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著它的翅膀根兒,歪頭打量:「這雞長得花里胡哨的,好吃嗎?」
趙景宸白我:「錦雞是五德之禽,是招財納福的祥瑞,吃它幹嘛?」
我一臉嫌棄,把錦雞塞回他懷裡。
「那不要。有錢人才供著祥瑞,窮人只想填飽肚子。」
他抱著錦雞,圍著我團團轉。
「鐵牛,那你跟我回府唄,我保證讓你吃飽。」
我嘆了口氣。
「三公子,你就像這隻錦雞,看起來風光,是因為有人供養。一旦侯府不供著你了,你會幹啥?」
「我……我會……」
他抱著雞,「我」了半天,終究沒說出一句話。
悶悶地蹲在石階上,不知在琢磨什麼。
見他不動地方,我自顧自幹活去了。
給夫人打掃完屋子,洗了衣裳,出來一看,他還在。
趙景宸死死盯著我,幽幽地問:「鐵牛,你覺得我沒用?」
我把手裡裝滿濕衣裳的木盆放在院子裡:「有用,有用著呢。過來幫我晾衣服。」
他猶豫了一下,放下雞,竟真過來了。
學著我的樣子,把衣裳搭在繩子上,展平。
我讚許地點頭:「嘿嘿,三公子真有用。」
「你笑話我。」
「我沒,我很真誠。」
「我看見你笑了。」
「怎麼?侯府不許人笑啊?我一天笑個百八十回,你管得著嗎?」
他從濕漉漉的布料上擠出水來,往我身上灑。
見我躲得狼狽,哈哈大笑。
「趙景宸!你是不是三歲小孩?!」
我正躲著,不小心撞上了人。
眼前是深青色官服,胸前繡著獬豸。
「夏大人?」
夏昀扶住我,目光落在趙景宸身上。
「三公子怎麼來了?有事?」
趙景宸用腳尖指了指地上那隻雞:「我來給鐵牛送雞。」
夏昀目光微閃:「我聽說宮裡籌備太后壽宴,正缺兩隻錦雞昭示祥瑞,原來侯爺已經特地讓人弄來了。」
趙景宸傻眼:「啥?我爹弄來這錦雞是給太后壽宴用的?」
他急了。
連忙將那隻雞捉在懷裡:「鐵牛,我先回府一趟。」
話音未落,就急匆匆地跑了。
夏昀向前走了幾步,幫著我晾衣服。
「我從戶部舊檔中查出,當年你家遭水災,背後有蹊蹺。聖上登基頭一年,撫恤天下,遇上地方災情,俱已免了賦稅。而你卻說,地方官府仍催逼農人交稅,這就說不通了。」
我急道:「我沒騙你!」
他平靜地看著我:「我相信你沒騙我,是有人欺騙了聖上。」
哈?
「我已將此事上奏,聖上命我為欽差,回去徹查,明日便啟程。」
「哦,那你來找我是……」
「你若有家書,我可一併捎回給你家人。」
「我不會寫字,你幫我帶個口信吧。」
「好。」
先前得的賞賜銀子,我讓他幫我帶回去,給家裡買田。
再買些文房用品,勉勵我弟弟用功讀書。
夏昀都一一應下了。
還說他書房裡有好些筆墨紙硯,比市面上賣的那些要好,他用不完,讓我不必花錢另買。
「那怎麼好意思?」
他眉梢微動:「你給我做一碗燴麵吧,就當臨行前送送我。」
「行嘞。」
傍晚,老爺下衙回來,聽說他的褲子是夏御史晾的,差點沒站穩。
14
夏昀這一走,數月未歸。
天剛轉涼,夫人身上便有了喜訊。
大夫診出脈象,肚子裡的胎兒已然兩個月大了。
我上街,到處給夫人找酸梅子和杏干。
走著走著,突然和人走了個對面。
我往旁邊躲,他卻故意截住我。
正要發火,猛抬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這張臉……
上次見的時候還帶著孩童的稚氣,如今已是青澀的少年郎。
我的眼眶裡瞬間湧起潮熱。
「王二妮!你咋來了?」
他咧著嘴,笑出眼淚:「姐,咋還喊俺小名呢?俺有大名了,夏哥哥給起的,叫王修文。」
「還是二妮叫著順嘴。」
「大庭廣眾的,叫人家聽見笑話。」
我二弟此次是隨著夏昀的辦差隊伍一起回京的。
夏昀回宮復命,讓他自行去周府找我。
他到了周府,夫人說我上街了,他一刻也不願等,自己跑到街上來找人。
「長高了,也白了,比小時候好看多了。」
我拉著他的手,又哭又笑的,跟個傻子一樣。
我倆正激動,突然從身後傳來一聲怒吼。
「鐵牛,這小子是誰?!」
我回頭,看見趙景宸穿著玄色公服,配著銅扣蹀躞帶,腰懸鎏金佩刀。
他這身打扮,比以前精神多了。
趙景宸大步上前,把我的手從弟弟身上扯下來。
眼裡滿是怒氣。
「你背著我和別的男人拉扯?」
「這是我親弟弟!」
趙景宸立刻變了臉色,堆笑道:「原來是小舅子,莫怪莫怪,都是一家人。」
我瞪他:「誰和你是一家人?」
他略尷尬,向我弟解釋:「她還沒點頭,我再勸勸,放心吧,總有一天會讓你有個出身侯府的姐夫。」
趙景宸得意地掏出一塊腰牌,在我面前炫耀。
「咱現在可是宮裡的御前侍衛,有正經差事的,不是以前那個遊手好閒的侯府三公子了。」
我伸手在腰牌上搓了搓:「不錯,恭喜啊。」
「現在每日忙著差事,沒空。等我哪天不當值,我再去找你和小舅子。」
「滾!」
趙景宸拿手指頭點我:「你看看你這脾氣……得改!」
我作勢要踹他,他才不情不願地跑了。
王二妮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姐,夏哥哥認識他嗎?」
「認識啊,咋啦?」
「沒事兒,我怕他下半年不好過。」
15
到了傍晚,夏昀才回來。
數月不見,腮上又累瘦了二兩肉。
我家老爺還惦記上次夏御史給他晾褲子那事兒,惶恐得不行。
好在大家都忙著聊喜事,沒人注意他。
第一件喜事,王二妮今年剛中了秀才。
我老王家總算出了個有出息的讀書人。
第二件,十年前的水災,已查實是有人惡意破壞水利,挖開水渠,是人禍而非天災。
這些人又和當地官府勾結,隱瞞了朝廷免除賦稅的消息,逼得百姓不得不低價賣出田地來交稅。
豪紳惡霸通過這種手段,將這些土地都兼并到自己手裡。
夏昀已將此事上報,朝廷很快就會派人查辦。
屆時,我家賣掉的那些地,還有希望拿回來。
周老爺突然問我:「鐵牛,二妮中了秀才,按律例,可以為家人脫奴籍。你若想脫籍,我明日便可開具放良文書。」
所有人都盯著我。
等著我開口。
我看了看夫人:「暫時我還不能走,夫人現在身子重,正需要人照顧。等夫人生完再說吧。」
老爺夫人很是感激。
二妮也沒說什麼。
倒是夏昀不依。
「放良文書可以開,就算脫了籍,你願意照料周夫人,也可常來周府幫忙。」
我不解:「常來周府?從哪兒來?我不住這兒嗎?」
夏昀臉色微紅。
「暫住,也可。只是後頭若是修文進了太學,另尋一處宅子居住,你姐弟二人更方便些。」
「太學不是要地方官舉薦才能進?咱那兒的大老爺是誰?不熟啊……」
夏昀嘴角微勾:「鐵牛,你得過朝廷嘉獎,我已與當地知府提了此事,他念你有『貞烈衛道』、『滌盪貪蠹』之功,已經給修文做了舉薦。我此次帶他回京,正是要送他入太學。」
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咋啥好事兒都扎堆來?
今晚可是睡不著了。
我送夏昀出門時,月光如瀉。
夏昀停住腳步,仰望天上明月。
口中輕輕吟誦:「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我也抬頭望:「難,這倆可是冤家。有月亮的時候,星星少,都被月光遮掩了。」
他轉頭,無奈地看我。
「你這個木頭。」
「我是鐵牛,不是木頭。」
16
侯府老夫人聽說我脫了奴籍,又來邀請我家夫人去拜佛。
要想求孩子平安降生,必須拿出點誠意。
我特地給她準備了三支手臂粗的香,扛著去了東山寺。
老夫人看了,捂著肚子直樂。
「唉喲,瞧我家鐵牛啊,真有一把子力氣。」
……不對,我咋成她家鐵牛了?
夫人們去禪房吃素齋,我一個人溜達到山門。
折了幾支開得正盛的金桂,打算給夫人帶回府插瓶。
正要回去,卻被一個老道士攔住。
此人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道袍,留著幾縷稀疏的山羊鬍。
手裡還拿著個「鐵口直斷」的布幡。
他上下打量我,眼神很是高深:「這位姑娘,貧道觀你面相非凡,似有鸞鳳和鳴之兆,願為你卜算一卦。」
我擺擺手:「沒錢。」
道士卻不肯讓開,捻著鬍鬚笑。
「分文不取,只為結個善緣。姑娘紅鸞星動,姻緣線顯,所指乃是京城中的顯貴之家,富貴無極啊!」
我腳步一頓,斜眼看他:「哦?哪家啊?」
道士翻著白眼,手指掐算:「天機所示,方位正南,朱雀抬頭,門庭顯赫……此乃寧遠侯府之象!姑娘的良配,正是侯府那位英姿勃發的三公子!」
我抱著胳膊,木著臉道:「回去告訴趙景宸,我不做妾。」
道士臉色一僵:「……不是趙公子讓我來的。」
「那是誰?」
「是……貧道不能說,告辭!」
道士灰溜溜地跑了。
我回家將此事當做笑話,說給我弟聽。
他轉頭就去找了夏昀。
不是……
這不能是夏昀買通了道士吧?
難道是……他想獨占京城第一美人?
17
周老爺說,這幾天朝中已然炸了鍋。
我好奇地問:「咋啦?」
「夏御史連上十八道奏疏,彈劾寧遠侯府和孟丞相。」
「他瘋了?」
連自己未來的老丈人都不放過……
我在街上被人攔住,帶去一個酒樓雅間。
雅間裡,京城第一美人孟小姐端坐上首。
看見我進來,那雙美眸眨呀眨的,泛起了水光。
「孟小姐,你哭什麼?我不打女人。」
上次我當街打流氓,被她瞧見過。
難道是怕了我?
孟小姐表情微怔,起身沖我行了個大禮。
「對不住。」
我茫然:「對不住啥?」
她卻沒解釋,只淡淡地說:「你回去告訴夏御史,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
「你幹嘛跟我道歉?」
美人咬著唇,不肯說話。
我心軟,不再追問。
「那你還有什麼事兒?沒事兒我就走了哦,夫人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
她眼波流轉,嬌斥了一聲:「你這個木頭!」
一個兩個都說我木頭。
人家明明叫鐵牛。
她站起身,繞過大半張桌子來罵我。
「當初你下獄,夏昀他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為你奔走,到處找證據,才把你撈出來。」
「為了你家水災翻案,連續半月宿在戶部檔案庫里。」
「地方從不舉薦寒門,偏偏他卻打破了這個慣例,求著知府寫了舉薦信, 讓你弟弟進了太學。」
「你……眼瞎心盲,根本不配他為你做這許多!」
我愣住, 喃喃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心裡有他,自然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而你……他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我是狗。
我從未想過他能為我做到如此地步。
18
我抱著幾隻烤鴿子,坐在御史家門口的石獅子旁。
青色官服袍角和皂靴,輕輕落在我眼帘里。
「鐵牛?」
夏昀玉色的臉上帶著幾分憔悴。
我伸手, 把手裡荷葉包的烤鴿子遞給他。
「我給你送鴿子。」
「還有, 剛才遇見孟小姐, 她讓我跟你說, 她道過歉了。」
「她還罵了我, 說我不懂你的心意。」
「夏昀,你到底是什麼心意?」
「我王鐵牛, 腦子沒你們讀書人好使,不會那些彎彎繞繞。你若不說明白, 我猜不透。」
夏昀的臉瞬間變成緋紅色。
「鐵牛,此處人多,你跟我進來說。」
他猛地拉住我, 扯我進門。
我看著被他緊緊攥著的手:「……不合禮數吧?」
「你先抱的我。」
我震驚:「什麼時候?你不要誣賴人!」
「我十四歲那時, 要拿書架上的書,夠不著,你抱著我把我舉高……」
好像真有這麼回事。
夏昀說要娶我。
「算你識貨。」我說,「但是不行,我現在還沒打算成親,王二妮學業未成,等他中了進士吧。」
沒幾日, 王二妮就來找我。
「姐,你到底對夏哥哥做了什麼?」
「咋啦?」
「他瘋了!他逼我每日背二十篇範文,做三篇策論, 每日雞鳴時就要起床讀書……」
我拍拍他的肩:「這是你應該做的。」
19
王二妮考中進士時,周夫人的大胖閨女已經滿地跑了。
昔日的紈絝公子趙景宸, 也做到了宮廷侍衛的小頭目, 手底下管著一二十號人。
每次他要出來找我, 都被侯爺派人死死攔住。
朝廷剛一發榜, 夏昀便帶著人來下聘。
和送喜報的差役正好撞上。
兩撥人各有一套吹打班子, 熱熱鬧鬧地亂作一團。
王二妮披紅挂彩, 感慨道:「姐, 如今我考中進士,總算能成為你的倚仗。你嫁給御史大人, 也能有些底氣。」
我不屑地看著他:「切, 你不中進士,我也照樣有底氣。十里八鄉再找不出第二個我這麼能幹的姑娘!娶了我是他的福氣。」
周老爺附和道:「對對對!就比如我家夫人,別人都說我岳家是屠戶,夫人出身低,配不上我這朝廷命官。可他們不知,我最愛的就是她的溫柔嫻靜,單純可愛。」
我與夏昀成親時, 夏老爺給我備了份大禮。
滿滿一箱子金銀地契。
他說, 若不是我,夏昀這輩子恐怕只是個狀師。
成親第二日, 婆婆說,累了就不必早起請安了,多睡會兒。
我不服輸的勁兒又上來了。
掙扎著說:「我不累。」
夏昀咬牙:「是為夫不夠努力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