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
9
在趙家,我沒有小名。
大哥哥趙嘉元叫「客兒」,趙嘉明叫「緣奴」。
小時候,趙家人只會按齒序叫我「二姐兒」,大點了取了正名,就叫「嘉目」。
跟在名字後經常聽到的是質疑:
「趙嘉目,你是不是又和別人打架了?」
「嘉目,哪有淑女像你這樣吃飯的?小口些!」
「能不能學學你哥哥弟弟,為何同是一個爹娘生的,偏偏差這麼多呢,嘉目......」
他們想把錯換的頑石教成珍珠,所以「嘉目」這個名字背後常攜帶無數的失望。
但這個坐落在莊子裡的家不一樣。
這個家,沒有豪宅奴僕,沒有規矩束縛,親戚們比鄰而居,熱鬧相親。
他們沒有見過我,一口一聲「寶兒」,好像早已認識我。
這幾日相處後,我從叔叔家的兩個哥哥口中知曉我家的情況。
我姓徐。父親是鄉野大夫,母親開一家小小的腳店,供來往旅人歇息吃住。
「春秋的時候,城裡的人經常會到莊子附近打獵,我們家養馬,也是那時候最忙。」
大堂哥阿吉說著,用鐮刀砍開荊棘,和弟弟阿祥一左一右抓著我手臂把我提過去。
他們帶我來林子裡玩兒,十分小心我,仿佛我是只摔不得的琉璃盞兒。
遇著個坎兒,都緊張不行ţű₈。
「小心點,妹妹,我背你。」
我搖頭,直接跳下去,輕鬆拿走他們腰間的弓,跑遠了,笑著朝他們揮手。
「我們來比,誰先打到兔子!」
樹林輕盈的光塵飛舞,雀鳥掠過頭頂。
倆兄弟呆了一瞬,倏而一笑,追過來。
「好!你輸了就得叫我們哥哥!」
我沒輸。
他們讓著我,讓我贏了許多獵物,還送了我一匹小馬。
倆兄弟走在前面,爭論兔子該怎麼處理。
「妹妹吃不慣腌的,肉就烤了吃吧。」
阿祥端詳籠子,「最白的這隻,剝了毛讓娘縫個披風,上次進城我瞧那些姑娘都時興圍這個。」
他哥鄙視他,「你懂什麼衣裳時興,光瞧姑娘去了,別人都是狐狸毛、貂毛,要做就做最好的!」
阿祥無語,抱著頭翻白眼。
「你懂......二十好幾還沒個媳婦兒,你最懂了......」
阿吉便抽他。
我摸馬兒溫馴的皮毛,看著打鬧的二人,第一次有種心裡酸酸漲漲,卻是因為歡喜的感受。
10
幾場雪落下來,我也在徐家Ṭů₊過了一個完整的年節。
什麼都很好,只是我對他們還叫不出「爹娘」。
徐氏夫婦都是敦厚的人,並不逼我做什麼。
我喜歡跑馬打獵,他們就縱容阿吉兄弟時不時帶我出去。
閒時塗抹的畫,他們也十分珍惜掛在腳店裡,客人偶爾夸幾句,他們便笑眯眯給人家少房錢。
本來像我這樣已經及笄的女孩子,在鄉野早已有媒婆上門議親,但徐氏夫婦對那些媒婆總是婉拒。
「寶兒還小,我們想多留她幾年。」
有脾氣壞的媒婆遭拒後譏諷他們,「再當了十幾年的千金小姐,如今也不是了,還等著高門貴婿麼,勸你們別做夢!」
夫婦倆不爭辯,只是關門送客。
我被吵醒,擁被起床。
窗外,徐大夫從井裡汲水,點爐子,煙囪裊裊。
婦人在外看見我,從袖子摸出一樣東西,走進來推開門,「醒了?你爹早早從市集買了新鮮的桂花頭油,來,娘給你梳頭。」
我披著長發坐到她身邊。
在趙府,姑娘都留很長很長的頭髮,方便梳複雜精巧的髮髻。來這裡後,自己一個人沒學過,也梳不好,往往胡亂編幾個辮子攏在一團也就罷了。
昨日,我覺著這麼長的頭髮實在很麻煩,洗頭時,便拿了籃子裡的剪刀,比划著正要剪一些去。
被婦人瞧見,急忙奪去。
我解釋,「長頭髮不方便,我看莊子裡的女孩們也都沒有留這麼長的。」
她卻驀然眼酸,摩挲我的頭髮,呢喃:「你和她們不一樣,寶兒。」
她說,寶兒,別怕。
別怕留長發。
別怕會嫁人。
「以前有的,以後也不會缺。」
我一愣,忽然明白。
為何徐大夫一把年紀還不停出去給人看診,婦人整日在腳店也忙得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沒有,晚上還悄悄商議把存的錢拿一部分出去放利。
他們年近四十才生我一個女兒。
餘下的十六年都以為我被拐子拐走,夫婦倆去南地找過,北地也找過,終於在知命之年找到我。
卻是從金窩裡把我帶回來。
他們還把我當千金小姐,想給我在趙府一樣的生活。
婦人仔細給我梳好頭,少女的雙髻,青澀的額發,抹上香噴噴的頭油,花香濃郁到想打噴嚏。
她打扮完,看著我,像看一個沒長大的娃娃。
眼裡隱隱有一些說不清的傷心。
日光碎在窗欞,人影兒朦朧。
她摟住我,輕搖晃。
「寶兒,寶兒,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呢?」
生病時痛不痛?有沒有人唱童謠哄你睡?和兄弟們相處和睦嗎?
她想知道,他們缺席的十六年,我是怎麼長大的。
是不是並不算美滿。
不然怎麼夜裡會喊著「娘」流淚。
11
我說我很好,沒有受過任何委屈,也不喜歡當千金小姐。
我開始跑去腳店幫忙,或是算帳,或是燒茶水,在門口支一個攤子,幫人作畫寫信,也賺一些錢。
徐大夫去市集看診,我就駕牛車送他去。
夫婦倆起初很不同意,不希望我跟著他們一起辛苦。我就賭氣不吃飯,他們便只好愁著臉妥協了。
開春後,叔嬸家也各自忙碌起來。
像莊子裡的人,一家子都有好幾份營生。叔嬸去山上養馬,兩個堂哥會在春天出去跑船。
因此他們來找我道別。
「這次去的是最南邊的泉州,妹妹喜歡珍珠嗎?給你帶一大斛回來串著戴好不好?」
江邊,他們笑著,眼睛明亮。
我有些不舍。
以前大哥哥做官時也去過泉州那邊,回來給我講那邊的風俗和跑船的生意,其實是有危險的,惡風大浪,強盜殺人,每每說得我新奇又害怕。
沒想到,如今我才熟悉沒多久的堂哥也要去跑船了。
他們好像看出我的不安,像哄一個孩子,哄我:「不怕的,我們跑過好幾次了,最晚冬天就回來了,妹妹好好吃飯,長高了哥哥們也帶你五湖四海到處玩兒。」
小嬸拍開他們摸我髮髻的手,笑罵:「趕緊滾,多賺些錢回來給你們妹妹攢嫁妝才是正經。」
兄弟倆笑著上船,插科打諢,「放心,說不定還帶兩個兒媳婦回來讓您和爹歡喜呢!」
小嬸嫌棄搖頭,不管他們,摟著我離開,腹誹。
「跟他爹一樣,兩個黑黢黢,燒炭似的,哪個姑娘看得上,是吧,寶兒。」
「你找夫婿可就要那白凈的,生出來娃娃好看,像你一樣,多好呀。」
在趙家,從未有人誇我好看。
而在這位嬸嬸口中聽到的誇獎比我十六年加起來都多了。
走到山腳,嬸嬸也要和我分別了,她和小叔要上山養馬,一般過了夏天才下山。
「你那匹小馬呀,我放山上給你養得肥壯了再送下來。」
她囑咐我,「這幾月你哥哥們不在,就別往那林子裡去,裡頭打獵的貴人們多,脾氣都凶得嘞。」
我點頭,她摸摸我的臉。
「好孩子,回去吧,啊,別讓你爹娘擔心。」
我聽話,在天快要黑的時候,披著晚霞融融的光,跑回家。
路過那片林子,行至半路時,從林里躥出幾匹毛色水滑的名種馬。
為首坐在上面的女孩子高傲明艷,一雙眸子靜靜俯視我。
「真是你呀,趙嘉目。」
「他們說你被趙家丟棄,當鄉下丫頭去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裡。」
她的語氣仿佛和我是什麼多好的朋友。
只有我知道,她有多厭惡我。
她慢悠悠敲著鞭子在掌心,示意其餘人騎著馬堵住我,女孩天真的笑容里充滿惡意。
「晏哥哥不要你,趙家也不要你。」
「看這回還有誰給你撐腰......」
12
其實我撒謊了。
長大到十六歲的這些年,我沒少受欺負。
大多是小時候的事,那時我太瘦弱,常常被這個叫秦芸的侯府小姐呼來喝去。
一般這樣身份高貴的小姐,身後都有很多狗腿子,我長相平平,資質也平平,自然是她小跟班的最好人選。
但我不願意。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能騎在馬上,我就得給她執轡牽繩。
大人們覺得我們只是在一起玩鬧,我卻覺得自己在被奴役,因此總反抗她。
做她的敵人顯然沒好下場。
她長得漂亮,最會裝乖,不僅在同齡人中眾星捧月,長輩眼裡,她也是那種不會撒謊的好孩子。
造謠汙衊我偷東西、推別人落水等等,這些都是她對付我的常態。
導致在京城貴族圈子裡,我的名聲從小就是頑劣、沒教養。
因此她欺負我後,我怎麼告狀,在趙氏夫婦眼裡,都是我先挑釁,我的錯。
趙嘉明一開始還會站在我這邊,然而謠言傳到喜歡秦芸的男孩子那邊,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趙嘉明也不信我了。
他煩躁吼我。
「怎麼你總有那麼多麻煩,什麼關係都處理不好,要不要想想是你自己的原因。」
我才不聽。
沒人護著我,我就自己護自己。
我努力學騎馬,大口吃飯,拚命讀書,變強大,直到秦芸再也傷害不了我。
那段日子,我連男孩子都壓在身下打,她有些怕,便消停了。
但後來,大哥哥有意說親讓晏思訓娶我,秦芸和晏思訓青梅竹馬,知道後氣瘋了,恨不得生吃了我。
直到發現晏思訓無意於我,全是我自作多情,她才放過我。那次我被拒婚落水,笑得最大聲的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又受了什麼刺激,這般怨毒望著我,好像今日非得剝下我的皮不可。
環視了一圈,沒有出路。
我忍著不耐,問她:「有事?」
秦芸扯唇,溫聲,「沒事就不能找你玩兒了嗎?嘉目,好久不見,你骨頭還是這麼硬呢。」
她字字清脆。
「不過沒關係,今天呀,我有個更好玩兒的主意。」
「讓你這根硬骨頭乖乖屈服在我腳下。」
林間霞光緩緩褪去,風陰冷冷鑽進。
我隱隱不安。
兩匹馬分開,護衛綁了兩個人丟過來。
兩人狼狽抬起頭。
我瞳孔猛然一縮。
秦芸拉開弓,尖銳箭矢對準他們,對我笑:
「好啦,小嘉目,玩耍開始了。」
「現在,跪下吧。」
好像一瞬間回到無法反抗的兒時——年幼的女孩抱住頭,被逼到雪洞裡哭泣:不要傷害我,爹爹,娘,救我......
我搖頭,慢慢屈膝,呼吸急促,流下恐懼的冷汗。
不要傷害他們......
不要......
13
「——不要!」
趙夫人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後背冷汗淋漓。
春雷轟鳴,打斜落芭蕉,床帳內昏暗,她緩慢轉動眼睛,身旁的女兒酣眠香甜。
這本該使她安心,可她忍不住想起另一個女兒。
她心事重重起身,披衣走到外面。
不知不覺,她又走到那處早已無人住的小院,黑夜裡階邊幾叢芍藥怯怯擎著花苞,像一盞盞閃著紅的小燈籠,引著她走近。
長廊掛著很多畫,筆法由稚嫩到成熟,缺少保護,有幾處都被風雨剝落了墨跡。所畫,全是水月觀音。
一個孩子,喜歡畫菩薩,並不多見。
趙夫人記得她問過:「菩薩有三十三種法身,為何你獨愛畫水月呢?」
聞言,悶悶摳著手的女童抬起清黑眼瞳。
她不太敢回答,但是禮法在上,父母問,她不能不答。
於是趙夫人便聽到風裡她怯弱的童音。
「水月觀音......眼裡有情,畫她,就不害怕了......」
怕什麼?
女童卻不回答了。
時隔數年,那時趙夫人沒有得到的答案,此刻忽然全部想起。
她遺落在那一幅幅水月夢影里的小女兒,害怕很多東西。
怕黑。
怕冷。
怕一個人。
更怕無人庇護......
那個雪洞,他們趕去,把凍得發抖的女孩抱出來,才知道女孩沒有撒謊,她一直在受欺負,也一直在求爹娘保護。
可是那時他們沒有相信。
所以後來女孩也難以相信,他們找到親生女兒後,還會給她庇護。
「娘?」
趙夫人恍惚回頭,臉上殘淚斑斑。
院中傘下人驚訝抬頭,卻是趙嘉明。
母子倆都沒有問彼此為何會來到這裡。什麼折磨他們無法安眠,愧疚還是思戀。
雨簾如珠,霧露模糊。
良久,趙夫人才迷茫開口,「......緣奴,娘是不是又弄丟了一個女兒?」
嘉明喉間艱澀,「不會的,明日哥就從金陵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去看她,若那家人對她不好,我搶也要把她搶回來。」
斜刺里,院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
「現在就去吧!」
二人愕然望去。
言言長發凌亂,眸中充滿不安,羞愧道:「昨兒有個侯府小姐,問我嘉目在哪兒......」
她在侯府做過奴婢,見過秦芸怎麼欺負嘉目。她知道自己不該說。
但是......
轟隆!
雨水驟然下大。
嘉明難以置信望了她一眼,扔開傘,飛快跑出去。
14
雨和夜色忽然就一起落下來了。
我慢慢屈膝。
秦芸得意俯視我。
她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出口卻是一聲意想不到的尖ŧų₎叫。
「——啊!」
趁他們都輕視我,放鬆警惕時,我蹲下飛快抽出腰間獵刀,砍傷馬腿。
馬兒吃痛掙扎,甩下秦芸。
不等她回神,刀已經貼在她怦怦亂跳的脖頸。
我死死錮住她,像狼一樣狠狠瞪著那些人,「放開我爹娘。」
地上,爹娘被堵住嘴,嗚嗚流淚,朝我搖頭。
所有人都沒想到,緊張望著我。
秦芸呼吸不穩,冷笑,篤定道:「你不敢。」
「你現在還有什麼,家世?夫郎?誰會護著你,敢傷我,就等著我爹把你一家都殺光吧!」
刀鋒當即劃出一道血線,秦芸瞪大眼睛。
我附耳對她說:「到底是誰不敢?以前也沒有這些護著我,還不是讓你怕得再不敢動我。」
細雨鞭子一樣抽打著。
「秦芸,你怕我。」
「你怕一個野蠻、低賤的人,你凍不壞我,打不哭我,這讓你感到很憤怒吧?所以你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踩在腳下。」
「現在我告訴你,若我爹娘有一絲受到傷害,我會讓你做夢都怕我。」
「我慢慢放干你身上的血,像殺豬一樣把你丟進豬圈,讓你還有意識的時候,活生生被那些餓紅了眼的豬啃食!」
秦芸唇角顫抖,懼意流露,喉間溢出呼救聲,說不出話。
我兇狠握緊刀,環視那些人。
兩個人踉蹌下馬,正要跑過去給我爹娘鬆綁,忽然,一陣馬蹄聲,他們扭頭看到林子裡過來的兩匹馬,訕訕後退。
光線昏暗,露出男子怔愣的面容,他身旁戴玉冠的公子也同樣震驚。
「嘉目......」
我不動,執拗攥緊刀柄,盯著他,眼眶通紅,重複:「放開我爹娘。」
「好,好......」立即有侍從跟上來幫忙。
男子下馬,小心靠近,「嘉目,是哥哥,哥哥來了,不怕,啊?」
他顫抖著握住我拿著刀的手,但我用力不動,等到徹底確認爹娘安全後,才冷冷甩開秦芸,刀收進鞘。
爹娘腳步不穩跑過來,撞開趙嘉元,緊緊抱著我,嘶啞大哭。
「我的寶兒......你到底受了些什麼苦啊!」
獵刀怔怔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