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母拉著我,跪在殿堂中間,不卑不亢:
「臣婦叩謝陛下天恩,然臣婦私心懇請陛下恕罪,小女體弱,至今仍在用藥調理中,恐其羸弱之軀體,不足為皇子妃,延皇家血脈。」
我看向對面的趙祈安,他垂著頭喝酒,未發一言,似乎身邊事都與他無關。
而我耳邊卻響起那句如惡鬼催魂的話語:
「陸小姐,欠下的是時候要還了。」
皇帝面露不悅:
「宮中太醫眾多,自然能保她無恙。」
母親還欲再說,卻被我抓住衣角,示意著搖頭。
皇帝今日就是為了穩定朝局,不讓皇子相爭,特意趁父親在外將我許配給三皇子。
詢問只是裝裝樣子罷了。
我垂下頭,俯身行禮。
「臣女心悅三皇子已久,望陛下垂憐。」
現下的慶功宴上,父親坐在百官之首的座位上,皇帝親自走到他的面前,要與他對飲。
他皺起眉,端坐著抱拳行禮。
「微臣身上有傷,不便飲酒,陛下莫要見怪。」
皇帝面色微變。
偌大的宮殿里,此時沒有一點聲音。
兄長起身下跪叩首,畢恭畢敬地出來打圓場。
「陛下天恩,臣父蒙陛下賜酒,感激涕零,然臣父近日舊傷復發,沉疴難起,軍醫再三叮囑切忌飲酒,恐傷及肺腑,有負聖恩。
伏請陛下准允微臣——代父飲此御酒。」
皇帝的視線輕輕掃過底下的人,隨即調轉話頭,舉起酒杯,遞向另一側。
「三皇妃代驃騎將軍喝下這杯酒,如何?」
我抬起頭,對上皇帝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現下還只是陸家女,不是皇子妃。
如果接過這杯酒,相當於在文武百官面前打父Ŧùₛ親的臉,而我也會因不孝無德名聲盡毀。
若是不接,那皇帝的臉面何存。
兄長急忙開口。
「陛下,臣妹體弱,無法飲酒,臣願代之。」
皇帝神色未動。
我攥緊手心,看向對面垂頭把玩著杯子的父親。
若是平日,父親會為我出頭,但因我私自答應ƭṻ₂與三皇子的婚約,他也想給我一個教訓,提醒我是活在誰的羽翼下。
我緩緩起身。
誰知有人動作更快。
「父皇,兒臣此次出征也殺了 10 來個步兵,父皇還沒給兒臣賞賜呢,兒臣饞酒多日,這酒要不賜給兒臣吧。」
「住口。」
皇帝龍顏震怒,氣得將左手端著的酒杯扔了出去。
我嚇得臉色蒼白,直接暈倒在地。
殿內的驚呼聲四起,但是皇帝沒發話,誰也不敢動。
直到腳步聲響起,停在了離我不遠處。
「父皇,她是兒臣正妻,兒臣當替她飲此酒,謝君恩。」
大殿內變得安靜,腳步聲也離我越來越近。
6
女子出嫁,需有婚姻順遂的婦人為其梳頭。
嫡母說她所託非人,不能害我餘生。
城中官眷貴婦,許是受了誰的指使,沒人敢來將軍府送嫁。
徐喬問我,她娘行不行。
我自然點頭應好,畢竟我早想見見她口中活得肆意瀟洒的余娘子。
可看到她一身粉衣,面容嬌俏站在我身後時,我卻愣了神。
徐喬站在一側打趣。
「我娘是不是生得格外好看?」
「我爹說若不是她生得有幾分姿色,肯定拖著她去報官,治她個敗壞風俗罪。」
我笑出了聲,沒曾想動作太大,扯到了頭髮。
枕玉急忙上前搶過梳子,對著余娘子責怪道。
「你怎地這般不小心,做事如此愚笨,連粗使婆子都不如。」
她得知我答應讓余娘子來為我梳妝後,一直不高興。
只因聽聞余娘子遇到徐副將前,不僅是個寡婦,還在沒有正當身份下弄出個私生女。現下徐副將家中有正頭娘子和嫡出孩子,她還放任這個私生女大搖大擺地在人前晃悠。
枕玉不喜徐喬總與兄長、二皇子無男女之別嬉笑打鬧的處事作風,更覺得余娘子是個想要靠孩子爭上位的心機婦人。
我還來不及說話,徐喬滿臉不樂意,想要替自己娘親討公道。
我娘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了,我娘可是十里八鄉都知道的巧手,若不是我苦苦央求,她才不會遠巴巴地趕到京城來給燕燕送嫁。
余娘子敲了敲徐喬的肩,制止道:
「女兒家出嫁是大事,不怪枕玉姑娘埋怨,是我做事粗心,弄疼小娘子了。」
我轉過身,言辭誠懇。
「余娘子勿怪,我常年病弱,枕玉伺候我總要格外上心,所以緊繃慣了。我聽過余娘子很多事跡,女子生存本就不易,余娘子不僅堅守自己本心,還能獨自教養女兒活得這般明媚,是女子中的楷模。」
「您能來為我梳妝,燕燕銘記在心。」
出嫁那日,嫡母獨坐高堂。
父親不願見我,甚至連小娘的牌位都不許擺在案桌上。
嫡母將她唯一的嫁妝戴進我的手裡,哽咽著聲音。
「燕燕,女子入後宅如同燕雀困籠中,我在此院等了三年又五載,直到你娘走了,我才悟透,世間種種如雲煙,唯有人心不可強求。」
女子的一生很短,短到上位者的寥寥數語便能定下。
女子的一生很長,長到纏著大宅院的絲線能把天都遮住。
兄長背著我出府,未發一言。
直至蒙著蓋頭的我接住他的眼淚。
皇子娶親,不必親自來迎。
我站在宮門前靜候許久,才等來一隻手抓住玉如意的中間。
宮人們還準備鬧喜,卻被他身邊的侍從出言屏退。
屋內安安靜靜。
他坐在我身側,沒掀開我的蓋頭。
「合卺酒後,夫婦一體,榮辱與共。」
有些話,我需提前與你說明白。」
我攥緊手心,等候著他的宣判。
「父輩恩怨,不會牽扯到你我之間。所以過往之事,不必在心中挂念。」
「爾在其位,需承其重。你嫁與我,就不只是陸家女、皇子妃。我亦不想再聽到你與巫蠱之術有任何瓜葛。」
7
新婚第二日,皇帝便下旨冊封三皇子趙祈安為太子。
正當朝堂內外以為立儲既定,江山亦穩時,父親卻上奏請皇上賜婚給二皇子與他的義女。
皇帝的貼身太監將消息帶給我時,我正在與枕玉下棋。
手執的棋子跌落進棋盤,攪亂了全部局勢。
「貴妃讓咱家過來提醒太子妃娘娘,不必久悶在宮中,有時間多回娘家坐坐。」
新婚不過兩日,就被人攆著回娘家的新婦,我怕是第一個。
說是貴妃的意思,派來的卻是皇帝的貼身太監,到底是提醒還是警告。
枕玉問我,是否要回去找父親問個清楚。
我撿起棋子,神色淡淡。
「明日才回門。」
晚膳時布菜,趙祈安讓我一併坐下。
「父皇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他每逢對上你父親,就會從老叟變頑童。」
聞言,我不自覺笑出了聲。
帝王之尊,也會與老叟、頑童這樣的字眼放在一起。
他看我來了興趣,似乎早就受不了兩人,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
他說陛下眼裡的我父親就是個只知道打仗的ṭů₆莽夫,底下人一攛掇,他就腦子轉不過彎,只知道跟皇帝對著干。
擺在明面上的心眼子,陛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顯得這個皇帝做得小氣,不接這個皇帝做得又生氣。
以往是獨自在御書房生悶氣,現下我進了宮便拿我撒氣。
直到太監來催他去看奏章,趙祈安才停下喝口茶水,隨後揚長而去。
枕玉陪著我在院子裡閒逛。
「那在陛下心裡,其實並不想殺老爺。」
我搖了搖頭,現在不殺,不代表將來不殺。
就像認義女此舉,不是父親會想出來的。
欽天監的身份我查到了,他確實是苗族中人,因濫用秘術被師父驅逐,為了報復,才故意放出紫微星的消息,也是他向皇帝獻計「若想紫微星不落在平民家,需母毀胎亡」。]
沒想到陛下最後顧及你父親,還是留下了師父一命。
一個人的報復就可以害死那麼多條人命。
在這世道,女子的命便賤如草芥。
枕玉越說越生氣。
「他見此計不成,便刻意接觸你父親,告知苗族有秘術可以換取命格,先皇后腹中正是天命之子。而他早就稟報陛下天命之子一事,就是想等秘術一成,龍顏震怒,陸府血流成河。」
「現下人呢?」
「關押在苗寨里,鎖住手腳,每日安排了蠱蟲浴。」
蠱蟲浴,受萬蟲噬身之苦,直至體無完膚,吞其血肉,飲其腦汁。
「不過他不承認自己告訴過太子殿下。」
我抬頭看著這四四方方的天。
「確實不是他說的,是陛下告訴殿下的。」
他既然如此恨小娘,哪怕有萬一的機會都會去搏一搏,沒有奪走皇子的命格,但偷換命格是事實,而且害死皇后也是重罪。
沒曾想他低估了帝王的薄倖。
藩國動盪,社稷不保,大將難求。
比起皇后,他更需要征戰的將軍。
所以啊,哪怕是做天下之主的妻子,也只是男子可以輕易捨棄的東西。
8
回門那日,我站在宮牆外良久,直到殿下身邊的太監急匆匆跑過來,卻不敢抬頭看我。
他說朝堂有要事相商,煩請太子妃娘娘自行回門。
我低著頭笑了笑。
這語氣,確實很像頑童。
回到家中,另一位頑童也不願見我。
母親卻有很多話問我。
「你身子骨弱,與殿下合歡可否有難處?」
剛飲下的茶水,嗆得我眼淚都出來。
母親急忙輕拍我後背,幫我順氣。
「你這孩子,怎得嫁個人,變得如此不穩重了。」
我喘著氣,埋怨道。
「明明是母親先說些不著調的。」
母親這才恍然,戳了戳我額間。
「你羞些什麼,後宅院裡本就不苦悶,若是連此事都討不得樂趣,那不得活活將人悶死。」
我眨了眨眼,揶揄道:
「看來母親倒是得了趣的。」
母親毫不避諱,言語間似乎帶著些驕傲。
「那是自然,你父親這方面還是挺行的。」
說完,她直直看向我。
不管怎樣,做人家娘子,自然也要為夫君保住面子。
念及此,我也擺出毫不示弱的架勢。
「我家殿下也不虛...」
吹牛未半,卻中道崩殂。
枕玉朝我使眼色,我反應不對,急忙接著補充。
「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本以為身後站著的是兄長或是父親,轉過頭卻看見殿下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差點咬斷舌頭。
什麼不虛此行,還不如不補充呢。
殿下面色平靜,向母親請安,詢問完父親去處後,便準備離開,卻突然頓住,轉過頭向母親解釋。
「夫人放心,太子妃體弱,我們暫未圓房。待她身子養好,我們再考慮綿延子嗣之事。」
等人走後,我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母親卻敲了敲我的腦袋。
你這孩子,怎麼幾日不見,變得虛榮起來。
這點子事,還想著爭個首尾。
我撇了撇嘴,倒不是我非要爭個輸贏,我怎知難得吹個牛,還是幫別人吹,能被正主當眾戳破。
母親近日一定過得瀟洒,說話行事倒是與余娘子很像。
念及此,母親收了心思,一臉心疼地看著我。
「你父親收徐喬為義女之事,你知曉了吧。」
我點點頭。
「你父親年紀大了,行事是越來越糊塗了。」
我低著頭,笑了笑,沒說話。
母親看我不想提及此事,便岔開話題。
「不過說起余娘子,自從她上次為你梳妝後,我們關係便親近不少。不僅越聊越投機,竟發現早些年我們就曾見過面。」
「母親一直在京城,余娘子在外地,你們又何時見過?」
「這你倒是不知,余娘子不僅來過京城,還住過我們府上呢。」
我愣了下,聽母親接著講起往事。
「余娘子與先夫成婚兩年無所出,以為是自己身體有問題,便不想拖累徐副將。沒想到等徐副將走後沒多久,意外發現自己有孕,便來京城尋徐副將。徐副將看余娘子臨近產期,便瞞著她已經娶妻的事情,跟老爺在將軍府里討了個屋子,將余娘子安置下來。
他主意倒是打得挺好,白日裡來將軍府陪余娘子,晚上回自己家陪正頭娘子。
這樣兩頭瞞倒也沒過多久,余娘子就發覺不對,跟蹤他出府得知真相,回來後崩潰大哭。
這宅院裡向來只有我這個小聲啜泣的婦人,突然聽見有人哭得如此悽慘,我還以為是見鬼了。
沒曾想只是一個跟我一樣的苦命人罷了。」
母親說完,連連嘆息。
「徐副將既然選擇瞞著余娘子,定然不會輕易讓她帶著孩子離開。那她這些年又怎麼會帶著徐喬在漁船上討生活呢?」
問到此處,母親臉上神采飛揚。
「那自然是你母親足夠聰慧。我讓余娘子先裝作不知情,穩住徐副將。直到你娘生產後,你們母女一直氣虛體弱,我想去山上為你們求個平安符,特意求老爺派了徐副將護送出行,再趁機找人送走了余娘子和孩子。
不過徐副將倒也Ṫũ̂⁼算是有心,這些年一直讓人尋他們母女。
若不是徐喬女扮男裝進了軍營,余娘子擔心女兒找上門來,徐副將怕是到現在還尋不到他們呢。」
9
我與母親閒聊許久,不知覺天色已黑,直到枕玉提醒我宮內落鑰時間快到。
我這才慌忙向母親告別。
趕至門外,先前我帶來的轎輦被趕到角落,府門外正對著的是太子安車。
我推開門帘時,趙祈安正閉眼假寐。
「你與你嫡母關係很親近?」
我停住倒茶的手,看向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的男人。
不知他是何意,還是認真回應。
「母親良善,待我和小娘很好。」
聽到此處,他臉上帶了笑意,我不解地看向他。
「岳丈治軍不嚴,倒是對內宅這塊兒拿捏到位。」
「妻妾和睦,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事兒。」
我難得沒有接話,而是直勾勾盯著他。
「你莫多想,這些我都是聽朝中大臣們總是談論自家後宅之事,這才想到的。」
「夫君,若是你生下來不讀四書五經,不習治國之道,不學建功立業之本,只每日訓誡你去搶這個位置,等你真的得到之後會如何?」
我指了指他身上太子才能穿戴的朱紅蟒袍。
男人微皺起眉。
「縱然得位,亦不過三步顛覆之局。其一,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其二,心無經緯,何以御下;其三,業障噬心,終遭反噬。」
「世間女子都是皆是如此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