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不為所動:「森叔,你的話我可是一個字都不敢信了,你三天前還答應我今天還錢呢!」
森叔眼見軟的不行,咬咬後槽牙看向我爸,威脅意味顯而易見:「老李,你們這麼鬧就難看了哈!我們這片的包工頭可都互相通著氣呢,你就不怕以後都沒活可乾了?!」
我爸有些猶豫,看向嫂子。
嫂子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於是在森叔期待的眼光下,我爸怯生生地擠出一句話:「我、我還是聽我兒媳婦的。」
森叔氣得口不擇言:「你個窩囊廢,你就不能自己做主!你……」
嫂子不悅地咳了一聲。
森叔止住話頭,軟下語氣:「我這一時半會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你們不如先回家去……」
他話還沒說完。
嫂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屁股就坐下了。
我和我哥也緊隨其後。
嫂子嘹亮發話:
「森叔,你該借借,該跑銀行跑銀行,我們一大家子就在這裡等著你!」
「反正一天沒收著錢,我們就一天在這裡賴著,也好讓鄰居們看看你拖欠工錢不還!」
「等十里八鄉都傳遍了,看以後誰家還敢去給你幹活!」
嫂子說到做到,一連在他家守了兩天兩夜。
她不累就開罵,罵累了就叫我嚎哭。
這兩天,我們只吃哥從小店買來的麵包充飢。
那麵包又硬又干,簡直是難以下咽。
我這會兒確實是餓得憋屈,真情實意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第三天,街坊們都被吵得受不了,黑著眼圈紛紛幫我們罵森叔。
第四天,森叔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打開門,有氣無力地說:「錢都轉過去了。」
嫂子眼睛一亮,捅了捅我哥。
我哥趕忙掏出手機。
不一會兒,他欣喜地朝嫂子點點頭。
錢終於收回來了!
嫂子很豪氣地帶著我們下館子。
不出二十分鐘,桌上的菜肴就被一掃而空。
我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只聽我哥突然問:「那以後咱沒活干怎麼辦?」
桌上氣氛驟然變得凝重了起來。
5
嫂子卻是一早就想好了:「以後你和爸單幹,自己接活,自己拿錢!」
我爸低頭,很不自信:「可是,靠我們自己能接到活嗎?」
嫂子信心滿滿:
「總好過跟著森叔,只幹活不拿錢。」
「況且我在隔壁村就聽說爸和奕陽為人實誠,做工仔細,不愁沒人看上!」
「而且我跟媽也會出去賺錢,咱們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我媽連連擺手,囁嚅著開口:「我、我沒什麼用,賺不到錢的……」
其實我媽之前也去外面做過工,但錢沒掙著,反而被人騙走了我爸的醫藥費。
自此,她就不敢再出去,整天只圍著家務打轉。
嫂子不贊同地擰了擰眉:「媽,你怎麼會這麼想?單說你做的飯,就比這館子裡做的還要好吃!」
我媽眼神亮了亮,有些羞赧:「那、那我們是要開餐館?」
嫂子搖搖頭:「現在還沒這個本錢,媽,你先跟我跑跑服裝批發。」
我聽了半天,還是沒從嫂子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於是弱弱發問:「那我呢?」
嫂子看向我,說出了一句我從未想過、但也就此完全改變我人生的話。
她眉眼含笑,直爽而堅定地說:
「小妹,你得去讀書。」
我爸、我媽、我哥和我四臉疑惑。
我初中就輟學了。
村子裡多的是初中就輟學的人,這一點也不稀奇。
倒是二十歲還去讀書的,聽著就有點怪。
但我向來沒什麼主見,於是習慣性地看向我爸、我媽和我哥。
他們也沒什麼主見,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聽你嫂子的。」
嫂子做事雷厲風行,立刻就帶我去縣城裡的書店買書。
現在的教輔書貴得咂舌。
嫂子卻跟沒看見價格一樣,痛快地付了錢。
我有些肉疼。
畢竟這錢都夠我家吃上一個月豬肉了。
書本沉甸甸的。
我的心口也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我問嫂子:「嫂子,我現在幫忙賺錢不好嗎?」
嫂子搖搖頭,很篤定地說:「不好,你才二十歲,你要好好讀書。」
我有些疑惑:「可是,讀書不就是為了賺錢嗎?」
像村裡那幾個罕見的大學生,大家到最後不都是在攀比工資嗎?
嫂子又搖搖頭:「不對,讀書是為了明事理。」
「明事理能幹嘛?」
嫂子想了想,說:
「至少不會再讓你遇見像你前男友一樣的人。」
「就算遇上了,你也會懂得怎麼避開。」
我還是不太懂,撓了撓頭:「書里難道會有危險人物清單,寫著我前男友的名字?」
嫂子被逗笑了,笑過之後卻是嘆了口氣:「小妹,嫂子也只是小學學歷,只是之前打工閒時會找些雜書來看看。小妹你要好好學習,將來就是你來教嫂子了。」
看著嫂子帶著期許的眼神。
分明我是不擅長讀書的。
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重重地「嗯」了一聲。
6
大概是想著將來要教嫂子,我學得格外用心。
以前一看書就犯困的毛病居然沒再出現。
有一次我提了一嘴。
嫂子說那是因為我之前營養不良,才容易犯困。
我媽恰巧聽了一耳朵,連著一個星期都熬魚頭湯。
我爸和我哥去了集散地等活。
但他們嘴笨又怕開口,活一來就被別人搶光了,壓根就沒他倆的事。
嫂子沒有說話,只是隔天跟著我爸和我哥去集散地。
她嗓門大,又會說好聽話,把我爸和我哥夸出花來。
僱主也被她哄開心了,挑著我爸和我哥就去幹活了。
那天,我爸和我哥下工回家,眼睛都亮亮的。
沉寂的臉上洋溢著不常見的喜意。
我爸和我哥按往常把錢交給我媽。
我媽轉頭就給了嫂子:「翠,還是你保管吧。」
嫂子也不推辭,爽快接下:「得,都是一家人,那就我來管著。」
我爸和我哥幹活乾得細緻,工錢又合理,走的時候還順手把僱主家的馬桶給通了。
僱主很滿意,轉頭就給我爸和我哥又介紹了幾個朋友。
後來我問嫂子:「嫂子,你不覺得我爸和我哥連開口都不敢,有點太窩囊了嗎?」
嫂子實誠地點頭:「確實有點。」
不過她話鋒一轉:
「但家裡有一個人會處理交際就好了。」
「況且我性子強勢,當初看上你哥,也是看中了他的木訥好欺負。」
「我總不能一邊要求他能被我欺負,一邊又要求他不能被別人欺負吧。」
我爸和我哥的活有口皆碑。
於是僱主的朋友介紹朋友,朋友又介紹朋友,滾雪花似的。
我爸和我哥的活越來越多,也越干越起勁。
嫂子和我媽這邊也沒閒著。
她們跑遍了批發市場,進了一小批時興女裝試水。
嫂子能言善道,沖在最前頭招攬客戶。
我媽負責後勤,收銀理庫存疊衣服。
生意慢慢就做了起來。
只是擺地攤總是不長久。
一次沒跑成功,貨都被城管端走了。
嫂子頭次這麼垂頭喪氣。
我哥笨拙地學著城裡人買了一大束玫瑰,帶回家來哄嫂子。
嫂子嗔怪他敗家,但眼底的不快顯而易見地一掃而空。
嫂子痛定思痛,跑了大半個縣城,盤下了一間小店鋪。
她經常會給我留些好看的衣服:「小妹快看,這幾件多適合你!」
我的衣櫃很快就塞不下了。
於是嫂子又花錢給我打了個大衣櫃。
衣櫃打成的那天,我自考中專上岸。
嫂子拿著錄取通知書激動得不行。
看著她喜不自勝的一張臉,我彎彎唇角。
真好,這兩年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
我突然就想起嫂子當年在館子裡說的那句話——
「咱們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事實如此。
如今,我們家每天都在充滿希望地向好。
我以為我也會幸運地一直如此。
直到我住校,麻煩事開始接踵而至。
7
嫂子希望我能讀本科。
所以我選的是中專銜接兩年大專,將來可以通過專升本進入本科。
想到嫂子的殷切期盼,我一刻都不敢鬆懈。
每天晚上,我就會去空蕩蕩的圖書館自習。
我以為只要我安安分分的,不惹事就會沒事。
可在中專,到處都是混日子的人。
而異類,就註定會被排擠欺負。
苗頭的出現是宿舍那床濕透的被子。
那天我學到圖書館熄燈,累得頭腦發脹回到宿舍。
坐到床上時,我感覺到屁股底下涼颼颼的。
一摸,滿手都是水。
宿舍已經熄燈了。
但床簾頂上閃動的手機亮光昭示著大家的清醒。
床簾後的人似乎在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她們看到我屁股濕透的醜態後,默契地響起一陣整齊的竊笑。
我的腦袋迎來了久違的空白。
這招我並不陌生。
在我還是個初中生時,就有人扯著我的頭髮,罵我是賤人了。
而這一切的開始,也是源於這相同的、若有似無的、帶有試探性的譏諷。
難道我又要再遭受一遍當年的一切?
不要......
我不要!
我渾身一抖,抓起手機衝出宿舍。
我在樓梯間哭著撥通了嫂子的電話。
嫂子聽到我的哭聲,愣了愣,語氣有點急:「小妹,發生什麼事了?」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嫂子,我不想讀了,我可不可以回家?」
平日裡總強硬地叫我要好好學習的嫂子,這會卻滿口答應了下來:「乖,不想讀咱就不讀了。小妹,你現在在哪裡?」
四十多分鐘後,我哥騎著摩托載著嫂子來到學校。
嫂子心疼地給我擦眼淚:「回家,咱們先回家。」
她沒有追問我發生了什麼。
臨睡前,嫂子幫我掖了掖被子:「好好睡一覺,不管發生什麼事,有嫂子在呢。」
我有點無地自容。
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卻還像個無法自理的巨嬰一樣,處處麻煩嫂子。
我縮進被子裡,自責道:「嫂子,我是不是太不獨立了?」
嫂子卻搖搖頭,說:「小妹,你不是不獨立。只是你的情緒一直被忽略了,所以你才會害怕很多東西。」
嫂子的嗓音出奇的溫柔,帶著鼓勵的意味:「小妹,告訴嫂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當年初中被連扇十幾個巴掌,回家我都只撒謊說是摔倒了。
可能是明白當時家裡沒人能幫我出頭,所以也不想說出來徒增煩惱。
可現在嫂子就在我面前,目光定定:「相信嫂子,我會幫你的。」
我終於淚流滿面地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