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氣狠了,夏老爺把他關進祠堂,不給飯食。
夏昀餓得快暈倒,怪可憐的。
我半夜偷偷烤了兩隻鴿子,從窗縫塞進去給他充飢。
看他那時的執拗勁兒,我以為他這輩子就是個訟師了。
沒想到,他後來竟又考了進士。
夏昀把我烤的鴿子嗦得乾乾淨淨。
我吃光了他的八菜一湯。
臨走時,他一直跟著我走到府門口。
門口停著一頂青羅軟轎,轎門處立著一個嬌俏的小丫鬟。
見他出來,忙行禮:「夏大人,我家小姐在此恭候多時了,準備向您請教幾個律法上的學問……」
我趁人沒注意,急忙溜了。
好傢夥。
還以為夏昀這小子念舊,特意送我出府。
沒想到人家早約了佳人。
身後,夏昀好像喊了一聲什麼。
沒聽清。
我鑽進人堆里,跟街口賣豆花的大娘悄悄打聽。
「大娘,那是誰家的轎子?」
賣豆花的大娘眉飛色舞:「丞相府家的千金,京城第一美人,來了老多回了,我猜,肯定是看上夏御史了。你還別說,兩人男才女貌,倒挺般配。」
「哦……哦哦。」
「不過,夏御史都沒讓人進過門。」
坐在牆根下擇菜的老婆婆接話:「那能讓進去嗎?男女大防,避著嫌呢,只能隔著轎子說話。」
我問:「那要是同桌吃飯呢?」
婆婆白了我一眼:「讀書人說,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同桌吃飯自然是不許的。」
可我剛才還在他面前吃了一個大肘子……
8
侯府老壽星邀請夫人同去東山寺賞春。
還特意囑咐,此行必須帶著我。
出門時,夫人逼著我換了件新衣裳。
還往我腦袋上插了七八根簪子。
她說上次去侯府,看見人家侯府的丫鬟都打扮得好,我要是穿得太寒酸,丟臉。
老夫人拉著我的手,又是一個勁兒地夸,說我比她院子裡的丫頭結實能幹。
那可不?
她身邊那些水靈靈的小丫頭們,都是焚香奉茶的,又不是犁地的。
三公子趙景宸也在。
見我看他,一個勁兒地沖我擠眉弄眼。
我撇過頭,裝作沒看見。
夫人們去佛堂禮佛,我蹲在樹下,拿根木棍兒扒拉螞蟻。
突然眼前人影一閃。
「可逮著你了。」
是趙景宸。
我聽他這麼說,不服輸的勁兒立刻上來了。
逮?
這麼多年我爹都逮不著我,鐵牛奶奶能讓你小子逮著?
我兩手一摟樹幹,蹭蹭蹭,爬上了樹。
趙景宸傻眼:「你……你上樹幹嘛?我跟你說正事兒呢。」
我趴在粗壯的枝幹上,俯看他:「你說唄。」
他比劃了兩下,想爬上來,未遂。
只能叉著腰瞪我。
瞪著瞪著,泄了氣。
「你那招兒好使,我家雀兒果然歡實多了。」
我嗯了一聲。
「要不,你來侯府給我當丫鬟吧。我家那些鳥,你幫著養養。」
「不去。」
「你……侯府你都不來?我不虧待你,月例銀子給雙份……要不我收你做通房?你要是伺候得好,說不定……」
「不去。」
他急了:「死丫頭胃口不小啊……難道你還想做妾?」
他在樹下轉了幾個圈子,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猛地一跺腳:「讓你當妾!當妾總行了吧?」
我還沒答話,突然瞥見寺廟紅牆下一抹淺青色人影。
我趴在枝杈間,遙遙地喊:「夏大人,搶人家丫鬟犯哪條刑律?」
夏昀背著手,從紅牆下緩緩走來。
「掠賣他人奴僕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強搶別人為妾呢?」
「誘拐婦女為妾者,首犯斬立決,從犯絞立決。」
夏昀的聲音冷颼颼的,聽得我脖子涼。
我向樹下的趙景宸道:「嘖嘖,三公子,你還年輕,我決不能害你。」
趙景宸嘆了口氣:「總不能讓我迎你做平妻吧?我要娶的,可是像京城第一美人那樣的姑娘,她傲得很,可容不了和你平起平坐。」
京城第一美人?
那不是和夏昀在門口隔著轎子說話的丞相千金?
我睜大眼睛,死死盯住夏昀,果然見他變了臉色。
他臉紅了。
御史大人有情敵。
嘿、嘿、嘿!
9
我這幾天突然忙碌了起來。
趙景宸隔三岔五帶著鳥籠子,來周府找我。
他還惦記著讓我去他家當丫鬟,我卻只惦記著錢。
每次指點他,都收點酬金。
日子長了,荷包漸漸鼓了起來。
夏昀也三不五時地蹭個飯。
每回知道他要來,老爺都派人知會我,讓我多做點飯菜。
我挎著菜籃子出門。
趕巧今天是個大集,人多,商販也多。
街上的攤子比平時多了些稀罕玩意兒。
有個攤子賣牛角梳子。
攤子旁站著兩個年輕姑娘。
其中一個我認識,在夏昀府門前見過,是那天跟在丞相千金轎子旁邊的小丫鬟。
另一個,打扮得精緻又體面,想必是那個京城第一美人。
我悄悄走上去,裝作挑選梳子,用眼角餘光悄悄打量她。
哎喲滴個王母娘娘!
我王鐵牛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
咋長的?
正發獃時,突然身旁傳來一聲油膩膩的叫喚。
「小娘子,跟哥哥一起耍去不?」
我翻了個白眼。
果然,漂亮的人到哪兒都容易遇見流氓。
我從菜籃子裡摸了根瓠瓜,握在手裡。
但凡他敢對美人兒動手動腳,我這瓠瓜就要在他腦袋上開花。
正咬著牙等著呢,突然感覺一個扇子柄托住了我的下巴。
我隨著那扇子緩緩轉頭,看見一個年輕男人的臉。
那張臉笑得十分猥瑣。
這一刻我都顧不上生氣。
好奇心取代了憤怒。
我指了指丞相千金,又指了指自己。
問那男人:「你在我和她之間,選擇了……調戲我?你是不是瞎?」
男人嘖了一聲。
「嘖,小娘子不要妄自菲薄,你這樣兒的,我也十分喜歡。」
我不信:「說實話。」
「我認得她,孟丞相的千金,惹不起。」
這還差不多。
我拿著瓠瓜,冷冷地看著他:「你想幹嘛?」
男人搓著十個金燦燦的大戒指:「小娘子,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守城千戶郝德富的兒子。我爹一個月給我的零花就有一千兩,你若是跟我做一對露水鴛鴦,我指定不會虧待你。」
做恁爹!
手裡的瓠瓜「啪嗒——」一下,碎成渣渣。
我又在那滿是瓠瓜汁的臉上踹了幾腳。
「你鐵牛奶奶不裹腳,為的就是踹你個龜孫!」
被官兵抓走時,我衝著周圍的人群喊:「哪位大哥去戶部衙門說一聲,今天鐵牛送不了飯了,讓老爺自己到街上買燒餅吃吧。還有夏御史,也一起吃燒餅算了。哎不對……他有衙門裡管的飯,那就不管他了……」
10
我收監之後,遲遲沒見有人來提審我。
夫人倒是天天來看我。
抹著眼淚讓我不要太難過,說老爺正在想辦法。
趙景宸也來了,臉上有幾分真心實意的焦急。
「鐵牛,你別著急啊,我已經跟我家老太太說了,老太太正讓人想辦法撈你呢。你要是悶,我帶著我的雀兒時常來跟你說說話。」
如此過了七八天,我在監牢里的日子倒也不難熬。
天天吃著夫人和趙景宸送來的吃食,沒幹活,倒胖了兩斤。
趙景宸又買了幾隻漂亮的雛鳥,拿到牢房炫耀。
我急得直拍大腿:「這種腌臢地方,剛出殼的崽子怎麼遭得住?趕緊提回去,找一把艾草,燒出煙來,用艾草的煙燻一熏再養。」
他頓時緊張起來:「哦哦哦,我這就拿回去。」
「記住啊,以後買回來的崽子都得先用艾煙燻一遍。還有,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只燒雞,要肥一點的……」
趙景宸點著頭走了。
沒一會兒,牢房外頭突然嘈雜起來。
我聽見嘩嘩啦啦的聲音,是鑰匙串發出的響聲。
正疑惑時,門口人影綽綽。
牢頭打開門,躬身道:「夏大人請。」
夏昀穿著官服走進來。
臉色有些憔悴。
看見我時,眼神亮了一瞬。
「王鐵牛接旨!」
我扔下手裡的醬骨頭,在衣擺上抹了抹手。
跪伏在地。
夏昀站得筆直,手中徐徐展開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茲有婢女王氏鐵牛,身處微賤而性秉剛堅。會千戶郝德富之子恃勢凌弱,當街肆行淫褻。該婢抗暴全節,致兇徒懷贓敗露。
有司勘驗,得其父郝德富侵盜糧餉,私占軍田,受納賄賂,按律當斬,家產籍沒。
婢女王氏,雖出賤籍,而守貞不辱,特沛殊恩,賜銀一百兩,親屬一人免役三年。」
乖乖。
我打了人,還受賞了?
夏昀似是看出我的不解。
「那日你當街毆……反抗暴行時,從他身上掉出了受賄贓物,街上百姓都是人證。朝廷順藤摸瓜,查出其父罪行。因此,你立功不小。」
哈?
還能這樣?
京城果真箇個都是人才。
11
我摸著溜圓的肚皮,走出監牢。
陽光刺眼。
夏昀走在我身旁。
我眯著眼睛看他:「夏大人,這才幾天沒見,你怎麼瘦了?」
他那原本飽滿緊緻的臉,此刻看起來有些貼骨。
眼下還有兩道烏青。
夏昀垂睫,桃花眼含著幾分幽怨:「幾日沒吃你做的飯,胃口不大好。」
我得意地晃了晃手裡捧著的一百兩賞銀。
「走,我去給你做飯去!」
鐵牛奶奶今天心情好,便宜他了。
我做了幾個菜,端著托盤到夏昀房中。
外間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把托盤放在桌上,我轉過屏風,往裡間尋他。
屏風後,夏昀正和衣躺在臥榻上,睡得很沉。
許是倉促起意,連靴子都沒脫。
我想喊他起來,吃飽了再睡。
可看著他那張倦極的面容,又沒忍心。
只好除去他的靴子,把他的腿搬上榻。
夏昀動了動,夢囈了幾個字。
我給他蓋好被,剛要離開,卻發現自己的衣擺竟被他扯在手裡。
拽得太緊,掙不脫。
我在牢里住了八九天,身上的衣裳已然不大好聞。
夏昀這小子愛乾淨。
我都不敢想,他醒來後會是怎樣的表情。
哈哈哈。
12
我醒來,揉了揉眼。
明明記得我是趴在榻沿上睡的,醒來怎麼在榻上?
不僅在榻上,我還在榻的里側。
夏昀躺在外側,面朝里,正和我四目相對。
桃花眼裡晦暗不明。
我急忙解釋:「我不是這樣的人。」
他臉色很凝重,抿著唇,緩緩轉過身去。
我爬起來,一條腿跨過他。
「真不是!」
夏昀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我的腿上,似乎不信。
我連滾帶爬地從榻上下來。
「我沒有想爬你的床……」
他臉色還是不好。
完蛋,解釋不清了。
還是走吧。
我剛穿好鞋,身後傳來夏昀的聲音。
「我餓了。」
唉,算我欠他的。
「等著,我去熱飯。」
「好。」他又接著道,「只熱菜就好,饅頭不用熱,我愛吃冷的。」
「……知道了。」
「肉菜多留點湯汁,我想泡饅頭吃。」
「……」
「你等我吃完再回,我有封公函,要托你帶給周大人。」
我瞪他:「你就不能先把公函給我,再吃飯?」
他被我瞪得十分委屈,摸著肚子,輕聲道:「還沒寫好……肚子餓,沒力氣。」
蒼天吶。
瞧他那小媳婦的樣兒!
我真沒欺負他……
我趴在桌上,擺弄那一百兩的銀票子。
夏昀往碗里澆了一勺湯汁,抬起眼皮:「你這銀子夠給自己贖身了。」
這個我倒沒想過。
實在是老爺夫人對我都好,平時乾的活兒也不累。
先幹著吧,等以後再說。
這一百兩銀子,我有大用。
「我想買些田。」
「買田?」
「嗯,我家做佃農之前,也曾有過十幾畝田地,只可惜……有一年洛河漲水,把沿岸的農田都淹了。遭了災,大家交不起稅賦,官府又催得緊,不得已,我爹只能把地賣了交稅。後來,他帶著我們一路討飯,遷到你們村,租田種地。」
夏昀聽得直皺眉:「洛河沿岸不是修了水利?怎會淹水?」
「說是河堤決了口,口子太大,堵不住。」
「你們遭災,是哪一年?」
我掐著指頭算了算。
「好像是我八歲那年,嘉寧元年。」
「那是聖上登基的第一年。」
接下來,他便陷入沉思。
一直到吃完飯,都沒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之後的一個月,夏昀每日泡在戶部查檔。
聽老爺說,他翻的都是十年前的舊檔。
戶部冊子十年一造。
十年前的冊子早就封存在庫房裡,不知積了多厚的灰。
典吏們天天在庫房裡翻找,一個個叫苦不迭。
13
趙景宸抱著一隻五彩錦雞來找我。
「鐵牛,你看這隻雞好看不?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