
我心中,「是非善惡」那桿秤停在了最該停的位置。
師父當年三句教誨轟然合一:
無念——先空掉對「殺」的執念;
無垢——善惡自分,不為立場所染;
以止為止——殺與救皆可成「止」,只要劍隨心動、動後歸靜。
我緩緩拔劍出鞘。
止水劍無風自鳴,黝黑的劍身上卻泛起一層溫潤水光,猶如月映靜川。
趙強將馬車中人帶了出來,此人三四十歲,相貌平平。
他是張行風幕僚,從他口中,我得知了所有真相。
大概是兩三個月前,張行風心情煩悶,帶了百來個親信親兵出城打獵散心。
卻意外撞見了一隊北狄游騎,張行風被逼得深入老林,迷了路。
在裡面轉了兩天,根本走不出去。
當所有人又飢又渴之際,他們發現了個村子。
那幕僚說到這裡,臉上血色盡褪,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時刻。
「那是很小的一個村子,窮得很,就十三戶人家,村口晾著些菜乾、掛著幾條肉乾......根本不夠我們百來號人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難以啟齒的恥辱。
「張行風......就......就下了命令......」
他閉上眼睛,渾身發抖。
「屠......屠乾淨,做得利落點......然後......架鍋......」
我只覺一股寒意襲遍全身,汗毛豎起。
小萌在我身後「啊」的一聲,又趕緊捂住了嘴。
那幕僚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下去,帶著哭腔喃喃道:「......五十三口啊......連哭鬧的娃娃都沒放過......」
我聲音沙啞的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不知是老天爺開眼還是瞎了眼,我們吃飽了......竟然真找到了出林的路,回了城。」他慘笑一下,「張行風嚴令封口,只說遭遇北狄游騎,損失了些人手......這事,本該爛在林子裡的......」
他抬頭看著我,眼神悲憫:「直到姑娘給張行風送來了那封信,我們才知後面之事。」
我只覺胸口猶如遭到重擊,噔噔後退兩步。
原來是我,是我送出的那封信,那是給對方遞上了滅我滿門的屠刀。
果然,幕僚接下來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想。
張行風行兇之時,村子有村民外出,回來後發現了村子慘狀。
他順著痕跡,竟然真找到了當時還沒走出林子的張行風等人。
隨後他寫了狀紙,要進京告御狀,結果病死在了山林之中。
那封讓我爹覺得燙手、讓我覺得不安的信。
那個只說出「張行風」三個字就咽氣的「將死之人」。
根本不是什麼軍情,那是一封字字血淚、控訴鎮邊大帥滅絕人倫的——狀紙!
而我交信之時,刻意和張行風說過,絕未拆封,不知信件內容。
但顯然,和我的口頭承諾相比,他更願意相信死人。
所以他給霖安張猛下了密令——滅林家滿門。
張行風唯一算錯的一點,就是我的實力。
林中死士,還是來的太少了。
讓我活了下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噁心和暴怒從我心底竄起。
屠戮同胞,烹食百姓。
這已非人倫所能容,天地所能載!
這——就是我想殺之「惡」!
「林姑娘,此事罪魁是張行風那滅絕人性的畜生,你萬萬不可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你當時送信,本是出於道義,你......」
我看著衣衫暗紅、滿眼血絲的穆懷瑾,心中明白,為了把這個人證活著帶到我面前有多麼得不易。
在北疆,擒張行風幕僚,還要等著我前來問詢,這要冒多大的風險。
所以,我打斷了他。
打斷他的,是我的動作。
「噗通!」
我雙膝跪倒,毫不遲疑。
「大小姐!」
小萌驚呼一聲,然後本能地,也跟著「噗通」一聲跪倒在我的身側。
穆懷瑾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禮驚得徹底僵住,下意識就要上前攙扶,我再次打斷了他。
「穆懷瑾。這一跪,是代我平安鏢局林家,五十五口冤死的亡魂,謝你,冒險擒人,贈我真相,指明仇敵!」
說完,我以額觸地,磕下頭去。
「多謝穆公子!」小萌在我身後,學我拱手磕頭,眼淚已經掉了出來。
穆懷瑾不好扶我,只好側身,急著說道:
「你起來!我不需要你如此!我做這些,不是要你跪我!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被蒙在鼓裡,不想你......恨錯了人。」他聲音放緩了些,「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我這一跪,讓我們之間的氣氛變的沉重。
分別時的好多話語再也說不出口。
是的,穆懷瑾要走了。
他要回北狄,要帶趙武回家,也要帶走張行風的幕僚。
對於帶走幕僚,我沒意見,畢竟沒有穆懷瑾,我壓根不知他的存在。
至於他會不會透露靖國邊防機密,那是帥府護衛不嚴,和我沒關係。
關於趙武......
他剛到穆懷瑾身邊時,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騎著烈馬,說要吃遍中原美食,找個中原姑娘。
結果,連北疆都沒走出去。
看著要離開的眾人,我叫了一聲,跑到馬車旁,從內兜拿出一塊糖。
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趙武冰冷微張的唇間,然後仔細地替他合攏了下頜,仿佛這樣就能讓他含住那份最終未能嘗到的甜。
我後退半步,對著趙武的屍身,抱拳,躬身,行了一個江湖禮。
「趙兄,你是條好漢子。這世道的甜頭你沒嘗夠,這顆糖,算我林無江替你補上。路上甜一口,下輩子,我們一起遊戲人間。」
穆懷瑾看我半晌,忽然開口:「張行風......你要慎重,那涉及北疆上百萬百姓。」
我半開玩笑地說:「怎麼,怕我耽罵名,怕我死了?」
他目光純凈,坦然點頭:「對。但我也怕你活著累。」
他頓了頓,語氣堅定地繼續說道:「如果有機會,我會在戰場上殺了他。」
我苦笑,如果真有這一天,北疆百姓是不會罵我......但會活在北狄的鐵蹄之下。
身份,始終是我倆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穆懷瑾沒再多言,重重一抱拳,轉身離去。
「小萌,出鏢!」
我沒再多想,大聲喊道。
「目標,王虎的山寨。」
小萌跑過來,從包袱中拿出鏢旗:「大小姐,鏢物是啥,鏢銀誰給啊。」
我指著遙遠的山腰的墳冢。
「鏢物,五十二口『紅貨』,鏢銀......王虎寨里,所有能動彈的、能喘氣的,就是『現銀』!」
「好嘞!」小萌歡快應聲。
22
王虎寨子建的很是簡陋,只有幾間木屋,剩下的都是破草棚。
當小萌舉著鏢旗,喊出鏢號「平安掃塵,寸草不生。」時。
我已持劍衝進去,討要「鏢銀」了。
鏢局被滅門時的很多細節,我也懶得問了。
最後,我只問了王虎一個問題。
為什麼沒有毀屍滅跡。
而他回答的理直氣壯。
「老子是土匪,管殺不管埋。難道還要幫他們把後事處理了?」
簡單,直白,有道理。
就像我也不會幫他們處理後事一樣。
平沙鎮外,風雪漫天。
我策騎緩行,忽得發現前方一人攔路。
此人我識得。
半個時辰前,我和小萌在平沙鎮茶館歇腳時,他就在臨桌。
是個中年漢子,身材勻稱,卻腰掛一柄無鞘的寬刃大刀,格外惹眼。
「這位姑娘,方才在茶館,聽聞你指點這位小姑娘劍法,言辭精妙,直指要害。想來姑娘劍術造詣頗深,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此時我正思索著到瞭望鄉城該如何行事時,哪有心情搭理他。
「沒興趣。」我速度都沒減,從他身邊繞過。
他也不糾纏,沒再說話。
哪知走了不到一里地,他又出現在了前方。
「姑娘所說劍法重意不重形,老夫頗以為然。只是——紙上談兵,終覺淺」
他邊說,邊搖頭。
這是改用激將法了。
我繼續無視。
然後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小萌氣鼓鼓的,聲音在風雪裡顯得格外清脆:「喂!你這大叔好沒道理,天下人哪有如你這般逼人切磋的?」
我本來也是不勝其煩,但聽到小萌這無心的話後,卻覺得眼前這人有點意思。
他是個武痴,也確實煩人,但是講規矩。
其實他只要主動出手,我自然就會反擊。
但他沒有。
他只是執著的粘著我,迫我「自願」和他切磋。
我抬手拱了拱:「這位大叔,天寒地凍,在這荒郊野外,比武切磋可不是什麼好主意。不過我見大叔如此執著,倒也可以勉強答應。」我伸出兩根手指,「二十兩。」
他看著我伸出的兩根手指,皺著眉:「武林中人,為求精進,比武切磋乃是正途。豈可粘上黃白俗物。」他搖了搖頭,「你為銀錢出招,劍勢必不純粹,那便失了交手的意義。」
我總著他一挑拇指:「您清高。」
想白嫖,門都沒有。
我像之前幾次一樣,想驅馬繞過他,但這次走到他身邊時,他開口了。
「你的『戈』,是什麼?」
我身體一僵,勒住了馬,緩緩轉頭看向他。
他像是自言自語:「『止戈劍法』必先止住心中之『戈』,你的『戈』是什麼?」
我恍惚間又回到了山中小屋和師傅學藝的日子。
口中卻是喃喃說道:「我的『戈』......初下山時是守護,為的是家;現在是復仇,為的還是家。」我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開口,「......可是,我的家沒了。」
說完我回過了神,深深看著他。
武林中人知道「止戈劍法」並不稀奇,但能問出「戈」一字的,絕對不多。
「家沒了......家沒了......」他低聲重複兩遍,突然一改之前淡然神色,狂笑起來。
隨後突兀地說了句。
「說來幾巧,前些日子我遇到個同樣使『止戈劍法』的白衣老頭,被我宰了!」
他邊說邊比劃,把兩人對招說的明明白白。
我依舊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但心裡那根崩了太久、太緊的弦,在聽到「被我宰了」四個字時,悄無聲息地斷了。
沒有憤怒,沒有嘶吼,反而是一種極致的的平靜。
我翻身下馬,將韁繩塞到一旁已經嚇傻的小萌手裡。
「退遠些。」
「大小姐......」小萌的聲音帶著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