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聽完臉色冷了冷,又認真問我:「那你還想繼續讀書嗎?」
其實我打心底明白,我不想再過之前那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了。
於是我用力地點頭。
嫂子眸色柔和:「好,嫂子知道了。」
隔天,嫂子不知道從哪裡聯繫了一幫紋身壯漢,帶著我回了宿舍。
床上的被子還濕噠噠地蔫著。
嫂子身後跟著壯漢,開口就是氣勢十足的髒話:「誰他爹把尿撒在我妹床上了!」
舍友們連遊戲也不打了,一改平日裡的跋扈模樣,互相瘋狂地交換著眼神。
畢竟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臉上的驚懼再怎麼掩飾也藏不住。
嫂子湊近領頭的宿舍長,突然就笑開了:「你跟我妹是朋友吧?過來幫忙理一理被子?」
宿舍長看著環胸壯漢和嫂子,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對、對,我們是,我來、我來幫忙。」
她給剩下的舍友使了使眼色。
一群人蜂擁而上,三下兩下就幫我換好了被子,再扛著浸濕的被子去天台曬。
我看得目瞪口呆。
嫂子扭頭對我說:
「對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法子。」
「小妹別怕,只要不怕的人,前面才會有路。」
8
在這之後,我每天教室宿舍圖書館三點一線,安心備考。
畢業在即,專升本考試也愈發臨近。
我學得滿臉是痘,也開始焦慮地瘋狂掉頭髮、整夜整夜失眠。
嫂子照常拎著飯盒來學校給我加餐,看到我滿臉愁容:「怎麼了?」
我自嘲地調侃道:「嫂子,你說這函數學了到底有什麼用?難不成叫我將來去菜市場買菜,跟攤主說來一捆根號二元的菜?」
嫂子看著我,淡淡道:「可是小妹,你將來不會只在菜市場。」
我心頭一震。
這句話陪著我熬過最後這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那年,我專升本成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 211 院校。
那個假期,嫂子逢人就炫耀,好不得意。
鄰居:「翠啊,吃飯了嗎?」
嫂子:「哈哈哈,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鄰居:「翠啊,借把剪子。」
嫂子:「哈哈哈,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
嫂子每天都神采奕奕的,比當年倒賣衣服賺到第一桶金還要高興。
新生報到那天,嫂子給我們全家人都訂了火車票。
火車轟隆隆地啟動。
我爸、我哥和我是第一次坐火車,滿眼驚奇。
我媽則跟著嫂子坐過火車跑批發市場,看著我們的糗樣,微微揚起嘴角。
嫂子詢問我爸、我媽和我哥到北京有什麼想做的事。
我爸說:「我想去爬長城。」
我媽說:「我想去看天安門。」
我哥說:「我想吃北京烤鴨。」
嫂子連連應好,麻利地記了下來。
這些年,我們全家都變了。
之前我們都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只能沒主見地叫嚷著「我都行」。
這些年在嫂子的循循善誘下,我們開始有了自己的喜惡,開始懂得取捨和拒絕。
也開始,活出了個人樣。
9
剛入學那會,宿舍聊起年齡。
其他三人都是沒滿二十的小年輕。
就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其中一個舍友佯裝驚訝地捂著嘴巴,一雙眼活絡地轉動著。
最開始我還沒察覺到她的惡意。
直到她屢次以我年齡大為由,道德綁架我請客。
「姐姐都快三十歲了,怎麼可能這點錢都拿不出來?」
被我拒絕後,她就在宿舍里陰陽怪氣。
我直接回懟了過去:「你都快二十歲的人了,不想著怎麼做點兼職賺錢,怎麼老惦記著占別人便宜?」
她語塞,臉色青紅交加。
我乘勝追擊:「而且早生又不意味著早死,你可得多保重,別走在我前頭了。」
她氣得臉色發紫。
原來看惡人吃癟,是這麼痛快的感覺!
我內心舒暢無比。
這一刻,我仿佛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嫂子的身影。
真是與有榮焉。
臨近期末考,我爸一個電話打破了寧靜。
我爸在電話裡頭焦急地說:「小妹,快回家!」
「怎麼了?」
「你哥出軌了,現在那個女人挺著個肚子賴在我們家不走了。」
我立刻買了車票回家。
家裡的氣氛很沉重。
我哥去外地做工,要三天後才能完工回家。
嫂子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神色淡淡的,看不清喜怒。
那個挺著肚子的女人則高高地仰起頭,站在門口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爸和我媽則把頭湊得很近,不知道在商量著什麼。
我躡手躡腳地湊過去聽了一耳朵。
我爸說:「都發生這事了,只能離婚了。」
我媽點頭:「那只能把她趕出去了。」
我爸嘆了口氣,無奈道:「也只能這樣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驚叫出聲:「你們怎麼能想著把嫂子趕走?!」
我爸和我媽被嚇得一激靈。
嫂子淡淡抬眸,沒有說話。
那個女人愈發得意,頭仰得像鬥勝的公雞一樣。
我不管不顧地大喊:「要走也是我哥走,是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犯了錯!」
我爸和我媽一愣。
隨後老實巴交地點了點頭:「對啊,我們就是在說要把你哥趕出家門。」
這回不僅我呆住了。
嫂子也呆住了。
門口的女人也呆住了。
風塵僕僕趕回家、滿身灰土卻還手捧一大束玫瑰花的我哥也呆住了。
10
我最先反應過來,衝上去就對著我哥又踢又罵:「你這個渣男!我這就替我嫂子出氣!」
我哥護著那束花,躲得格外笨拙:「小妹,別打了,快停下……」
我爸和我媽給我加油打氣:「小妹用點勁兒,打死這忘恩負義的!」
嫂子站起來,平靜地說出了我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李奕陽,收拾收拾離婚去吧!」
我哥眼眶一下子紅了,埋怨地看了眼那個大著肚子的女人,委屈巴巴地喊了聲:「媳婦,我真沒有……」
挺著大肚子的女人狐疑地擰起眉頭,看向我哥:「你也叫李奕陽?」
我哥頓時就怒了,聲音也反常地高了八個度,一下子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說清楚了。
原來是我哥的工友有家室,偷腥怕被老婆發現,於是打著我哥的名頭去外面沾花惹草。
眼看著鬧大了,人家還要找上門來,那工友才趕緊跟我哥坦白。
我哥第一次直接跟人撕破臉,跟僱主請了假,買票連夜趕火車回了家。
不料家門還沒邁進去,就聽到爸媽要把他掃地出門,媳婦要跟他離婚。
我哥帶著哭腔總結陳詞:「你們、你們都誤會我了!」
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自知理虧,扭著屁股麻利走人。
看她氣勢洶洶的模樣,想必是去找那真正的主兒算帳了。
我哥捧著玫瑰花走到嫂子面前,討好地憨笑著:「媳婦,咱不生氣了。」
嫂子抬手給他擦了擦臉,嗔怪道:「看你這傻樣。」
她接過花束, 又從布包里掏出一頁紙遞給我哥。
我哥左看右看,撓了撓頭:「這黑不溜秋的是啥啊?」
我湊近一看。
這不是產檢單嗎?
我驚呼出聲:「嫂子, 你懷孕啦?」
嫂子點點頭,對我哥翻了個白眼:「那黑不溜秋的是你娃!」
我爸和我媽也喜上眉梢,開心得蒼蠅搓手,滿屋子踱步。
期末考回家後,我發現我媽變得有點奇怪。
嫂子不過是買了一斤草莓, 她就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
我心裡頭一驚。
難道我媽是嫌草莓太貴?嫌嫂子不持家?
難不成我媽和嫂子還是繞不過婆媳關係那道坎?
11
只見嫂子張嘴要吃草莓。
我媽就在旁邊喋喋不休:「翠啊, 人專家說了,懷孕吃草莓對孕婦不好。」
嫂子停下張嘴的動作,遞給我媽一個安撫的眼神。
她隨意擺弄了幾下手機, 我媽的手機就傳來收到消息的提示音。
我媽點開嫂子發過去的視頻——
「專家說了,孕期的天使水果有草莓、獼猴桃……」
我媽戴上老花鏡,認真地在她的本子上做著筆記。
等嫂子吃完起身,我媽還急急問著:「翠啊,草莓夠吃不?要不媽再去給你買點?」
哦, 原來我媽不是惡婆婆,只是專家腦袋。
分娩那天,我們一家人都守在手術室門口。
我哥緊張得臉色發白。
我爸和我媽是出了名的板凳屁股,這會也坐不住了。
當醫生拿著同意書出來時。
我爸媽腿都嚇軟了, 連連說道:「保大的!醫生,我們要保大的!」
醫生哭笑不得:「這是順轉剖的同意書,孕婦沒力氣了。」
我哥趕緊接過, 手卻止不住地發抖, 簽下了一個七歪八扭的姓名。
凌晨兩點半, 終於等來了一句「母女平安」。
嫂子被推入病房。
平日裡連生病都很少的嫂子, 此時卻插著管子,虛弱地昏睡著。
我心頭酸澀不已。
我爸和我媽趕緊回家煮粥。
我和我哥留在醫院, 守著嫂子和剛出世的侄女。
出院後,嫂子就住進我媽提前物色好的月子中心。
我媽扶著嫂子:「這屋子好, 不太熱, 又有陽光, 可以給寶寶曬曬黃疸。」
嫂子本來不想住月子中心。
我媽頭一次對著嫂子這麼強硬:「要住,月子裡要好好養, 不要像我一樣落了個頭疼的⽑病。」
我爸和我媽的父⺟也是很早過世。
我媽生完我哥, 我爸沒什麼經驗,只知道做飯洗⾐帶娃給我媽解悶。
那會正是酷暑,我爸也不懂要給我媽買個頭巾擋擋夜⻛, 這才落下了⽑病。
我媽跟嫂子一起住進⽉子中⼼, 幫著帶娃。
有一天夜裡,嫂子卻突然哭了。
我媽嚇了⼀大跳, 火急⽕燎就要打電話給我們。
嫂⼦卻攔了下來。
我媽急得要命:「翠啊,你這是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嫂⼦滿臉是淚地笑了:「媽, 我就是覺得⾃己很幸運,能夠遇到你們。」
從孤身一⼈的悍婦, 變成了有⼈照料的珍寶。
她覺得⾃己實在是太幸運了。
可幸運的, ⼜何止她⼀個人。
本科畢業那年,我作為學院的優秀畢業⽣上台領獎。
那天碧空如洗, 萬里⽆雲。
我哥抱著侄女,嫂⼦帶著爸媽。
五個人站在台下欣慰地看著我。
我保研了。
這個夏季,我將會成為北京⼀所 985 院校的研究⽣。
我今年三十歲。
但正如我嫂⼦說的那樣。
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