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平緩了氣息,我面色如常走出廂房,迎向陸雲琛。
6
院子裡,陸雲琛顯然已從端著藥碗的翠羽那兒聽了個大概。
我甫一出門,便對上他蹙緊的眉頭。
他開口便是:「表姐和阿笙呢?可受了驚嚇?」
語氣里的焦灼,真切極了。
我攥緊袖中的手,指甲掐進掌心,聲音竭力平穩:
「落水的是昭兒。」
他像是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不耐地一擺手,截斷我的話:
「男孩子打打鬧鬧,失手推搡再常見不過,能有多大事?值得你這樣興師動眾?
家裡有上好的人參靈芝,庫房鑰匙也在你手裡,病了用好藥治便是!」
他向前一步,語氣近乎命令:
「表姐身子弱,阿笙年紀小,經不得嚇。你是阿笙的親舅母,理當快些去安撫表姐和阿笙,而非小題大做,擺出這副興師問罪的架勢,慢待了客人!」
我怔在原地,一股荒謬絕倫的寒意順著脊椎急速爬升,四肢百骸都僵住。
是了。
自柳氏母子住進來,吃喝用度上諸般偏頗,我從不爭。
最好的衣料吃食先緊著汀蘭院,新巧的玩意總是阿笙的……
這些,我都不計較。
可我萬萬沒想到,昭兒性命攸關的時刻——
在他眼裡,竟還只是「小孩子的玩鬧」,是我「小題大做」!
昭兒是他嫡親的兒子啊!身上流著他的血!
如今正虛弱地躺在榻上,可能一輩子都要被病痛糾纏。
而推他下水、存了惡念的那個,卻是「客」,是「不能慢待」、需要「安撫」的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絕望攫住了我。
我不明白。
即便他因那道賜婚聖旨厭極了我,視我為枷鎖,為仇敵。
可昭兒……昭兒是無辜的呀。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為何能冷漠至此?
他厭棄我,竟連帶著厭棄了流著一半我的血的昭兒嗎?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父親?
「我去年給昭兒定下的小馬駒,先給阿笙吧。就當是賠禮了。昭兒的身子這般弱,便是送了他,他也騎不得。」
陸雲琛不知我心中所想,冷然通知我。
我一怔,哂笑一聲:怪道今日他先來了我院裡。
7
看著他臉上毫不作偽、只擔憂柳氏母子的焦躁,再想到裡頭我兒蒼白的小臉。
我低低笑了一聲,諷道:
「陸雲琛,我今日才算開了眼。一個外姓表甥,竟比你的親骨肉還要緊?」
他大約從未聽過我用這般尖刻的語氣同他說話,一時愣住,眉頭擰得更緊: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只是……」
他話未說完,我揚手,集起全身力氣——
「啪」地一聲脆響,狠狠扇在他臉上!
這一巴掌,徹底打碎我們之間長久以來偽飾的平靜。
陸雲琛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捂著臉頰。
那雙總是淡漠的眼裡,寫滿驚愕與震怒。
約莫是這些年,我們雖形同陌路,卻始終維持表面的相安無事,彼此心照不宣給高座上的新帝臉面。
誰都明白,這樁御賜的姻緣斷不得,卻也真的好不了,只能這般不死不活地耗著。
他大約以為,我會永遠「識大體」地耗下去。
「你……沈知韞!你瘋了不成?!」他意識到被打,額角青筋跳動。
「瘋?」我迎上他噴火的目光,寸步不讓:
「對,我是瘋了!我告訴你陸雲琛,今日我兒若真有個好歹,我要你——和柳氏母子,一起償命。
我原當你是個有分寸的,平素懶得管你那些破事。
可你們實在不該,不該動我的昭兒。
你再敢說一句屁話做一件混事,咱們便魚死網破!明日便讓我爹好生參你一本,治家不嚴、縱容親眷、戕害嫡子!」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氣得臉色鐵青,指著我的手直哆嗦,卻又投鼠忌器,一時語塞。
劍拔弩張時,如風悄無聲息進來,無視暴怒的陸雲琛,疾步湊到我耳邊低語。
只一句話,卻像一道驚雷,自我天靈蓋直劈而下。
我猛地轉頭盯著陸雲琛,目怔口呆。
8
我終於明白今日這一出鬧得是什麼:
阿笙,是陸雲琛的親兒子。
如風方才遵我命令,在帶回太醫後,又親去汀蘭院帶走了阿笙,見他後頸處幾處紅疹,逼問之下——
那孩子才怯怯承認,是昨日吃了金桔所致。
他生平第一次吃金桔,不知自己碰不得這個。
更可笑的是,柳氏竟叮囑阿笙:「若你舅舅問起,就說你不愛吃金桔。」
我不禁沉吟。
看來,柳氏也是才知曉阿笙的身世:
她想暫且瞞著陸雲琛,先設法除了昭兒,再伺機要他父子相認。
畢竟,我與陸雲琛的御賜姻緣斷不得,有我爹在,又不能輕易要了我性命,昭兒嫡長子的位置穩如泰山。
阿笙身世一旦揭開,昭兒便成了最大阻礙。
柳氏狠下殺手弄死昭兒,再逼我認下阿笙——
事成後,即便陸雲琛知曉真相,也為時已晚。
我沉默良久,神情莫測。
昭兒到底是陸雲琛的親骨肉,柳氏瞞著他,是怕他知曉她謀算後,心軟不忍下手。
她不知,昭兒在陸雲琛心中,毫無分量。
陸雲琛到底有幾分敏銳,立刻察覺我瞧他時神色有異。
為穩住他,我只說昭兒寒邪侵肺,雖僥倖撿回一條命,卻要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再難康健。
他聞言,微微一怔,竟不悅道,「還不是你,將昭兒養得太過嬌貴,像個姑娘一般,弱不禁風。」
說罷,見我神情冷肅,又淡淡道:
「事已至此,便好生將養著罷。阿笙日後定能成將才,到時少不得幫襯他這兄弟。
你莫要鑽了牛角尖,小孩子調皮,爬高上低與人打鬧,受些傷再尋常不過。」
我唇角揚起,抬眼直視於他:
「是呀。小孩子調皮,受傷——再尋常不過。」
他一滯,似聽出我話中深意,臉色一變,慌忙奔向汀蘭院。
9
我再次踏入廂房。
柳氏一見我,便趴在地上蹭掉口中布巾,嘶聲咒罵:
「毒婦!你不得好死——」
我徑直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截斷她的惡語:
「往後,可莫要再給阿笙吃金桔了。」
她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罵聲戛然而止。
只死死盯著我,臉色灰白,好一會兒,才驟然反應過來。
「阿笙……阿笙怎麼了?你把我的阿笙怎麼了!」她猛地撲過來,聲音發顫。
阿笙只比昭兒小一個月。
算算時日,應是我與陸雲琛成婚後,柳家生怕他二人再鬧出閒話,急急與柳氏定了親。
陸雲琛與柳氏情難自抑,在她出嫁前苟合,這才有了阿笙。
阿笙生得像柳氏。
是以,柳氏也不知這孩子是陸雲琛的,還是她亡夫的。
想到此,我嫌惡地退後一步,避開她。
她以為將阿笙藏在汀蘭院,院裡儘是陸雲琛親選的人,我便無可奈何。
卻不知,如風是姐夫燕王離京前特意留給我的人。
莫說闖個後院,便是龍潭虎穴,他也去得。
我語氣陡寒,字字如刀:
「你說,若我爹明日早朝參上一本,揭發陸雲琛與你婚前苟且生子、欺君罔上,如今更聯手戕害嫡子——你們這一家三口,會落得何等下場?」
她頃刻面無人色,掙扎著用額頭重重磕地,語無倫次哀求:
「不!求你!都是我的錯!阿笙什麼都不知道……雲琛也,也不曉得阿笙身世。我求你!雲琛的前途不能毀啊!求你!」
我垂眸看著她狼狽不堪的模樣,輕輕一笑:
「安心,我不會讓我爹彈劾你們。」
她愕然抬頭,眼中儘是驚疑。
「夫妻不和的醜事鬧上金鑾殿,打的是那位的臉,拂的是朝廷顏面。」
我說的是真心話。
新帝性情乖張難測。
不久前宮宴之上,見我與陸雲琛雖表面和氣,卻無半分夫妻親昵,他竟含笑譏諷,稱我二人「真乃天賜良緣」。
若我二人不和之事當真鬧上朝堂,只怕不止陸家遭難,就連我爹……也難逃牽連。
柳氏像是驟然抓住浮木,噓出一口長氣,連連磕頭:
「多謝弟妹寬宏!那阿笙……」
「昭兒沒事。」我沖她揚唇一笑,冷冷打斷。
她臉上的哀求與慶幸,瞬間凍結。
眼底猝不及防地閃過一絲狠厲,又飛快隱去。
我心底冷笑。
果然,方才的乞饒不過情勢所迫:
一旦知我兒無恙,她要滅我母子的殺心,頃刻復燃。
卻不知,他的阿笙,我才是真的不會放過。
10
時機未到,我不好與陸雲琛徹底撕破臉,便打算先給那孩子一點教訓。
我令如風將阿笙帶至後園。
距離昭兒釣蝦不遠處,是座假山,山勢嶙峋陡峭,頂端雖平坦,卻離地甚高。
阿笙雖比同齡孩子壯碩,會些拳腳,到底年歲小,冬日裡又穿得笨拙。
如風運起輕身功夫,將他獨留於那危頂之上。
寒風凜冽,如刀割面。
那孩子起初嚇得抱膝蜷縮,一動不敢動,面上涕淚交流,求如風放他下去。
如風早已遠遠躲開。
他沒了法子,饑寒交迫,實在忍不得,才終於鼓足氣力,戰戰兢兢試圖爬下去。
奈何他生得壯碩,只一腳,便踩塌了風化鬆動的石棱——
碎石隨之崩落在地。
隨即,阿笙也慘叫著重重跌落!
只聽一聲脆響,阿笙腳踝處呈不自然的扭曲,面上更被尖銳石片劃出了兩道血口,登時鮮血淋漓。
悽厲的哭嚎聲,瞬間撕裂黃昏的寂靜。
11
哭聲一起,如風悄然退走。
幾乎同時,陸雲琛焦急的呼喊由遠及近,他終於沿著聲音尋到了後園。
我特意「請」了柳氏一同前往,與陸雲琛幾乎同時趕到。
阿笙一見陸雲琛,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斷斷續續指控是我身邊的人將他丟上假山。
陸雲琛目眥欲裂,當即怒喝著請家法要打我,更要我立刻交出如風,就地杖斃!
我兀自冷笑,尚未開口。
柳氏已急著撲到阿笙身邊,心疼地為他擦拭面上血跡。
她抬起那張被我打腫未消的臉,對著陸雲琛抽噎道:
「表弟息怒!許是……許是阿笙自己貪玩爬上去,不小心摔了下來!怎好怪罪弟妹?
眼下,眼下最要緊的是請大夫啊!「
她言語似在維護我,眼神卻怨毒如蛇信。
陸雲琛這才注意到她狼狽不堪的臉,驚怒交加,揚手便要向我扇來。
我比我爹和昭兒身手差不了多少,一個側身,輕巧避開。
柳氏忙不迭拉住他手臂,急聲道:
「非是弟妹的錯!是我以為昭兒救不回來了,心下愧悔,自己掌嘴才打成這般模樣!
與弟妹無關,表弟萬不可因此與弟妹生分!「
陸雲琛看看哭嚎的阿笙,又看看言辭閃爍的柳氏,再瞪向面無表情的我,顯然察覺異樣,卻理不出頭緒,只得先抱起阿笙疾步離去。
臨走前,陸雲琛和柳氏回瞪我,一個是陰鷙的蔑視,一個是扭曲的隱忍。
我回他二人,一抹嘲諷的詭笑。
12
回到院中,昭兒服過藥已然睡下,呼吸雖弱卻還算平穩。
我凝視他片刻,毅然轉身,悄無聲息出了府。
京城夜深,寒露重重。
我直奔暢春園,尋燕青。
暢春園是我的產業,而燕青,與如風一樣,皆是姐夫燕王留下的人。
我久困深宅,人脈不及他廣。
此次夜出,一為見他一面,二也是托他尋幾味官府嚴控、尋常難覓的珍稀藥材,醫治昭兒落下的肺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