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時,我在戰場撿了一隻金色甲蟲,想著賣錢。
卻因此得到劍神垂青,要收我為徒。
他說我於修羅場中,竟能悲憫一隻小蟲,萬中無一。
收我為徒?得加錢!
劍神大笑,說我愛財愛得純粹,更加可貴。
我爹叫道:「她娘也愛財,您老要是不介意,可以把她娘倆都帶走,好事成雙。」
劍神:「......」
——那時我們都在笑,不知這份「純粹」,終讓我用盡一生去守護,也嘗盡了失去。
01
我四歲那年,就替自己談成了人生第一筆買賣。
成交價:一千兩。
買家,是名動天下的劍神。
賣的,是我自己。
事情要從那次走鏢說起。
遇到劫匪,我娘為手下鏢師擋了一刀。
看到她捂著流血的腰子,中氣十足大罵:「天殺的癟犢子!」的時候。
我知道,她傷得不重。
真正讓她破口大罵的,是她心底的小算盤。
藥錢、誤工費、營養費......
她越算越疼,越疼罵得越響。
我的貓在車底,沒有出去,也沒有害怕。
畢竟,關於鏢師與劫匪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
正無聊地摳土,忽然,餘光瞥見一點金光閃爍。
是只金色的大蟲子!
通體鎏金,陽光一照,輝煌奪目。
那一瞬間,我的世界再無他物,就剩下這個慢悠悠爬著的「小金錠」。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精準地一把將它捏住。
「哇!金的,肯定值大錢。給娘親,娘親肯定就不疼了。剩下的錢,買糖葫蘆......」
我心中歡喜,眼角就瞥見一道白影閃過。
轉頭看去,遠處樹蔭下,一個老頭傲然而立。
白衣白髮,看著很是瘮人。
他緊盯著我手中的小蟲,眼神發亮。
我嚇得一激靈,暗叫糟糕。
難道這是個「窮鬼」?
要搶我的小金蟲?
我把手往身後一藏,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那老頭兒微微一笑,視線仍在我身上。
腳下卻是一跺,大袖一揮,被震起的砂石便如利箭般射出。
只聽「噗噗」之聲不斷,剛才還凶神惡煞的劫匪,連慘叫聲都沒發出,盡數倒下,再沒了聲息,只留眉心一點朱紅。
我半張著嘴,掃了一圈瞬間安靜的「戰場」,慢慢地扭回頭。
剛才那老頭站的地方,空了。
這老頭兒......強!
這要是請回鏢局鎮宅......
一念及此,我快速從車底下鑽出來,對我爹娘大喊:「爹,娘,別讓那老頭......啊呸,那老神仙跑了啊!有他在,咱家穩賺!」
爹娘自是明白是得到了高人相助,忙向四周拱手致謝。
至於我所說的白髮白衣的老頭兒,所有人都表示——沒有看到。
我僵在原地,後脖頸發涼,連手裡的金蟲子什麼時候跑了都沒察覺。
難道......這大白天的,真見鬼了。
事後,爹為了生計,繼續走鏢,娘留在鏢局,一邊養傷,一邊對著藥錢單子嗷嗷大叫。
而我身邊,多了一個「影子」。
白髮白衣的老頭,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巷子口、樹杈上、甚至我家牆頭......他面露微笑,看我的目光炯炯有神。
怎麼說呢......就是格外瘮人。
時間一長,我發現他並不是「鬼」——他不怕陽光,也有影子。
這讓我更慌了,這難道是爹娘常說的「拍花拐子」?
從此,我慫得大門不敢出,二門不敢邁,生怕被捂了嘴塞進麻袋裡賣掉。
爹沒在家,我也沒敢和娘說,我知道,娘打不過他。
直到一個多月後,我再次看到在鏢局對麵茶館裡喝茶的他。
老頭兒正優哉游哉地品茶,翹著嘴角,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嚇得半死,轉身跑回家去告狀。
此時爹在家,娘也已經痊癒。
公母倆聽罷大怒,光天化日之下,拐子敢踩點到家門口了?欺林家太甚!
我爹拔出長劍,我娘掄起大刀,氣勢洶洶地就沖了出去,留給我兩道「雖遠必誅」的背影。
他們走得快,回來得......更快。
我甚至連隔壁狗的叫聲都沒聽見,兩人就低著頭、捂著腮幫子,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並且,非常客氣地,把那個「老拐子」請了進來。
直到這時,我才曉得這老頭的來歷。
雲無意。
江湖人稱「劍神」。
用我爹的話說,他成名時,我祖父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
如今,他已很少在江湖走動,這十多年,他只專注一件事——找徒弟。
然後,他就盯上了我。
用他的話說,我根骨極佳,可真正讓他入眼的是我的心境與他武學的契合度——簡直不要太完美。
「一個女童,在極致的環境下,竟能心無旁騖,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專注狀態,對世間一微小生靈流露出如此強烈的關愛與執著。妙哉!」
「世人皆懼死貪生,此幼童於修羅場中,竟能神遊物外,悲憫一蟲豸。此心澄澈如琉璃,不染絲毫懼怖貪嗔,此乃萬中無一之『無垢之心』!合該繼承吾之衣缽!」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感覺他好像誤會了什麼。
「我本欲再觀察些時日......」他轉頭看向我爹娘,「如今既已現身,便直言了,二位意下如何?」
我對「劍神」二字無感,我爹娘可不一樣,他們從小就是聽著「劍神」的傳說長大。
此時,他倆渾身還哆嗦著,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被揍得太疼了......一個勁地點頭,恨不得馬上把我打包送走。
老頭滿意頷首,再次向我看來,目露詢問。
見我爹娘那副「天降橫財」的狗腿模樣,我就知道,這樁「買賣」肯定血賺。
我不反對,但想再爭取一下。
「老......爺爺,咱爺倆能遇到,那是天大的機緣。先恭喜您終於找到了稱心的徒弟,不過......爹娘養我多年,你說帶走就帶走......」
老頭皺著眉,昂了昂頭,示意我繼續。
我爹娘則是在一旁急得跳腳,瘋狂給我使眼色,生怕這到手的絕世機緣飛了。
我沒管爹娘,繼續和劍神掰扯。
我意思很明顯,你帶我走了,那我以後怎麼在父母膝前盡孝?
我爹娘還要承受肝腸寸斷的思女之痛。
總之一句話,帶我走,行!
但是——得、加、錢!
我爹娘也不跳腳了,目瞪口呆,旋即瘋狂點頭,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驕傲。
劍神想著之前恨不得馬上把我打包的爹娘,再聽著我說的「思女之痛」、「肝腸寸斷」......神色迷茫。
半晌之後,他突然拍案叫絕,哈哈大笑:「好!好!好!這個徒弟,老夫收定了!」
他指著我,對我爹娘嘆道:「老夫一生閱人無數,所見儘是心機深沉、野心勃勃、或畏首畏尾之輩。唯有此女,心性如琉璃,澄澈見底。愛財便直言愛財,守護便專注守護。其心至純,其志至堅!」
說完,他仿佛為了堅定自己的想法,捋著鬍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爹娘聽得有些懷疑人生......是、是這樣嗎?
我爹突然福至心靈,哆嗦地舉手發言。
他認為,我愛財是家學淵源,隨我娘。
如果愛財就是「無垢之心」,那我娘更「無垢」。
隨後他說出自己的訴求。
「劍......劍神前輩!您介不介意......收兩個徒弟?把她娘也帶走,『無垢』加倍,好事成雙嘛!」
我娘在一旁興奮地點頭,眼神充滿了對武學巔峰的渴望。
我:「???」
姜,還是老的辣。
劍神手一抖,薅下一撮白鬍子,看我家三口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什麼絕世奇葩。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我爹娘,像是看無知幼童:「俗,俗不可耐!『愛財』只是這娃子的表象,她『愛財』的背後那份純粹到極致的『守護』執念。老夫正是看中了她的這份執念!」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是真的「俗」。
我爹娘也對視一眼,臉上表情明顯——你個糟老頭子,我信你個鬼!
場面一度尷尬,劍神轉身離去。
半個時辰後,我爹娘正急得撓牆,劍神去而復返。
把不知從哪「借來」的千兩銀票遞給我娘,把我拎上毛驢,快速地帶我離開了。
我爹買一送一的提議,被人家無情否決了。
夜裡,我娘數著銀票,後怕道:「知意還是太小了,只看眼前利益,差點因小失大,這是一千兩銀子的事嗎?萬一老前輩生氣了,可就虧大了。」
我爹贊同地點頭,又有點憂愁:「你說劍神他老人家要是退貨怎麼辦,這一千兩得還給人家不說,咱還得搭頭驢。」
我娘嗤笑,直言不可能!劍神這麼大的人物,不要面子的嗎?
隨著我娘在我爹耳邊低語,我爹嘴角慢慢上翹。
我爹娘,一個愛財,一個愛財加嘴碎,簡直是絕配。
接下來的日子裡:
我爹拎著臘肉,走親訪友——「劍神收徒了,聽過沒?我閨女!」
我娘端著瓜子,蹲遍全城胡同——「平安鏢局要出女劍仙了!誰?我閨女呀!劍神關門弟子!」
慢慢的,鏢局的生意蒸蒸日上。
一千兩,確實不算什麼。
而我的江湖路,也從這筆一千兩的買賣,正式開始了。
02
我和老頭回到他在城外的山中小屋。
這裡離城不遠,不為避世,只為清靜。
隨著相處,我知道為什麼他十幾年收不到徒弟了,因為他是個完美主義者。
現在,他開始著手把我變得完美。
小屋中。
我的便宜師傅背著手,繞著我轉圈,眼神不住地在我身上打量。
仿佛我就是塊璞玉,他正琢磨著怎麼「下刀」合適!
「林知意......意在知通,慧極必傷啊。此名過於機巧,於修行無益。」
這是嫌我名字太聰明,配不上我這不大聰明的腦袋?
他搖頭晃腦,一副替我愁得慌的模樣。
「從今日起,你叫無江。心中無塵,亦無江海,無形無相,是為無江。」
我眨巴著愚蠢的大眼睛,真誠發問:「那為啥不叫無塵、無海、無形、無相?」
老頭那副世外高人的表情瞬間裂開,拂袖轉身離開。
「俗!俗不可耐!去,去練劍,別杵在這礙眼。」
我不明白為啥他突然生氣,垮著小臉,急忙沖他背影喊道:「老......咳,師傅!一千兩是收徒價,您先是拐走了我家的一頭驢,現在又要我改名字?這道理走到天邊也說不通啊!」
眼看他越走越快,絲毫沒有要加錢的意思,我急了:
「您倒是說話啊!您自己叫『無意』,給我起名叫『無江』,你擱這寫對子呢?上聯:無意,下聯:無江,橫批:無話可說!」
他身子僵住,然後慢慢轉身——卻不看我,只往四下里瞟。
然後......他顫巍巍地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
沒錯,劍神的手抖了。
但他還是劍神。
武器:樹枝。
必殺技:抽我。
我一縮脖,秒慫:「我練!我練還不行嗎!我林知意......啊呸,林無江,收錢辦事,認了認了!」
從此,我開始了每天揮劍幾千下的幸福生活。
師傅的教育方式,主打一個「散養式揍娃」。
他會的武學挺雜,不過教我的只有一套「止戈劍法」。
此劍法共九式,每式對應一種劍意。
第一式:驚鴻,劍意為「疾」。
......
他教得簡單粗暴,只練一遍,就讓我學著比劃。
還美其名曰:劍招只是皮囊,劍意才是精髓,讓我用心體會。
我「心」沒體會到,「皮肉」倒是每天都有新的體會。
因為我比劃不對,他就抽我。
這種教法怎麼說呢......
效果確實挺好,就是有點......費徒弟。
山裡的日子清靜。
十二年,一晃而過。
我從一個被師傅追著抽的小丫頭,長成了能和師傅過幾十招的大姑娘。
「止戈劍法」前八式我練得無比嫻熟。
這天,師傅給我配了新裝備——一柄劍。
劍身黝黑,觸手冰涼,上面還刻著兩個賊有逼格的字。
「止水?」
我師父負手,一臉高深莫測:「可知為何取名『止水』?」
不等我開口,他自問自答:「《莊子》有雲:『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動戈容易止戈難,這劍名曰止水,是望你悟得『以止為止』的上善之道!」
我一聽,就懂了。
「我懂!『以止為止』意為『以殺止殺』。」
我滿臉「我是大聰明」的模樣瞅著他——快誇我呀!
老頭愣在原地,「高深莫測」的表情僵在臉上,有些滑稽。
我暗道不好,趕緊找補:「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乾淨利落!」
劍神他老人家,終於破防了。
他氣得手抖,又開始低頭找樹枝。
我生怕他又要抽我,趕緊岔開話題。
「師父,那第九式您倒是給點提示啊,是不是您根本沒打算教?是不是自己也不會?」
他果然忘記抽我這茬了,轉而抬頭望天,眼神突然變得深邃。
「無名字、無圖譜、無口訣。這招,沒法教。得劍意圓滿,心至『無垢』,在極情絕境之下,方有顯現之機。每人使出來的,還都不一樣。」
又來了......「無垢之心」這詞我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
「您老又說這個,到底啥是『無垢之心』?」
「是空、是滿、是能納百川也能一劍斬斷的純粹!跟你說不明白,自個兒悟去!」
我都悟了十二年了,就算是個金蛋,也該孵出小雞了,結果呢......毛都沒有。
我嚴重懷疑這招是他為了圖吉利,湊數瞎編的。
「師父,」我假惺惺地給他捶肩,「我連門框都摸不著。您說實話,是不是您自個兒也沒練成過?」
他身子僵了一下,沉默了很久。
「笨丫頭,」他聲音有點啞,「為師......自然盼你能成。」
這話我信,這是他收我的初衷,是他武學的盡頭。
「但,」他扭頭看我,「更盼你......永遠沒有使出它的一天。」
「為啥?」
「真要到了使出來那一步,你定是心境達到某種極致。」他輕輕嘆氣,「這並非好事......」
我心裡莫名其妙「咯噔」一下。
第二天,日上三竿。
山里安靜得嚇人。
沒有他那催命似的冷哼,也沒有烤芋頭的焦糊味——劍神大人武功天下第一,廚藝也是驚天地、泣鬼神。
小屋前的木桌上壓著一張紙。
字寫得力透紙背,有點潦草。
無江吾徒:
山中十二年避世苦修,你已勉強出師。
現可入世磨練,人在紅塵,或許能開點竅。
記住!
世間凡事,不過爾爾。
心寬了,江海也就是個水坑。
心窄了,水坑也能淹死人。
第九式彆強求,「止戈」先止自己心頭的戈。
老夫大限將至,要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你莫來尋我,莫來煩我。
桌上有三顆糖。
以後遇到過不去的坎,就吃一顆,騙自己甜過。
江湖險惡,打不過就跑,跑不過......就報為師名號。
反正他們也找不著我。
珍重。
師雲無意
我把信捏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
這老頭,就是嘴硬。
說什麼我勉強出師,明明是他自己教不明白。
還大限將至?
騙鬼呢,他抽我的時候利索著呢。
這肯定是看上哪個老太太了,嫌我礙事,跑路去過二人世界了!
風把沙子卷進了眼睛,我吸吸鼻子,把信仔細折好,揣進懷裡。
把三顆糖塞進內兜。
「跑得倒快,肯定是嫌我吃太多,養不起了。」
我看了眼這住了十二年的小屋,轉身下山。
山風輕拂,我眯了眯眼,仿佛又看見那個四歲的小丫頭,捏著金蟲子,高喊著:
Ţű³「別讓那老神仙跑了!咱家這回穩賺!」
嗯,一千兩加劍神親傳,換我十二年苦修和一頭驢。
怎麼算,都是血賺。
只是......我的「戈」,到底是什麼?
03
十二年沒下過山,看啥都新鮮。
瞅著霖安城的城門樓子都倍感親切。
但真正讓我挪不動腳的,還是那滿草把子的糖葫蘆。
這......這是我逝去的童年。
自從四歲被師父忽悠上山之後,我再沒吃到過。
那老頭總是說:俗物亂心,不利修行。
結果——我啃了整整十二年的「焦炭芋頭」。
他烤的芋頭,確實不是「俗物」......就很「超脫」。
「姑娘,來一串?又甜又脆!」小販熱情招呼。
我內心瘋狂點頭,表面淡定:「嗯......看著是不錯。」
師父走後,一個子兒沒留,就留了三顆糖,還美其名曰「過不去的坎再吃」。
這滿大街的吃食,正是姑奶奶過不去的坎!
我摸了摸比臉還乾淨的荷包,悲從中來,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此時對面走來一年輕男子。
他身著月白色長衫,生得俊雅,一副好皮相。
看著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哪家的貴公子,跑來這北疆沾染風塵。
嗯,人模狗樣,就是有點欠揍。
他唇角微揚,正笑著看我「表演」。
笑屁啊!
沒見過美女咽口水嗎?
我向他發射了一記眼刀,以示不滿,然後繼續用目光舔我的糖葫蘆。
他徑直走到攤前:「勞駕,來兩串。」
他接過糖葫蘆,咬了一小口,細品了品,眉頭微皺,低聲嘟囔:
「嘖,這糖......有些粘牙,有些發苦。」
小販立馬不願意了,陰陽怪氣道:「不粘,都沒把你嘴粘上。」說著還不解氣,繼續補刀,「我看是你小子舌頭粘牙,心中有苦吧?」
那公子愣了一下,笑著搖搖頭,也不爭辯,衝著我,舉著那串沒吃過的:
「姑娘,在下唐突。這糖葫蘆食之無味,棄之又覺可惜。見此物能引姑娘展顏,亦是它的造化。若不介意,便請姑娘代為『處置』了它,如何?」
他的眼神很乾凈,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咽了下口水,正氣凜然地說道:「公子說笑了。糖葫蘆好不好吃,得嘗過才知道。我與此物無緣,公子還是自行處置吧。」
年輕公子解釋道:「姑娘誤會了,絕非此物不佳,實是在下口味挑剔。你看,此串並未動過,乾淨得很。出門在外,相逢即是有緣,一串零嘴而已,姑娘不必掛懷。」
我眉頭微蹙,覺得這人有點纏人,但理由聽起來又挺真誠。
他爹的,這是個文化人。
歪理講起來一套套的。
我一本正經地回道:「公子好意,心領了。只是『世上沒有白吃的糖葫蘆』。今日吃了公子的,來日若公子有難,我是救還是不救?救,我虧力氣;不救,我虧良心。這虧本買賣,我做不得。公子還是請回吧。」
他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眼底漾開笑意,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姑娘這......帳算得倒是別致。也罷,是在下思慮不周,並非所有『緣』都需『了結』。既然如此,便不打擾姑娘了。」
他不再堅持,笑著沖我微微頷首,拿著兩串糖葫蘆,悠然轉身離開,邊走邊擼......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的背影......
難道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糖葫蘆買兩串,吃一串,在我面前顯擺一串......
天啊,造孽啊,為什麼讓我承受這些。
其實你再說點「相逢是緣」、「不值幾個錢」之類的俗套話,我再堅持一下也就......
算了算了,一看就不是會做生意的,聊不到一塊去。
04
我憤然轉身,眼不見為凈,先回鏢局拿錢買糖葫蘆才是正經。
剛走幾步,迎面就來了一個抱著襁褓的婆子。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旋即感覺有些不對勁。
這婆子步履匆匆,神色慌張,懷裡孩子不哭不鬧......
拍花拐子的各種伎倆我可沒少聽娘講。
眼前這個婆子,妥妥是我娘故事裡的反派人物。
走到近處時,我突然身子一歪,撞了過去。
趁機「不小心」地拉扯了一下裹著孩子的小被子。
那破舊的被子被拉下一角,露出裡面孩子穿的小衣衫——綢緞料子,細密繡紋。
好傢夥,這婆子渾身上下加起來,不值那小衫袖口的繡紋錢。
剛下山,這行俠仗義的機會就送到面前了?
我立刻支棱起來了。
身形一閃,攔在她的面前。
抬起持劍的手,止住了她前進的步伐。
面對我的質問,她哭鬧撒潑,堅稱自己就是孩子親娘。
要帶孩子去瞧病,讓我快快讓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跑出兩個「證人」指責我無理取鬧。
看著擱我面前演戲的三個人,我正琢磨著搶過孩子後,要把他們打到什麼程度,旁邊就響起一個熟悉、溫和又欠揍的聲音:
「諸位,且聽在下一言。」
那個公子,他又回來了。
最可氣的是......他手裡還拿著一串礙眼的糖葫蘆,另一串......估計被他炫完了。
只見他對眾人拱拱手,邏輯清晰,言辭懇切。
就孩子衣著、母親反應這兩點,三言兩語就點破了婆子的漏洞。
公子又道:「去衙門吧。請官爺來斷一斷,最是公道。」
那三人一聽,死活都不肯去,好像我們是要把他們騙到沒人的地方害了。
公子倒也爽利,從袖中摸出半兩碎銀:「既如此,勞煩哪位鄉親跑一趟衙門?這半兩銀子,聊作酬謝。」
跑個腿就給半兩銀子?這敗家玩意!
「等等!」我脫口而出,「要不......你看住他們,我去報官?」
那公子和三個人販子同時轉頭,驚愕地看著我。
我尷尬地輕咳一聲,快速找補:「不好意思,本能反應,這孩子我得親自看著,去不了。」
公子面色古怪:「姑娘不信在下?」
「無關信任。」我掃了眼人販子三人組,得防著他們傷了孩子,「事是我挑的頭,我就得看到底。」
我沾不到的便宜,別人也不能沾......啊不是,主要是浪費時間。
這孩子爹娘還不知道急成什麼樣......而且我還著急回家拿錢買糖葫蘆了呢。
我瞟了公子手裡的糖葫蘆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把你銀子收起來!萬一人家拿了銀子跑路了,不辦事,你虧不虧?」
我上前一步,目光掃過三人,露出了下山後的第一個職業微笑:「既然道理講不通,那就按我們江湖規矩辦吧。」
「你待如何......」
他話還沒說完,我止水劍「錚」地一聲出鞘,帶起一抹寒光。
嗯,出師後第一次出手,得帥,一式「驚鴻」使出。
劍光乍現,快如閃電,又如驚鴻振翅。
就聽「噗噗噗」三聲輕響。
當三人組同時「嗷」一嗓子慘叫起來時,我已甩掉劍尖血珠,長劍歸鞘。
他們每人右手小臂上都多了一個口子。
口子極短,也不深,射出的血線也是極細,但......呲得老遠,看著賊嚇人。
圍觀的人「嘩」一下退開老遠,嗶嗶聲瞬間消失。
那白衣公子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向後挪了一下腳步。
「你!你竟敢當街行兇!」一個漢子捂著胳膊慘叫。
「王、王法!還有沒有王法了!」婆子嘴唇哆嗦著。
「『拍花拐子』還講上王法了?再說,江湖中人之間的爭鬥,怎麼能叫行兇呢?」
我安慰道:「放心,暫時死不了。按這個血流速度,大概一炷香之後你們會開始頭暈眼花,兩炷香手腳發冷,三炷香差不多就可以準備後事了。」
「當然,」我笑眯眯地補充,「如果你們現在老實交代孩子哪來的,或許我能幫你們止止血。」
我這麼有恃無恐是有道理的。
江湖各派雖受朝廷轄制,但各成體系。
武林紛爭,只要不涉平民,不犯大罪,朝廷才懶得搭理。
三人臉如死灰,還想說什麼,我卻已經轉向圍觀眾人。
開始掰著手指頭數拍花拐子的可惡,那公子理解了我的意思,也適時上前,溫聲補充幾句拐賣對家庭的摧殘。
我們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配合居然挺默契。
那三人幾次想插嘴求饒,都被懟回去:「急什麼?等兩柱香了再說。」
過了一會,那婆子懷裡的孩子忽然動了一下,大概是迷藥勁過了,「哇」一聲大哭起來,聲音洪亮,看來沒大事。
婆子手忙腳亂,孩子哭得更凶。
我皺皺眉,上前一步,有點笨拙地伸手:「給我。」
那婆子早被我嚇破了膽,哆哆嗦嗦地把孩子遞了過來。
我抱著這軟乎乎的小東西,姿勢僵硬,他哭得我頭皮發麻。
我晃了一晃,語氣乾巴巴:「別哭了,再哭......再哭就把你扔了換糖葫蘆吃。」
孩子哭得更響亮了。
旁邊的公子忽然輕笑一聲,遞過來那串一直沒送出去的糖葫蘆。
我略一詫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沒矯情,接了過來。
「這是給孩子的,可不是給我的,我可不欠你什麼。」
我邊嘀咕,邊拿著糖葫蘆在小娃娃的嘴唇上蹭了蹭。
小傢伙咂巴著小嘴,品到了甜味,哭聲小了很多。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看來......這糖葫蘆確實好吃。
那公子也湊了上來,嘴裡念叨著「乖乖看這裡」、「乖乖不哭」......語氣幼稚得可笑。
我們倆,一個抱娃姿勢像抱著古董,一個哄娃語言像在逗小狗,畫面那叫一個滑稽。
一旁人販子的臉色因失血過多變得格外蒼白。
此時,見娃娃消停,趕緊交代罪行。
孩子是城南「福瑞祥」布莊的。
他們把怎麼分工、怎麼踩點、怎麼偷孩子說得明明白白。
聽得旁邊的觀眾罵聲一片。
我沒食言,長劍在他們胳膊上快速輕點兩下止血。
聽著他們「多謝饒命」的話語,我嗤笑一聲,抱著孩子,轉身就走。
那公子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姑娘,就這樣放過他們?」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要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嘛。」
他顯然不信,還要追問,我只得搖著頭,略帶遺憾地補了一句。
「可惜,如果不是人......那可就沒改過的機會嘍。」
送他們去見官?
判下來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刑罰也未必多重。
但現在嘛......
我身後傳來了百姓們憤怒的吼聲和那三人殺豬般的慘叫。
嗯,要相信百姓的力量,這樣也好,省得浪費官府的糧食。
我們找到「福瑞祥」布莊時,那裡已經亂成一團。
女店主哭得死去活來,官差也在現場了解情況。
我們把孩子送還,並附帶了一串糖葫蘆,簡單說了下事情經過。
那家主人感激涕零,要不是攔著,都給我倆跪下了。
官差見我持劍,又沒提三個拐子的情況,料想我已經按江湖方式處理了,但為了盡責,還是追問了一句。
「差大哥,誤會了,我可是遵紀守法的好百姓!」
我語氣真誠,然後狠狠剜了一眼連聲咳嗽的敗家公子,又給官差指明了拐子所在的位置。
「你們最好快些,其他百姓也未必有我那麼冷靜,去晚了,估計連渣都找不到了。」
官差嘴角抽搐著,趕緊帶人跑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我自嗨著正要抬腳離開,那公子卻攔在我面前。
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拱手:「在下穆懷瑾。今日得見姑娘俠義風範,實乃幸會......」
「幸會幸會!再見再見!借過借過!」
我打斷了他,職業假笑,拱手,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側身就要溜,回家還有正事呢。
他又挪一步擋住我,笑容不變:「在下並無他意,只是覺得與姑娘甚是投緣。」
這人怎麼比我還纏人?
我有點不耐:「你這人怎麼跟塊木頭似的,總是擋在人前頭?」
他也不生氣,莞爾一笑:「木頭?好,姑娘說我是木頭,那我便是木頭吧。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心中好笑,回道:「我不和木頭說話!」
說完,我從他身邊閃過,可還沒等離開,那布莊男主人又追了過來。
他是千恩萬謝,不僅詢問恩人大名,還要奉上謝禮,以表心意。
謝禮被我婉拒了。
姓名卻可以通報一下。
布莊和鏢局同在霖安,且有生意往來,結個善緣挺好。
我沖那店主抱了抱拳,聲音清亮:「平安鏢局,林無江。」
說完,我瞥了眼一旁的穆懷瑾。
他促狹地沖我眨了眨眼,雙手一攤,仿佛在說:和我無關,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只是順耳聽到。
布莊老闆的反應卻要比穆懷瑾大得多,直言得見平安鏢局女劍仙,三生有幸。
我:「???」
女劍仙?什麼玩意?
老闆一解釋,我才知道——是我那對活寶爹娘!
原來我爹娘這十多年除了開鏢局,又創了個副業——宣傳。
他們為了鏢局的生意也是煞費苦心。
在家一閒著,兩人就圍著霖安城溜達,到處和人講我的劍仙生涯。
內容包括但不限於:
劍神老頭重金求徒、傾囊相授、賜名賜劍、十二年來為徒弟親手下廚,頓頓山珍海味......
仿佛劍神師傅離了我這劍仙徒弟就活不下去一樣。
我聽得腳趾扣地,嘴角直抽抽。
爹娘......是真的勇,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
要是讓師傅他老人家知道,少不得又一頓胖揍......
我尷尬得頭皮發麻,趕緊和店老闆拱手告辭。
又沒好氣地白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穆懷瑾:「聽見了?滿意了?可以讓路了吧,穆、公、子!」
他扯著僵硬的臉龐,笑了笑,側身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拎著我的止水劍,假裝自己毫不尷尬,大步離開。
這霖安城,可比山上好玩多了。
只是......那個穆懷瑾,看起來溫文爾雅,腦子卻不大好使——不但敗家還粘人。
得離遠點,免得染上他的傻氣。
05
鏢局比記憶中氣派了不少,門口還有兩個精神小伙站崗。
我爹娘見我回來,大吃一驚,以為是劍神要退貨,生怕那一千兩還要還回去。
我娘愁眉苦臉:「師徒關係不是處得挺好嗎?」
我跨進大門,吐槽道:「師傅嫌我吃得太多了,踹我下山了。」
我爹娘一聽不是退貨,瞬間變臉,大喜地引著我向裡屋走去。
廳堂中。
一家人正在「商業互吹」,一個小姑娘就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
她十四五的年紀,穿著翠綠衫子,臉蛋圓圓,眨著一雙大杏眼,看著......憨憨的。
「您就是大小姐?夫人天天念叨您,我可算見到活的了!」
我白眼一翻:「......謝謝,暫時還活著。」
我娘無奈扶額:「這丫頭叫小萌,人如其名,孩子......挺實誠的,和我們出過鏢,會點拳腳,以後就讓她跟著你。」
小萌看著我傻笑:「大小姐,你長得可真俊,像......像仙女!」
嗯,是挺實誠的。
我爹難得大方一次,晚飯安排得極其豐盛。
我左手糖葫蘆,右手紅燒肉。
我娘邊給我夾菜,邊對著小萌吹噓當年。
用我娘的話說,當年劍神前輩三顧茅廬,蹲在我家門口求著我家收錢,就是為了讓我跟他上山學藝!
上山後,劍神更是親自下廚,一頓飯沒有八個菜都不動筷子。
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一邊埋頭乾飯,一邊含糊道:「娘,他烤的芋頭像炭。」
我娘輕輕一拍桌:「那是磨練你的心志!用心良苦!」
我有些委屈:「他用樹枝抽我。」
我娘又一拍桌:「那是......為你打通任督二脈!」
我:「......」
我爹看著我們娘倆嘿嘿傻笑。
酒足飯飽後,一家人聊起了鏢局的生意。
我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要讓「平安鏢局」開滿北疆。
但我爹卻搖頭反對。
「你是劍神的徒弟,該有更大的天地。爹知道,你不是池中物。江南的秀麗,東海的浩瀚,西南的神秘......你都該去看看。別讓這小小鏢局困住你,別像爹娘一樣,一輩子窩在這靠近邊城的地方。」
我心裡一酸,嘴上卻耍貧:「爹,您這話說的......是不是怕我留在家裡吃太多,把鏢局吃垮了?」
「臭丫頭!老子跟你說正經的!」
「知道知道,不就是嫌我礙眼,想攆我出去自生自滅嘛!行吧,等我去江湖上賺夠了錢,就回來把這鏢局買了,改成糖葫蘆鋪子,讓您和娘失業。」
「沒個正形!」我娘噗嗤一聲笑了。
家的感覺,真好。
是夜。
我抱著止水劍躺在柔軟的床上,月光透過窗子,灑進屋內。
心中想著:
江湖......
師父說的「戈」......
還有那個敗家的穆懷瑾......
嘴角不自覺地翹了翹。
未來,該如這月光般,清冷又明亮。
06
鏢局後院。
我爹正在幫我擦劍,止水在他手中沒有一絲寒氣。
我娘在一旁哼著小曲,手裡拿著一串糖葫蘆。
見我走來,他倆微笑著同時遞過手中的物品。
我開心地接過止水劍,舉起糖葫蘆正要張嘴......
「砰!」
我猛然驚醒,持劍起身。
剛睜開眼,就看到小萌撞開房門,衝到我面前。
嘴裡嚷嚷著「大小姐」、「有生意」,邊喊還邊抓著我的胳膊直搖。
我僵著臉,看了看被她撞斷的門閂,沒好氣地拍開她的手爪子。
「小萌啊,你可以在門外招呼,我能聽到......」
「大小姐,沒關係的,我不善言辭,腿兒快,方便!」
「還有以後別叫『大小姐』,我聽不習慣......叫『姐姐』。」
「好的!大小姐!」
我:「......」
小萌語速極快地向我說明情況。
原來是有客人上門,並指定要「林無江」女俠護一趟鏢。
我看著「不善言辭」的小萌,瞬間清醒了。
我昨天才回來,爹娘就已經宣傳到位了?
不對,爹昨晚才說要我自己去江湖闖蕩來著。
這是哪個冤大頭自己找上門來了?
前堂,我爹娘黑著臉竊竊私語。
那模樣,就跟防賊一樣。
旁邊坐著的人......是那個纏人又敗家的穆懷瑾。
他正斯文地用杯蓋輕刮茶沫,像在給茶葉做馬殺雞。
見我進來,他放下茶盞,笑道:「林姑娘,別來無恙。」
我掛上職業假笑:「穆公子,一日不見,風采依舊。怎麼?來照顧我家生意?」
「正是在下。」他像是沒聽出我話中帶刺,指了指院中的貨物,「有些許貨物,想請姑娘護送至望鄉城。」
望鄉城是邊城,距此二百里,來回七八天。
我上前粗略看了一下貨物,疑心頓起。
東西一車就能拉走。
找鏢局護送?不如在望鄉城直接購買。
敗家也沒敗得這麼明目張胆的呀。
除非......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賺錢。
點名要我護送......
那目的簡直不要太明顯!
但他圖什麼呢?
自己沒錢沒名氣。
至於色?來硬的......我有止水劍,來軟的......糖衣炮彈?糖衣扒下來吃了,炮彈給他塞回去!
沒想出個所以然,我也不想了。
出門歷練前先賺點錢給爹娘留下才是正經。
看著我娘偷偷伸出的五根手指,我直接報出五十兩的價格。
他爽快答應,只是要求要與鏢車同行。
果然有貓膩!醉翁之意不在酒!
「跟車可以。」我公事公辦,「加錢,二十五兩。保貨保人,兩碼事。」
穆懷瑾失笑:「在下略通武藝,應當無需姑娘額外保護......」
「鏢局規矩!」我打斷他,「不能因為你長得人模狗樣......啊不是,不能因為你『略通武藝』,就壞了我平安鏢局『鏢鏢必達,人貨兩全』的金字招牌。」
他看起來有點無奈,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好吧。」
「好什麼好!」
我爹我娘黑著臉,如同兩尊門神,一左一右把我護在身後。
我娘對著穆懷瑾皮笑肉不笑:「哎呦,穆公子是吧?看著一表人才,怎麼算盤打得這麼精呢?點名要我家閨女護鏢,還要跟車,這孤男寡女......咳咳,這沿途辛苦,風險未知啊!」
我爹在一旁板著臉附和:「就是!既然穆公子與小女相識,這價錢嘛......」
他故意拉長了音。
我心頭一緊,別啊爹,我和他不熟,愛財如您二位,關鍵時刻可不能打折啊!
只聽我爹下一句鏗鏘有力:「那就殺個熟!湊個整,一百兩,圖個吉利!」
我:「!!!」
爹!您是我親爹!
穆懷瑾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坐地起價驚呆了,張了張嘴想反駁。
我娘立刻語重心長地補刀,語氣那叫一個推心置腹:
「穆公子啊,一看您就是非富即貴,身子金貴著呢。一百兩,買您一路平安順遂,買我閨女勞心勞力,不貴!還是說您覺得,我們無江勞累這一趟不值一百兩?」
穆懷瑾被這夫妻混合雙打噎得啞口無言,最終只能苦笑一聲,無奈點頭:
「......值。非常值。」
我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該!讓你小子一看就不安好心!
事情定下,我爹把我叫到書房,臉色稍顯凝重。
「還傻笑?這趟鏢不簡單。」
我笑著把自己的懷疑和爹說了一下。
但是開鏢局的,總不能把生意往外推。
我爹點了點頭:「你能明白最好,還有你以為我漲價只是為財?」
難道不是?我收起笑容。
隨著我爹的解釋,我才明白。
這趟鏢連人帶貨的正常價格是五十兩。
但我漲到七十五兩,對方同意了。
隨後他爹娘才再次漲價試探......
我爹搖頭,為我這個在山裡長大、不懂江湖險惡的閨女愁得慌。
「漲價的錢,給鏢師,這趟鏢給你安排四個鏢師,八個趟子手,得防著那個小白臉!」
我聽得差點暈倒,一車的絲綢、瓷器......至於嗎?
以後我要獨自踏入江湖,不想爹娘擔心,我想用這趟鏢小小證明一下自己。
我堅持一人護送。
我爹沒說什麼,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遞給我。
「無江,你要去望鄉城,順道幫爹辦件事。把這封信,交給鎮邊大帥張行風。」
我接過信,信封空白,封口處用的是常見的火漆。
我爹說明了緣由。
前日我爹走鏢回程,在林子裡發現個重病將死之人。
那人拼著最後一口氣,只說了「張行風」三個字就沒了。
為了確認身份,我爹搜了下身,就找到這封信。
涉及張大帥,我爹沒敢拆看。
也提醒我路上千萬不要手癢拆開。
我拿著信,心裡覺得有點不妥。
小鏢局和鎮邊總帥有牽扯,風險與機遇並存。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不想要機遇,也想扼殺風險苗頭。
「爹,女兒覺得事涉官家,不如當做什麼也沒發生,毀掉信件。」
我爹搖頭嘆息:「邊境不太平......萬一是重要的軍情呢?咱耽誤了,那可是千古罪過。」
我沉默半晌,點頭同意我爹的說法,將信仔細收進懷裡。
「爹放心,此信女兒必定親手交予張大帥。」
書房外,鏢車已經準備妥當。
小萌背著小包袱和陸、成兩位鏢師站在鏢車旁。
我剛從書房出來,我娘就把我拉到一旁。
開始和我念叨小白臉沒有好心眼,一定要提防。
小萌負責我起居,兩位鏢師負責我安全,必須隨行。
她又塞給我一袋碎銀。
「出門在外,別省錢。早點回來,娘還給你醬著肉呢。還有,記得看看望鄉有沒有胡瓜種子。」
我爹也過來叮囑:「記住!凡事以自身安危為重,鏢沒了......咱家賠得起。至於『別的』,咱也可以不要。」
我爹的暗示我懂了,在我爹心中,千古罪過,哪能比他閨女重要。
我心中暖暖的。
「知道啦,爹娘放心!」我拍拍止水劍,衝著我爹娘眨了眨眼,「我可是女劍仙!」
說完,我利落地翻身上馬,衝著爹娘揮手告別。
「出發!」
鏢車出了城,我想了想,覺得有必要提醒小萌一下。
兩位鏢師經驗豐富,自然明白這趟鏢的蹊蹺之處。
但小萌這傻丫頭,可別讓人賣了。
我策馬靠近,和她嘀咕起來。
小萌聽完我的分析,先是吃驚地瞪大了她的大圓眼,隨後氣鼓鼓地向著穆懷瑾衝去。
「哎——」我手僵在半空。
劍神徒弟沒能攔住一個小丫頭的身影......
嗯,她腿兒確實快。
此時我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曉得小萌是一根筋,但不知道這一根筋是直的......
當她聽說對方的目標可能是我時,能想到的只有男女那點事。
天知道她腦海里上演了多少「惡霸欺負良家」的狗血橋段。
穆懷瑾正搖著摺扇抱怨:日頭太烈,風中儘是沙塵......
對,他就是騎著馬,扇扇子,騷包得要命。
典型的——顧頭不顧腚。
見小萌靠近,他溫和地笑著打招呼:「小萌姑娘......」
「你是不是喜歡我家大小姐?」
小萌直接打斷他的話,直接得不得了。
我立刻轉頭欣賞風景,裝作沒聽到,實際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我是個大傻子!
怎麼就忘了小萌「實誠」了呢。
還有,這丫頭哪是不善言辭,她的言辭比我的劍都快!
穆懷瑾僵了,扇子不搖了,笑容保持在臉上,耳根子通紅。
「何、何出此言!」
「不是嗎......」小萌撓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她更生氣了,像是發現了更惡劣的真相,大聲指控,「那你就是饞她身子,下賤!」
我:「......」
穆懷瑾:「......」
一時間,官道上只剩下風吹過旗子的噗噗聲和那兩匹馱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的聲音。
馬夫好像什麼也沒聽到Ṫúⁱ,駕車極其認真,只是肩膀不停抖動。
兩位鏢師像是怕有匪徒跳出來劫鏢似的,左右張望。
我只想現在就挖個坑,把自己和小萌一起埋了。
順手再把穆懷瑾那廝也踹進去。
這該死的江湖,第一課就這麼刺激嗎?
07
鏢車晃晃悠悠地走著。
這兩天,隊伍里的氣氛,主打一個「尷尬」。
後來我想通了。
我是劍神傳人啊!
我一路把「破妄」口訣念到嘴抽筋。
「破除一切虛妄......」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尷尬雖然不會消失,但是它會轉移。
比如......穆懷瑾穆大公子。
自打被小萌那句「饞她身子」直擊靈魂後。
穆懷瑾的扇子這兩天基本當馬鞭用,搖是搖不起來了。
他還落下個毛病——但凡小萌那清澈又愚蠢的目光掃過他,他立馬炸毛,要麼「唰」地打開摺扇猛扇,要麼立刻扭頭去研究路邊花草。
等小萌不注意他了,他又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去瞟那丫頭,眼神里充滿了思索:這丫頭......到底是怎麼平安長到這麼大的?
林總鏢頭夫婦,真是功德無量啊......
倒是小萌自己,完全沒覺得有啥不對,該吃吃該喝喝,閒著沒事就湊到我旁邊,眼睛亮閃閃地問:
「大小姐,那個小白臉......哦不是,穆公子,是不是真的對你圖謀不軌?您放心,有我在,他休想得逞。」
我懶得和她解釋,一巴掌輕拍在她後腦勺上:「吃你的乾糧,再胡說八道,下次走鏢不帶你了。」
世界總算清凈了點。
如此這般,到了第三日午後,行至林間小路。
四周安靜得只剩下車輪碾過路面的咕嚕聲和馬蹄聲。
我皺眉抬手勒住了韁繩。
「吁——!」
整個車隊瞬間停下。
「無江,怎麼了?」成伯立刻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前面有腳步聲,而且人數不少。」
陸、成兩位叔伯聞言沒慌,立刻讓鏢車靠樹,嚴陣以待。
剛安排妥當,就見迎面小路走來三四十條漢子。
一個個手持兵刃,雖衣衫雜亂,但眼神里的兇悍勁兒卻做不得假。
為首幾人騎在大馬之上,驚異地看著我們,顯然林間的突然相遇也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成伯伯待看清來人,上前拱手道:「原來是青沙寨各位好漢,成某有禮了。諸位這是又在協助邊軍肅邊?」
對方領頭的漢子身材壯碩,滿臉橫肉,扛著一把鬼頭刀,目光在我們車隊一掃,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
「我當是誰,原來是平安鏢局的兄弟啊。」他聲音粗獷,語氣滿是嘲諷,「成鏢師所言不差,我們兄弟天生勞碌命,只想著為大靖國、為百姓盡一份力,可比不得貴鏢局的兄弟生活自在、衣著光鮮,還有小娘皮陪著解悶,嘿嘿。」
他身後那群匪徒立刻發出一陣猥瑣的鬨笑。
趁著成伯和對方打著官腔之際,陸叔快速和我說明對方情況。
青沙寨距霖安城三四十里。
全寨三五百人,當家的是親兄弟三人——王龍、王虎、王豹。
曾是天光寺俗家弟子,善使刀,練的都是外家硬功夫。
此刻帶隊的,是三當家王豹。
他們自稱義軍,外人卻稱其義匪。
原因是他們雖在協助邊軍肅殺北狄探子不假,可暗地裡也沒少做土匪的勾當。
不過只要目標不反抗,他們一般只搶財物糧食,不傷人命。
對方和我們鏢局沒有什麼交集,這還是第一次。
「無江,對方只道我們只有兩人護鏢,難免趁火打劫。但鏢局講究和氣生財,而且對方勢大......破財免災吧。」
我衝著他嫣然一笑,不理會青沙寨眾人對我和小萌的言語調戲。
「陸叔放心!侄女省得,一切但憑陸叔、成伯伯做主。」
陸叔聞言鬆了口氣,對我豎了個大拇指。
我心中也是無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不好意氣用事,給鏢局留下隱患。
一頓扯皮之後,我們付了二十五兩買路錢。
顯然對方以為這車鏢銀只有四五十兩,要一半已是極限。
交易達成,對方先行。
在他們身上,我沒看到「義」字,匪氣倒是十足。
各個面露淫笑,在經過我和小萌身邊時,有的吹著口哨,有的滿口污言穢語。
我緩緩閉目,強壓心中怒火。
王豹帶著幾個騎馬大漢壓陣,走在最後面。
經過我身邊時,他突然拉住韁繩,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的止水劍。
他嘿嘿笑著開口:「小娘子,那把劍,抽出來給爺看看。」
陸叔面色一沉,踏前一步:「三當家,適可而止。諸位好漢為邊疆安定奔波,我們兄弟略表心意,無可厚非。但這位,可是我們大小姐......」
王豹聞言面露猶豫之色,顯然在考慮為了一柄劍,得罪平安鏢局到底值不值。
片刻之後,他眼睛一亮:「原來是林大小姐,不如大小姐拿出寶劍,我退回銀兩,如何?」
成伯伯擋在我面前,沉聲說道:「諸位是義軍,有時形勢所迫,行些非常之事也可理解。但如此明目張胆奪我家小姐佩劍,就不怕傳出去,毀了貴寨的『義』字?」
這句話好像觸到了王豹的逆鱗,他大怒:「屁的義軍!要我說土匪就是土匪,那多自在!偏偏大哥喜歡這彎彎繞繞,打著『義軍』的名頭,行事束手束腳。」
言罷他大刀向前一揮,戾氣暴漲:「給老子圍住他們,今天,咱兄弟要徹底當一次土匪,殺人越貨!」
青沙寨眾人嗷嗷大叫著行動起來。
「傳出去?全殺了!不留活口,怎麼會傳出去?誰知道是我們乾的。」王豹張狂大笑,隨即又補充:「兩個小娘皮給老子留活的!」
我猛然睜開眼,眼睛一亮。
「對呀!全部殺光,就沒人知道是誰幹的——好有道理。」
初入江湖的我,被土匪教了一課——斬草除根。
我對王豹比了個口型——謝謝提醒。
「護住鏢車,只守不攻。」
我囑咐的話音未落,人已衝出。
我的目標不是王豹,而是和他一樣有著坐騎的大漢。
對方顯然沒料到我會孤身沖入敵陣,更沒料到我的速度會這麼快——身形的速度,還有出劍的速度。
「鋥——!」
止水劍出鞘,帶起一聲清越冰冷的劍吟。
我身隨劍走,沒有絲毫猶豫。
驚鴻!
劍光如電,瞬間掠過站在最前面的兩個匪徒的喉嚨。
他們臉上的獰笑甚至還沒消散,就凝固了,隨即血線才從他們頸間噴射出來。
「噗通!」屍體栽下馬來。
劍勢展開,如月華瀉地,無處不在。
劍光過處,匪徒紛紛栽倒。
王豹狂吼一聲,凌空一躍,揮舞著鬼頭刀率先向我砍來。
刀風凌厲,勢大力沉!
我不敢硬接,腳步一錯,身法展開,險險避開刀鋒。
劍光一閃,驚鴻一式直刺他肋下。
「叮!」
一聲脆響,竟像是刺中了鐵板!
劍尖只入肉半分,便被他堅逾鋼鐵的肌肉和內力阻住!
我順勢彈開,繼續絞殺其他匪眾。
王豹吃痛,更是狂性大發,掄著鬼頭刀追著我砍。
他硬功夫確實不錯,奈何身法差勁。
我每斬殺兩三匪徒,才被他追上,交手幾招。
我邊跑邊殺,他追著我殺。
「哈哈哈!小娘皮,劍法不錯,可惜力氣差了點,給爺爺撓痒痒呢?」他狂笑著,攻勢不減。
他只以為我不敢和他交手,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眾匪徒可是怕了。
我所到之處,匪徒一鬨而散。
奈何除了王豹,其他人都是莊稼把式,又怎能逃過我的劍鋒。
直到斬殺人數近半,王豹才反應過來,忙命令眾匪在他身後聚集。
我也不再避戰,持劍沖他刺了過去。
他的刀法大開大合,每次掄出都帶著呼嘯之聲,聽著煞是駭人。
與他硬拼,絕無勝算。
我腳踏「離別步」,「幻」字訣的流光和「纏」字訣的追影交替使出。
劍光縹緲不定,如流水般繞著他遊走。
王豹被這纏人的打法弄得煩躁不堪,怒吼連連。
「媽的!滑不溜手!」
他怒罵一聲,猛地變招,一拳直搗我心口。
拳風剛猛,他竟是放棄了兵器,要用硬功近身短打。
我將止水劍一橫,一式鎮岳使出,劍身精準地擋在了他拳頭前方。
「鐺——!」
我只覺得一股巨力從劍身上傳來,震得我虎口迸裂,整個人向後滑退了五六步才穩住身形。
胸中氣血翻湧,我「噗」的一口鮮血吐出,這廝好強的力道。
王豹也不好受,他的拳頭被劍刃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淋漓。
他看著自己幾乎被剖開的拳頭,又驚又怒。
我也徹底打出了真火,更明白必須速戰速決。
流光劍式再次施展,他倉促提刀格擋。
就在他因傷痛而動作稍緩的剎那。
我劍招一變——破妄!
止水劍化作一道烏黑寒光,直刺他因發力而微微敞開的腋下氣門。
王豹瞳孔驟縮,想要回防已來不及。
噗嗤一聲,劍尖精準無比地刺入。
他渾身劇震,凝聚的內力瞬間渙散,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
無念!
心至劍至,沒有任何猶豫,手腕一抖,劍光順勢向上掠出。
一道極淡的烏光閃過。
王豹的人頭飛起,脖頸處的鮮血噴起老高,半空里灑出一片細小的血珠。
無頭的屍體晃了晃,重重倒地......
我大喝一聲:「殺!」
隨即拖著虛弱的身體,沖向已經潰逃的匪徒。
兩位鏢師瞭然,持刀追殺。
戰鬥結束得很快。
對方無一人逃脫,追殺中,戰績最高的殺了九人,是——穆懷瑾。
他的摺扇一抖,就是一枚暗器射出,箭無虛發。
如果我沒看錯,他的摺扇應該有二十四根扇骨。
當我甩掉劍上血珠,緩緩歸劍入鞘時,整個林間小路徹底安靜下來。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三十多具屍體,鮮血浸潤了林地。
幾匹馱馬不安地打著響鼻,蹄子刨著地。
小萌渾身發抖地蹲在馬車邊乾嘔。
穆懷瑾站在一旁,看看一地狼藉,又看看我手中的止水劍,最終,目光落回到我臉上,露出溫和的笑。
兩位鏢師握著刀,看著眼前的修羅場,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震驚。
他們看我的眼神——透著看自家孩子突然變得陌生的複雜情緒。
「無江......」陸叔的聲音有些乾澀,「你......」
他似乎不知該說什麼。
我捂著胸口,微微喘息。
「陸叔,成伯伯,沒事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持劍的手,很穩,沒有抖,但指尖發涼。
臉上濺到的幾滴溫熱的液體,帶著一股腥氣。
這就是......殺人的感覺。
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承受,但也絕不好受。
心中有些發堵。
師父......
這就是您說的「止戈」嗎?
用最殘酷的方式,止息干戈。
我現在,好像只會這一種。
午後的日頭正烈,照在身上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沉寂的小林中,風一吹,濃重的血腥氣息直衝鼻腔、大腦。
08
那日後,隊伍里的氣氛變得格外壓抑。
眾人都變得沉默了。
倒是穆懷瑾,沒了之前的尷尬,搖摺扇的頻率都恢復了七八成。
我傷得不重,調息兩日便已無礙。
但成伯卻倒下了。
就在抵達平沙鎮的這個清晨,成伯伯發起高燒,躺在鏢車上,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他年紀最大,如今眼看就到望鄉城了,緊繃的弦一松,病來如山倒。
陸叔告訴我,成伯是嚇的。
那天林中一戰殺得匪徒,已經超過了鏢局十二年來的總數。
畢竟,相對武裝到位的鏢隊,匪徒更願意找心存僥倖、沒有護衛的商隊。
「不能再走了,進鎮,找大夫!」
平沙鎮不大,只有一個醫館。
診完脈後,老醫師說成伯是急火攻心,外加風寒入體,靜養幾日便無大礙。
我摸出娘給我的那袋碎銀,塞到了陸叔手裡,讓他留下照顧成伯。
成伯年紀大了,病成這樣,我可不敢再帶他趕路。
此處距望鄉不過半日路程,安全倒是不用擔心。
安頓好陸叔和成伯,已是晌午。
我們三人一車再次上路。
出了鎮子,秋風帶著絲絲涼意,稍稍吹散了心頭的滯悶。
我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向旁邊正用摺扇遮陽的穆懷瑾。
「穆公子。」
「林姑娘?」他側過頭,嘴角噙著慣有的溫和笑意。
「林中之事,多謝了!」
他微微一怔,隨即輕笑:「他們嘴太髒,聽著礙耳。」
「嗯。」我點點頭,「謝歸謝,但佣金是不能退的。畢竟就算你沒出手,我最多費點勁。」
他扇子頓了頓,失笑搖頭,「穆某......從未想過要退佣金。」
他似乎覺得我的思路格外有趣,眼底笑意更深了些。
我頓了頓,狀似隨意地問:「看你出手的路子,像是南邊的千機堂。」
穆懷瑾搖扇子的手緩緩停下。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遠方起伏的山巒,那裡是靖國疆界。
「姑娘不必試探。」他聲音依舊溫和,卻少了幾分慵懶,「我是北狄人。」
我挑了挑眉:「哦?看著不像。」
他苦笑一下,轉過頭看我,眼神坦誠:「家母是江南人,我四歲便被送至江南外祖家撫養,十六歲才回到北狄。若說根,我自己也常糊塗,究竟算是北狄人,還是中原人。」
「至於此行......」他顯然知道我試探的目的,繼續開口,「姑娘慧心,自然知道那車貨物只是幌子。得遇上姑娘,實屬意外......也是驚喜,在下只是想與姑娘結交一番。」
這種理由我自不會相信。
他低聲像是自語:「我想念江南的園林,想念和外祖父品茗論畫的日子,想念集市上的糖人兒和評彈。」
「但人生在世,總有身不由己。」他看向我,目光里透著無奈,「家父是北狄人,有些責任,我逃不掉。」
「但我卻覺得,兩國為何不能像這邊境的百姓一樣,互通有無,和平共處?」
「北狄有牛羊皮毛,中原有茶葉瓷器,各取所需,豈不勝過年年征戰,埋骨荒沙?」
我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隨即嗤笑一聲。
「你這想法,在北狄怕是不太受歡迎吧?」
「何止不受歡迎。」穆懷瑾自嘲地笑了笑,「我這般言論若是公開說來,早被斥為懦夫,丟去喂狼了。」
「所以,我只能常以遊歷為名,來中原走走,看看這裡的市井煙火,讀讀這裡的詩書典籍,這樣,就能離我嚮往的那個『文』字更近一些,離我厭惡的那個『武』字遠一些。」
他頓了頓,看向我,眼神格外認真:「林姑娘,我憎惡戰爭,它讓太多人流離失所。」
我沉默地聽著。
他說得很真誠,不像作偽。
而且,他描述的那種對中原文化的眷戀,是裝不出來的。
我想起他品評糖葫蘆粘牙發苦的樣子,說起江南時眼底的光......
邊疆混居百年,像他這樣心思的北狄人,或許不少。
人們憎恨的,從來不是哪一個族群,而是帶來災難的戰爭本身。
我語氣緩和了些:「你們北狄要是都像你這麼想,這邊境可就太平多了。」
穆懷瑾見我語氣鬆動,笑容也重新變得輕鬆起來:「所以,還望姑娘為我保密。畢竟,」他半開玩笑地說,「我還想多來中原幾次,多吃幾串不那麼粘牙的糖葫蘆。」
「那得看價錢合不合適。」
我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說完,我倆都愣了一下。
他看著我,忽然朗聲笑了起來,真正的開懷大笑。
我看著他的笑容,覺得,這人,好像......也沒那麼討厭。
至少,比那些滿嘴污言穢語的土匪順眼多了。
不過......為何指名我來押這趟蹊蹺的鏢,他到底沒說原因。
小萌看著笑得開心的穆懷瑾,有些擔心地問道:
「大小姐,穆公子為何大笑?是你給他退了佣金嗎?」
我和穆懷瑾對視一眼,笑得更厲害了。
風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片刻後,他收住笑容,猶豫說道:「林姑娘,如果......我是說如果,北狄鐵騎踏入望鄉城,你會如何?」
我裝作沒聽懂,笑著回道:「怎麼,你們北狄不讓開鏢局嗎?那我就改行賣糖葫蘆。」
他聞言一愣,知我故意如此,苦笑搖頭。
09
望鄉城的城牆比霖安更高更厚,牆體呈暗褐色。
城門口守備森嚴,兵士甲冑齊全。
查驗文書,繳納厘金,在天色徹底黑透前,我們總算進了城。
交割完貨物,我遞給車夫賞錢,囑咐他自去尋客棧休息,明天一早平沙鎮接應陸叔他們。
隨後,我狀似隨意地對穆懷瑾道:「穆公子,貨也交了,咱們銀貨兩訖,就此別過?」
鏢隊已抵達,明天我就要回霖安城了,他有什麼伎倆也該施展了。
他面色難得地正經,正看著望鄉城的街巷。
行人穿梭其中,北狄人、靖人皆有......
這也算望鄉城獨有的特色了。
「林姑娘是第一次來望鄉吧?」他收回目光,笑意重新漾開,「此城雖處邊塞,卻因是互市重鎮,別有一番粗獷繁華。明日若得閒,穆某可否有幸做個嚮導,陪姑娘逛逛?」
來了來了,我倒要看看,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父母既讓我遊歷江湖,那就從這裡開始。
「行啊。」我點頭,「不過你這嚮導......是否收費?如果要錢,就算了!」
他啞然失笑,拱手道:「免費,自然是免費!姑娘這帳算得,穆某佩服。」
小萌立刻緊張地拽了拽我的衣角,小聲提醒:「大小姐,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對穆懷瑾假笑道:「既然穆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們就卻之不恭了。正好,我也想到處逛逛。」
當晚我們找了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客棧住下,一夜無話。
第二天清晨,我帶著小萌,和嚮導穆懷瑾一起走上望鄉城的街道。
這裡與霖安不同。
街道更寬,行人更雜,中原服飾與北狄皮袍混雜,言語交錯。
沒走多遠,我們就發現不少武林人士打扮的人,行色匆匆地趕往同一個方向。
穆懷瑾流露出好奇之色:「咦?今天這望鄉城是有什麼熱鬧?林姑娘,可有興趣去看看?」
我看著他拙劣的演技,配合地點頭:「好啊,看看熱鬧也好。」
跟著人流,我們很快來到了城中心的一片大空場。
那裡搭著一個高大的擂台,周圍人山人海。
台上,一個穿著北狄武士服的人,正一記重掌將一個中原刀客劈下擂台。
那刀客落地後鮮血狂噴,胸骨明顯塌陷,眼看就不活了。
台下響起一片中原武人的怒罵和圍觀百姓的歡呼。
那北狄漢子睥睨台下,用生硬的靖朝語吼道:「廢物!連我『斷江掌』三式都接不住,還有誰敢來送死?」
斷江掌?
這名字......可真夠刺耳的。
無江?斷江?
這是衝著我來的,還是純粹的巧合?
我心裡那股彆扭勁一下就上來了。
又有幾個不服氣的中原武人跳上去,卻沒有一人能在他手下走上五十招。
他掌風剛猛,看似樸實無華,卻蘊含巨力,中者無不骨斷筋折,一時死傷慘重。
我看著台下忙著救治同伴、亂成一團的武林人士,忿忿開口:
「這人太沒品了,勝就勝了,有必要下死手嗎?不過他確實強!」
「哈哈,這穆格是赫連大師的親傳三弟子,得其『斷江掌』真傳,掌力雄渾,可裂金石!自然是很強的。」
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我扭頭看去,是個穿著錦緞勁裝、身材高壯的年輕男子。
約莫二十出頭,濃眉大眼,笑容爽朗卻難掩鬱氣,腰間掛著一桿精鋼短槍。
他沖我拱拱手:「在下白雲,本地人。看姑娘面生,也是被這擂台熱鬧引來的?」
「霖安,林無江。」
我回了一禮,同時眼角餘光掃向旁邊的穆懷瑾。
同是北狄人,都姓穆,一起出現在望鄉城?
是不是太巧了些?
再加上蹊蹺的護鏢任務......我心中的警鈴大作。
穆懷瑾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和的微笑,向白雲頷首:「北狄,穆懷瑾。」
白雲的目光在穆懷瑾身上掃了掃,笑容略微收斂,多了幾分審視,但很快又轉向我,嘆了口氣:「原來是林姑娘。這穆格在此擺擂月余,從無敵手,下手極其狠辣,非死即傷。分明是要狠狠打壓我大靖武林的士氣!」
「他師傅很厲害?」我順著話問,心中已將這擂台和穆懷瑾的算計聯繫了起來。
「何止厲害!」白雲臉色無比凝重,「他師傅是北狄第一高手赫連朔,刀掌雙絕,據說已入化境。其本人更是早已南下,直奔江南武林而去,聽說已經有不少成名高手敗亡在他手下。他們師徒此行,就是要打垮我大靖武林的脊樑,為他們北狄南侵做準備!」
「既然如此,白兄看樣子也是習武之人,家學淵源,為何不上台教訓教訓他?」
我把問題拋給白雲,同時偷偷觀察穆懷瑾的反應。
他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聆聽模樣。
白雲苦笑解釋,他的祖傳槍法源於戰場廝殺,用於擂台比武反而束手束腳。
若硬要上台打擂,總結三個字——打不過。
白雲祖父原是邊軍游擊將軍,後受傷退出了行伍生涯。
因習慣北疆生活,同時不舍軍中好友,所以在望鄉城安了家。
立下族規:白家後人,世代鎮守邊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白家因有軍中關係,也受邊民敬仰,生意也是越做越大,銀錢全花在招攬江湖高手之上。
現在白家共有家將一百多人,皆是江湖好手。
而白雲,就是當代家主。
白家雖無官身,卻滿門忠烈,聽得我心情澎湃。
我雖做不到如此,但不妨礙我敬仰這樣的人。
最後白雲嘆息一聲:「我家武師雖多,但能勝這穆格的......沒有。」
一直沉默的穆懷瑾忽然輕聲開口,像是無意間感慨:「赫連大師的武功,已近天人。其『斷江掌』更是剛猛霸道,據說練到極致,真有斷江分海之威。尋常高手,確實難攖其鋒。」
「除非......有能以極致的巧與速,避其鋒芒、攻其不備之人,或可一試。只是,風險太大,畢竟掌力無眼......」
我心中豁然開朗。
果然如此!
穆懷瑾把我引來,就是為了這個擂台。
他連武功路數都給我指明白了,生怕我不知道怎麼打是吧?
他這是想借我之手除掉穆格。
或者是想騙我上擂台,借穆格之手除掉我。
連小萌都明白了,緊張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心中怒火和好勝心同時被點燃。
不管穆懷瑾有什麼陰謀,這個叫穆格的,我必須要會會他。
這個武林敗類不講武德不說,用的掌法也這麼討厭。
而且他還姓穆......
揍他,必須揍他。
但我不說。
我看著白雲問道:「白少俠,你在望鄉城人面熟,可否幫忙引薦一下鎮邊大帥張行風?我有封家書需親手轉交給他。」
「見張大帥?」白雲一愣,沒想到我思維跳躍得這麼快,「成!我與大帥也算熟識,引薦一下不難。包在我身上!」
「那就多謝了!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
我得先把爹交代的事辦了,免得節外生枝。
這個操作顯然出乎了穆懷瑾的預料,他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沒搭理他。
轉身把小萌拉到一邊,低聲囑咐:「我和白兄去帥府。你留在這裡,要盯緊穆懷瑾。看看他接下來會和誰接觸,特別是和那個穆格或者北狄人有什麼勾當,記住了嗎?」
小萌立刻緊張又興奮地點頭:「放心吧大小姐,我保證盯死他,您一切小心。」
我想了想,提醒道:「還有,長點心眼兒,別讓他把你賣了。」
安排妥當,我才對白雲和穆懷瑾道:「走吧,白兄。穆公子,有興趣一起去帥府見識見識嗎?」
穆懷瑾優雅地一展摺扇,笑容無懈可擊,仿佛完全沒聽到我剛才對小萌的吩咐。
他搖了搖頭道:「北狄人進靖軍帥帳?穆某惜命。」
看他故作優雅的勁頭,心裡冷哼:裝,繼續裝。
等我辦完正事,再找你算帳。
到時看你還能不能笑得這麼開心!
張大帥就駐在城內,腳程不遠。
白雲的面子很好使,我順利地見到了張大帥。
他五十歲上下,個子不高,方臉,皮膚黝黑粗糙。
他待我們很是熱情,絲毫沒有上位者的架子。
我道明來意後,遞上信件。
他開始有些吃驚,隨著查看信件內容,表情慢慢如常。
閱後他閉目沉思了一會,開始詢問我相關細節。
我自是知無不言。
一切出乎意料的順利,讓我忐忑的心也平靜了一些。
事畢,他拿出二百兩作為獎賞。
我推脫不過,只得當他面轉贈給白雲,權當是為邊防做點貢獻。
非是我不愛財,實是我家小門小戶,不想與官軍扯上什麼關係。
走出帥府,我看著擂台方向,心中嘿嘿直笑。
穆懷瑾!
害我疑神疑鬼了一路,這次不讓你拿點硬貨出來......
姑奶奶我跟你姓!
10
回到擂台旁。
穆懷瑾如普通看客般搖著扇子。
小萌那也沒什麼有用的情報。
我溜達到他身邊,也學著他的樣子,像個事不關己的看客。
穆懷瑾顯然沒有我沉得住氣,他扇子一頓,緩緩開口。
「聽聞令師雲前輩,當年一人一劍,壓得北狄武林數十年不敢南顧。若他老人家在此,想必容不得此人如此猖狂。」
我斜睨了他一眼:「穆公子,別忘了你可姓穆,北狄的穆,你到底站哪邊?咋像個牆頭草一樣呢。」
他搖頭,半開玩笑地道:「我不是牆頭草,我是......橋樑,連接靖國和北狄和平的橋樑。」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同:「對——欠踩!」
他被我噎得乾咳了兩聲,聲音正經了些:「我站『理』這邊。恃強凌弱,非武之道。」
我嗤笑一聲,沒回話。
穆懷瑾沉默片刻,忽然道:「二百兩。」
我一聽就不願意了:「穆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鏢師,不是殺手。你這價錢......侮辱誰呢?」
「豈敢。」他拱拱手,一臉正氣,「擂台上切磋較技,生死各安天命,怎能叫殺人?姑娘乃是見義而為,為大靖武林掙回顏面,此乃俠義之舉!穆某隻是......只是略盡綿薄之力,資助些湯藥錢罷了。」
他一個北狄人說得那叫一個義正辭嚴,聽得我都替他尷尬。
我面上有些猶豫:「這......不好吧?不是錢的事......主要是我這人心善,見不得血......」
他看我語氣有所鬆動,急忙加碼:「三百兩!」
我搖頭,緩緩說道:「真不是銀子的事......我愛好和平,和平也愛好我,我倆不離不棄,不需要銀子做媒。」
「四百兩!」他似乎咬了咬牙。
我搓著手指,唉聲嘆氣:「穆公子,你是不知道,我這把劍,出鞘就要磨損,這修補石材......」
穆懷瑾看著我搓動的手指,釋然地笑了。
他解下腰間的錢袋,掂了掂,整個遞了過來,聲音帶著點心酸的爽快:「銀票加現銀,約莫五百兩。林姑娘,夠不夠買......」
沒等他說完,我一把抓過錢袋,揣進懷裡。
我滿臉正氣凜然:「公子此言差矣,豈是銀錢之事?實在是此獠欺人太甚,辱我靖國武林無人!我輩習武之人,仗劍江湖,豈能坐視不理?這擂台,我打了!」
穆懷瑾被我的一通操作驚呆了,愣在原地,張了張嘴,最終化為一抹哭笑不得。
我看著他,聲音淡了些:「對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非要他死?你可以不說,但如果說了......」
「人的信譽,只有一次。你若騙我,以後休想我再信你。」
他聞言身體一僵。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準備上台時,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清晰:
「北狄王子爭位。有實力問鼎者,不過三人:大王子母族強盛,三王子得宗室青睞,七王子有國師赫連朔支持。」
「赫連大師門下,大弟子隨侍王庭,二弟子效忠大王子,台上這位穆格,是三王子麾下猛將。四弟子在七王子處。」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有點不夠使,想了好半天才找出問題關鍵。
「國師支持七王子,為什麼把徒弟分得這麼散?」
穆懷瑾搖頭,「赫連大師心思,無人能測。或許是為七王子鋪路,或許......只是想攪渾水。但穆格必須死。三王子生性殘暴,若他得勢,必是靖國大患。斬斷他與赫連朔最直接的聯繫,至少能讓他爭奪王位時,少一分底氣。」
「這些......和你又有什麼關係?」我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就因為你愛好和平?」
他迎上我的目光,坦然得很:「因為,我是赫連朔的四徒弟。」
我瞳孔微縮。
雖然早懷疑他身份不簡單,但聽他親口說出,還是有點衝擊。
我語氣帶了點戲謔:「所以,你這是替你家七王子主子,清除競爭對手的羽翼?」
他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我半開玩笑地說道:「那我除掉穆格後,是不是也該把你除掉。畢竟七王子得勢,對靖國也未必是好事。」
他認真地搖了搖頭:「我們七王子為人正直、和善,不喜權謀、征伐。他若即王位,邊疆將再無戰爭。」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不信他的鬼話。
「你帶我來斬殺你師兄......就不怕落到有心人眼中?」
他兩手一攤,無辜道:「他擺擂,你打擂,與我何干?」
「懂了。」我點點頭,不再多問,轉身走向擂台。
「林姑娘!」他在身後叫住我。
我回頭。
他臉上帶上了些許凝重:「有幾分把握?」
我搖搖頭,實話實說:「沒看他出全力,不好說。但十招之內,可定勝負。」
年紀擺在這,對方內息比我渾厚得多,只能利用我的速度優勢,速戰速決。
穆懷瑾明白我心中所想,緩緩點頭,聲音很輕:「若事不可為......安全為上。」
我擺擺手,縱身一躍,輕飄飄落在那沾滿血污的擂台上。
台下頓時一片譁然。
「哪來的女娃娃?」
「送死嗎這不是!」
「快下來!」
穆格看到我,牛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和輕蔑:「小娘皮,走錯地方了吧?擂台不是你這細皮嫩肉該來的地方!」
「給你一刻鐘調息。」我沒理會他,語氣平淡,「我不占你便宜。」
他雖狂妄卻不傻,連戰數場,氣力早有損耗。
他盯著我,似乎在判斷真假,最終盤膝坐下,閉目調息。
時間一到,穆格猛地睜開眼,精光爆射。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脖頸,渾身骨骼發出噼啪脆響,氣勢比剛才更盛!
「小娘皮,你自己選的死路!」
我懶得廢話,止水劍「鋥」一聲出鞘,黝黑的劍身指向他,聲音清冷:
「霖安,林無江。請賜教。」
穆格感受到止水劍散發出的森然寒意,眼神變得認真:「林無江?好劍!」
我臉一黑,不等開口......
他就低吼一聲,毫不憐香惜玉,率先發動攻擊!
呸!果然沒品,擂台比武,竟然不通報姓名。
他雙掌直劈而來,似有碎石之力!
我卻不硬接,腳步一錯,如鬼魅般滑開。
一擊不中,他變掌為拍,力道更沉。
我止水劍疾點,用「纏」字訣的追影,一牽一引,將他巨力引偏三分。
「砰!」擂台木板被掌風餘波炸開一個窟窿。
台下驚呼一片。
穆格怒吼一聲,氣勢陡然攀升。
雙掌一錯,掌影重重,將我退路盡數封死。
我止水劍劃出玄妙弧線,流光劍式展開,如月華瀉地,精準無比地點向每一道掌影最薄弱之處。
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我憑藉精妙劍法,將這狂暴掌勢接下。
「好!」台下不知誰爆喝一聲彩。
穆格暴怒。
他猛地後撤一步,全身內力瘋狂涌動,雙臂肌肉賁張。
隨後他雙掌猛地推出。
石破天驚!
機會來了。
我腳下用力一蹬,擂台木板碎裂。
我人劍合一,直刺他因全力發掌而微微敞開的胸膛空門。
這是驚鴻最快的突刺!亦是破妄最精準的一擊!
以攻對攻,以命搏命。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悍不畏死,更沒料到我的速度如此之快。
再要變招回防已然遲了,他心中發狠,雙掌繼續擊出。
「噗——!」
止水劍精準地刺入他心口。
但同時,他那強勁的掌風也狠狠掃中了我的左肩。
「咔嚓!」清晰的骨裂聲。
我整個人像陀螺般打著旋倒飛出去,重重摔在擂台邊緣。
對面,穆格保持著出掌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低頭看著胸口汩汩冒血的劍孔,又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隨後,轟然倒地,氣絕身亡。
台下瞬間安靜,落針可聞。
隨即,先是眾江湖中人反應過來,爆發出震天的喧譁!
「女俠贏了!」
「殺了那北狄狗!」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才幾招?」
小萌尖叫著沖了上來,穆懷瑾、白雲緊隨其後。
不想自己太狼狽......
我以劍撐地,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左肩劇痛鑽心,胸口氣血翻騰得厲害。
小萌愚蠢的聲音傳來:「大小姐......銀票!快看看懷裡的銀票濺上血沒?有血漬怕是兌不開啊......穆公子這得算損耗費!」
我「噗」地一口鮮血噴出,剛積攢了一點的力氣瞬間消失。
「對......接骨錢......也得讓他出......」
我喃喃自語,隨後腦袋一歪,徹底暈了過去。
11
再次醒來,已是次日。
檢查了一下自身,內息平穩已無大礙,左肩的傷勢則急不得,需慢慢調養。
擂台上我暈倒後,白雲徵求了一下小萌的意見,就把我帶來了白家堡。
白家的客房清幽乾淨。
我左肩的傷處包紮得嚴嚴實實,動一下都鑽心地疼。
小萌正嘰嘰喳喳地說著白雲又送來了多少補品,房門卻被輕叩了兩聲。
穆懷瑾站在門口,神色是一貫的溫和從容。
「林姑娘,感覺可好些了?」
「死不了。」我呲牙咧嘴地試圖坐直些,「穆公子有事?」
他微微一笑,語氣理所當然:「我已同白雲兄說好,就在姑娘隔壁院落叨擾幾日。」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你住進白家?」
小萌在一旁立刻瞪大了眼睛,來回掃視著我倆,恍然大悟般小聲嘟囔:「啊?穆公子也要住下,還在大小姐隔壁?大小姐,他是不是真的......」
我趕緊一個惡狠狠瞪了她一下,阻止她把「饞你身子」四個字說出來。
穆懷瑾仿佛沒聽到小萌的話,摺扇輕搖,端的是風光霽月:「林姑娘這望鄉之行,終歸是因在下這趟鏢而起。如今姑娘有傷在身,在下豈能一走了之?自當就近護佑,直至姑娘痊癒,方算有始有終。」
這話說得......真是漂亮又周全,充滿了江湖道義和責任感。
但我卻不敢信他。
一個北狄人,而且是身份敏感的北狄人,主動住進靖朝抗狄忠烈的家裡?
這跟肥羊自己走進狼窩,還要求同住有什麼區別?
我看著他,臉上扯出一個假笑:「穆公子真是太客氣了。不過白家是忠烈之家,我們江湖人打擾幾日已是不該,怎好再讓穆公子一個北狄友人久居?這要是傳出去,怕是對白家名聲有礙,也對穆公子你不便吧?」
我故意把「北狄友人」和「忠烈之家」咬得重了些,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穆懷瑾搖扇子的手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自然,但笑容依舊。
「姑娘多慮了。白雲兄豪爽仗義,並未在意這些虛禮。況且,護你周全,是在下應盡之責,與身份無關。」
他越是這樣堅持,我心裡的疑竇就越重。
他到底想幹什麼?真就只是為了照顧我?還是想藉機窺探白家?
或者......他根本就是別有目的,拿我當留在白家的幌子?
不行。
白家滿門忠烈,白雲待我以誠,我絕不能因為自己的事,給白家帶來任何潛在的風險。
我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定。
臉上假笑不變,語氣卻斬釘截鐵:
「穆公子高義,我心領了。但白家是白家,我是我。我這人不習慣欠人情,更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所以——我決定搬去客棧養傷。」
穆懷瑾臉上的笑容一僵:「客棧?客棧人多嘈雜,於養傷不利......」
「我意已決。穆公子若是真放心不下我的『周全』......」
我促狹地看著他:「不如一同搬去客棧?」
這一下將了他一軍。
穆懷瑾的表情變得極其精彩。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再找理由反駁,但在我毫不退讓的注視下,那些漂亮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他最終像是認命般,略顯艱難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在下便與姑娘同住客棧,也好有個照應。」
小樣,再治不了你。
我心裡冷笑一聲,更加確定這傢伙住在白家目的不純。
但現在我有傷在身,不是戳穿的時候。
向白雲辭行費了一番口舌。
他再三挽留,但我去意已決,只說客棧在鬧市,方便小萌玩耍。
白雲見拗不過我,只好派人幫我們拿行李,一路送到瞭望鄉城中最豪華的「悅來客棧」門口。
客棧夥計熱情地迎上來:「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兩間上房。」我乾脆利落地說道,一邊伸手去摸我那個裝著六百多兩「巨款」的荷包。
就在我準備付定金的當口,卻感覺衣袖被人輕輕拽了一下。
我疑惑地回頭,只見穆懷瑾站在我身後,微微側著頭,視線飄向客棧門口的石獅子,耳根竟泛起一絲可疑的紅暈。
他平日裡的從容溫雅消失不見,神色略帶......尷尬。
他聲音壓得極低,含混不清地快速說道:「那個......林姑娘.Ṭŭₖ.....可否......先借......些許銀兩......在下......嗯......囊中暫且......不甚方便......」
「什麼?」我沒聽清,或者說,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穆懷瑾眼一閉,飛快地低聲說道:「我說我沒錢了,錢都被你騙......被你賺去了,房錢......先欠著,算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