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三公子想收我做丫鬟,我不答應。
「要不做通房?做妾?做平妻總行了吧!」
御史大⼈不答應。
夏昀連上十⼋個奏本彈劾侯府。
三公⼦哇哇大叫:「姓夏的怎麼跟瘋狗⼀樣追著我咬?」
1
夏家少爺驚了馬。
⻢兒踩踏了我家租種的麥田,我追著他揍了二里地。
我爹是他家的佃農。
不敢惹夏家,當天就押著我去請罪。
夏昀扔給我爹⼀錠銀子當賠償,卻要我留下,給他當三個⽉的奴才。
我爹美滋滋地收了錢。
「鐵⽜,你安⼼在少爺家享福,等收⻨的時候我再來接你。」
夏府的主⺟聽說兒子房裡新收了個丫頭,匆匆跑來看。
她還以為⼉⼦開竅,惦記上漂亮小閨⼥⼉了。
直到看見我……
只稱讚了一句:「⼿腳粗大,⼀看就是幹活兒的好材料。」
進了夏家,我以為夏昀會藉機報復,狠狠地折磨我。
沒想到,他竟沒有。
一早上只讓我挑了兩缸水,劈了幾捆柴,洗了幾盆⾐服,洒掃了院⼦。
我幹完活,進書房交差。
他嘴張得能塞進個饅頭:「你⼀個時辰就幹完了?」
「昂。」
他轉了轉眼珠子,指著青磚地面。
「你過來,趴在這兒給我當梯子踩,我要上去拿書。」
我沒趴。
走上前抱住他的腿,猛地將他舉高。
「拿吧。」
夏昀攀住我的脖子,嚇得耳根都紅了。
嘖,膽兒比雞崽子還小。
等他拿完書,我放下他。
「還幹啥?」
「……磨墨吧。」
我三兩下就把硯台淹滿了。
夏昀挑食,總是逼著我吃他不愛吃的東西。
把子肉,紅燒蹄膀……
在夏家的那三個月,我生生長高了一大截。
因為沒下地干農活,皮子還捂得細白了不少。
我爹說得對,我在夏家是享福呢。
割完麥,聽說鎮上有個剛中了進士的周老爺,馬上要去京城做大官,臨走前,想買個潑辣的丫鬟。
說是周夫人性子柔弱,怕她在外頭受欺負。
我覺得挺合適,就把自己賣了。
一進府,看見兩百斤重的周夫人……
「老爺,你管這叫柔弱?」
跟著周老爺上京城那天,馬車後頭傳來嘶鳴聲。
我從車窗探出頭去,看見夏昀縱馬疾馳而來。
「鐵牛!你去哪兒?」
他喊得很大聲,嗓子都喊劈了。
我迎著風,笑得很囂張。
「以後我就是進士老爺家的人,不是你的奴才啦!你小子以後見到我客氣點,要叫我『鐵牛奶奶』,聽見沒?」
「進士老爺讓我弟弟進了族學,以後俺們家也有讀書考功名,再也不做你家的佃戶了……」
「下次見了我,要給我磕頭,哈哈哈哈哈……」
夏昀的馬越來越慢。
馬背上的少年被風吹得凌亂。
2
後來,老爺做到了六品戶部主事。
六品官,在我們鄉下是大老爺,在京城卻不稀罕。
五品以上的官,衙門裡管飯。
六品的,得從家裡送飯。
這天,我去戶部衙門給老爺送飯。
到了值房,卻沒看見他。
小吏說,今日御史大人來查卷宗,眾位大人都在他跟前聽候差遣。
御史大人不走,誰都不敢回來吃飯。
「嘿,好大的架子。」
小吏壓低聲音:「你小聲點,這位可是都察院的『鬼見愁』,滿朝文武沒有不怕他的。」
我蹲在廊檐下,等老爺回來。
遠處傳來談笑聲。
從戶部正堂里走出來許多官員。
被簇擁在中央的是個年輕人,身穿深青官袍,胸前用金線繡著獬豸。
面目清朗,挺拔俊秀。
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咦?」
我睜大眼睛,猛地站起。
這人長得好像……夏昀?
我看他時,他也恰好轉頭看我。
侍郎大人見他突然停住不動,忙問:「夏御史,怎麼不走?」
夏昀淡淡地看著我,抬手理了理衣袖。
「我突然想起賦稅冊子還未查,不如先去清吏司看看。」
清吏司主事,也就是我家老爺,原本悶不吭聲地跟在後頭,此時聽見他要去自己的值房,趕緊上前領路。
我眼睜睜地看著夏昀朝著我的方向,越走越近……
一直走到我面前。
我垂頭看鞋尖:「老爺,飯都涼了,先吃飯吧。」
等老爺吃完飯,我收拾收拾就能開溜。
老爺佯怒道:「你這丫頭不曉事,御史大人特意來此,公事要緊,一口飯吃不吃的有什麼打緊?」
夏昀一撩袍袖,施施然在八仙桌旁坐下。
「周大人,一時半刻查不完。不如,我們先吃飯?」
老爺忙點頭:「大人說得對,吃飯要緊。」
官署衙門裡,五品以上官員有專人伺候餐食。
很快就有人將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擺在夏昀面前。
我也打開食盒,給我家老爺擺上。
老爺拾起筷子陪笑:「大人請用飯。」
夏昀不動,目光只是緊緊地盯著老爺面前那幾盤。
「我已有許多年不曾吃過家鄉風味。」
老爺懂了,趕緊把自己的菜送過去。
「我差點忘了夏大人跟下官是同鄉,快嘗嘗我家丫頭的手藝。」
夏昀這小子挑食,沒想到今天竟然把我做的飯菜吃了個乾淨。
見他吃完,我飛快地將食盒收拾好,準備開溜。
剛轉身,夏昀在我身後悠悠說道:「周大人,今天興許查不完,我明天還來。」
恁爹!
3
第二日,我再去衙門送飯,夏昀已經在桌旁坐等多時了。
老爺搓著手埋怨我。
「你這丫頭,今日怎麼來得如此晚?夏……我都等餓了。」
我白了他一眼:「老爺,你還好意思說?昨晚在床上折騰了多久,你心裡沒數?」」
昨晚他也不知怎麼那麼瘋,夫人累得到現在都還沒起床。
我給他倆燒了一夜水,生生熬到下半夜雞叫才睡,一覺睡到晌午,差點誤了送飯。
老爺麵皮微紅,訥訥道:「是我的不是,帶累了你。」
我哼了一聲,轉身去擺飯。
夏昀許是餓狠了,臉色鐵青,渾身散發著冷意。
飯也不好好吃,拿著兩根筷子在蹄膀上戳洞。
戳著戳著,還抬起眼來,幽怨地看我。
我心裡暗爽。
這小子以前就不愛吃肥膩,我故意做這道紅燒蹄膀。
嘿嘿。
我哼著小曲兒,翻起眼皮看房梁。
4
夏昀來了兩日便沒來了。
第三日,老爺從衙門回來,面色十分凝重。
說是遭了夏昀的彈劾。
我問:「老爺,他說的啥?」
老爺氣鼓鼓道:「說我私德有虧,與……下人不清白。」
這小子還學會胡說八道了?
老爺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粘在夫人身上,掰都掰不開,你說他和別人不清白?
想來想去,緣由還是出在我身上。
我向老爺夫人告罪:「這事怪我,我跟那廝有夙仇,他恐怕是沖我來的。」
老爺不信:「夏御史是正直君子,而你不過一個小小丫鬟,多大的仇能讓堂堂御史無故栽害於你?」
我撓了撓鼻子。
「我揍過他。」
嘶——
兩人倒抽一口涼氣,面面相覷。
「明日,我自己去夏府請罪,認打認罰。我鐵牛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連累周家。」
性子柔弱的夫人砰的一巴掌,拍散了桌子:「不許去!」
轉頭向老爺懷裡嚶嚶地哀求:「老爺,鐵牛跟了我這麼久,我不捨得她犯險,嚶嚶嚶……」
「嬌嬌莫急,我想想辦法,去御史大人面前求一求。」
「老爺真好……」
眼看老爺的嘴就要親上去……
我還是燒水去吧。
5
寧遠侯府的老夫人六十大壽,邀請各位官員攜眷前往。
老爺打聽過了,夏昀也去。
準備趁此機會去套套近乎,攀扯攀扯。
進了侯府,我跟在老爺夫人後頭磕頭。
卻冷不丁地,被侯府老夫人一把拽住。
她還伸手在我身上捏了捏:「這個閨女長得好,骨架子大,筋肉結實,說親了沒?我府里三孫子房裡還沒收人……」
站在一旁的侯府三公子撇嘴:「祖母,一個五大三粗的丫頭,我才不要!」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你小子不識貨,這比那些瘦骨伶仃的姑娘強多了。你看這烏黑的杏仁眼,滿月臉,小臉跟桃花瓣兒似的……」
我和三公子大眼瞪小眼,對看了一眼。
眼裡都透著嫌棄。
他嫌棄我是個五大三粗的下人,我嫌棄他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
侯府壽宴,來的賓客非富即貴,有的還沾點皇室裙帶。
全都惹不起。
我和夫人怕一不小心衝撞了哪個貴人,連累了老爺的官身。
乾脆在後花園裡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著嗑瓜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喲,這不是周夫人麼?有些日子沒見,你這身量……瞧著愈發『富態』了。這花梨木凳子坐著穩當吧?別給壓壞了才好,嘖嘖。」
我回頭,看見一個穿五品誥命服的女人。
我擼了擼袖子,卻被夫人拽住。
她起身,上前施禮:「張夫人。」
這是我家老爺頂頭上司,戶部郎中張謙的夫人。
張夫人搖著團扇:「周夫人啊,你長成……這樣,怕是討不了周大人的歡心吧?我看吶,周大人遲早是要納新人進門的。你也得有個準備,萬一哪天要『下堂』,總不能沒個體面去處不是?」
夫人陪笑道:「勞您操心了。」
我心中十分窩火。
要是在鄉下,我揮著老拳上去給她一頓胖揍。
可在京城……
京城就不是個講理的地方!
我趴在池塘邊的白玉欄杆上生悶氣。
突然看見池塘對面,一個深青色的身影,正遙遙地看我。
夏昀你個龜孫!
偏在我最窩囊的時候出現。
只見他身形一動,竟然繞過池塘,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
夏昀走近時,我家夫人避讓一旁行禮。
那五品誥命張夫人,竟然也避讓行禮。
「卑眷劉氏恭請御史大人金安。」
我瞬間來了精神。
啥?
夏昀的品級竟然比五品戶部郎中還大?
我跪了。
夏昀掃過我,又冷眼盯著張夫人。
「五品宜人劉氏恃其夫秩高一級,當眾羞辱六品安人,朝廷命婦體統何在?張謙連內宅尚不能約束,足證其修身不正,齊家無術!」
張夫人猛地一哆嗦:「御史老爺開恩!是臣婦一人癲狂失心,我家老爺實不知情!萬乞台尊垂憫,唯求莫牽累張郎中……」
夏昀背著手,端著官架子,念了幾句。
「爾恃五品秩階辱誥同宗,已犯《大幹會典》卷六十二『命婦失睦』之條。今寧遠侯太夫人千秋慈慶,當以慈帷和頤為要。此案由都察院記檔,若再犯,當具本參劾張謙治家無狀。」
張夫人哆嗦著走了。
我看夏昀那小子,順眼了許多。
趴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
「多謝青天大老爺明察秋毫!」
夏昀淡淡說了三個字:「怎麼謝?」
咦?
不應該說一句「職分所在」,就把我打發了嗎?
我悄悄抬頭,看見那小子一雙眼亮晶晶地看我。
「明日,烤兩隻肥鴿子送來。」
6
我去京城鳥市買鴿子。
正遇上那位看不上我的侯府三公子趙景宸。
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得卻很騷包。
一身織錦袍子,頭上簪朵花,手裡拎著個鳥籠。
帶著兩個僕從,大搖大擺地走。
他居然還記得我。
「喲,這不是那個五大三粗的丫頭嗎?」
他拎著鳥籠,邁著四方步,圍著我繞了一圈。
我站在原地,看了眼籠子裡那隻病懨懨的雀兒。
鳥食槽里,是碾碎的精米。
「三公子,你這鳥喂得不行,得弄一小碟細沙給它啄。」
趙景宸瞪我:「給我的金絲雀兒喂沙子?你個丫頭存心害我。」
我撇撇嘴。
你鐵牛奶奶以前麾下養著十幾隻雞,養家禽這事兒,手拿把掐。
不信拉倒。
他在我身後喊:「喂!你跑這麼快,肯定是做賊心虛,你剛才就是騙小爺的對不對?」
我回頭對他笑出八顆大牙:「那你可別信,千萬別信,誰信誰是狗。」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7
我一路打聽著到了夏昀的宅子。
夏昀正等我。
他未穿官服,只穿著一件淺青色長衫,立在月洞門旁,像一根孤直的竹子。
多年未見,他已長成這般清俊。
我也長得……這般粗壯。
到了灶房,我給鴿子拔毛,他挽了挽袖子要幫忙,被我用胳膊肘攔住了。
「不用,等著吃就好。」
我幹活麻利。
一般人跟不上我。
眼前這個從沒幹過活的大少爺,幫忙就等於礙事。
看他閒站著,我便從肚子裡翻出話來,開始數落他。
「我們老爺多好的人,你怎麼胡說八道冤枉人?還彈劾他?」
他垂著眼帘:「昨日周大人都與我解釋清楚了,這件事是我冒失,對不住。」
我得理不饒人。
「都是同鄉,你官大,以後多多幫著我們老爺點。」
夏昀看我一眼,抿了抿唇。
「你為何要賣到周家?那時你要是缺錢,跟我說了,我也……」
「你那時連個功名都沒有,能跟周老爺比?人家是進士,上到縣太爺下到里正都賣他面子,一句話就能把我兄弟安排進周家族學,還免束修。」
夏昀自小聰慧,可偏偏不用在功名上。
他喜歡刑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少年訟師。
最愛給人寫狀子,打官司。
家裡書架上沒有四書五經,只有《會典》、《律例》、刀筆之術。
夏家老爺拿藤條逼著,都沒能把他逼到功名這條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