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選擇,根本不需要猶豫。
「要啊。」
晚上,我在浴室泡澡。
我不小心把水溫調得高了一點,漸漸開始覺得頭暈腦脹。
門上傳來兩下敲門聲。
「溫妍,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他說:「今天晚上,假裝你是喜歡我的……只要今天晚上。」
我捧了一把熱水,澆到自己臉上。
感受那種瀕臨中暑的昏沉,慢慢加深。
我說:「好。」
41
這次之後,言嶼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與他有關的痕跡,總算從我的生活中淡去。
聖誕轉眼就到了,學校籌備了聖誕晚會。
裝飾一新的禮堂內,年輕的男女們手捧各色酒液,玩著喝酒遊戲,叫喊聲此起彼伏。
我應聘了管理甜品台的工作,整個晚上都在負責甜品的補充和擺放。
午夜之後,我漸漸有些困意,到飲品區倒了杯咖啡提神。
突然間,舞池中的一個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分明是將房子轉租給我的金髮青年。
他不是已經去了另一個國家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走進舞池,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拍了一下那個名叫奧利弗的青年的肩膀。
奧利弗已經半醉,扭過頭看我一眼。
他估計也不記得我是誰了,對我笑了笑。
他的胳膊緊接著就要摟上來,卻在半路被一隻手給攔住了。
不知何時,陸璟出現在了這裡。
他將奧利弗的手推了回去,在嘈雜音樂中對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和他出去談。
42
我跟著他來到了走廊里,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璟有些心虛地解釋道:「奧利弗只是一個臨時演員,至於幫你租下那套房子的人究竟是誰,你應該能猜到。」
的確,在幾分鐘前,我猜出了個大概。
在我著急找房的時候,剛好遇到轉租的人,還是在那樣好的地段。
當初我抱著一絲僥倖,以為自己終於轉運了。
沒想到兜來轉去,還是撞進了言嶼的陷阱。
「謝謝你們的安排。」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這房子,我不會再住下去。」
陸璟看著我,眸中出現了一種濃重的悲哀。
他說:「房子你放心住下去吧。言嶼……他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
我轉過身,「那最好。」
回到禮堂之後,我心不在焉地收拾著甜品台。
舞池中的年輕男女們猶在縱情聲色。
他們盡情地享受著當下的一切,就像曾經的我那樣。
43
這一晚之後,我無法再住在這房子裡。
由於一時間找不到別的住處,我只能咬了咬牙,定了價格高昂的短租,不多的積蓄一下子減少了大半。
所幸的是,我下學期就要去法國交流,那個項目是提供住宿的。
我只要解決最後兩個月的住宿問題就行了。
我連夜打包了所有行李。
第二天清晨,打開門時,卻看到門口的地上躺著一件包裹。
這些天來,我並沒有網購東西。
可是,包裹上分明寫著我的名字。
難道是最近辦銀行卡送的禮品嗎?
我拆開了包裹,發現裡面裝著一本半新不舊的筆記本。
本子像是曾經被泡在水裡,紙張有些發皺。
我正猶豫著是否應該把這來歷不明的筆記本翻開,突然有一張照片從內頁中滑落。看清照片的一瞬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照片中的女孩穿著高中校服,綠色裙子配白色短袖,正坐在樹下,戴著耳機。
她像是偶然抬起頭看到了拍照的人,笑容很有生氣。
那是高中時期的我。
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44
我怔然片刻,撿起照片,覺得腦中一片混沌。
拍照的人是誰?
我會對著什麼人這樣笑呢?
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手指不由自主地翻開了筆記本。
這像是一個人的日記。
開始的部分字跡潦草不羈,後來卻變得端正好看。
透過紙張,似乎可以感受到記日記者的心情在逐漸變好。
2020 年 7 月 25 日陰。
今天忍無可忍,打了幾個人。
看來這所學校又待不下去了。
言慎找來的心理醫生要求我記日記,說是一種自我療愈的方式。
笑話,心理有問題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我老爸啊。
算了,記就記吧。
反正日子也無聊透了。
2020 年 8 月 1 日晴。
今天轉到了一所新的學校。
言慎說跟校長打過招呼了,讓我不要再生事。
我說,你要想省事,倒不如回到當初,讓我媽別把我生下來,重新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老婆,就沒這麼多事兒了。
他慢慢解下了手錶,抽了我一下,接著反手又是一下。
誰能想到,平日裡端正肅穆的言先生,私下裡竟然如此容易破防。
我真希望,自己從未出生過。
2020 年 9 月 15 日晴。
打完籃球回來,座位上的外套不見了。
我看了一圈,發現外套被前排的女生系在腰上。
我有點想笑,又有點想發火。
最終,我走到她面前,讓她把外套還我。
她雙手合十,語氣很真誠:拜託,先借我用一下,我明天洗乾淨了還你。
明明是在求人,卻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真是霸道極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冷著臉,伸出手,準備去解下那件外套。
反正是我自己的東西,拿回來也不過分。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牢牢護住自己的腰。
可以看出,她是真的慌了。
我看了眼她的課本,她的名字叫溫妍。
我問:溫妍,我的外套,穿起來舒服嗎?
2020 年 9 月 16 日晴。
外套被她洗乾淨了。
縮水很嚴重,小了一大圈。
溫妍看起來有點緊張。
她大概也聽說過我從前的行徑,怕我找她算帳。
我覺得她這樣子挺可愛的,想多看兩眼。
於是我抱著胳膊,冷眼看她。
我說:我最討厭別人浪費東西。
她沉思了一會兒,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穿上了我的外套。
她說:這樣就不浪費了。
呵。
她把我的東西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
45
當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這本日記里時,在驚詫之餘,又覺得迷惑茫然。
在我對高中的記憶里,並沒有和任何人有過這樣的糾葛啊。
日記里的那個「溫妍」,真的是我嗎?
如果是的話,寫這本日記的人又是誰呢?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匆匆向後翻了幾頁,在字裡行間尋找著線索。
……
2020 年 12 月 2 日晴。
我從來都不喜歡過生日。
我的生日,是一個很糟糕的日子。
但是溫妍堅持要給我慶生。
她總是有那麼多的主意,有那麼多的活力。
她是一個天生的冒險家。
這一次,冒險家提議我們去市郊看月亮。
於是我們爬到了山頂,整座城市的燈火輝煌都匍匐在我們的腳下。
溫妍打開了書包。
她竟然背了一個蛋糕上來。
她點上蠟燭,說:言嶼,許個願吧,一定能實現的。
我本來想說,我不信。
可是當我看到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可以讓我相信任何事情。
於是我許了一個願。
願望保密。
吃蛋糕的時候,我告訴溫妍,我的父母從來都沒有陪我過生日。
因為,我的出生對於我的父親而言,是一場難堪的意外。
每一年,在我生日那天,在保姆下班之後,家裡就只剩我一個人。
我總是躺在床上,在黑夜裡聽著鐘錶指針走動,等著十二點過去。
溫妍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好慘啊。
然後她說:我比你幸運很多,所以,我可以對你好一點。
她向我保證,以後她會陪我過生日。
就算有一天,我們形同陌路了,她也會陪我過生日。
好奇怪。
我從來都不信任何許諾,但是我相信她。
2020 年 12 月 24 日陰。
明天是聖誕節,這是溫妍最喜歡的節日。
她說,她喜歡所有的孩子都相信同一個謊言,而所有的大人都保護這個謊言的感覺。
她還說,聖誕節需要酒、巧克力和一場大雪。
前兩樣我都可以弄來,至於第三樣……
我只能祈禱今晚下雪,讓她如願。
2021 年 1 月 20 日陰。
最近這些天,溫妍變得沉默寡言。
晚自習前,她接了一個電話。
掛斷電話之後,她說:言嶼,我很快就要變得和你一樣了。
我瞬間就明白了,溫妍曾經自認為美滿的家庭,終究還是出現了裂縫。
我說:你已經長大了,你不再需要你的父母了。
她忽然變得情緒激動起來。
她說:難道你的家庭破碎了,你就覺得所有人的家庭破碎都是正常的嗎?
我知道,她只是在發泄情緒。
可是心裡還是有些窒悶,於是我轉身離開了。
後來晚自習的時候,我去找溫妍,卻沒有看到她。
算了,明天再去找她吧。
2021 年 1 月 21 日
溫妍這個倒霉蛋,昨天竟然在回家的路上摔傷了……
還好,聽說她只是輕傷,沒有傷筋動骨。
下午去看她的時候,她睡得很沉。
我給她帶了一份她最喜歡的廣式蛋撻。
可是直到蛋撻放涼了,她都沒醒。
2021 年 1 月 27 日晴。
溫妍今天才回學校。
這麼多天以來,她一直沒有回我消息。
今天見到她,她好像瘦了不少,臉都變得尖尖的。
而且,奇怪的是,她一直不理我。
難道她是在怪我那天直接走掉了嗎?
這小倒霉蛋還挺記仇的。
2021 年 2 月 13 日陰。
從溫妍回來開始,她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和其他人的交往一切如常。
唯獨對我,她像面對一個陌生人,帶著淡淡的敵意。
我聯繫上了溫妍的主治醫師。
醫生說她那天只受了輕傷,當天晚上就出院了。
她的頭部並沒有受傷,所以不存在腦損傷引發失憶的可能。
那麼,溫妍。
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2021 年 2 月 20 日晴。
我試著靠近溫妍,但是她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
她就像是一隻暴躁的小獅子,很容易發火動怒,說起話來毫不留情。
她把我告訴她的那些事情在眾人面前講出來,似乎是想讓我難堪。
我只想說,妍妍,你想多了。
如果我還是從前的我,或許會在意私生子的身份暴露人前。
但是,現在的我不會。
只要你不會瞧不起我,我就什麼都不怕。
2021 年 3 月 31 日晴。
我找到了溫妍的媽媽。
我想搞清楚,溫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產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得知我的身份之後,溫妍媽媽的態度很冷淡。
她表示,我的家庭情況過於複雜,會對她的女兒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希望我不要再纏著溫妍。
我問,這是她的意思還是溫妍的意思。
她回答,都是。
她還說,我之前的糾纏給溫妍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使得溫妍不得不求助於心理醫生,花了很大一番工夫,這才逐漸從困擾中走出。
另外,她和丈夫決定送溫妍換個學校上學,溫妍正在加緊準備語言考試。
我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溫妍,你會像治癒一場疾病一樣,忘了我嗎?
2021 年 4 月 8 日
關於溫妍想要將我遺忘的原因,我想了很多。
或許是我從前過得太渾了,這樣的我配不上她。
可是,即使她想將我趕出她的人生,我還是不同意。
在黑夜裡行走太久的人,見到一絲光亮就會不擇手段地抓住。
反正我還有機會,她忘了從前的一切也無所謂。
我還有機會。
2021 年 5 月 2 日小雨。
溫妍今天玩得有些過火。
她說,我總是出現在她眼前,讓她心煩。
她找來了幾個人,讓他們摁住我。
而她,則在我耳朵上扎了一個耳釘。
其實就憑那幾個人的力氣,他們根本壓不住我。
可是當我看到那個耳釘的模樣,就沒有再反抗。
那是一個月亮——一個黑色的月亮。
我想,溫妍或許還記得在山頂的那個晚上。
那一晚,月亮掛在天上,山頂的風很大。她脫下了外套罩住了蛋糕,然後點燃了蠟燭。
耳針扎進去的時候,我沒有覺得痛,只是看著溫妍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就像是最難以把握的流星。
2021 年 12 月 24 日小雪。
妍妍,明天是你最喜歡的節日。
到時候,我應該已經距你千里之外了。
這幾個月,我想了各種辦法。
我對你百依百順,卻只是讓你越來越討厭我。
我再也無法忍受,你看向我時陌生的眼神。
或許在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操縱所有人的命運。
我決定將未來交給它。
假如我們沒有機會見面,那麼妍妍,祝你一輩子平安喜樂。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們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再會。
那麼註定你是我的,我不會再將你放走。
我馬上就要上飛機了,再見。
2023 年 9 月 15 日晴。
我設想過很多次,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和溫妍相遇的情景。
當我看到她出現在那個魚龍混雜的包廂中時,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她長高了一些,喝得醉醺醺的。
她被那些人調笑取樂,竟然沒有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她學會了收斂,學會了收斂稜角。
唯獨沒有學會記起我。
我在她手心寫字的時候,幾乎是拼盡全力,才忍住了不抱她。
看到她依著鋼管跳舞,身形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中時,我起身把燈關了。
如果我不能公然抱她,就讓黑暗擁抱她吧。
我簽支票給她的時候,原本只是想逗她一下,引她多和我說幾句話。
誰知道她直接摔門走人了。
當時有點後悔,或許應該直接把錢給她,省得她再去其他人那裡碰壁。
後來溫妍又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和我周旋。
我看著她有所圖的模樣,感覺自己像是著了魔。
想不擇手段地留住她,因為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
2023 年 9 月 19 日雨。
在陽台上摟住溫妍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她把手指貼在我的脖子後面,看到我倒抽一口冷氣的樣子,她笑得前仰後合。
但是,如今的她卻閉著眼睛,隱忍地咬著唇,仿佛完全不想看見我。
我終於意識到,溫妍再也不會想起我們的一切。
對她而言,她只是在用我想要的東西,交換她想要的東西。
那麼,妍妍,如你所願。
如果有一天,你要再一次將我逐出記憶,至少這一段記憶足夠深刻。
2023 年 9 月 23 日小雨。
即使睡在一張床上,溫妍也離我遠遠的,一副萬分戒備的姿態。
我只好等到她睡熟之後,再把她抱過來。
真是個小傻子。
和我比耐心,她還從來沒有贏過。
可是當我摸到她濕漉漉的側臉時,就再也睡不著了。
2023 年 10 月 12 日晴。
最近溫妍的情緒很消沉,總是在睡前喝很多酒,喝醉了之後就大吵大嚷。
她揪著我的衣袖,問我,為什麼她這麼倒霉?
我想,她在潛意識裡應該還記得,怎麼做才能最讓我心痛。
我原以為,自己身在地獄,縱然有因果報應,也可以甘之如飴。
可是我捨不得她在地獄裡陪我。
好吧,妍妍,這一次你贏了。
我放你走。
2023 年 11 月 18 日陰。
之前,在溫妍睡著的時候,我在她手機里裝了追蹤程序。
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說我卑劣吧。
可是,我怕自己再次把她弄丟,只好採取這種卑劣的手段。
在她回國的時候,我買了時間相近的航班。
我看著她回到了我們的高中,走進了我們一起待過的那個教室,坐在她喜歡的那個座位上,在桌子上找尋著什麼。
我以為她想起了過去的事。
可是當我打開燈,黑暗褪去,她看我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地冰冷。
2023 年 12 月 2 日晴。
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在山頂,我告訴自己,我要做一盞黑色的月亮。
在她身處光明之時等著她,在她墜入黑暗之時守著她。
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頭髮。
溫妍,我想你。
很想你。
2023 年 12 月 22 日晴。
溫妍,小騙子。
我累了,以後不陪你玩了。
46
看完了所有日記,我想告訴自己,這些是一個妄想症患者的自白。
言嶼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混蛋,我不能被他迷惑。
可是無數碎片般的回憶,卻像是洶湧的潮水一樣,爭先恐後湧入我的腦海,帶出細細密密的疼痛。
陽光下,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端坐我對面,抬起頭朝我微笑,笑容清澈得如同山溪。
他在桌上寫下:
「Je suisàtoi.」
法語的「我是你的」。
47
我終於想起。
他叫言嶼。
我偷過他的外套,和他一起翻過學校的牆,為他將蛋糕帶上山頂。
我和他談論自己未來想去的地方。
那時他認真地說:「妍妍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是我無法想見的。
那一天,接到媽媽的電話之後,我一個人回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只想躺在床上,睡個昏天黑地。
當我打開家門時,耳機里正放著一首純音樂,曲調迷亂又頹喪。
恰到好處地為我眼前的場景做了背景音樂。
在沙發前,一對男女正在糾纏,場面猝不及防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們恐怕根本沒有預料到,此刻會有人開門進來。
我也沒有想過,會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背叛婚姻。
眼前的兩個人慌張地拉起衣服。
我的爸爸臉色蒼白,屢次張口想解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與他相比,那個女人倒是鎮定些許。
她看起來比我媽媽年輕,面容姣好,眉眼與我認識的另一個人有些相似。
我終於意識到,這個女人是言嶼的母親。
她曾經像一個貴婦那樣,嫻靜地挽著另一個中年男人的手臂,跟在我們校長的身後。
他們是以捐贈者的身份參觀新建的實驗樓。
那時,我和言嶼剛剛上完油畫課,正往樓下走。
我趁他不注意,在他臉上抹了一抹油彩。
他裝作生氣地眯了眯眼,拎起我的帽子,想要報復回來,視線卻落在樓下那群人身上,神色驟然冷沉。
我問:「怎麼了?」
他默了片刻,答道:「那是我父母。」
我看著他淡漠的神情,心裡有點不好受。
於是我戳了戳他的臉,讓他低頭看我,告訴他:
「如果是讓你不開心的人,那就不要去看,不要讓自己難過。哪怕是你的親人,也沒有權力讓你難過。」
他眸中的碎冰漸漸消融。
他說:「溫妍,這個世界真奇妙,有我這樣的人存在,也有你這樣的人存在。」
然而,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個下著陰雨的傍晚,言嶼的夢魘會成為我的夢魘。他的親人和我的至親……正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糾纏在一起。
48
那時的我不顧身後父親的叫喊,快速朝樓下衝去。
我的耳邊嗡嗡一片,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飛快地崩塌。
所以,當我一腳踏空,滾下樓梯的時候,心中只覺得無比輕鬆。
這是我從很多噩夢中脫離的方式。
當我在醫院病床上醒來,除了全身疼痛以外,卻仍然清晰地記得一切:
我的爸爸和另一個女人在我從小生長的家中……做那種事。
這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我看到了在病床邊守著我的媽媽。
她應該是立刻從機場趕了回來。
她的眼睛裡全是血絲,不住地責備自己,說她沒有照顧好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瀕臨崩潰的模樣。
看起來,她對爸爸的事情一無所知。
而我的爸爸,則歉疚不安地站在病房門口,似乎不知要以什麼面目來見自己的女兒和妻子。
短短的半分鐘內,我腦中轉過了很多念頭。
爸爸一直是一個自制力極強的人,他和媽媽結縭二十餘年,或許這次只是一時昏頭了。
媽媽一直很依賴爸爸,如果她知道爸爸出軌了,一定無法接受這件事。
只要我忘記這件事,爸媽的婚姻就能迎來一次修復的機會。
只要我忘記,生活就會像從前那樣繼續,不會脫軌。
只要我忘記……
至於言嶼,雖然他媽媽做的事情與他無關,但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
我不想再與他或者他的家庭有任何牽扯。
所以,我決定將他也忘了。
就像拔起一株生病的植物時,要把依附的泥土一同除去,以防再生病害。
在幾位醫生的幫助下,我成功忘記了那些事情。
或者說,我把它們裝在了一個機關重重的匣子裡,又扔到了腦海中最邊緣的地方。
還記得,一位老醫生說過一句話:
人的大腦是最高明的魔術師,在它想要保護自己的時候,催眠的能力是很強大的。
只要一個響指,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所有痛苦都消失。
49
收到那本日記的第二天,我去了言嶼曾經住過的那棟公寓。
我不想再用遺忘來逃避問題,不管是舊時還是今日的糾葛,我們都要有個了結。
這是我欠言嶼的,也是欠曾經那個自己的。
接待人員告訴我,言先生已經有好幾周沒有回來了。
公寓內的服務人員因為聯繫不上他,一直不敢上門進行打掃。
我只好打了陸璟的電話。
他倒是很快就過來了。
陸璟看了一眼被我攥在手上的日記本,唇角扯出一絲苦笑。
我問:「言嶼在哪裡?」
他沉默了一瞬,答道:「在托法納峰。」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陸璟緩緩道:
「三周以前,言嶼去爬托法納峰,見過他的最後一個人是山下民宿的老闆。」
「老闆說,他曾試圖勸過這個年輕人,讓他遲一兩個月再去爬,因為現在正是多洛米蒂地區天氣最惡劣的時節。可是年輕人好像完全不在乎,第二天就獨自出發了……」
我的心在胸腔內急速跳動,幾乎預感到了他即將說出什麼。
「在言嶼失聯的一周之後,他的父親動用了所有的關係去找他,可是托法納峰地形複雜,如果有人墜落,大機率是屍骨無存。」
「搜救隊找到的唯一結果就是被埋在雪縫中的一個背包,其中裝著言嶼的證件,此外,就是這本日記本……」
陸璟的笑容帶上幾分蒼涼,眼眶漸漸紅了。
「對不起,言嶼囑咐過我,不要再去打擾你……可是我沒聽他的,終究是將這本日記本寄給了你。」
「我想,這是那個傻瓜一直以來想做卻不敢做的事。他說,能遺忘是一種幸福,如果他能將你忘掉,或許他也會更幸福。」
「可是他忘不掉。」
50
畢業的前幾個月,室友都在 A 國加緊面試和找當地的工作。
看見我不急不忙的樣子,她們好奇道:「溫妍,你已經找到工作了嗎?」
我正敲著鍵盤寫畢業論文,聞言轉過身,笑了笑:
「是啊,我媽媽已經在老家幫我找了個工作,等我畢業之後就去上班。」
她們流露出驚訝神色,不過口中還是稱讚著:
「在老家工作也挺好的,有個什麼事兒也能互相照應著……」
然後,她們繼續談論著各自手頭的工作機會。
我知道,有很多學生會爭取留下來。
但是對我而言,如今最大的責任是照顧媽媽。
我曾經使她深陷不幸的婚姻之中,在爸爸出事的時候又讓她獨自應對一切,如今拿到了畢業證,只想儘快回到她身邊。
51
回到老家之後,媽媽動用了剩餘的關係,好不容易幫我找了個工作。
薪水很低,勝在穩定。
每天朝九晚六,周末不加班,可以回家蹭飯。
等日子步入正軌,媽媽開始催我談戀愛結婚。
我也不急,笑嘻嘻地催她談戀愛再婚。
就這麼催來催去,已經是最接近於幸福的狀態。
52
從第二年秋天開始,媽媽出現了腹部不適的問題。
我想帶媽媽去醫院,但她堅持說是換季受了涼,休息一下就會好。
隨著媽媽的症狀越發嚴重,她終於同意去做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了。
醫生告訴我,現在已是晚期,只能儘量提高我母親的生活質量。
我沒有將結果告訴媽媽,只說她是小問題,吃些藥就行,又偷偷換了她的藥盒。
隨著媽媽身體越來越差,我辭去了公司的工作,帶她前往南方的一座海島上生活。
在那個島上,沒有冬天,只有參天的棕櫚和如雲的椰林。
海風一吹,就好像煩惱也不見了。
我陪著媽媽度過了最後的兩個月。
在那個清晨,窗外晨曦初現,碧藍的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媽媽睜開眼,溫柔地喚我:
「妍妍?」
「嗯?」
「要好好吃飯睡覺,作息要規律。」
「嗯。」
「媽媽從來都沒有怪你。」
「……嗯。」
媽媽走後,我終於意識到,這世上只剩我自己了。
我用媽媽留下的存款在海島上買了房子, 準備做一間民宿。
因為我總覺得, 媽媽喜歡這個地方, 她或許會來這裡看看我。
53
海島上民宿生意競爭激烈。
我這間平平無奇的民宿客人不多, 收入勉強夠溫飽。
我卻因此度過了人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每天在海風中散步, 不憶及來處,也不思考要去哪裡。
只是吃好每一頓飯, 踏踏實實過好每一天。
一天傍晚, 我看到一對小情侶在民宿的院子裡盪鞦韆。
女孩淺藍色的裙擺揚在風裡,如同展翅欲飛的蝴蝶。
當她盪回來時, 身後的男孩子握住了鞦韆的鏈條, 小心地撥開她背後的頭髮, 防止頭髮被卷進鏈條里。
那一瞬間, 舊時的一幕在我眼前浮現。
陽光從教室窗外探進,窗簾揚起, 將我們困於一隅, 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
對面的少年傾身過來,作勢要親我。
我用手中的筆敲了他一下, 他也沒生氣, 只是笑了一下。
當時言嶼問:「溫妍,你以後想去哪裡生活?」
我說:「當然是留在這個城市啊,這裡好吃好玩的東西這麼多,而且很熱鬧。」
「不。」他認真地說:「我是說,你想在什麼樣的地方生活一輩子,一直活到老。」
這個問題……對我而言有些遙遠。
我想了想,指著地理課本上的一張圖片, 隨口說:「去海邊吧, 我喜歡吃海鮮和水果,那裡冬天也暖和,老了不容易得關節炎……」
他認真地看著那張圖片,良久, 低低嗯了一聲。
53
而今一語成讖。
我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地方, 來到了這個海風和暖的城市。
恍如隔世。
偶然想起那個人時,心裡頭還是五味雜陳,像是不小心咽下了青澀的芒果,卡在喉嚨里下不去。
我晃了晃腦袋, 把亂七八糟的思緒清空,轉身準備晚餐。
民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雖然在四處貼了招聘啟事, 卻因為薪酬低而無人問津。
我正欲進裡屋,門口掛著的貝殼風鈴響了幾聲。
低沉清越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尾調綿長:
「老闆,還招人嗎?」
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 我的身體像過電一樣僵住。
舊時的恬靜安然, 伴隨著暗夜裡的糾纏,統統甦醒。
我捏緊手指, 慢慢回過頭。
那個人倚在門邊,臉上掛著淡泊笑意,黑瞳深深看向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