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一酸,埋在他們濕潤衣襟間。
15
秦芸撲倒在地,緩過神,如找到靠山,揪住一旁公子的袍擺,急道:「晏......」
晏思訓卻沒有管她,溫雅面目蒙著一層陰影,他垂眸,淡淡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霎時,瞞不過去的秦芸面色愈發蒼白,吶吶無言。
趙嘉元和晏思訓一同從金陵回來,進城前得知我在這裡,本想來看看我,不料撞見這樁險事。
二老驚懼過度,抱著我的手一直發抖。
我不想跟這些人久留,扶起爹娘準備走。
手卻被趙嘉元牽住,他眼裡含憂傷,「等一等好嗎?先聽一件事,哥哥給你做主。」
我擰眉望著。
爹娘不認識他,怕他和秦芸是一路人,緊張把我護在身後。
趙嘉元苦澀牽唇,他深呼吸,轉變神情,冷冷看著還倒在地上的秦芸。
「你以為你爹做的那些惡事永遠不會被揪出來嗎?」
秦芸咽了咽喉嚨。
「你們藏在金陵的那兩個管事和奶娘,酷刑之下什麼都招了。」
「那日佛寺兩個孕婦同時生育,你爹因為憎恨趙家在朝廷不站隊,便派人調換嬰兒,把我一個妹妹換到侯府當奴作婢。」
「又縱容你,從小欺辱我另一個妹妹。」
趙嘉元搖頭,「怪我眼瞎,看著你乖巧和善,總是來找嘉目玩,還勸她多和你相處,交朋友。」
趙嘉元哽咽一瞬。
「竟不知你背後傷害了她那麼多回......」
「我此行已查到證據,包括你父親操縱南直隸科考卷、收受賄賂、冤死進士數案。」
他面容變得冷硬。
「回去告訴你爹,洗乾淨脖子,我樁樁件件都會向他討個清楚。」
我看著他。我這位大哥哥像他父親,從小嚴肅板正,笑都很少。如今卻幾次動容說著我兒時的委屈,仿佛那些疼痛加於他身。
身前,爹娘聽到那些事,又驚又痛,回頭望著我。
我朝他們微笑,搖頭,輕聲,「已經過去了。」
而秦芸早已嚇得快暈過去,她看向晏思訓,求他:
「晏哥哥,我們一起長大的啊,你幫幫我家,求求你......」
晏思訓沒有回應,俯身收走她腰間一枚玉佩。
那編著萬福紋路的絡子一閃而過,我忽然想起,這是有一年生辰我送晏思訓的。
他佩回自己身上,說:「為了一根絡子,你就嫉恨到要毀了一個和你同齡長大的玩伴,可見『一起長大』這種話真是算不了什麼,對吧。」
秦芸怔怔坐回地上。
或許她此刻也才看明,這位衣不染塵的高貴公子並沒有她想像中溫良美好。
一如當初的我,因為他在秦芸面前護過我一次,便把整個少女年華的春心萌動都放在他身上。
以為他會護我一輩子。
可就在他溫柔向我拒了婚,無動於衷看著我落水,再狼狽一個人爬起來後,我就明白了——
這個郎君,很容易讓人為他心動,可他的心,卻是一直波瀾不驚。
16
這個春天的雨季比任何一年都來得早。
但邁向我的人,每一個都說,他們來晚了。
嘉明深夜騎馬,到城外時,天已經快亮。他從大哥口中知曉的昨夜之事,恨得把那些跟隨秦芸的紈絝子弟揍了個遍。
接著趙氏夫婦和言言也來了。
一輛輛香車轆轆,下來的人衣裳一個比一個華貴。
莊子的人們不知發生什麼事,探出頭看熱鬧。
他們想接我回趙家。
堂屋內,靜悄悄。
我嘴唇翕動,不太明白,正想拒絕,爹娘顫抖的聲音決絕響起,「不行!」
夫婦倆溫厚,半輩子沒跟人紅過臉,此刻卻像護雛的母雞,毫不客氣回絕了趙氏夫婦。
趙夫人喃喃,「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嘉目回趙家過得舒服些,日後議婚也好選郎君,徐夫人,我們都是為了女兒好,不是麼?」
娘垂眸搖頭。
「多謝你的好意,我們夫婦也感激你們替我們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可她那些年過得究竟好不好,你我心裡都有數。」
趙夫人一怔。
娘望著她,哽咽道:「......我們鄉野人,養育女兒,只關心她平不平安,高不高興。夫人也是做母親的,您對待親生女兒想必也是和我一樣心情吧。」
見娘說話有些沖,爹按住她,對趙家人彬彬有禮道:
「諸位疼愛寶兒,我們夫婦心領了。」
「某雖無用,幾十年來南奔北走,行醫看病,也積攢了一些銀錢,只想著哪日上天有眼,把我的寶兒還回來,我們把她好好再養一遍。」
他慈愛看了我一眼,我鼻翼微酸。
「如今也算因果有報,寶兒因趙家仇怨而丟,亦因你們而歸,老朽已是再無所求,只盼著她在我們身邊無憂無慮。」
「高門大宅太深,寶兒還是在野外自由自在的好。」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趙夫人眼底泛紅,垂眸拭淚。
一旁,趙大人嘆氣拍拍她手背,他喚我出去,和他單獨談談。
17
和趙大人單獨說話的時候並不多,幾乎都是他問我功課。
我對他,總是低頭,又敬又懼。
但今日,吹著山林的風,霧嵐徐徐,他走在身旁,我抬頭,看到他鬢間竟有白髮了。
這位孤傲的大人,在朝廷青竹一樣堅守原則。對兒女也是一樣的嚴厲。
他希望我成材,我知道。
我以為他叫我出來,是希望我不要賭氣,回趙家能得到更好的教導,成為真正的貴女。
但他頓步,望著我良久,忽然傾身歉疚道:
「二女,爹爹對你不住,讓你受委屈了......」
風聲大作。
我怔怔僵立,不知為何,眼淚唰一下奪眶而出。
「爹爹沒有養過女兒,怎麼對你大哥哥就怎麼對你,卻忘了你那時只是一個細柳一樣的孩子。」
「你跟著爹爹受了很多苦,那時候我遭貶,忙於公事,你母親懷著緣奴,客兒又在外祖家讀書。」
「......你總是一個人,從不抱怨。」
很多疏忽的事,就像石縫裡的草,驟然一夜間瘋長。
趙大人疑惑自己怎麼就忘了呢。
他想起他在外巡察河堤的那一回。十多日的暴雨,河堤鬆動,忽然就在他走上去的一瞬塌了。
好多人被埋在裡面,外面傳來聲音,都說找不到,沒救了。
但唯有一個女孩一直哭求,說她的爹爹一定在這裡,再挖深一點救救他的爹爹。
很久很久,他被救出來,看到女兒的手已經挖得血肉模糊。
他的二女,總是在保護爹娘。
可她的爹娘,卻放任她數年活在被人欺凌的恐懼中。
她是怎麼長大的?
為何忽然從一個瘦弱文靜只愛畫觀音的女娃變成喜歡刀槍騎射加身,眉眼總含著一股倔狠的小獸。
現在趙大人才明白。
她不是喜歡變成那樣。
她只是沒辦法。
因為本該為她遮風擋雨的爹娘,疏忽責任,她只好濕淋淋,一ŧŭ̀ₘ個人,孤單地長大。
趙大人千言萬語,哽在心頭。
「爹爹......爹爹真的錯了,二女,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我和你大哥哥一定不放過秦家,給你討回公道。」
「你親生爹娘疼你,我很寬慰,只是你要知道,不遠的京城裡,你還有一個家,你永遠都是趙家的二姑娘。」
臉頰淚已流干,趙大人輕輕用袖子擦過我紅腫眼睛。
「那個姓晏的小子,是他配不上你。日後若有了喜歡的郎君,也叫爹娘見見,有一份嫁妝一直給你留著。」
「偶爾,也回來讓爹娘看看你,有沒有長高,或是畫了觀音,依舊掛在家裡,我們瞧著都歡喜。」
柔風吹拂,將一切雜濁都吹清,朗朗上天,明凈心輕。
「我不畫觀音了。」
我對他笑,倒退幾步,轉身往家回。
「......我已經不害怕了。」
趙大人怔愣原地,喃喃:「那就好。」
那就好。
18
趙家人離開後,不想有個人一直留在這裡。
「你?」
清晨微薄光線里,腳店樓上下來一個人。
錦衣玉冠,格格不入。
晏思訓。
他微微笑,「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麼地方,讓你連榮華富貴都可以捨棄,所以來住住看。」
我放下剛幫爹采的草藥,鐮刀落桌,一響。
「你還挺閒。」
他看著刀,輕挑眉,忽然說:「以前我從未見過你動過刀,其實還挺好看的。」
「好看?」我嗤笑,「割到你身上就不好看了。」
他一愣,扶額搖頭。
「你早該對我露出這樣有趣的樣子,我會早一點對你心動的。」
我擰眉,望向他,「我爹是大夫,可不治腦殘。」
他卻笑得更好看。
「可是我真的心動了,這是第一次,為一個那麼凶的女孩子。」
「你和那些京城裡的貴女真的不一樣,以前我不明白你大哥哥為什麼執意說你好,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我後悔了嘉目,那次拒婚是我草率了,我以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原來我們骨子裡其實是一樣決絕固執的。」
我先是愣了愣,隨即不可思議一笑。
冷冷告訴他:
「我和你,不一樣。」
我不再理他,轉身取下弓箭往林子裡去。
可他糾纏追上來,擾亂我步伐。
我深呼吸,有些厭煩了。
我停下腳步,忽然問他:
「你知道為何那天你拒婚後,我會那麼傷心嗎?」
他一怔,閃爍其詞,迴避道:「對不起,我那時......」
我搖頭,打斷他的話,決定和他坦率說清楚一切。
從很久以前......
「一開始,察覺到為你心動的那一刻,我其實是恐懼的。」
恐懼。
他不解望著我。
淺淺的樹影把他籠罩,金玉一樣,天生擁有如此一副容貌,很難讓人對他說出一個不字。
但我卻比任何時候都平靜。
我告訴他,告訴他,為他心動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你太高高在上,我意識到喜歡上你這樣的人,以後會一直活在被你左右情緒的慌亂中。你看得見,摸得著,但永遠不會向我敞開你的心。」
「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我就會變成秦芸,充滿嫉妒,戰戰兢兢,醜惡無比。」
我笑了笑。
「可我還是決定喜歡你,追逐你。」
「因為我以為這是值得的。」
晏思訓仿佛被定住,白皙肌膚微微泛紅,他欲言又止,卻聽我說:
「但就在那一天,你看著我落水,看著我受嘲笑,看著我孤零零爬起來,再孤零零走回家。」
「你只是看著。」
「我便在那一刻覺得不值了,不是為你,而是為我自己。」
我不再為此傷心,只是遺憾。
然後親手打碎這個我如珍似寶捧在心口供了數年的美好幻影。
「如果我是你,我沒打算和這個女孩成婚,那麼我就不會答應她哥哥接觸她,更不會若即若離,像逗貓逗狗一樣讓她走不了,也近不得。」
晏思訓張口難言,無力搖頭,「嘉目,那時我年少混帳,我不懂......」
我笑著,慢慢說完。
「更重要的是,我就算不喜歡她,也不會讓她被人嘲笑著,一個人回家。」
「晏思訓,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一個被慣壞了、品行低劣的公子哥。」
扯下那枚絡子,我把玉佩丟回他臉上。
「你並不高貴,甚至連個好人都算不上。」
說完,我毫無挂念地走得遠遠的。
不管身後那個人的內心是驚濤駭浪,還是波瀾不驚。
19
後來的日子,因為平靜安樂而過得飛快。
堂哥們回來,不僅帶了許多珍珠,還帶回兩位嫂嫂,我接連吃了幾天喜酒,臉頰比新娘還紅。
爹娘帶我回去。
我走路歪歪扭扭,連撞了兩棵大樹後,爹娘失笑搖頭,爹蹲下來背起我。
爹的身上有草藥的苦香,我趴著,昏昏欲睡。
偶爾傳來走路的喘息聲。
爹在說話。
好像我還是小娃娃,從未離開過他們身邊。
「我們寶兒慢一點長大吧,長太快,爹就背不動咯。」
我醉糊塗了,也以為自己還小。
我說我不長大,爹永遠背著我。
爹娘就笑。
這時,我睜眼,抬頭看天,忽然說:「要下雨了。」
爹娘跟著我看,「沒有吹風啊。」
我便指著那顆遙遠的星星。
「月離於畢,俾滂沱矣。」
「月亮靠近畢星,大雨滂沱便落成河。」
我痴痴發出醉笑,分不清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了。
「爹爹,還是你教我的呢,你忘啦?」
爹娘沉默,看著畢星。
良久,他們問我:「寶兒,你想他們嗎?想回家嗎?」
我皺鼻,睏倦呢喃。
「我們不是正在回家嗎......」
晚風忽起,雲層漸隱,不一會兒,真的落雨了。
等我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在以前趙家的閨房。
我猛然彈起來。
窗戶從外面抽開,隔著床帳, 趙嘉明欠揍的聲音響起。
「祖宗,日頭都曬屁股啦, 你還睡,不愧是屬豬的。」
「快起來!咱們兩家的爹娘為你一個小小人兒的生辰都忙壞了。」
我掀開帘子,只露出一個茫然的腦袋。
「我怎麼在這兒?」
20
趙嘉明嘲笑:「你喜酒吃蒙啦, 不是早說好,爹娘想你了,要接你一家過來給你慶生。我和哥昨晚把你抱上馬車的, 你還踢了我一腳呢!」
哦......
好像是有這回事。
我被婢女笑著扶起來,眾人道了祝福話, 開始給我梳妝。
趙嘉明像小時候進來搗亂,我拍開他摸胭脂的手,「走開,臭毛病一點沒改。」
他望著被我打過的手, 忽然微笑。
髮髻梳好, 婢女正要為我插髮飾, 嘉明卻替了她的位置,站在身後,從袖中摸出一枚光彩奪目的金鑲石榴紅寶石的簪子。
「十七歲了,姐姐。」
他低頭。
「你大人有大量, 之前緣奴說的小人之話,求你都忘掉, 緣奴再也不敢了。」
頭上沉甸甸,金簪灼目。
我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
「我記一輩子呢!」
趙嘉明眸中黯然一瞬,卻見我晃了晃頭,對他笑。
「就一支?好小氣。」
他趕緊從袖子裡摸出好多, 叮鈴哐啷的。他眼睛明亮, 「你喜歡?明兒我們一起去把鋪子搬空。」
說笑間, 言言走進來,屋子裡安靜一瞬。
我和她對視,竟是異口同聲:「生辰快樂。」
眾人一下笑開。
她羞澀低頭,拿出一塊繡得很精緻的絹帕,輕輕放在我手邊。
「嘉目, 對不起。」
「你平安回來,我很高興。」
我不解她的話, 疑惑接過絹帕, 她卻笑著走開了, 「快來吧, 爹娘們都等著你呢。」
我又看嘉明, 他扭過我的頭,「別亂想了, 都過去了,起駕吧祖宗。」
被他拉著出門,我抽出懷裡的東西,給他看。
「真巧,我也給她繡了帕子。」
他虛著眼努力辨認。
「這繡的什麼, 雞還是豬?」
我鼓起雙眼,跳起來打他, 「鳳凰!鳳凰!」
婢女們慌亂且熟練地應付這一從小到大都常發生的場面。
「二姑娘!三哥兒!別摔著!」
寂靜的趙府,又開始雞飛狗跳。
可是這樣的吵鬧,每一個人都在微笑。
【全文完】