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話里,我告訴她:
「最近我在這裡當家教,賺了不少。」
如果換作從前,媽媽一定會懷疑。
但如今,她被爸爸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了。
她只是叮囑我:「別花太多時間打工,你的學業最重要。以後回來找工作,都要靠你那一紙文憑。」
掛斷電話,我感覺有點泄氣。
自暴自棄地倒在床上。
我想對自己說,昨晚只是被言嶼迷惑了,情難自禁。
但是我無法判斷,在身體本能的反應之中,是否夾雜著妥協。
20
反正錢已到手,我打算跑路。
言嶼像是早有預料。
他淡聲提醒我:「妍妍,說好的一個月,一天也不能少。如果你說話不算話,會有後果的。」
看到他飽含深意的目光,我驟然明白了一件事。
從我來找言嶼開始,就進入了一個退無可退的境地。
爸爸的處境就像是一個即將跌入懸崖的人。
倘若言嶼想要插手,只需在某個環節跟他某個長輩遞上一句話,就足以讓爸爸跌下深淵。
我必須信守承諾,陪言嶼度過三十天。
等他心中那點怨氣徹底消散,我就自由了。
於是,我繼續上課,在課餘打零工。
用疲憊填滿每一天,讓時間過得快一點。
一天課間,一個男生在我前排坐下,笑著說:
「我聽說,現在花五萬塊錢,就能讓你跳那種舞?」
他叫陳越,從前在我面前一直表現得風度翩翩。
我看著他判若兩人的模樣,懶得搭話。
他繼續說:「其實吧,我現在也還能看得上你。你與其在一群人面前跳舞,不如來找我,給我一個人跳舞。」
我抬起頭,端詳了他一陣,說:「你長得不好看,我看不上你。」
他的臉立刻陰沉下來:「不過是一個家道中落的窮光蛋,馬上連學費都交不起了,還敢這麼嘚瑟?」
21
坐在前面一排的人忽然回過頭來,露出陸璟那張人畜無害的臉。
陸璟朝陳越眨了眨眼,笑著說:「溫妍的事情沒什麼意思,倒不如說一些更勁爆的消息,比如……陳越精彩的私生活?」
陳越咬了咬牙,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著陸璟,一臉不甘地走開了。
陸璟聳了聳肩,「這樣就怕了,真沒意思。」
我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陸璟打量著我的神色,試探著問:「你去找過言嶼了嗎?」
我說:「找過了。」
不僅找過了,還睡過了。
陸璟苦笑了一下:「咱們都是一個學校出來的,當初你們之間的那些事兒,總得有個了結……」
「我知道。」我輕輕打斷他,「過去我欺負過他,所以現在活該被他欺負。」
陸璟搖了搖頭,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最終他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22
和言嶼發生了那種事之後,我再也無法直視他。
我只好穿上小黑裙,握著小皮鞭,閉著眼。
用力抽向言嶼那張精緻的臉。
他悶不做聲地奪過鞭子,說:「妍妍,我不喜歡這樣。」
「哦?」我想了想,「那你喜歡這樣……對不對?」
他按住我的手,黑眸望向我的眼,「溫妍,我們之間的交流,可以只用語言。」
我停下解衣服的動作,向後靠在床頭,在枕頭上拍了拍:
「要聊天?那你過來聊。」
他坐在床邊,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有可能,我不想用任何東西要挾你。」
「但是,你還是要挾了,不是嗎?」
他垂下眼帘,「你就像是一艘小船,如果不給你加上一根錨,你就會飄得杳無蹤影。」
我說:「我聽不懂。」
他微微咬牙,「我怕你再像高中時那樣——」
「怎樣?」我倏然打斷他,「欺負你、孤立你、給你打耳洞嗎?」
他一陣怔忡,想要再說什麼。
我已經一把扯住他的領帶,把他拽了過來,不讓他再說一句話。
由於力道沒控制好,他被勒了一下。
他低著頭一陣咳嗽,冷白的臉染上紅暈。
我等他停止了咳嗽,就死死堵住了他的唇,用我的。
不知為什麼,我非常不想和言嶼聊天。
就好像,語言會打開一個魔盒,放出一隻我從未見過的怪物。
23
言嶼一開始還抗拒,後來就放棄掙扎了。
他眼尾泛紅,眸光中有委屈和怒氣。
於是,他從被動化為主動,將這些情緒轉化為了動作。
他就像是存著心和我較勁。
只不過,我們的戰場就是彼此。
即使心裡抗拒至極,我的身體依然被陌生的情感侵蝕。
就像一張白紙,被反覆打濕,逐漸失去了曾經的形狀。
每一次我試圖逃開,他就溫柔地逼我回頭。
低語在耳邊,像惡魔的呢喃——
「妍妍,看著我,別忘了我。」
還剩二十二天的時候,我開始借酒澆愁。
我想假裝一切只是夢境。
可惜,連這種逃避,也被他發現了。
那天晚上,他默不作聲地把家中所有的酒收走。
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淡淡地問:「溫妍,我就這麼讓你討厭?」
或許是喝多了,我仰起臉,笑了一下。
輕聲回答他:「言嶼,我不討厭你。」
我頓了頓,「我是討厭我自己。」
他定定地看著我,然後露出一絲笑。
「那你還不如討厭我呢。」
「這樣,至少你會一直記得我。」
一陣天旋地轉後,我跌坐在床上。
醉意濃重,連掙扎都變得懶散。
他走近,卻在某一刻忽然停下了動作。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肚子有點痛。
遲到多日的生理期終於到來了。
以前我很少痛經。
這一次,大概是拜言嶼所賜。
他前幾天折騰得太過分了。
我看著言嶼,一字一句道:
「你不是要報復我嗎?繼續啊。」
空氣仿佛凝固了。
言嶼低著頭,看了我一會兒,最終離開了房間。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沉沉睡去。
反正這是他家的床單,弄髒了就弄髒了。
24
床頭一點微弱的光芒,將我從昏沉中喚醒。
宿醉後的頭痛和小腹的不適一併襲來。
我皺了皺眉,倒吸一口涼氣。
一陣溫暖忽然落在被子裡。
我側過頭,那裡多了一隻熱水袋。
言嶼坐在床邊,眉眼藏在光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他聲音冷淡:「喝那麼多酒,真是自作自受。」
我懶得理他,翻過身去,努力再次入睡。
身下墊著的柔軟觸感提醒著我,有人給我墊了衛生巾。
簡直不敢想像那個畫面……
我本想罵他幾句,身子卻實在睏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窗簾透著點光。
我坐起身,發現言嶼就躺在我旁邊。
他的眼睛閉著,黑色長睫垂下。
單從外貌來看,他是毫無攻擊性的,會讓人產生想要欺負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這樣,我從前才會隨心所欲地對待他。
言嶼忽然開口:「我好看嗎?」
我嚇了一跳。
他睜開眼,漆黑的眼眸和我對視。
我說:「一般般吧。」
他笑了一下,起身,將熱水袋換了一隻新的。
25
在這次例假結束之後,言嶼沒有再對我做出越界的行為。
於是我試探著提出搬到客廳睡。
言嶼淡淡道:「不要得寸進尺。」
到了晚上,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個蠶繭。
儘可能離床上另一個人遠一點,再遠一點。
可是每天早上醒來時,我總是發現被子散開。
言嶼的胳膊環著我,姿態親昵。
就像是真正的情侶。
言嶼慵懶地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說:
「是你夜裡怕冷,非要貼過來,推都推不開。」
我咬牙切齒:「那你為什麼不開暖氣?」
「我沒錢。」
我:「……」
忽然,他問我:「溫妍,如果當初我無條件地幫你,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我覺得這種假設無意義,卻還是忍不住想了想。
如果言嶼一開始無條件地幫我,我會記下這件事,等以後有機會就回饋給他,然後……離他遠遠的,能有多遠就有多遠。
他身上始終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這種不可捉摸的感覺,本能地讓我排斥。
言嶼又問:「如果從現在開始,我不再勉強你,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我想說不會。
但心念一轉,到了嘴邊,卻換成了另一句話:
「我不知道。」
言嶼指尖微頓,低低地笑了。
「妍妍,即使知道你在騙我,我還是忍不住想要相信。」
我閉上眼,假裝睡著,心臟卻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
反正,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讓言嶼和我保持距離,總比之前那樣要好。
再過十三天,我和言嶼就再也井水不犯河水。
言嶼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頭。
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連呼吸都變得輕輕的。
他的聲音落在黑夜中:
「不要給了我希望,又把它奪走……那樣太殘忍。」
26
為了避免讓言嶼想起我的存在,我總是早出晚歸,避免和他打照面。
一天晚上,我在餐館打工結束之後,回到公寓時已經將近十二點了。
我摸黑走進客廳,聽到一聲輕響。
落地燈投下朦朧的光亮。
言嶼坐在沙發上,長腿交疊,眸光微冷。
「妍妍,今天是你陪我的最後一天,對不對?」
我心裡一跳,不敢搭話。
他卻站起身朝我走來。
我轉身握住門把手,正想跑出去,手腕就被握住,連同另一隻手被制在身後。
感受到他的氣息,我驚慌地掙扎,厲聲道:
「言嶼,你要做什麼呀!」
「……你。」
他全然不在意我的踢打,將我一把抱起,向外走去。
言嶼才好了幾天,怎麼又開始發瘋?
那一晚的記憶在我腦中復甦。
我腦中一直繃著的一根弦終於斷裂。
言嶼摟住我的手突然鬆開,手指掠過我的眼角,輕輕嘆息:
「你怎麼還是這麼愛哭?」
我把眼淚鼻涕糊在他的襯衫上,斷斷續續地罵:
「言嶼,你就是個神經病!」
他竟然笑了。
「妍妍,現在的你很真實,比平時對我嚴防死守的模樣要可愛許多。」
我被氣得說不出話。
他將唇覆了上來,被我咬破舌尖之後,仍不依不饒。
27
眼看著言嶼打算就地把我給辦了,我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言嶼鬆開我,眉頭皺起,眸光晦暗。
我掏出手機,發現是表姐打來的電話。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立刻摁了接聽鍵。
表姐很少主動打電話給我。
這一次,她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柔和,每說一句話便略作停頓,似乎怕我反應不過來。
即便如此,當她清晰地說出那些言語時,我的腦中還是變得一片空白。
表姐說,爸爸因為突發心梗,在一個夜晚離開了。
媽媽得知噩耗後,情緒失控,陷入了昏迷。
她血壓極低,目前情況很危險……
我握著電話的指尖在發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發生的。
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在做一場噩夢吧?
或許,現在閉上眼睛,再睜開,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就會發現,爸媽仍然完好地待在家裡,我也還像從前那樣生活。
發愁的事不過是零用錢不夠、考試掛科……
可是,當我閉上眼睛再睜開,只是再次看到了城市寒涼的夜。
還有那些與我無關的燦爛燈火。
29
「溫妍,你還好嗎?」
表姐的聲音將我從恍惚的狀態中拉了回來。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保持聲音平穩:
「拜託你先幫我照顧我媽媽,我很快就回去。」
掛斷電話後,我的腦海中迴響著剛剛聽到的話。
爸爸病發的原因是沒有按時服藥。
可是他患病多年,又是個十分審慎的人,絕不會把這種事情弄錯。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結果,只可能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大概覺得,自己不再是我和媽媽的港灣,而是成了拖累。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不再拖累我們。
我靠著欄杆,慢慢蹲坐在了地上。
言嶼伸出手,想拉我起來,被我甩開。
他像是明白了什麼,伸出來的那隻手慢慢收了回去。
我抬起頭,看向他。
「言嶼,之前你問過我一個問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他曾經問我,如果從現在開始好好對我,我會不會留下來。
我說:「不會的。」
言嶼的臉被隱在背光處,看不出表情。
我說:「言嶼,從明天開始,你找別人和你玩遊戲吧。」
天空中的雲朵不知不覺已經移開,月光照了下來。
言嶼的唇色顯得有些白。
我收拾好所有東西,拖著小小的箱子,走到玄關處。
言嶼仍然站在陽台上,倚著欄杆,背對著我。
他指尖夾了根煙,猩紅色,忽明忽滅。
30
飛行了十二個小時,飛機終於落地北城機場。
窗外的天有些陰沉,仿佛隨時會降下一場暴雨。
我心裡有事,一路上都沒睡著,取了行李就往醫院趕。
表姐看到我時,明顯鬆了口氣:
「溫妍,既然回來了,就好好照顧你媽媽吧。她這些天精神狀況很不穩定,老是念著你的名字,肯定是想你了。」
我向表姐鄭重道謝,告訴她,這裡有我就行了。
看到安靜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我幾乎不敢認她。
上次見面還是在去年聖誕。
相隔不到一年,媽媽卻像是老了好幾歲,眼角眉梢堆砌著滄桑。
我沒有叫醒她,就靜靜守在旁邊。
可是舟車勞頓之後,終究沒有敵過困意,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我已經很久不曾做夢了,卻在回來的這一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裡,我被籠在一片透明的陽光里,在看書。
翻飛的窗簾將我和課桌籠罩在內,隔出一方小小的空間。
瘦長的手指撩開窗簾,露出一張清雋的少年面孔。
唇紅齒白,嘴角含笑。
我恍惚記起,這是言嶼高中時的模樣。
大概是在做夢的緣故,我看見這張臉並不覺得厭煩。
我沖他笑了一下,繼續翻動手中的書頁。
他靜靜地托著下頜看我。
良久,他拿起鉛筆,在我面前的桌面上寫下了一行字。
寫完之後,他抬頭看我。
他嘴角笑意清淺,如同月光下的泠泠山溪。
那是後來的言嶼再也不曾有過的表情。
我問:「言嶼,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身體微微前傾,低聲道:
「妍妍,你自己猜,猜對了有獎勵,猜錯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我盯著那行字,不知道那是用什麼語言寫的,根本猜不出來。
只好胡亂道:「言嶼是個大傻瓜。」
說完抬起頭,卻發現面前空無一人。
我心裡恐慌極了,大聲喊言嶼的名字。
卻沒有人理我。
只有窗外紫花飄落,窗簾微微搖曳。
31
突然間,一聲嘆息將我從夢中驚醒。
我睜開眼,發現媽媽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
我想到了醫生的囑咐,怕刺激到她,輕聲道:「媽,我回來啦。」
「妍妍好像瘦了,肯定累壞了吧?」媽媽打量著我的臉,喃喃道,「也是,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是該回來一趟,只可惜,沒能看到你爸爸最後一面。」
媽媽平靜的語氣令我心驚。
她像是在闡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想,她或許是太難過了,情緒反而難以發泄。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說:「媽,你不要太傷心了,你還有我呢。」
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背,聲音平和:
「剛知道你爸去了的消息,我的確難過了一陣子。畢竟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就這麼沒了,一時間很難接受。」
「不過,後來我也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你爸自己的選擇。既然我當初沒能阻止他走錯路,現在也就無權干涉他放棄自己。我尊重他的選擇。」
看到我怔愣的表情,媽媽笑了笑。
「你一定以為,我和你爸爸感情很好吧?可實際上,他對我的感情遠比我對他的要少。」
「我和你爸爸的婚姻,只有最初的幾年稱得上好。後來的日子,我們倆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共同撫養兒女的朋友。」
聽著這些不為人知的往事,我艱難地問:「這就是你們當初想要離婚的原因嗎?」
媽媽默然片刻,輕輕點頭:「你爸爸想和我離婚,我原來想成全他,可是我們忽略了你的感受,讓你成為了無辜受害者,後來又發生了那件事——」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除了是一個女人以外,還是一個母親。所以我決定暫時維持這段婚姻。」
「哪件事?」我剛說出口,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我說:「當時我故意在學校里惹是生非,只是想引起你們的注意,其實你們不用管我的,青少年不懂事嘛,情緒過去就好了……」
媽媽突然看向我,神情有些奇怪。
但是,她很快順著我的話說:「那些事都過去了,妍妍也不要再想了。」
我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想開口問,卻沒有頭緒。
32
媽媽嘆了口氣,「妍妍今天太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被媽媽催促著離開了病房,卻沒有立即離開。
我在醫院狹長的走廊里踱步,回憶著爸媽鬧離婚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那些日子的回憶就像是籠罩在霧裡。
我只能看到依稀的輪廓,卻記不清具體的細節。
我抽絲剝繭地理著思緒,終於形成了一個設想:
或許,媽媽還未從爸爸逝世的打擊中恢復,精神仍然恍惚,所以才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也是一種自我轉移注意力的方式。
大腦想要保護自己的時候,自我催眠的能力是很強大的。
深夜寂靜,醫院的走廊安靜得令人心慌。
想起剛剛醒來前做過的夢,我產生了回學校看看的想法。
33
我打了輛車,目的地是師大附中的校門口。
司機從後視鏡里瞥了我一眼,好奇地問:
「姑娘,這大晚上的,學校也不開啊,你去那裡幹嘛?」
我隨便編了個藉口:「我正在倒時差,睡不著,就出去轉一轉。」
司機也是個心思活絡的。
他眼見我是在醫院上的車,估計腦補出了不少故事。
他瞭然地問:「是不是家裡人住院了,特地從國外趕回來的?」
我不習慣和陌生人交談,偏偏遇上了個健談的司機,只好含糊地嗯了一聲,閉上眼睛裝睡。
司機也不作聲了,開到了地方,把我放下。
他又搖下車窗囑咐道:「小姑娘注意安全,溜達溜達就趕緊回家。」
我朝他笑笑,點了點頭。
車開走之後,我看著緊閉的學校大門,思忖了片刻,繞到了西邊。
那裡有一棵梧桐樹,原來堪堪和圍牆一樣高,現在已經高過了圍牆。
我嘗試了幾次,總算爬上了這棵樹。
我順著邊上的枝丫爬上了圍牆,把心一橫,跳了下去。
這一瞬間,忽然有個聲音從我腦海深處傳來:
「傻子,別往下看,手上抓穩一點……」
「算了,我抱你上去吧——喲,小丫頭還知道害羞了……」
在我愣神之際,身體已經跌落在了鬆軟的草地上。
屁股有點疼,不過沒什麼大礙。
四周一片寂靜,並沒有其他人,方才的那個聲音似乎是我的幻覺。
34
我拍了拍褲子,往校園內走去。
這兩年來,我忙著適應新環境,很少回憶起高中時的事。
如今看到熟悉的景致,散落的記憶爭先恐後地涌了回來。
那時候我習慣於在學校後門買午飯,帶到自習教室里吃。
在泡桐樹開花的季節,窗外紫花翩躚。
香氣很甜,適合睡午覺。
不知不覺,我已經走進了記憶里的那間教室。
可窗外只有枯瘦的樹枝,不見花葉蹤影。
一扇窗未關,夜風撩起窗簾,像是將我夢中的場景處理成了黑白色調。
我鬼使神差地走去窗邊,想看那桌子上是否寫著一行字。
可是桌面很乾凈,空空如也。
我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果然,昨晚做的夢不是真的。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在教室內響起:「妍妍,你想起來了?」
我短促地尖叫了一聲,蹲下身縮成一團。
心臟正在胸腔內狂跳,卻聽到了一聲輕笑。
我鼓起勇氣睜開眼,看到門邊有一道頎長的身影。
月光照亮了那個人的側臉。
言嶼按下了牆上的開關,在明亮的光線中朝我走來,搖頭失笑:
「怎麼膽子還是這麼小。」
我皺眉道:「你跟蹤我?」
真是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從眼下的情形來看,言嶼一定是和我坐了時間相近的航班回國,又想辦法獲取了我的行蹤。
他現在出現在這裡,不知道是懷著什麼心思。
言嶼揚起唇角,算是默認。
我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道:「言嶼,我從前欺負過你的,你已經欺負回來了……你現在一直纏著我,是想看到我家破人亡才滿意嗎?」
言嶼望向我,一字一句道:「沒錯,你就是欠了我的,這輩子恐怕也還不完了。」
我難以置信地問:「你這麼恨我?就是為了當年那麼點小事?」
言嶼默然片刻,苦笑著搖頭:
「妍妍,我不恨你,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你。」
我無法理解他。
我不欲和他多言,快步走出了這間教室。
走到一樓時,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
還好,他沒有再追過來。
只是,那間教室里的燈光一直亮著。
35
媽媽的身體狀態一天天好了起來。
她沒有再提及當年和爸爸鬧離婚期間發生的事。
我也就把她生病時說的那些話當做胡言亂語了。
媽媽出院的那一天,我接她回家。
她忽然說:「你爸爸的身後事都是你表姐幫忙料理的,我一直還沒有去看過他,今天你帶我去看看他吧。」
在黃昏時分,我攙著媽媽走進了墓園。
這裡很安靜,偶爾有蟲鳴,短促地響了幾聲就停。
其實在回國的第二天,我獨自來看過爸爸。
當時看到墓碑上爸爸微笑的照片,始終難以相信,這個對我無限縱容的爸爸,在婚姻和工作上是如此失敗的人。
我發現,自己很難去怨他。
媽媽放下一束雛菊。
她用手拂過墓碑上的照片,輕聲道:
「老溫,我和妍妍一起來看你了。你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就沒有責任心,怎麼年紀大了還是這副德行?」
「你讓妍妍這麼早就失去了父親,讓她未來只能獨自打拚,真是沒有責任心啊……」
她的聲音很平靜,眼眶卻慢慢紅了。
我無法理解媽媽對爸爸的感情。
那大概是一種求而不得的執念,或者是歲月催生出的慣性。
在這種情況下,婚姻對於媽媽而言,也就不啻於一個牢籠。
我很後悔,當初因為自己的自私而阻撓了媽媽和爸爸離婚,讓媽媽在這個牢籠里多做了好幾年的囚徒。
36
回家之後,媽媽異常地沉默,似乎是累極了。
我輕拍她的肩,鄭重道:「媽,你的人生還很長呢,一定要好好打算。我已經長大了,會支持你做出的一切決定。」
我想讓她知道,她在這段失敗的婚姻中不是一無所獲。
她至少還有一個可以依賴的女兒。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突然想起了什麼,肅聲問:
「你回來都多少天了?趕緊回去給我上學去。」
「如果拿不到畢業證,到時候找不著工作,你可別指望能一直賴在家裡!」
我趕緊點頭答應:「你別著急,我在家裡再待幾天,很快就走。」
就這樣又在家裡賴了一周。
這一周,我卸下了所有緊繃的精神。
每天睡十二個小時以上,睡醒了就狂吃各種零食。
結果胖了六斤。
確定媽媽的狀態正常之後,我終於被攆去了機場。
飛機起飛前,我將媽媽匯給我的錢退了回去。
我向她保證,我在學校里的兼職收入足夠負擔學費。
儘管媽媽絕口不提,我大概能猜到,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樂觀。
餘下的存款是媽媽的依傍,我不能用。
37
再次回到那個冰冷的異國城市,我的感覺已經大不相同了。
因為暫時沒地方住,我在一個同學的房間裡借住。
我努力在網上搜羅著便宜的房源。
以前,我從來沒有因為租房的事情而發愁。
現在手頭拮据了才發現,這座城市因為不乏留學生,房租價格簡直高得離譜。
以我目前的預算,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交學費,做很多事情都舉步維艱。
看到我焦頭爛額地刷著房源,暫時收留我的同學建議道:
「與其在網上看,還不如到地段合適的居民區考察一下,有一些個人租房的會在小區里貼廣告,比網上的便宜。」
我深以為然。
上課之餘,就在學校附近的公寓樓附近轉悠。
可是這裡空置的房屋本就寥寥無幾,根本沒有我能夠負擔得起的。
我不好意思一直在別人那裡蹭住,又找不到合適的落腳地,就主動承擔起做飯和打掃衛生的事,聊以彌補。
我從前幾乎不做家務,大部分時間都是找鐘點工阿姨來收拾公寓。
結果,乾了幾天活下來,手指粗糙了不少,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傷口,我也無暇顧及。
38
一天在超市買菜,我正比較著蔬菜的價格,購物車忽然被人輕輕撞了一下。
抬起頭,剛好對上了陸璟那張臉。
「溫妍?」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呢,你怎麼也開始自己做飯了?」
不久前,我才明白過來。
陸璟和言嶼其實很熟。
所以,我對陸璟也開始敬而遠之,甚至懷疑他曾經對我表露出的善意是真是假。
我隨手拿了個西藍花,繼續朝前走。
陸璟卻自顧自地跟了上來。
「溫妍,聽說你最近在找房子,我有個朋友想轉租,你感興趣嗎?」
我說:「我不需要。」
我怕這又是言嶼設下的陷阱。
陸璟並沒有因為我的冷淡而不快。
他繼續道:「你放心吧,我這個朋友不是言嶼,只是一個要去別的地方交流的學生,他之前預付了房子一年的租金,現在只想把房子儘快轉出去,減少些損失。」
他又說了些房子的具體信息。
那是學校附近的一個安保很好的公寓樓,價格在我的預算以內,簡直便宜得不可思議。
聽到他再三保證這件事和言嶼無關,我雖然將信將疑,到底還是沒忍住誘惑,在他的介紹下去看了房子。
接待我的人是一名外國學生,看起來的確是急於將房子轉租出去的樣子。
他還給我看了原來簽的租約,上面寫的是他的名字。
我也就打消了疑慮,簽了轉租的合約。
這下總算解決了住宿的問題,不用再蹭住了。
39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忙著上課、做兼職,漸漸把那些往事淡忘了些許。
只有在洗澡時,偶爾瞥見鏡子裡後腰上的月亮,心頭會湧起複雜的情緒。
一天晚上,我回到公寓樓下,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挺拔身影。
時值冬季,這個城市已然成了一個巨大的冰窟。
可那個身影卻靜靜地立在寒風裡,仿佛不覺得冷似的。
待我看清了那張臉,立刻加快了腳步,對那個人視而不見。
可是言嶼還是追了上來。
他周身籠罩著一層寒氣,沉聲道:「溫妍,給我一點時間,我們談一談。」
既然躲不過,我索性轉身看他。
我裹緊了大衣,平靜地說:「就在這裡談吧,請你快一點。」
他看了我片刻,笑了。
「溫妍,我知道你現在討厭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曾經……你也有不討厭我的時候。」
我挑眉看他,「什麼時候?我給你打耳洞的時候?」
「不,溫妍,是更早的時候。」
我只當他是在耍著我玩,繞過他就想往前走。
他卻扯住我的袖口。
我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妍妍,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垂下眼帘,輕聲道,「有一個人和我說過,她不會讓我一個人在黑暗中過生日……」
我從他手中將袖口慢慢地拉出。
「那你最好祈禱今天晚上不要停電。」
40
還沒走出幾步,言嶼的聲音再次響起:「溫妍,我想要你陪我,最後一次。」
我轉身看他,面無表情地說:「可惜,在你這裡,已經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了。」
「那倒不一定。」他自嘲地一笑,「下學期有一個去法國的交換名額,全獎。你要不要?」
我和他對視片刻,也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