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醉酒後,胡亂一點,將我和陸雲琛湊做一對。
婚後,我與他相敬如賓——
他將借住府中守寡的表姐柳氏⺟⼦,照顧得⽆微不至。
我時常出⼊梨園,與個眼角有硃砂痣的武⽣會面。
這般「各得其所」,連新帝都說自己點了段良緣。
直到那日,表姐的兒⼦將我兒推⼊冰湖。
「稚⼦⽆⼼,你⾝為親舅母何必苦苦相逼?」
他反對我嚴懲那孩子,蹙眉與我辯解。
我望著廊下一⾏閃著寒光的冰凌冷笑:
刀,是時候開刃了。
1
屋內⽓氛冷凝,人⼈⾯沉如水。
「弟妹!弟妹!」柳氏人未到,聲先⾄。
我聞聲起身,⼿在昭兒面上撫了撫。
他才醒轉,仍氣若遊絲說不得話,淚汪汪望著我。
我的⼼終於回到腔⼦⾥。
虧得護衛如風把太醫挾在腋下,一路連飛帶奔趕來施針。
昭兒才保住性命。
我快步走出內室,在屏風前攔住柳氏。
方才,她的兒子阿笙趁丫鬟朱鸞去拿點心,將在園子裡鑿冰釣蝦的昭兒推下了湖。
要不是朱鸞腳程快,看到個小人兒的衣角,吼了一聲,驚得阿笙回了頭——
我們母子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
這會子,柳氏想是知道阿笙被發現,急著描補來了。
「阿笙那傻小子嚇壞了,滿口念叨『怎會如此』,兩人玩鬧,他不過輕輕一碰——昭兒竟就跌進了湖裡。」
「如今哭得渾身發抖,我勸也勸不住。心裡又疼又氣,那孩子是個實心眼,遇到這樣的事,不知要難受多少日子……」
她一句賠罪和關心昭兒的話也未說,隻眼神在我臉上溜來溜去。
見我不允她進,也不應聲,她話鋒一轉:
「男孩子打打鬧鬧,本就是常事。」
「我家阿笙平日磕了碰了,一聲都不吭的。我說句實在話,昭兒這身子骨……委實弱了些。弟妹你太過精細,反倒把孩子養嬌了。」
她嘆口氣,做出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不像我們阿笙。雲琛總說,好兒郎不管做什麼,都得有副硬實身板,日日親自帶著阿笙練五禽戲、扎馬步,過幾日還要加騎射……」
她聒噪不已,像夏日趕不走的蠅。
我的目光,沉沉凝在她身上。
2
她穿水紅色雲錦縷金的襖子,領口鑲著油光水滑的灰鼠皮,發間一支赤金嵌紅寶步搖輕輕搖曳。
雲錦是今歲江南進貢的上用細錦,統共只兩匹,宮裡循例賞下來,我記得分明,陸雲琛說我一貫素凈,不愛鮮亮顏色,做主給了柳氏。
那紅寶步搖,赤金足量,寶石鮮紅欲滴,我在先婆母嫁妝單子上見過,是所有頭面中最好的一副……
當年,年不過四十的先帝突發卒中駕崩。
幾位成年皇子早已分封在外,京中除宮裡幾個奶娃娃皇子,便只有自幼體弱、需靠京郊皇莊溫泉調養的大皇子。
太后做主,扶持大皇子登基為帝。
當時,我爹官拜正三品御史大夫。
新帝登基後,他急於表忠:
先是彈劾兩位先帝老臣寵妾滅妻、狎妓無度,後又在一樁貪墨案上以死相諫,竟一頭撞上金鑾殿的蟠龍柱。
我爹深諳此中門道,乍看頭破血流,很是駭人,實則只傷皮肉,半點不傷腦。
哪知新帝是個憊懶性子,最煩臣子生事,又礙於名聲不便發作。
恰逢不久前,陸雲琛給他登基大典的龍袍配了先帝庫中的舊朝珠。
大典倉促,一切本情有可原,新帝卻耿耿於懷——
不知怎的一琢磨,索性將兩家捆作一堆——若將來一家出事,另一家也休想獨善其身。
這便是一石二鳥。
這些都是我和爹事後琢磨出來的。
我不得已嫁入陸家,次日敬茶,繼婆母宋氏便同我提起,先婆母柳氏離世前留了遺言:
她那些嫁妝頭面,盡數留給陸雲琛的妻子和女兒。
事實上,我這做妻子的,連其中一粒珠子都沒沾手過。
倒是柳氏過個生辰,便讓陸雲琛動用了亡母嫁妝。
千挑萬選,擇了最好的與她做禮。。
柳家除了先婆母,尚有一子官拜從三品定遠將軍,膝下有一子兩女。
兒子酒後在酒樓失言,說新帝德不配位,致柳家舉家被流放。
已出嫁的柳氏雖未受牽連,卻又於大半年前喪夫。
在陸雲琛打點下,她帶著兒子回京,就此住進陸府的汀蘭院。
陸雲琛親自與她挑選下人,月銀是我這當家主母的三倍。
各色珍品更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送入汀蘭院。
對此,我從不計較。
衣食器玩,再珍貴難得,我也不缺。
一則,我在府外有好幾處營生產業;
二來,我二姐是獨霸一方的燕王妃。
我唯一所求,是柳氏和她兒子不可犯忌諱——
攪我們母子的清凈。
3
「弟妹,你我都是做娘的,心裡最該有數。
這小樹不修它不直溜,小孩子嘛,本就是要受些磋磨,摔摔打打,筋骨才結實,心性才韌得住!」
若是受點小傷小痛便扛不住,那、那或許就是命數如此,強求不來的。
「她渾然不知已惹怒我。
甩著手中香氣熏人的帕子,語氣「推心置腹」得令人作嘔。
「你得看開些,不是所有孩子,都有那個福氣養得好、養得——」
她把「成」字吞了下去。
「咱們做娘的,盡心就好,可不能逆天強求,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瞧我面色沉鬱,竟越說越來勁。
恰在此時,丫鬟翠羽端著銅盆出來,盆里是昭兒嘔過的帕子。
翠羽朝我凝重頷首,又輕輕蹙眉。
我落回腔子裡的心,隨之泛起密密麻麻尖銳入骨的疼——」
我兒的生死關徹底過了,可少不得要再遭些罪。
柳氏一見那污穢帕子,立刻嫌惡地掩住口鼻,後退半步。
眼珠子卻仍巴巴往屏風縫隙里瞅。
見翠羽面色沉重,她立刻換上假惺惺的焦急,拔高了聲音:
「哎呦!吐了?可是昭兒不好了?!太醫怎麼說?哎呀,真是急死個人!」
她說著話,便要衝進去。
我瞧得分明,那「關切」下藏著的,是隱秘的期盼——
仿佛我兒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她家阿笙就能頂了那位置。
我心下生疑。
不禁想起當年,新婚夜,我與陸雲琛皆無意圓房,新帝竟派了嬤嬤來盯著,硬逼著我二人成了事。
萬幸只那一次,便有了昭兒。
自此,我們分院而居,兩不相干。
我雖一千一萬個不願做這陸夫人,卻也不得不在這深宅里熬著。
若沒有昭兒,我在這陸府一日也待不下去。
如今,她竟敢詛咒我兒「命數如此」、「養不大」。
我心底那根在陸家壓抑了許久的弦,嘣一聲斷了。
我上前一步,擋住她去路,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照著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狠狠扇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在屋內炸開。
柳氏被打得懵在原地,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瞪著我。
我絲毫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揚聲道:「來人!」
兩個粗使婆子應聲而入。
「表小姐失心瘋了,滿口胡言詛咒陸家嫡子,衝撞了少爺靜養。」
「給我掌嘴,讓她清醒清醒!打夠了就拖出去在院裡跪著,沒我的吩咐,不准起來!」
婆子當即左右開弓,幾十個巴掌下去,打得她釵落髮散、嘴角滲血,哭嚎都變了調。
我懶得再看一眼,轉身疾步走向內室。
我的昭兒,還等著我。
4
太醫捻著鬍鬚,面色沉凝。
「小公子性命無礙了,只是……湖水極寒,嗆入肺腑,傷了根基。」
「往後……只怕要落下肺疾,每逢秋冬或天氣驟變,便會喘咳難忍、難受萬分。」
我眼前一黑,勉強扶住桌角才站穩。
昭兒才五歲……便要落下終身肺疾。
對如風耳語一番,送太醫出門,我面凝寒霜,心如被一隻無形之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窒息。
柳氏頂著張紅腫的豬頭臉,被婆子摁著跪在院裡。
見我面色陰沉,只當昭兒已然無救。
眼中飛快閃過一絲扭曲的狂喜,踉蹌著撲過來:
「弟妹!弟妹你可要想開啊!
萬一……萬一昭兒真有個好歹,不還有阿笙嗎?
阿笙喚你一聲舅母,他定會替昭兒在雲琛和你跟前盡孝不是?」
她咧著滲血的嘴角,仰頭直直望著我,笑得志得意滿:
「你今日打了我,氣總該消了吧!此事就此了了。」
「阿笙身上有柳家一半骨血,雲琛絕不會允你動他。至於我——」
她終於撕破臉皮,語氣狠厲:
「你可知我和雲琛是自幼的情分。當年姑母病逝,姑父不過半年便娶了宋氏,雲琛心裡難過,接了我入府,我日日陪著他。那段最難熬的日子,是我們姐弟相依為命過來的!我二人的情分,說是姐弟,比母子也不差什麼。」
她越說越激動,幾乎咬牙切齒:
「你識相些,不如就認下阿笙,對你、對大家都好!
你和離不了,雲琛壓根不進你的屋子。這輩子除了昭兒,你再不會有旁的兒女。
現在昭兒沒了,你……」
「給我把她拖進隔壁廂房,堵上嘴!」我厲聲打斷她。
婆子立刻上前,拖死狗一般將仍在叫囂的柳氏拽起,塞了抹布拖進隔壁空屋。
院中暫時安靜下來,我心卻翻江倒海。
事情不對——
柳氏母子雖一向猖狂,仗著陸雲琛偏愛,爭寵奪利不在話下。
卻從未敢像今日這般,痛下死手!
阿笙似柳家兒郎,生得很是壯實,愛舞槍弄棒,腦子卻不大靈光。
昭兒早慧愛讀書,口齒伶俐,身量卻尋常,不擅與人打架,但極擅逃跑——隨了我爹那「嘴欠易招打」的性子,不得不練出一身溜之大吉的本事。
就連今日去後園釣蝦,也是學了我爹附庸風雅的做派。
兩個孩子不對付,互相看不上眼。
起初也偶在一處玩兒:阿笙嘴笨,常被昭兒氣哭,又不會反駁,惱羞成怒想動手,昭兒早猴兒一般跑遠了。
後來,二人索性各玩各的,互不搭理。
便是遇著了,也會各自跑開,不在一處玩鬧。
為何,今日阿笙會「恰好」出現在湖邊?
還有柳氏,為何竟再不裝了,氣焰囂張地要我認下阿笙?
我轉身,一步步走向關著柳氏的廂房。
必須弄個明白。
5
未嫁之時,我也零星聽過些關於陸雲琛與柳氏的傳言。
說他們青梅竹馬,情意深重。
尤其在陸雲琛喪母后,柳氏便時常來陸家小住,儼然半個小姐。從繼母宋氏到洒掃僕役,無人不將她視作未來主母。
柳家也樂見其成,想兩家再續姻親之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柳氏到底未能嫁入陸家。
而我與陸雲琛,數年間竟也過出幾分詭異的「相敬如賓」。
他無事從不進我院子,與我無話可說,只偶爾關心昭兒學問,年節時送幾樣小玩意逗昭兒開心。
我樂得清靜,每月里去兩三回暢春園,聽那英氣勃勃的武生燕青唱一出《林沖夜奔》。
他如何偏寵柳氏母子,我只作不見。
我倆雖未明言,卻有默契:誰也不會過分越軌,給對方難堪。
前日,宮中賜下一筐南地新貢的金桔,黃澄澄甚是喜人。
陸雲琛自幼碰不得柑橘,一沾便起紅疹,便叫人送了一盤給昭兒,餘下的盡數抬去了汀蘭院。
想到此,我心底冷笑愈甚:
陸雲琛管不好柳氏母子,叫他們逾矩惹我,我便親自動手管教。
快步進屋,我俯視著癱坐地上、鬢髮散亂的柳氏。
「為何下死手害我兒?」扯下她口中布巾,我開門見山。
她咬緊了牙關,只拚命搖頭。
我正思量如何撬開她的嘴,院外忽然傳來小廝通報——
「侯爺回來了!」
我心下一頓,吩咐婆子:「看緊她,嘴堵嚴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