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娘都沒理會他,認認真真地尋找祖母。
不過多時,祖母出現了。
7
祖母今日並未做婦人髮髻,身穿雍容華貴的衣裳,而是一身暗紅色鎧甲。
長發一絲不苟地挽成髮髻,身形挺拔,目光如同烈焰般炙熱。
不像是溫婉大氣的國公夫人,倒像是一棵迎風挺立的勁松。
那一刻,宴會上的人都怔住了,就連祖父也收起了笑容,震驚地盯著今日的祖母,久久不能平靜。
我心中激盪,崇拜地看著祖母。
大盛朝的斬閻羅,赫連明月回來了!
「諸位今日赴宴,赫連十分高興。」
「只是宴前,容我先了結幾樁舊事。」
祖母聲音不高,卻帶著震人心魄的氣場。
祖父皺眉,不悅道:「明月,有什麼話不能待會再講?平白掃興。」
祖母看都沒看他一眼,目光如同兵刃一般射向暗自得意的白氏。
「白氏,你同侯爺伉儷情深,讓人感慨,可你爬上他床榻之時,心中想的是沈文淵這個人,還是二十年前死於我手上的,北狄前鋒,你祖父關氏?」
白氏臉上嬌笑瞬間僵住,血色褪盡。
祖父驚愕地看著白氏和祖母,似乎不懂她話語中的含義。
祖母不等任何人辯駁,語速平穩但字字千鈞,繼續道。
「當年關將軍被我深夜突襲,失了先機,而後與大盛朝簽下止戰協議,上供金銀牛馬數萬計,可汗盛怒,你關家沒落,家眷受盡欺辱,而你為了復仇,救了沈文淵。」
「原以為早早的就能進府,卻沒想到沈文淵看上去是個軟柿子,卻在這件事上格外堅持,逼你做了十年外室。」
「而派你來的人,是大盛朝的細作,我說的可有錯?」
滿座譁然,眾人神色各異地盯著白氏和祖父。
白氏的手死死攥在一起,眸中溢滿淚水。
「主母若不願妾身入府,妾可以走,不必給妾扣上這樣大的帽子。」
白氏還算有些心計,一句話將國讎家恨轉移到兒女情長上去。
可祖母不吃這一套,她隔空點了點我。
「雁兒,將這幾日整理好的供詞、密信,以及信物都拿過來。」
我立刻從桌下掏出一個木匣子來,剛一打開,裡面赫然是白氏勾結細作的證據。
樁樁件件,做不得假。
白氏尖叫一聲,拚命搖著頭。
「你汙衊我!區區三日,你怎麼可能查到如此多的東西?這就是假的,是主母用來誣陷我,不願讓我進府所做!」
祖父臉色一直很難看,聽了白氏的話沉了臉,喝道。
「明月,莫要再使小性子,無憑無據,你怎麼胡言亂語?!」
祖母終於將視線轉向祖父,唇角勾起一抹含著冷意的譏諷。
「無憑無據?」
「沈文淵,你急著拿一個細作為妾,不惜跪在佛堂三日,演了這麼一出,到底是為愛痴狂,還是暗中勾結敵國,欲對大盛朝不利?」
祖父拍案而起,氣得幾欲吐血。
「放肆!你如何證明這些是真的?」
「我們可以證明。」
8
站出來的是廣陵王,忠勇侯,振國將軍等人。
廣陵王目光如炬,厭惡地瞥了祖父一眼。
「因為這些,是平陽郡主叫我們一同查出來的!」
祖父臉色變了又變。
「你是她的老情人,你說的話又能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祖母不為所動,眸光更厲,聲音陡然拔高。
「你不是要證據嗎?好,我給你證據。」
祖母猛然從匣子中抽出一本泛紅的帳冊,重重甩在桌子上。
「這一本是你當初任督查使,與奸商勾結,倒賣軍糧,貪墨白銀五萬兩的帳冊,證據確鑿,筆筆可查!」
她又抽出一疊密函。
「這些,是你暗中勾結朝臣,買官進爵,結黨營私的鐵證,你沈文淵的清流名聲之下,竟是如此骯髒齷齪!」
「枉我這些年信你敬你,竟從未查過你的私庫!」
「還有這些,你挪用我的嫁妝田產,為白氏購置別院田產,用我的錢,養著敵國之後,沈文淵,你的風骨何在,臉面何存?!」
祖母每說一句話,就從匣子裡掏出一樣證據。
那些帳本密信,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祖父臉上,他面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
滿座賓客寂靜無聲。
我爹難以置信地盯著祖父,眸中的失望和複雜情緒難以言說。
半晌,他冷冷道。
「爹,我以為你只是想納妾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你暗中謀算如此之深,今日起,你我父子緣斷。」
祖母沒有理會我爹,她一步步上前,逼視著搖搖欲墜的祖父。
她的眼中並無淚水,只有失望和燃盡二十年的悲愴蒼涼。
「而你口中我那不潔的初夜,沈文淵,你比誰都清楚。」
祖母的聲音陡然變得痛苦,卻又無比清晰,字字泣血。
「皆因為二十年前,我欲救邊陲一城之人,夜襲敵營殺了關氏,力竭後被俘虜敵軍報復所為。」
「你可記得,當年你是如何同我說的?」
9
祖母猛然抬首,看向遠處,仿佛見到當年的互訴衷腸。
「你說,那不是恥辱,那是我赫連明月為大盛朝得來的戰功,我救了一城之人,你敬我愛我,此傷你會與我共同背負,永世不忘!」
「可如今,斯人老矣,你拿它當做你納妾,踐踏我尊嚴的墊腳石,沈文淵,你當真不是人!」
祖母聲音顫抖,卻帶著驕傲和被背叛的錐心之痛。
她目光幾乎要泣血,一字一句道。
「我赫連明月在此告訴你,即便再來一次,我仍然會這麼做,只要我有一口氣,就不會扔下大盛一個子民!」
驚雷響起,慘白的電光轉瞬即逝。
讓人瞧清楚祖母堅如磐石的面龐,和祖父慘若白紙,驚恐萬狀的神情。
我爹慚愧的「撲通」一聲跪到在地,我娘抽噎著,忍不住落下淚來。
府上的諸位神情從不屑變成了敬畏。
而落針可聞的宴席上,祖母從身側抽出那把斬閻羅來。
想都沒想橫在祖父脖頸處,不等他說話,便一劍劃開血肉,砍死了他!
白氏尖叫出聲,她身旁的孩子嚇得瑟瑟發抖,大哭著喊爹。
祖母冷冷地看著白氏,劍尖上還染著祖父的血。
「來人,將她帶下去,按細作的待遇伺候,好生拷問,務必將她的目的,背後之人問出來!」
侍衛們立刻將白氏母子拉了下去。
祖母看向那個孩子,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底下有人忍不住開口。
「平陽郡主……」
今日經歷的如此之多,我不願祖母分神,便站了出來。
「各位叔伯大人,今日祖母邀各位前來,一是將各位當做了友人,二是為了讓此事有個見證,好向陛下稟報。」
「武國公納妾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國公府定然要給大家一個交代,只是我祖母今日已經累了,諸位不如都先回去,我們好清算家事。」
廣陵王率先起身,帶著人出去。
接著賓客陸陸續續地散盡。
我爹跌跌撞撞地爬向祖母,眸中儘是悔意。
「娘,是我錯了。」
「當初爹來尋我,說府里人丁稀薄,他想納外室進府,兒子想著你們年歲已大,想來不會計較這些,便答應了幫他分說。」
「不曾想背後還有些事。」
我嫌棄地看著我爹,沒有絲毫幫他說話的意思。
祖母聲音疲憊,那雙冷靜慈愛的眸子升不起半點母子之情。
她淡淡道:「既然知道錯了,日後便恭謹行事,莫要走了你爹的老路。」
「國公府定然不會再存在於大盛,但你在軍中仍有職位,回去吧,雁兒會跟著我,你同你娘子的事由你們自己決定,只一點,若她要離開,你便痛快地簽了和離書。」
我爹身形一僵,淚如雨下。
我不知他是真的後悔,還是假的後悔。
但我知道,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
10
次日一早,祖母褪去了華服,手持丹書鐵券進了宮。
祖母用前半生的功勳換了我爹娘和我一命,給陛下盛上了諸多證據。
祖父當初並不知曉白氏身份。
但若不是他的蠢笨,白氏也不會隱藏起來多年,從他身邊偷走不少情報。
而祖母能快速查到那些東西,也多虧了白氏留了一手,將祖父這麼多年來私下裡的交易都留存下來。
我爹一夜之間有了白髮,他整日纏在我娘身旁,希望她回心轉意。
但我娘堅定自己的那一套。
「我選男人,首先要看他府上爹娘如何。」
「婆母是個值得敬佩的巾幗英雄,但你爹是個小人, 你當初能幫你爹納妾,我怎知日後你不會有樣學樣?」
我娘說這話時眉眼彎彎,似是已經想開了一般。
無論我爹如何賭咒發誓,都堅持要和他和離。
只是他們都在軍營中,免不了相見。
我爹纏的緊,一路追了過去, 我娘便破格允他當個「相好」的。
武國公府被封的那日, 祖母脫下了華服, 穿上了一身青色素衣勁裝, 拿起自己的斬閻羅, 帶上了嫁妝和忠僕。
我同樣騎上自己的小馬, 跟在祖母身邊,感嘆道。
「若當初祖母沒有嫁給祖父就好了, 也不必經歷這些事, 失了自由。」
啟程前,她回頭看著這座睏了她半生的宅院,目光深遠悠長。
「雁兒, 我從未後悔當初的選擇。」
「當年我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家中母親日日以淚洗面, 愁我嫁不出去, 朝堂上贊我的人固然多, 但說我一節女流亂來, 失了朝廷顏面的人同樣不少。」
「盼我死的人, 同樣很多, 嫁給你祖父的原因眾多, 和他有些情誼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
先帝駕崩後, 新帝大刀闊斧改革多年。
朝堂上漸漸有了女子說話之處,皇后也是個開明識人的。
祖母此時離開,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至於白氏, 聽聞沒過多久她就招了, 和那孩子一起終日被關在牢獄之中,等待屬於自己的下場。
五年後,祖母鬢間白髮更甚,可精神卻比從前更好。
她淡笑著教戍邊戰士們打仗, 教女子們防身。
我跟著祖母五年, 走遍了大盛朝的各處, 這次是來邊疆瞧我爹娘的。
五年了,我娘還沒答應我爹成婚的要求, 我爹整日防著旁的男子接近我娘。
他又追過來時, 我娘臉上的笑意便成了怒氣。
「我正和雁兒和娘賽馬, 你怎的不長眼,偏偏這時候來打擾我們?」
我爹委屈低頭, 「我以為是旁的人約你……」
祖母翻了個白眼,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們祖孫就騎著馬去了別處。
邊陲景色好的很,一望無際的草原, 和藍天上翱翔的鷹。
祖母身形挺拔如松, 斬閻羅映照著草原的日光,雖不出鞘, 但鋒芒永存。
我只覺得這一幕美得驚人,扯起嗓子喊道。
「祖母,回去烤羊腿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