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趙家平平無奇的二姑娘。
運氣也很爛。
最倒霉的這天,我被喜歡的郎君拒婚,又傷心失足掉進水裡,爬起來一瘸一拐回家後,爹娘告知我不是親生的。
他們找到了真正的二姑娘。
我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是留在趙府,繼續做平平無奇的透明人。
二是跟廊下那一對侷促搓著手、小心翼翼看我的老夫婦,回家。
1
渾身濕淋淋到家後,已將近黃昏,我昏昏沉沉想:這倒霉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以至於我那討人厭的弟弟趙嘉明一如既往來找我麻煩時,我什麼也沒有聽清。
這一天真的夠累了。
我先是被喜歡的郎君毫不留情拒了婚,又因為傷心恍惚當眾踩空,掉進了水裡。
賓客們嘲笑的聲音現在還在我腦中嗡嗡亂響。
趙嘉明攔住我,漂亮鋒利的面容逼近,像只喋喋不休的艷麗大蜜蜂......
「誒!趙嘉目,你聾了?」
我搖搖頭,勉強清醒一點,繞過他,有氣無力,「什麼事?」
身後一隻手懶洋洋把我拎回去。
趙嘉明諱莫如深笑道:「到正廳就知道了,保證是件驚天大事,到時候別嚇哭哦。」
說著,他嫌棄抹了把我頭髮上的水,嘀咕:
「你這是到哪兒鬼混了?沒個姑娘樣子,小心爹娘罰你。」
他話一頓,忽然又自顧自搖頭,「......不對,爹娘應該不會管你了。」
到這時我也沒放在心上,以為是趙嘉明狗嘴裡沒好話。
直到進了廳堂,看到娘抱著一個瘦伶伶的女孩子,抽噎地哭。連一向嚴肅的爹也在旁眼眶泛紅。
我才怔然意識到,真的有件驚天大事。
——趙家真正的二姑娘找回來了。
2
這一件驚天大事落到我身上,不算疼,只是很尷尬。
我的親生父母還沒有找到。
然而一下子,我必須從趙二姑娘的位置上退下來,給真正的二姑娘讓路。
於是我變成一葉無處安放的浮萍,飄在府里,人們看我的眼光都在躲閃。
這其實很奇怪。
因為從前他們還把我當二姑娘時,往往是忽視我的。現在卻陡然多了這麼些意義不明的注視,好像我是什麼需要小心翼翼對待的人物了。
只有趙嘉明不改初衷,待我還是那麼壞。
一顆石子砸響窗戶。
「我以為你會哭呢。」
趙嘉明靠在門邊,笑嘻嘻把掌心的石頭拋高,又接住,盯著我。
「可憐啊,本來就身無長處不討人喜歡,如今先丟了高門未婚夫,又丟了貴女身份,這臉皮一層一層地丟,你竟然還吃得下飯。」
他越這麼說,我越吃得認真。
吃完棗泥卷,再喝八寶攢湯,剔了鳳尾魚刺,拌著青梗飯,乾乾淨淨吃光了。
趙嘉明挑眉,「算我想多了,你臉皮這麼厚,便是親生爹娘找來也會賴在我們家裡。」
我面色平靜,沒有接茬。
趙嘉明養尊處優慣了,最討厭的就是我忽視他。
見我一直不搭理,他臉色難看一瞬,忽然走過來坐下,搶走我手心的茶盞。
「你就不好奇?爹娘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你可能不是我們趙家的女兒?」
我一愣。
趙嘉明扯唇,一字一頓,戳人心口。
「我告訴你,他們很早就覺得不對了,從你的長相,到怎麼都教不會你的那些貴女禮儀,你野得就像那些鄉下丫頭,渾身的刺,真的很討厭。」
他說他羞於提起有我這樣的姐姐,什麼都不出彩,還自以為是敢去喜歡晏思訓那種耀眼的王侯公子。
「如果不是趙晏兩家有世交之誼,晏思訓根本都看不到你,你對他的追求,簡直丟光了我們家的臉。」
「你逼得大哥低下臉面去幫你求這樁婚姻時,都沒有想過你配不配得上!」
趙嘉明一直以來對我厭惡終於隱藏不下去。
他搖頭。
「像你這樣自私、愚蠢的女人,怎麼可能會是我們趙家的女兒。」
「要不是大哥因為一件案子查了當年你出生的那個佛寺,不然怎麼會查到真正的趙家女兒,我的姐姐,被壞人故意調換抱走......」
他眼裡滿是對親生姐姐的心疼,指尖用力戳我的肩膀,質問:
「在你理所當然給家裡惹麻煩,當千金小姐的時候,你知道她受了什麼苦嗎?」
「她飯都吃不飽,被賣來賣去,給人做小伏低地當奴婢!」
他的傷心無法宣洩。
好像......非得把我逼落淚不可。
我被他推到地上,碗盤摔了一地。
但我沒有哭。
我就是不流淚。
我忍著心口一陣陣抽搐的痛感,瞪著他,一字一句,倔強道:
「這不是我的錯。」
3
從前娘怎麼說我來著。
她說,「嘉目,你脾氣真是倔得像硬石頭。」
配不上的人,偏要去喜歡。讀不會的書,偏要去死讀。
別人越說我平平無奇,我越要去出風頭,去證明我有好的地方。
馬球我打得好,畫畫也好。
我只Ṭū́ⁱ是......長得不漂亮,學不來貴女們作詩插花的高雅和矜持。
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太好的男子。
這便是我的錯嗎?
我同情那位叫言言的女孩子,她經歷這麼多磨難才回到疼愛她的家人身邊,毫無疑問應該被如珍似寶捧在手心。
這種含在嘴裡都怕化了的心疼,我都理解。
可她的苦難不是我造成的,當時我也只是一個嬰兒,什麼都不知道。
我望著趙嘉明,難過道:
「在她回來之前,爹娘叫我女兒,你小時候也叫我姐姐不是嗎?」
在他還小喜歡玩鬧的時候,他爬上樹摔下來,我跑過去把他墊在身下,至今手臂還有長長的疤。
因為那時怕爹娘責罵他,我瞞到今日也沒有說出實情,只說自己玩得太瘋,不小心摔的。
誰知,到如今他的眼裡,那個時候的天真肆意都成了上不了台面的粗俗回憶。
我爬起來,袖子無意滑落,露出一點兒時的疤痕,很醜Ṫû₆陋。
趙嘉明目光一閃,偏過頭。
我理好衣袖,冷淡請他離開。
「造成這一切的是當初調換我們的壞人,你要怪也應該怪那個人,而不是到我這裡撒氣。」
「趙嘉明,我不欠你什麼。」
他指尖蜷縮,深深望了我一眼,終於不再說什麼,無言走了。
但從屋裡屋外不小心圍觀了這場熱鬧的下人們的複雜眼光里,我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有錯。
我終究是趙府光鮮亮麗表面內寄生的一塊疥蘚、混跡在一堆珍寶中濫竽充數的魚目。
遲早會被挑出來拔除。
4
但是爹娘一直沒有說要把我送走。
娘待我還是很溫和。
她會在天冷的時候,囑咐人給我添爐子,中秋過節,也會讓我和他們坐在一起賞月。
一切好ṱū́ⁿ像沒有變。
衣食住行和從前一樣,丫鬟婆子們也沒有一個薄待我。
唯一有一點點不同的是,爹娘不再管我了。
無論跑出去多遠、多晚,他們都不會責罵一句。
有一天,我去給娘請安,天雖亮得晚,但這個時候一般她都起來了。
帘子掀開,娘身邊的大婢女禾兒卻歉然道:
「夫人昨晚和二姑娘說話,很晚才睡,姑娘進來等等吧。」
娘從來沒有跟我睡在一起,我記事起便是奶娘帶我。她說娘有淺眠多夢的症狀,喜歡一個人睡。
「姑娘?」
禾兒看著我。
我怔了怔,回神笑著搖頭,「沒事兒,我就在外頭,別擾了她們。」
天大亮的時候,娘和言言才起來,禾兒忘了通報我來了,她忙著拿鑰匙開庫房,去找一件大哥從前帶回來的珍珠毛羊裘。
言言怕冷,縮在娘懷裡。
我穿過來往打水端盆的婢女,隔著落地罩珠簾,看到娘一下一下用梳子順著言言的頭髮,眼中的愛憐溢滿。
言言還沒有找到可以出嫁的夫君,娘便已經在擔憂了。
「日後你嫁人也是娘給你梳頭髮,想想就捨不得呢。」
言言撒嬌說一輩子不嫁,做娘的女兒。
「小丫頭,我倒想呢,只怕你心早已飛遠了。」娘笑著,指尖輕點她的鼻子,「昨兒席上瞧著那位晏公子對你笑,你臉紅了一整日呢,喜歡他嗎?」
言言嬌羞繞著衣帶,撲在娘懷裡不語。
娘搖晃著她,說:「我們言言配得上世間最好的男子,只要你想,娘什麼都可以為你爭來。」
珠簾晃動,我最後看了一眼這一對容貌相似的母女,安靜地、沒有打擾地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我轉身的一刻,地面忽然劇烈震動。
身後一聲尖叫。
我意識到是地震,急忙掉頭,看到紛亂中,柜子上沉重的珠寶箱墜落,猛然朝娘打去。
娘——
我撲過去,箱子打在我後腦勺。
那一刻人是茫然的,連疼都感覺不到。
低頭看到娘沒事,便心安了。
只是大概屋子裡人太混亂,娘沒有認出我來,她一心在言言身上,護著她,慌忙問她有沒有哪裡傷到。
各色珠寶和從衣架掉下來的衣裳蓋著我,人影攢動,血流在眼皮,我虛著眼睛,依稀看到眾人護著娘和言言出去了。
我伸出手指,無力在地上往前摳了一下。
「......娘,還有我......」
或許我並未發出聲音,所以娘沒有聽到。
但心還是劇烈疼了一瞬。
昏過去的時候,我沒有想別的,只是懵懵懂懂意識到——
當一個人呼喚「娘」而沒有回應時,就該識趣改口了。
5
醒過來時,已是第二日正午。
京師地震沒有造成太大傷害,整個府里受傷的也就我一個。
此時天光大亮,秋雨洗去空氣中的塵埃,一切都那麼明凈通透。
我呆呆望著床頂光影,驚覺內心竟如此平靜。
好像不知不覺放下了很多東西。
連趙嘉明在旁盯著我很久,我都沒有發現。
「欸!沒撞傻吧?」
他不耐煩湊過來,在我眼前揮揮手。
我遲鈍扭頭,眯著眼睛看清他,然後慢慢搖頭。
似乎意外我這麼安靜,他皺眉,試探著嗤笑,「別跟我說你失憶了啊,鬧這種么蛾子博寵就沒意思了。」
見我不說話,他煩躁解釋道:
「姐姐受驚發燒,爹娘都在那邊陪她,你懂點事兒,我一會叫他們來看你。」
我清清喉嚨,勉強啞聲道:「不用......謝謝你過來,我睡一會兒就好了,你走吧。」
趙嘉明「嘖」一聲。
「行了,我還不知道你,別矯情賭氣了啊。」
走前,他彆扭補充一句。
「爹娘是疼你的,不然也不會找到了你的親生父母,還和他們說想把你養在府里。」
「他們很窮,爹娘瞞著你,怕你跟他們回去了過得不好,懂不懂......」
親生......父母。
我死寂的心,輕輕一動。
6
等我快恢復了,能下床的時候,趙大人和夫人真的來看我了。
「嘉目......」
趙夫人眼含愧疚,難以啟齒道:「抱歉......娘當時沒看見你......」
一旁趙大人認真問了大夫我的傷勢,他不習慣感情流露,盡力對我放柔聲音。
「想吃什麼玩兒什麼都跟爹說,我讓先生給你放幾日的假,你好好休息。」
這種兩人都圍著我輕聲細語的畫面還是第一次。
我縱容自己,最後貪戀一次這來之不易的溫馨。
以前,我總叫他們頭疼。
我不像大哥哥和趙嘉明天生聰慧,無論什麼事不必費力教導就能做得很好。
又笨又倔,一股腦的死心眼,認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常常聽到的,都是他們對我的嘆氣。
不過現在好啦,他們終於不必糾結怎麼生了我這樣一個格格不入的女兒。
他們有真正的掌上明珠,和他們的兒子一樣聰明漂亮。
趙嘉明有句話沒說錯。
他們待我真的很好。
而這些好,本該全部屬於他們可憐的女兒。
想了想,我低頭,摘下那枚從小戴到大的平安鎖。
趙氏夫婦怔愣。
「嘉目你......」
我雙手奉還,笑道:「這本就是你們求高僧開光來護佑親生女兒的,放在我身上是錯了因果。」
把平安鎖放在桌上後,我跪下來,對二人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
「嘉明說你們找到我的父母了,我想,我也應該正視血緣的因果,回到他們身邊。」
趙夫人咽了咽喉嚨,艱澀道:「嘉目,你要知道,我和你爹從未想過送你走。」
我抬頭,對她笑。
「我知道,你們憐惜我。可是你們也知道,言言總是看著我不自在,我待在這裡一日,她便多一日心生爹娘會被我搶走的恐懼。」
不然他們也不會每一次都刻意避開我和她的相見。
趙氏夫婦默默無言,垂頭良久。
「罷了,終究是你的父母。」
窗外,秋葉落,寒風起。
快入冬了。
7
趕在冬至落雪前,我的親生父母從城外接信來至。
他們比趙氏夫婦看起來年老許多,滿身風霜,侷促立在廊下,小心翼翼看著我。
周遭免不了落下異樣的目光,我拽了拽肩上簡單的包袱,朝他們走去。
「走吧。」
禾兒兩三步趕來,驚訝道:「姑娘且等等,夫人去禮佛前囑咐若二老來了,務必多歇幾日,待他們回來給姑娘送行,而且大哥兒寫信說不久也要巡鹽歸家了。」
二老沒有出聲,輕輕望著我。
我駐留,環視四下,這個我從小待到大的地方。
一石一瓦,一樓一閣,磚縫下的綠草我拔過,廊上的燈籠也掛過。小小的腳步跑來跑去,吊在大哥哥身上求他早些回來陪我騎竹馬。
可是大哥哥很忙,敷衍摸摸我的總角就去讀書、科舉、入仕、外放。
這座府邸的每個人都很忙。
我看似熱熱鬧鬧地長大,其實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孤獨地跑來跑去,求這個人陪我玩,求那個人多跟我說說話。
一如趙氏夫婦預感到我可能並非他們的血緣,我也常常在深夜一個人驚醒,察覺自己與此地的隔閡。
一種我怎麼努力也無法融入的疏遠。
晏思訓在那日向我拒婚時就問過我:
「嘉目,你大哥哥總說你好,我也覺得你很好,可是你待在我身邊這麼久,我也無法對你心生男女之情,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
大概南橘北枳,生長出來的只會是苦果吧。
想畢,我對禾兒笑道:「不等啦,大哥哥見到言言會很高興的,他若問我,你便說,我回家了。」
我非此地人,於是便常做了異鄉客。
但異鄉非故鄉,無法紮根的遊魂,終有一日還是要回家的。
8
跟著老夫婦回家的路程沒有想像中艱難。
他們租了馬車,裡面鋪了暖呼呼的褥子,果盒裡裝滿甜津津的果脯、石榴、松子肉......
看到街上有好玩的,女孩子喜歡的鮮亮玩意兒,老大人就會停車出去買回來。
他們話不多,只會靦腆對我笑。
這讓我有一點點彆扭與無措。
他們的目光就像趙氏夫婦看言言,可是我沒有言言好看,也不聰明,面對人情世故往往笨拙。
我習慣了「爹娘」失望與嘆氣的注目,卻應付不了這種愛憐珍惜的眼神。我縮進毯子,避開了他們的目光。
二老沒有出聲,婦人把灌好的湯婆子小心放進我的毯子裡,然後就聽見剝核桃和松子的聲音。
咔嚓。咔嚓。
金閃閃的陽光妥帖敷在身上,毯子散發草木乾燥的氣息,冰涼手心被湯婆子溫暖著,我蜷縮抱緊,忽然想起原來我也是極怕冷的。
不知不覺,我睡過去,沒有做夢。
等婦人叫我,才知道已經到了。
我迷迷糊糊被她裹著毯子抱起,她用手梳了梳我睡亂的額發,叫她的丈夫先回去把屋子裡的爐子生上。
車外卻有人爽朗笑回:「嫂嫂不必忙,我叫阿吉他們早弄妥了,就等寶兒回家暖和和的,阿吉爹豬都殺好了,快出來,讓我瞧瞧寶兒!」
車簾掀開,一張圓盤溫潤的笑臉探進。
我還在發愣,她溫暖的手就摸過來。
滿眼驚喜。
「唉喲,真漂亮,這雙眼睛,比秋水還亮呢!嫂嫂和大哥福氣!」
接著,就是四五隻手把我拉出去,晚霞的光還很明亮,分不清的笑臉,七嘴八舌的稱呼,我幾乎腳不沾地,暈暈乎乎穿過門,進了院子。
坐到熱炕上時,才回了點神。
意識到他們都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