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沁寒,我悄無聲息進了燕青的屋子。
他在窗下吃酒賞月,看到我,挑眉一笑。
「怎的這會子來了?」語氣帶著慣有的輕佻。
我無心說笑,徑直坐下,「心裡堵得慌,來尋幾味藥,也……討杯酒喝。」
他斂了笑,深深看我一眼,繞到我身後。
溫熱指腹按上我緊繃的太陽穴,緩緩用力。
「陸家那籠子,待久了是要氣悶。」
力道不輕不重,緩緩揉開我積壓的鬱結與疲憊。
隨即低聲哼起一支柔軟的南地小調。曲聲低回婉轉,似暖風拂過冰封的河面。
我轉頭,緩緩抬手,指尖拂過他眼尾下方——
那裡綴著顆極小的胭脂痣,平白為他添了幾分風流。
燭火噼啪一聲輕響。
我抽回手,笑意淡了些:
我爹性子古板,眼裡揉不得沙子。我如今的身份……還不好與他太過分。
燕青心下明了,與我斟滿一杯酒,洒脫一笑。
臨走前,他塞給我一張字條——
柳家那位被流放到北地的小女兒,竟攀上了凌王,做了個侍妾。
如今,已經身懷六甲。
凌王嫡子兩年前夭折,柳氏腹中孩子很是得他器重。
小柳氏原本只是個沒名分的侍妾,一旦誕下男嗣,便要母憑子貴。
到時,只要凌王向新帝開這個口,赦免一個罪臣之女,並非難事。
而柳家,也可徐徐圖之,東山再起。
我將字條撕得粉碎,怪不得,今日的陸雲琛和柳氏,隱忍又張狂。
想必,是早想好了,他日柳家風光起來,要如何報復我。
13
與陸雲琛徹底鬧翻後,他明目張胆住進了汀蘭院。
對此,我毫不在意。
只派了如風每晚夜探汀蘭院,打探消息。
幾日後,陸雲琛忽然踏進我院子。
他面色沉冷,開口便道:
「將如風交出來,你害表姐和阿笙的事,我便不再追究。」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如風早已回報我,陸雲琛一時半刻等不到他表姐得勢,已決定對我和昭兒動手。
這回的第一人選,是我。
我死了,這樁親事不破也破了。
到時,他再迎娶柳氏,給阿笙名正言順的嫡子身份。
起因,仍是那筐金桔。
汀蘭院幾個小丫鬟分食柳氏賞下的金桔,嬉笑間議論阿笙少爺沒口福,吃了竟起一身疹子。
這話竟意外落入了陸雲琛耳中。
他猜破阿笙的真實身世,連同柳氏之前的算計,也恍然大悟。
他未曾責怪柳氏母子半分,反而心疼二人隱忍籌謀——
於是下了狠心,決意釜底抽薪,為他母子鋪路。
只要先要了我性命,我的昭兒,還不是由他們搓圓捏扁?
這會子,他跑來叫囂,不過是想穩住我——
待我消了戒心,他再緩緩謀劃。
我不知,我與他一般,也在等。
等著新帝——
要麼死,要麼闖下塌天大禍。
到時,我的姻緣自然便解了。
我笑著告訴他:「你的人,只要能捉到如風,他便隨你處置。」
他沉著臉,咬牙出了我的院子。
14
一晃兩月,在如風守衛下,我有驚無險。
新帝身子卻越發不好,行事也愈發乖張難測。
早朝時,幾位老臣因提及立儲之事,竟被當場褫去衣褲,施以廷杖。
所幸,半年前新帝為祈壽在慈恩寺鑄造的金佛終於竣工,即將擇日開光。
我爹及時以此事轉圜,才保全了幾位老臣的性命。
燕青修書至燕王處,寫:時機已至。
半月後,凌王遞了摺子到御前,稱柳侍妾誕下一子,請新帝封其為世子,免去柳氏罪眷身份。
隔日,燕王便回信給燕青:凌王欲借大佛開光之機,以「獻祥瑞」為名進京謀事。
不出兩日,如風前來稟報:陸雲琛已獲悉此事。
凌王暗中傳信於他,命他設法辭去官職,攜家眷回老宅暫居,以免「大局生變」之時,他們成為凌王的軟肋。
一夜之間,陸雲琛便謀劃出一條一石三鳥的毒計:
他想害死繼母宋氏,再嫁禍於我。
如此,便可借丁憂之名順理成章辭官,帶著心愛的表姐和寶貝兒子還鄉,更能順勢將我與昭兒一併除去。
15
這日,宋氏前來探望昭兒,說她才看過阿笙,如今腳骨斷了日日躺著,又長肥了一圈。
柳氏和陸雲琛心疼得眼珠子一般,什麼好吃的都給送到床前。
我只笑笑,與她略作寒暄,屏退左右,將陸雲琛的毒計和盤托出。
宋氏聽罷,臉色煞白,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
「他,他怎的如此狠心?我……我早疑心他爹死得不明不白,我那苦命的孩兒恐怕也是……」
她顫抖著一把攥住我的手,指尖冰涼,哽咽不能成聲:「可我……什麼證據也沒有!」
我反握住她冰涼的手,目光堅定:
「母親,哭也無用。既知豺狼害人之心,我們便不能坐以待斃。」
我與她約定:布一個局,等著陸雲琛和柳氏自投羅網!
16
宋氏素有頭風舊疾,日常離不得那安神止痛的藥膏與丸藥。
陸雲琛與柳氏的毒計,便由此而生——
他們原打算用些與宋氏頭風藥相剋的藥材,令其逐漸病弱。
待時機成熟,我去侍疾時,再加大劑量,一舉毒殺繼母,將這弒親大罪扣在我頭上。
我與宋氏將計就計,在他們尚未發動前,搶先發難。
這日清晨,柳氏照例來給宋氏請安,儀態萬方,腰間懸掛的牡丹香包氣味馥郁。
她禮未行完,宋氏忽然臉色青白,捂住心口,痛苦地呻吟著暈死過去!
滿屋頓時亂作一團。
我厲聲喝令下人封住院門,即刻搜查!
太醫被請來,各處查探,最終在柳氏的香包里發現了蹊蹺。
「此香囊所填之藥,與老夫人日常用藥劇烈相剋,久聞傷身,足以致命!」
柳氏頓時面如死灰,渾身發抖,張口欲辯,卻一字難言。
她才頭一日開始給宋氏用藥,怎的就害得人暈死過去?
宋氏被救醒後,倚在榻上淚如雨下,對著聞訊趕來的族老哭訴:
「我不過是見阿笙那孩子被嬌慣太過,生得笨重了些,勸了柳氏幾句讓孩子少吃些,清清腸胃……我是一片好心啊!
萬萬想不到,柳氏你竟懷恨在心,要毒殺我這老婆子!「
此事經宋氏娘家兄弟全力奔走,迅速傳遍朝野。
御史風聞入奏,痛斥陸雲琛治家無方、縱親行兇。
新帝下旨申飭,罰沒陸雲琛半年俸祿,更命他當眾向繼母叩首謝罪。
宋氏沒被害死,柳氏卻成了兇手。
陸雲琛顏面盡失,還得日日去上朝。
17
如風與燕青依計行事,將我們能調動的銀錢盡數換作精鐵兵器,密藏於暢春園內。
只待慈恩寺大佛開光,燕王麾下精銳便可裝扮為外地來瞧熱鬧的、街頭伶人、僱工流民等,混入京城。
前一晚,我將昭兒悄悄送至娘家,回陸府後竟遇到柳氏母子急慌慌要離開。
我命如風將人攔下,才知陸雲琛已出了京城躲避,派了人來接她母子。
我心中哂笑:陸雲琛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待凌王成事,他再風風光光回京。
若是事敗,他一家三口還能遠走避禍。
如風把柳氏母子捆了,扔進了柴房。
開光日至,京城萬人空巷。
慈恩寺前,鑼鼓喧天,香煙繚繞。
煙塵瀰漫中,凌王載著一隻獨角、多目、體型巨碩的巨獸叩開城門,呼嘯而來。
觀者驚呼不已:妖獸現世,乃亂世之兆。
呼嘯聲中,那尊新鑄的巨佛竟轟然倒塌!
陸雲琛舅舅柳將軍早早遣回京城,策反了負責慈恩寺巡護的衛尉軍首領。
凌王與部下齊聲高呼:
此乃上天預警,新帝無道,吾等奉天命討之!
場面瞬間大亂,新帝與凌王兩方人馬廝殺作一團。
兩敗俱傷之際,暢春園那群原本吹拉彈唱、作伶人打扮的隊伍猛地撕去外袍,露出內里鋥亮鎧甲!
手中銀紙包裹的道具,霎時化為寒光凜冽的真刀真槍,如猛虎出柙,直撲戰團核心。
燕王后發先至,擒獲凌王與新帝!
我在暢春園接到捷報,令人帶著柳氏母子,送去燕王處請功。
豈料如風還未出門,便有我爹的小廝跑來求救。
凌王那位剛得赦免、母憑子貴的柳侍妾,在路上遇到出逃的陸雲琛,二人結伴回京。
聽聞凌王事敗,竟帶了人馬闖入沈府,挾持了正在做冰燈的我爹和昭兒!
寒風凜冽,劍拔弩張。
為保至親安危,我們只得暫且交換人質。
與陸雲琛擦肩而過那一瞬,我猛地湊近他耳邊,一字一句道:
「忘了告訴你,我已去信查實。柳氏亡夫有個親弟弟——也吃不得金桔。」
18
燕王君臨天下,我二姐鳳冠加身,入主中宮。
柳家全族獲罪抄沒,陸雲琛數次與凌王密信往來、泄露朝中機要之事,被判流放千里。
他至此才知:
我並非尋歡作樂的無知婦人,在京中有多處產業,所賺銀錢多化作燕王起事的刀劍鋒鏑。
柳侍妾聽聞後,當眾痛罵他耳聾眼瞎,蠢鈍如豬,被枕邊人矇騙至此,不如一頭撞死!
柳氏則慌忙掏出先夫陳家的身份文牒,聲淚俱下陳情,終為她和阿笙爭得赦免。
陸雲琛眼見柳氏急於與他撇清,雙目赤紅,厲聲質問:
「阿笙究竟是不是我的骨肉?」
柳氏為保兒子,毫不猶豫矢口否認:
「阿笙自然是先夫陳家的血脈,與表弟你有何干係!」
陸雲琛當場嘔血,形神俱碎。
柳氏攜子離了陸家, 無處可去,只得賃下一處陋室, 日夜做繡娘勉強維生,指望攢足盤纏帶阿笙回歸陳家。
阿笙斷腿未愈,不良於行。
她則因長期對著昏暗燈燭趕工,熬得雙眼半盲, 容顏盡凋。
那廂, 陸雲琛於流放途中遭遇山洪泥石, 被砸斷一條手臂, 卻趁亂逃脫。
他忍痛跋涉, 幸得一商戶小姐憐憫相助,一路輾轉潛回京城——
竟痴妄尋我與昭兒, 重修舊好。
可他未曾料到,昭兒早已不是當年希冀他愛意的稚子。
他甫一現身, 昭兒便反手將他舉報。
陸雲琛被投入大獄,罪加一等。
宋氏去牢中見他,得知果然是他為了爵位, 害死親爹和兄弟。
當晚, 便傳來他橫死獄中的消息。
柳氏聞訊,拖著阿笙趕到衙門口,按著兒子給那「親爹」磕了三個頭,哭聲淒切。
我的車駕恰好經過,停下簾櫳,輕聲笑問:
「你可想過,萬一你那先夫陳公子, 也吃不得金桔呢?」
柳氏如遭雷擊,驟然怔在原地,繼而竟瘋瘋癲癲傻笑起來。
翌日, 便聽說她匆匆帶著兒子,嫁與了一個老鰥夫。
19
如風入了宮中當值, 御前行走, 前程似錦。
燕青卻野性難馴, 不願受宮牆拘束, 仍替我打理暢春園:
明里做著生意, 暗裡為陛下搜羅情報, 也順道替我辦些瑣碎小事。
在他幫忙下, 昭兒湊足了治療肺疾的藥,好得七七八八。
他閒時仍偶爾粉墨登場, 唱念做打, 引得滿堂喝彩。
我將偌大陸宅變賣,攜昭兒遷至城郊清凈莊園。
父親性子迂直,不便與親女婿叫板,便辭了官職,專心教導外孫詩書學問。
我落得個閒雲野鶴,自在逍遙。
悶了便尋燕青對坐暢飲,聽他講江湖趣聞, 市井軼事, 天地廣闊。
一時半刻,我還不想又成誰的妻, 困於後宅方寸之地。
如此這般,清風明月,自在由心——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